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關山萬裏
關山睡在馬上,他的馬略瘦,年紀也不那麼輕,但難得神采飛揚。他背後的劍沒有劍鞘,隻用寬大的粗布鬆散隨意地裹著,顯得有些舊趟趟,身上穿的也是件舊衣,卻與他異常契合,好像他本該是這個樣子,換掉任何一件東西便不再是他。
天剛蒙蒙亮,樹梢的鳥雀已啁啾嘈雜,擾人清夢,他從一個不怎麼愉快的夢裏醒來,挺直脊背伸了個懶腰。他不是被鳥吵醒的,而是被人吵醒,幾個他跟了很久的人。
關山驅馬走在暗處,那群人追別人,他去追那群人。潛行至郊外密林時,他嘖了嘖嘴,林中不辨路,一盞茶後,他已知道自己跟丟了。
馬像是明白他的心思,喪氣地打了個響鼻便不再往前。他拍了幾下馬脖子未果,心想:這馬還沒老就開始倔了。
可半盞茶後,關山笑了,摸著馬鬃讚賞起來,他要追的人跑了,而他們去追的人卻來了。
他騰身而起,腳尖輕點樹幹一路向上,像夜裏臥在馬背時那樣悠閑地躺在枝杈間待。樹下傳來踩踏碎葉之聲,那人小心翼翼卻略顯笨拙,若不是仲春枝葉繁茂,她斷斷甩不掉剛才那批人。
關山垂眼瞥向樹下,她看到他的馬果然一驚,關山吐掉了叼在嘴裏的草梗朝那人說道:“他們走了。”
樹下之人本能地拔劍出鞘,橫眉仰頭,厲聲道:“誰!”
他笑了笑,從樹梢一躍而下,站在她眼前:“關山,關心的關,山水的山。”
“你也是他的人?”
“誰?”關山漫不經心地笑問,並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她穿著普通但氣質卻和“普通”相悖,而十五六歲的麵容又太過年輕,甚至讓他覺得自己都有點兒老了。
她並未收劍,仍舊逼視他,不知這個關山是敵是友,便索性隻字不說。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懶散的笑意還掛在嘴邊:“小丫頭,你需要個幫手。”
“謝謝,我不需要。”
關山沒有試圖說服她,隻是看看她握劍的手勢和腳下的步子問道:“重南派的劍法?”
女子眼中的敵意夾雜了幾分狐疑,他繼續說道:“也不知是哪家的掌上明珠……”
還沒等他說完,女子已經耐不住性子擰眉又問:“你到底是誰?!”
“關山。”他抖抖自己的舊衣服走近了兩步,“一個會那麼一點點武功的……窮鬼。”他自嘲似的笑起來。
年輕女子拔劍直指他心口怒道:“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關山不假思索:“碰巧遇上了你這落難人,求大小姐接濟唄。”
“什麼意思……”
“丫頭,若非天未大亮,若非草木繁茂,你決計甩不開他們,依我看他們還會回來。就像我方才說的,你需要個幫手。”
女子愈發不解:“那你說說,你為什麼要幫我?”
“沒人會和錢過不去。”關山笑起來,“你花錢雇我,我助你擺脫他們。”
女子悄然收回佩劍,臉上也掛起一絲笑意,但並不真心:“你就這麼肯定我有錢?”
關山不置可否,伸手看似隨意的撩了一下她耳邊的長發,自言自語般的低聲說道:“這對耳墜子可不是哪兒都能見到的。”
女子被他的輕佻之舉動嚇得連退好幾步。關山不由哈哈大笑,緊跟上說道:“別怕別怕,我不傷財主性命。”
她有些氣惱,摸了摸耳垂不屑道:“一對耳墜罷了。”
“不止吧……”關山不知何時抽出了背後的劍,他隔著粗布,手握劍身,將劍柄上懸著的蜀繡荷包遞到女子眼前晃了晃。
“呀!”她摸著空空如也的腰間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她一把奪過自己的荷包,心知此人武功遠在自己之上,但依然怒道,“臭毛賊!我不需要無恥之徒幫我!”
“誒。”關山立馬用劍柄攔住她的去路,“我要偷你那金荷包早拿走了,何必還跟你耽誤這些時間,說不定他們一會兒又要追來了。”
聽得這句話,女子靈動的雙眸又警惕起來,四下瞄了幾眼,關山放回自己的劍淡然說道:“放心,還沒來呢。”
這一番折騰令她頗為疲憊,其實她已疲憊多時,那群人已陸陸續續追了她兩天,她雖三番五次巧妙避開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她歎了口氣:“開個價吧。”
關山笑了,正中下懷。
“一半。”他指指她腰間,“到你徹底擺脫他們為止。”
“搶錢呢?!”她一下跳了起來,“我看你根本不是毛賊,是強盜!強盜!你知道我這裏麵裝的是什麼嗎!”
“要是石子兒我也認了,反正一半,談不妥就算了。”他說著慢吞吞地整了整馬鞍,又慢吞吞地跨上自己的瘦馬,慢吞吞回頭看了看她。
他在等她肯定的答案。
女子死死盯著他,腦中閃過無數想法和盤算,合計來合計去,最後眼神柔和了些,似乎是妥協了。她取下背後的包袱一把朝他扔過去:“拿錢辦事!”
“好嘞。”關山接住包袱,又伸手把她拉上馬,回頭笑道,“敢問姑娘芳名?”
“戚筱鳳。”
“好名字。”關山回頭賊兮兮地一笑:“丫頭,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不能。”她拍拍腰間笑道,“我有錢讓你閉嘴。”
“謔,好一個伶俐的丫頭。說吧,咱們去哪兒。”
“杭州。”她抬頭看看天色說,“兩三天的路而已,你這錢很好賺。”
關山大笑:“那多謝了。”
“客氣。”
待戚筱鳳坐定,他二話不說,一拍瘦馬,疾馳而去,馬蹄聲驚起林中飛鳥,四散而逃。
關山專挑小路走,雖是小路卻好似爛熟於心,完全知曉這一帶個中曲折的岔路。戚筱鳳並不清楚他的來曆,她探頭看看關山,見他雙眉微鎖,神情專注,衣服、馬鞍、和一切用度都灰蒙蒙的泛著舊,卻與他極為契合。
她此時才覺得這人興許真有些本事。
關山的馬瘦但跑的極快,它歇了一夜精神抖擻,反倒是戚筱鳳在旅途顛簸中體力有些不濟,她坐在關山身後有些搖搖晃晃,麵色也不如一早來的紅潤,她始終沒開口,一心隻想速速趕往杭州。
剛出南京城城門不久,幾裏外的驛道邊有個不起眼的小茶攤,關山見此卻勒馬停了下來,翻身落地就問店小二要了一壺熱茶。戚筱鳳投去詢問的目光,他把長劍往桌上一放順勢坐了下來,隻說:“歇會兒,我累了。”
戚筱鳳皺了皺眉,也下馬坐到了桌前,關山喝了口茶,抬眼瞄見她略顯蒼白的雙唇,把杯盞往她麵前送了送,笑道:“老了,才走了這幾步就想喝口熱茶解解乏了。“
“是嗎……”戚筱鳳囁嚅著飲了兩口,頓覺渾身暖意融融,再看他容光煥發的臉心裏便全明了了。她目光掃到桌上的長劍,沒有劍鞘隻用粗布裹著,她好奇,伸手撥弄了一下。關山迅捷地一把強按住劍身,仰頭飲完了茶,淡然說道:“刀劍無眼,當心傷了手。”
“小氣。”戚筱鳳白了他一眼,不屑的收回手,關山又笑著拿她打趣道:“你若肯把剩下的一半錢財也付來,我倒是可以考慮給你瞧瞧。”
“你真是個強盜。”戚筱鳳衝他皺皺鼻子,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關山當她是孩子,笑了笑沒有理會。
到城外茶館的人無非兩種人,一種純是為了歇腳,另一種是為了打探消息。戚筱鳳興許是第一種,關山就一定是第二種。
南京城果然出了些事,而且事還不小,以至於凳子才剛坐熱,二人就從隔壁桌聽到了點東西。
“聽說了嗎,馮三公子的婚禮推遲了。”
“喔?怎麼說?”
挑起話頭的人自己繃不住先笑了:“聽聞是新娘子跑了,王爺家的千金不樂意了。”
“喲,那馮宗主麵子上豈不是掛不住了?”
“他叫三公子去找了。”那人掩麵笑起來,“自己的媳婦兒可不得自己找麼。”
“我挺納悶兒的,你說王爺他是朝廷裏的人,又深得聖上厚愛,家大業大,怎麼偏偏和江湖上的人結親?雖是武林宗主但說到底不還是個粗莽武夫?這搞得不倫不類的。”
“有錢有勢的人想法都和一般人不一樣,馮宗主難道不是家大業大?你說人是武夫那就是你不懂了,人家馮三公子文武雙全,就是不太著調罷了哈哈哈哈。”
“噯噯噯,這說到點子上了,上月不還傳三公子半路截了要去侯府跳舞的花儀樓頭牌秋姐兒,還險些和川陽侯鬧得不愉快。”
“可不是,開春前我還聽說他和九練堂的年輕女掌門暗通款曲,半夜上人閨房裏呢,指不定怎麼幹柴烈火、魚水之歡。”
他們說起這些花紅柳綠之事不由大笑起來,直說道:“王府千金冰清玉潔的,哪受得了這些醃臢事和那下作玩意兒!哈哈哈哈哈哈!”
關山含著茶,險些“噗”的一口噴出來,馮三公子其人他略有耳聞,但禁不住這群人添油加醋,硬是被說成個好色之徒。再看戚筱鳳,她雙手捧杯,輕吹著燙口的茶水,竟麵色如常,巋然不動。
關山“嘿嘿”兩聲,衝戚筱鳳低聲說:“不小心讓你姑娘家的聽到這種汙言穢語。”
戚筱鳳輕咳一聲挺挺腰背,一臉淡然道:“走江湖嘛,總會遇到這樣的事。”
關山看她裝出這副老練的模樣心底暗笑,嘲弄她道:“那敢問女俠走江湖多少年了?”
“啊,也就三五載吧。”她順著這話直接扯下去,等再想換個話題,關山卻笑道:“不得了,你十歲出頭就出來闖蕩了,比我還早個八九年。”
“那你是不是還得叫我聲‘前輩’?”她嘲諷道。
關山笑笑,剛想開口說她得寸進尺,可話未到嘴邊,神色卻變了。
“走。”關山頓改平日懶散的神情,雷厲風行地提起長劍,一把抓住戚筱鳳手腕將她送上馬。
戚筱鳳問:“他們來了?”
關山道:“不然呢。”
他上馬疾行,獵獵風聲過耳,肅然的神情令戚筱鳳覺得反常。
“怎麼回事?”
“來的人比早上更多了。”
他牙關咬緊幾分,猛甩韁繩,瘦馬的鬃毛如波濤在風中舞動,強健的四肢迅猛發力,馬蹄踏地,踩得春泥飛揚。
道旁的雜草已有五六歲小孩兒那樣高,風一吹,綿綿軟軟的彎下腰來。他撇撇嘴,突然手中韁繩一勒,靜止定在了原地。
“走啊,怎麼停了?!”戚筱鳳急道。
關山未答,凝神覷眼左右看了看,像他的瘦馬一樣從鼻子裏呼出口氣:“丫頭,不太妙啊。”
“啊?”
關山回頭對她笑笑,表情詼諧地壓低聲音說道:“咱們被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