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鉞軍伍出身,又是魁梧男子,自然不會因為這不痛不癢的一推而受影響,左不過後退了半步,反倒是宋明臻跌坐在床榻上,幾乎要後仰過去。
司鉞忙上去扶她,可手還沒有觸碰到她的衣衫時就停在了半空,因為他發現,宋明臻渾身都在顫抖——她在哭。
司鉞知道,因為醉酒,宋明臻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但是那個世界是怎樣的呢?怎麼會讓一個少女淒淒慘慘地落淚呢?她說要“送尾巴”給一個人,什麼“尾巴”?又是給誰呢?
宋明臻抬起頭,把一張濕潤的臉蛋擺給司鉞看。司鉞從沒有見過梨花帶雨的宋明臻——不隻是司鉞,就是陪著她十多年的碧落,也沒見過垂淚的宋明臻。
她的眼眶裏滿是淚水,眼睛紅紅的,幽幽怨怨的眼神,讓司鉞感覺,前世今生,他都對她欠了情債。
宋明臻抽搭了一聲,說:“你讓我等你,你自己卻走了,你怎麼敢!你怎麼能啊!”
司鉞更加不知所措了。
碧落也知道,宋明臻已經陷入回憶中不能自拔,好在司鉞一直靜靜地看著宋明臻發瘋,一點懊惱和不耐煩的情緒都沒有,碧落索性由著宋明臻鬧——或許這才是她真實的一麵,鬧夠了,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在所有人的縱容下,宋明臻不顧形象地哭著,期期艾艾地說:“你說……你說你喜歡桃花,好啊,我陪著你,可是桃花開了,你人……在哪裏啊?”
桃花?
“你從天而降,又忽然……忽然消失,你把我……丟在最冷、最冷的戈壁灘上!你誇下海口,卻要我拚了命地替你完成願望,你知道嗎,你知道嗎,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宋明臻……”
“寒兒……”
司鉞和碧落幾乎同時喊道,隻是一個哀傷,一個憂慮。
宋明臻想忍住哭泣,可怎麼也忍不住,她身形晃動,又說:“刀劍刺入人身體的那一刹那,聲音太恐怖了,血濺得到處都是。好多人從宮牆上掉下來,死的時候,眼睛還睜著,腦漿流了一地。我不知道以後還會有多少人死去,我不知道有一天,滿身罪惡的我會不會也死不瞑目!”
自從宋明臻踏入瑨國,司鉞就有意搜集有關於她的信息。他不知道在黎國一係列的皇權鬥爭和政變當中,宋明臻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但看宋明臻現在渾身顫抖的樣子,他能深切地感受到宋明臻的後怕。
他在戰場進進出出這麼多年,卻不敢說見慣了戰爭、看淡了生死。生命太重,死亡的畫麵太慘,誰都無力承受。
他又沒出息地心軟了。
忍著揪心的疼,他將一條腿跪在床沿上,盡量靠近宋明臻,雙手抱住宋明臻的臂膀,輕聲說:“是我不好,沒有早點來接你。我以後不會拋下你了。”
“你說謊!”宋明臻哭著說,“我不喜歡司卿,我也討厭司慕,還有那什麼狗屁的皇帝和大臣……”
“寒兒!燕王殿下麵前,不要胡言亂語!”碧落唬了一跳,怕宋明臻在司鉞麵前口無遮攔惹了罪過。
可司鉞有意縱容宋明臻,順著她的話說:“我知道。”
“燕王?”宋明臻用她漿糊一樣的腦袋胡亂地想,“就是他,他送了我一枝桃花——你說他為什麼要送我桃花呀?他送我的桃花都落了!”
司鉞便哄著她,說:“你喜歡?我再送你就是了。”
聽了這話,哭累了的宋明臻已經分不清回憶和現實,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誰,她用額頭抵著司鉞罩著鎧甲的胸口,啜泣著,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又要騙我。一個人要是吃過了糖,就知道以前嘗過的黃連有多苦;找到了火把,就知道以前走的路有多黑、多冷。可就在我想拋下那些不堪的歲月,就這麼活下去的時候,你又狠心地把它們都帶走了。這個世上,我最該恨的人,其實就是你啊……”
司鉞順勢輕拍宋明臻的後背,他拍得很輕,唯恐自己的大手將那枯葉一樣單薄的後背拍得粉碎。
就那麼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慶幸,慶幸他沒有證據,能證明宋明臻是試圖對瑨國不利的敵人。
他感覺那個女孩明明很陌生,偏又好像很熟悉。好像很多年前——或者前生往世——他們見過麵。尤其是宋明臻那雙寫滿了故事的大眼睛,隻要微微一動,就能讓他內心的古井泛起漣漪。
那自尊又敏感、謹慎又大膽的姑娘,像藏在雪山裏的白狐,是紅塵俗世的另類,也是造物主難以言說的偏愛。
司鉞感受到伏在肩膀上的小腦袋越來越沉重,哭聲也越來越不連貫,知道宋明臻累極了,想著今天無論如何也是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了,便打算安置宋明臻睡下,然後抽身離去。
可是被塞進被子裏的宋明臻臉頰帶著紅暈,依然拉著司鉞的袖口不許他離開。明明已經困得睜不開眼,臉上還掛著濕漉漉的淚痕,還要硬撐著,用迷離的雙眼瞧著司鉞。
司鉞溫聲說:“睡一會吧,睡醒了,一切就過去了。”
宋明臻雙手攀上司鉞的手臂,重新拾起最初的問題:“你還要尾巴嗎?我的——九尾狐的尾巴。”
司鉞沒有馬上把宋明臻的手推回被子裏,隻是回答:“先寄存在你那裏,等我需要了,就來找你拿。”
宋明臻見他說得鄭重,好像終於等到了癡守的答案,滿意地點點頭,放開了司鉞的手臂。
許是因為哭得太酣暢,宋明臻很快睡著了,睡顏上勾出一個笑容來,雖帶著淚,卻難得的燦爛自在。
碧落將司鉞送出鵲園,一路上,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說話。碧落擔憂司鉞窺探出了什麼,司鉞卻滿腦子都是“尾巴”,九尾狐的“尾巴”。
一個兒時由母親講的故事在腦海中閃現,又無節奏、無章法地衝擊著他的心房。
“九尾狐的尾巴”,比“扯平了”要有趣多了。
鵲園的門外不遠的拐角處,藏著等了很久的馮煌。等魂不守舍的司鉞終於走出來,她才迎了上去,說:“我去給你送藥,才聽說你一早來了鵲園。傷得那樣重,怎麼就出來了?有什麼要緊的事,非要現在來鵲園?”
司鉞回望著鵲園的匾額,良久,說道:“現在,有更要緊的事要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