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早上快馬加鞭入了杭州城起,戚筱鳳心裏就多了一絲離愁別緒。她坐在關山後頭看他,關山有所察覺,也回頭看了一眼:“怎麼了?”
“把我送到杭州你就得走了。”
“哈哈哈,是啊,我的護送任務結束了,你該給我結賬了。”
“不,再等等。”
“怎麼,你不會想賴賬吧?”
“我是這種人麼?”戚筱鳳撅起嘴,看看兩旁的垂楊柳提了個要求,“我再多給你一片金葉子,今天陪我逛逛杭州城吧,就一天,好不好?”
“這倒是個好差事,成交!”關山一笑,拍拍馬背,不免春風得意起來。
戚筱鳳“哼”了一聲:“你就是想要錢,窮鬼這輩子都是窮鬼。”
關山沒有生氣,反而坐在瘦馬上搖頭晃腦的:“我知道,丫頭你有點舍不得我這個窮鬼,是不是?”
“我可沒有。”她別過頭去反駁道。
“人非草木,我們這一路也算生死之交了,我和你一樣。”
“真的?”
“真的。”
戚筱鳳拉住他衣袖樂道:“那今天就痛痛快快玩一天!”
關山聽言當即勒緊韁繩,馬蹄微揚,他看向前路笑道:“抓緊了,咱們走嘍!”
此時的杭州春景,美不勝收,正是姹紫嫣紅、風和晴朗的時節。
戚筱鳳帶關山穿梭於熱鬧非凡的河坊街,這裏人聲鼎沸,旌旗相招,商鋪瓦肆林立,叫賣聲不絕於耳。以戚筱鳳的身份,山珍海味若說沒嘗個遍至少也吃得發膩,對這隻籠中的金絲雀而言市井上的尋常玩意兒反倒更能吸引她。
奔波一路唇幹舌燥,街上的水果鋪子分外勾人,她拉著關山跑到鋪前,手一甩就是一錠銀子:“老板,給我來串葡萄!”
店家看著她手裏的銀子瞠目:“這、這,您別開玩笑了,我哪兒找得開啊。”
關山見狀連忙將她的手往回拉,掏出銅錢遞給他,笑道:“別在意,小丫頭胡鬧呢。”
店家一副看怪人的眼神看著戚筱鳳,接過銅錢給他們裝了一串河東的新鮮葡萄。
關山敲敲她的額頭說:“你沒上街買過東西麼,小心招賊。”
“有你在我怕什麼毛賊。”戚筱鳳嬉笑著,抓起幾顆水潤飽滿的葡萄往嘴裏塞,不知是心情好還是杭州的水果確實味甜,那葡萄吃進嘴裏竟比王府那些快馬加鞭運來的更為甘甜爽口,足以一解連日疲乏。
她樂得眉開眼笑,關山信口說道:“你一個金枝玉葉看到點葡萄這麼開心。”
戚筱鳳突然止步,鼓著腮幫子盯著他,眼中閃過一抹濃重的狐疑:“你都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關山還沒把葡萄送進嘴裏,手已停滯了動作,他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
“你自己說的。”他坦然道。
“怎麼可能,我什麼時候說過?!”戚筱鳳瞪著眼睛逼視他,看似凶狠實則沒什麼威懾力,甚至有些可愛。
“那天在郊外你搶了我的酒喝,喝完就全抖摟出來了。”
“啊……”戚筱鳳兩手捂住嘴,驚詫又懊惱,“我還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就說你不肯嫁給馮三跑了出來,要去你杭州的舅舅家躲躲,嗯……”他思忖了片刻笑道,“還誇我比那馮三好。”關山大喇喇地邊說邊笑,惹得戚筱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沒了?”
“還要什麼?就這些了。”
“你沒騙我?”
關山苦笑:“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你都知道了,為什麼不把我送回王府,說不定我爹還能給你更多的錢。”
關山又敲敲她的額頭,正色道:“傻丫頭,雇我的人是你,不是你爹。”
戚筱鳳心中大為感動,她與他萍水相逢,雖說是花了錢的,可錢對富庶人家而言不過是虛妄,但關山卻使她領略到了過去十六年來從未有過的,除父母手足之外的世間溫情。
她揉揉眼睛笑道:“小山叔,你真好。”
關山也笑笑,把葡萄遞到她麵前:“沒你說的那麼好。”
“我說有就有!”
“那你以後不要出門亂跑了,一看就知道你一點江湖經驗都沒,又哪裏知道外頭的人心叵測,可能下次遇到的就是別有用心之人了。”
“你就不是別有用心啊。”
關山突然沉默,麵無表情的扭頭看起琳琅的街景,他雙唇微抿,半晌沒有說話。戚筱鳳輕扯他的袖子,他沒有理會,語氣中未帶任何感情,隻是淡淡說道:“聽我的,不要隨便出去。”
“小山叔,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戚筱鳳覺察出些異樣,抓住他手臂仰頭問道。
“有也是舊事,不值一提。”關山避而不答,看似不經意的甩開了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我惹你不高興了嗎?”戚筱鳳追上去,可憐巴巴的抬頭望著他。
“沒有。”
“那你過來!”戚筱鳳突然拖著他到一處卜肆旁,她盯著坐在街邊道士模樣的一名卦師,見他雙眼不能視物,於是附耳對關山低聲說:“聽我舅舅說眼盲的算的準,要不要試試?”
關山一臉詫異,旦聽身後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誰在編排老道?”
戚筱鳳著實嚇了一跳:“你聽見了?”
“眼睛瞎不代表耳朵聾。”那老道撚起長須和顏悅色地說。
“奇了。”她從關山口袋裏抓了一把錢幣放在老道桌上,躬身行了個禮,“那煩請道長為小女子算上一卦。”
老道搖搖頭:“不夠。”
戚筱鳳又掏了些,老道還是搖頭。她皺皺眉,從袖中拿出方才的一錠銀子:“這下夠了吧?”
老道沒有言語,示意她寫下生辰八字,隨即八卦盤一動判詞既出:鳳皇來儀,昴高福昌,靈犀一點,福祚久長。老道笑笑:“姑娘好命,一生富貴無憂,還可遇良人共白頭。”
“良人?誰?”戚筱鳳撲閃著雙眼笑問道。
老道笑起來,知道年輕姑娘對姻緣最是感興趣:“說不定就在這杭州城裏。”
戚筱鳳樂了,覺得這老道定是在尋人開心,不過花點錢買個高興也是件不錯的事。她又拍出一錠銀子,拉過關山對老道說:“也替他看看吧!”
關山擺手不想接這茬,可戚筱鳳死死抱住他胳膊不放,幾乎是被威逼利誘的寫下八字,老道依舊如先前一樣卜卦,但連卜詞都沒說就麵色凝重起來。他捋著胡須問道:“這位小友可是經曆過大變故?”
“是。”關山直言不諱。
老道輕歎一聲:“躲過災劫已是不易,小友所求困難重重,恐招致殺生之禍。”
關山笑笑,問戚筱鳳又討了一錠銀子放在他麵前。老道搖頭:“還想問?我不能多說了。”
“不,不問,答謝而已。”
老道無動於衷,依然搖頭說:“貧道絕不多收一文,拿回去吧,望小友保重,保重……”語畢,他不緊不慢地收拾起自己的卜肆,哪怕再有旁人請他卜卦也一律婉言謝絕。他背起行囊緩步走開,最終漸行漸遠,消失在人潮湧動的河坊街上。
關山推了推戚筱鳳說:“快走吧,都是騙人的。”
戚筱鳳看看他,又看看那人消失的背影,憤憤地說道:“肯定是個江湖騙子,來,我戚半仙給你算一卦。”
她拉起關山的手裝模作樣的看看他掌心,學著老道煞有介事地說:“這位小友,我看你將來是平步青雲、大富大貴的命。”
“我又不做官。”
“噢!那你以後會是名揚四方、人人敬仰的大俠,劫富濟貧、造福百姓,為後世之人歌功頌德。”戚筱鳳將他捧到了天上,她仰起頭笑得天真無邪,關山看在眼裏,心中卻是一記刺痛。
杭州的好景致已改不了他的意興闌珊。
他們漫無目的的走過河坊街、勾欄瓦肆和一個個喧鬧的酒樓茶攤,直至暮色沉沉,月上柳梢。
戚筱鳳走在西湖斷橋,放眼望去,河燈如繁星點點蕩漾水中。天上是浩瀚星辰,湖上是璀璨燭光,一隻隻五彩的河燈飄然載著祈願順水而去,似要與蒼穹相接訴與九天上的仙人聽。眼前盛景美的不可方物,令她在橋上久久駐足。
“小山叔,明天你會去哪裏?”
“走到哪兒算哪兒。”
“我知道你還有事要做,一定留不住你。”戚筱鳳看著當空皓月幽幽的說。
“我逍遙慣了,真要停下腳步還不自在呢。”
“那我們還見得到嗎?”
“有緣就能再見。”
“不知下次見麵,我是不是已經身不由己地嫁人了……”
關山的手停在身前,猶疑了半天終是緩緩放下了,他笑了笑還是那句話:“他也不一定不好。”
“唉……”戚筱鳳喟然歎息,兩岸楊柳依依,行人往來如織,杭州的繁華春景映出她心底憂愁,而她這樣一個未經波瀾的女兒心緒不免可笑,關山看看她,又看向湖上蓮燈,美雖美矣,卻同自己一樣漂泊遊蕩,不知往何處去。
“你不去放河燈嗎?”
戚筱鳳搖搖頭:“不了,我怕水。”
關山笑了起來:“原來你也有怕的東西,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你不是早知道我這女俠是假的了。”戚筱鳳撐著腦袋無奈地吐出一句:“走吧,送我去郡王府吧。”
“再等等。”關山溫柔笑道,他還想好好看看西湖,好好看看河燈,好好看看眼前這個傻丫頭,或許這一別將是山高路遠再難相見,又或許……
戚筱鳳點點頭,與他一同望向橋下西湖,他們各有所思,但都討厭別離。
熙熙攘攘的人潮裏,一個人影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他們,他手裏的扇子一開一合,顯出內心的一絲急躁。
戚筱鳳茫然的看向人群,她覺得有雙眼睛正盯著她,一回頭,望見十步開外憑欄處,一個身穿玄色衣衫的人正側頭,他的臉上戴著麵具,和那時的黑衣人一樣,但他戴的是一張笑得有些過分的麵孔。
“小山叔……”她指指那張“笑臉”,下意識地躲到了關山背後。
關山挪步護在她身前,兩眼死死盯住那人。
那人身形修長,沒有任何動作,眼神繞過關山隻看向戚筱鳳而已。
他不再遮掩,而是落落大方地緩緩摘下麵具,露出一張豐神俊朗的笑顏,月色照耀其上,一半明一半暗,他的雙眸如倒映了天河星辰,竟使西湖春光也黯然失色。
這張臉與她記憶深處某個孩童的臉模糊重疊起來,最終變成了眼前的樣子,他微微一笑,耳畔傳來清亮的嗓音:“筱鳳妹妹,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