
夏風十裏,不如你
1
語文老師姓張,年輕,有才華,小個子。每一節語文課之前,他都會先講一首古詩詞。
五六分鐘吧,他講著詩的意境,作者的生平介紹和背景,激昂且眉飛色舞。他是真正的文人,我再沒有見過任何人把古詩詞講得和他一樣動人。
每當上作文課,他都會聲情並茂地給我們讀一些名家的短篇。還記得那天的作文課上,他讀的是路遙的《早晨從中午開始》。
“我不能這樣生活了。我必須從自己編織的羅網中解脫出來。”
“人是有惰性屬性的動物,一旦過多地沉湎於溫柔之鄉,就會消弱重新投入風影的勇氣和力量。”
“你感到人是這樣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議的巨大。你可能在這裏迷路,但你也會廓清許多人生的迷津。”
......
這就是我現在的感覺啊,我聽得無法控製自己大哭。沒有人勸得了我。周誌清在旁邊遞紙巾,而吳曉春在後麵一直敲我的背。兩節作文課,我根本一刻也沒有停止哭泣。
我似乎從來都沒有這麼釋放過,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特別感謝周誌清沒有再問我怎麼了。張老師也沒有打斷我的哭泣讓我滾出去。還有吳曉春,那若有若無的輕拍安撫。
下課後,曉春問我:“許佳慧,你那一哭,驚天地泣鬼神的,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感想?”
“不聽。”我才不要任何人的感想。
“那你要不要吃個辣辣的牛肉麵,加一瓶可樂?”
“這個可以有。”
“流了這麼多眼淚,要補充體力和水分。並且你鼻子塞了吧,喝點可樂打個嗝,我包你舒服。”曉春拽著我就走。
2
之後的很長時間,我似乎在心裏築起了一道牆。袁毅、楊婷還有我,這段並不複雜的關係,被我用力地摒棄在心門之外。
為了不胡思亂想,我在學習之餘,看了很多書,我開始翻閱經典,零花錢都用在了買書上麵。
一個月後的一個周日下午,我在學校門口的小書店,看上了一本《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愛不釋手。一摸口袋,卻沒帶錢。因為隻剩最後一本,就跟老板說好一定要給我留著,我立刻回去取錢。
我風風火火地跑回家,又馬不停蹄地跑回書店,書還是被買走了。
“為什麼?”我氣得要揪住老板的衣領。
“人家一下買了十幾本書,並且不要打折。你每次都是5毛錢5毛錢的跟我砍價。”老板一點都不覺得抱歉。
但兩天後去上晚自習的時候,我的課桌上,卻赫然放著那本《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我問周誌清是誰送來的,他說他也是剛到不知情。
我翻開扉頁,想找到一些諸如“贈送語錄”之類的話,卻沒能找到隻言片語。隻有內容裏的一句話,被藍色鋼筆劃上了橫線:
“當你想要某種東西時,整個宇宙會合力助你實現願望。”
直覺告訴我是袁毅。但理智又推翻,不是他。
高三的學習有多緊張,從學校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來。每半個月一小考,一個月一大考。每次大考都會出榜,所有人的名字都可以在榜上找到。700多個高三學生,加上200多複讀學生,近一千人的成績名冊,都用毛筆在紅紙上寫好,貼在學校最醒目的地方。
偶爾,我會在榜上找到袁毅的名字。他成績很好,每次都在前10之內。這表明,他考上A大的可能性很大。
那天之後,他再也沒有在球場上出現。那天之後,他也開始心如止水,隻為高考而戰鬥了。
3
天氣越來越熱,高三學子們迎來了高考。7月的那三天,天熱得像個蒸籠。
我們為師哥師姐們騰出教室,放了3天假。我窩在家裏麵複習功課。已經有蟬鳴了,知了知了地叫著,吃著冰西瓜也不能消解煩躁。
所謂的決定命運的那三天,真的會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命運走向嗎?。
那個人能考得很好吧。然後終於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
“一定要考好。”我默默地為他祈禱,看書的時候,躺床上的時候,站在窗前望向學校的時候,吃冰西瓜的時候。
站在我家的後窗上遠眺,可以看到七中正對的那條街。街上車水馬龍,站著一層又一層的父母。他們端著水和吃食,殷切地祝福和等待著他們的孩子。
像是一場戰爭。有勝者,有敗者,有投機者,也有逃兵。
但當戰爭結束的號角吹起,所有人都會長噓一口氣,有那麼點輕鬆吧。
4
袁毅他們高考結束後,我們繼續回到校園,迎接期末考試。
期末考試直接影響著整個暑假生活的幸福度,所以,大家都挺拚的。連吳曉春都頭懸梁錐刺股地開始熬夜。楊婷的爸爸已經離家回船上工作。彭蘭阿姨依然每天晚自習都會接她回家。
有一次遇到她,就聊了一會兒。
彭蘭阿姨說她真的很後悔讓楊婷去接觸袁毅。那本女孩青春期教育的書已經被她爸爸剪碎扔掉。楊婷情緒也一直很不好,她爸爸的休假完全被毀了......
看著站在一邊的楊婷,我輕聲對彭蘭阿姨說:“楊婷這次期末考試肯定考得非常好。上午的英語,我們對答案,她幾乎滿分呢。”
彭蘭阿姨笑笑,我們告別。
也許隻有分數,才能讓這個望女成鳳的母親快樂起來。而楊婷呢?什麼能讓她也快樂起來呢?
期末考試在上午結束,放假前的校園是喧囂的。住校生都整理好了自己的生活學習用品,自己出門坐車,或者等家人來接。學校的廣播上播放著吳奇隆的《祝你一路順風》。
雖然暑假不用上早晚自習,有大把的自由時間可以消磨,但也意味著別離。
書包裝不下所有的習題集,剩餘的都抱在懷裏。抱著它們走出校園,被誰不小心碰落的一本也會迅速撿起來,舍不得放棄。日後我曾想,那些習題集,是生活賜予我們最早的曆練,一場又一場地下來,便慢慢地積累了對未來的底氣。
而別離對有些人來說卻會難以忍受。
收拾幹淨課桌,吳曉春在後排嚷嚷說:“佳慧,過兩天我就去找你玩。哎哎,周誌清,我能找你玩嗎?”
“不能,”周誌清麵無表情地說,“我很忙。”
吳曉春失落地沒再做聲,坐上她媽媽來接她的奧迪時,也沒有一絲笑容。
我和楊婷在校門口站了一會兒,聊著天。似乎暑假也沒有讓她放鬆許多,對她來說,也許接下來的時光和眼前的時光都是一成不變的。無論寒暑,就是學習再學習。
從遠到近的,兩個身影慢慢清晰,是小黑和袁毅。
小黑笑嘻嘻地打招呼,袁毅沒有說話。
“你們來學校幹什麼?”楊婷的目光似乎在頃刻間亮了起來。
“班主任讓我們來研究誌願表。”
“估分了嗎?”
“嗯,差不多。”
“準備報哪所學校呢?”
“我要浪跡天涯,越遠越好。哈哈。”小黑笑著說。
“袁毅呢?”楊婷盯住他。
“A大。”袁毅說,扭過頭。他沒有看我一眼。
“你們聊。”我轉身離開,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5
美好的暑假生活開始了。
第一天當然是熬到半夜看小說,然後睡到日上三竿,我媽在我房間裏進進出出了15遍,我才爬起來。
第二天,早晨從中午開始。看閑書看電視,吃零食。吳曉春打電話約我逛街,立刻跳出門去。
小商品市場什麼的,是我的最愛。還好土豪曉春是個淳樸的少女,一點都不嫌棄15塊錢一副的耳環。但遺憾的是,耳環雖美,卻無用武之地,沒耳洞的人買耳環幹嘛?
“去打耳洞。”她拽住我。
“很疼吧。”
“這麼漂亮的耳環戴不上,心才會疼。”
我挑了一副艾菲兒鐵塔的銀針耳釘,被一位打洞高手在瞬間摁在了耳朵上。似乎隻有一秒鐘的疼痛,耳朵熱熱的,耳釘已經在耳垂上閃耀了。
除了有點紅腫,看起來,確實多了一點......女人味兒。
曉春選的是高跟鞋耳釘,原本就明眸善睞,耳朵上的那一抹亮燦燦,真是錦上添花。
我美滋滋地站在鏡子前照了一會兒,吳曉春又來勁了:“佳慧,我們去燙頭發吧。”
“燙什麼頭發啊,回家要被我媽抽死了。”
“走啊,看看什麼樣兒,等開學了再拉直唄。”
“算了吧。”
“我請你啊!”
“這樣啊,那好吧。”我立刻沒了原則,被誘惑了。
在一家美發店,我和吳曉春都一致選擇了做莉香頭。理發師大哥不太明白什麼是莉香頭,我們連說再比劃地交流了好久。
“我明白了。”大哥說,“做出來包你們滿意。”
於是我放心地任憑他在我頭上作業了2個多小時,等待著脫胎換骨成“民間版莉香”,驚豔死自己。
但感覺越來不對勁,我似乎正在變身學校小賣鋪的方便麵頭阿姨。一切塵埃落定後,別說驚豔了,驚嚇在那一刻也不能深刻表達我的心情。
“什麼啊這是,你賠我頭發。”我哭了出來。
但坐我後麵的吳曉春做好了頭發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又笑了。因為我倆基本一樣,是兩個剛從超市搶完免費雞蛋又約好要去跳廣場舞的大媽,隻好一起“哭笑了”才從理發店出來。
為了緩和大媽頭的衝擊,我們又再一次奔赴小商品市場。買了發卡,發箍,好歹恢複了點青春美少女的氣息。
“不如,我們再去買衣服吧。”吳曉春已經變身購物狂了,“買熱褲和高跟鞋啊。”
還好她的手機恰時地響了,被生拉硬拽的我連忙逃到一邊。街邊有一麵被一家服裝店請出來的殘鏡。我對著殘鏡一邊“欣賞”自己的新造型,一邊等曉春接完電話。然後,我看到了袁毅。
鏡子裏,他正從馬路對麵走過。白襯衫,牛仔褲,挺拔,匆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地。當然他沒有看到我。雖然隔著一條街道,但那種擦肩而過的無力感突襲而來,讓我悵惘。
這無法解釋的悵惘在後來終於被我找到了答案。
我想逢到他。從踏出家門的那一刻,我便對也許會遇到他有了期待。我踏出每一個腳步,穿過每一條路,綻放每一次笑容,我的心都在淺淺地敲著“會遇上他嗎”的木魚。
不敢承認,不想承認,羞於承認的我的16歲,我壓抑了我的行為,卻沒能建設好我的心。我就這樣無法控製地喜歡上了一個人,還以為我不喜歡他。
打完電話過來繼續拽我的曉春,沒有發現我與2分鐘前有任何的不同。我們鬥嘴打鬧,繼續掃街,我陪著她買了熱褲和高跟鞋,甚至自己也買了一套。我們和店員討價還價,機智賣萌。我們穿著新買的衣服走在人潮熙攘的街道,帶點忸怩,踉蹌,我們嘻嘻哈哈互相埋汰對方。我們接受路邊男孩派送的花,並被比喻成花。我們經過書店、咖啡館、小餐館、寵物店。我們逗了一隻高大的阿拉斯加犬,各自吃了一大碗冰沙。我們聊了楊婷,聊了周誌清。聊了我的父親,曉春的母親。我們各自做出疲憊的樣子把頭枕在手臂上。我們望著對方傻笑啊傻笑啊......
做這一切的,是我的軀殼。我的靈魂似乎並不在我的身體裏麵,我,飛了好遠。
曉春興致太高,嘴上雖然嘟囔著腳後跟磨了血泡,卻依然不想回家,要拉我一起在外麵解決晚餐。
用她的手機打電話給了家裏,我們一起去吃牛排。
第一次使用刀叉手忙腳亂,埋頭全力對付一塊肉的事兒還是第一次發生。曉春一邊不遺餘力地嘲笑我,一邊不停地發著短信。等我再抬頭時,就又看見袁毅,白襯衫,牛仔褲,挺拔,匆匆地向我們走來。
我連忙低頭,心跳像是一萬匹馬從棧橋上跑過,耳根已經發燙蔓延到全身,閉上眼睛似乎能聽到血液正在百倍地加速流淌,而內心無數枝椏的齒輪開始無縫結合,轉動起來,喀喀喀。
我要死了。我想。
比物理考18分還不能呼吸。
而他,拉開我身邊的座椅,坐了下來。
遇見是兩個人的事,離開卻是一個人的決定。
遇見是一個開始,離開卻是為了遇見下一個離開。
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
——米蘭·昆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