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猿公”與“古狸”
江戶幕府是個什麼樣的組織,它是怎麼建立的呢?故事開始於1615年,也就是從明治天皇睦仁正式登基往前推253年,睦仁的第八代祖爺爺政仁在位。
“明治維新”以後,宣布一世一元,也就是一位天皇隻定一個年號,所以就把年號作為了對天皇的通稱——好比咱們中國習慣一世一元以後的皇帝,明太祖習慣被稱為洪武帝、清高宗習慣被稱為乾隆帝、清德宗習慣被稱為光緒帝一樣——在這之前可沒有這規矩,政仁被稱為後水尾天皇,他有兩個年號:元和、寬永。
不過1615年上半年的年號並不是元和,後水尾天皇要等這一年的七月份才宣布改元,在此之前沿用前代後陽成天皇的年號,稱為慶長二十年。
慶長二十年夏季,在日本爆發了一場大規模的攻城戰。被圍攻的城池名叫“大阪”,也就是今天日本中部大阪府的中心區域,那時候築起了寬廣而堅固的城牆,團團拱衛著被稱為“天守閣”的中心碉堡,可以說是日本曆史上最為龐大的、輝煌的、易守難攻的城池。
可是偏偏就有這麼一個野心勃勃的老胖子,偏要在他咽氣前攻克大阪城,從而完成全日本的統一。這老胖子便是江戶幕府的開創者、德川氏武士集團的總頭目、此時年已72歲的德川家康。
數十萬大軍,可以說是日本曆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龐大軍勢,將大阪城圍得如同鐵桶一般,就中簇擁著德川家康的本陣。家康端坐在三麵本陣旗下——一麵白底上寫著“厭離穢土欣求淨土”8 個大字;一麵是打開的黃金折扇;一麵白底上繪有三個綠色“三葉葵”圖案——身穿華麗的鎧甲,頭盔上豎立著高達3尺的朝天尖(大釘),並且也裝飾著金色的“三葉葵”紋。
“三葉葵”,這是德川家世傳的家族紋章。
傳說德川家康年輕時相貌清臒英俊,從他某次吃了大敗仗以後請人為自己畫下以作警惕的畫像來看,說不上英俊,倒真的很瘦,顴骨高聳,臉上沒有幾兩肉。不過老來發福,這個時候的家康已經肥得好似一個球體了,圓圓的臉,雙層下巴,肚子上的脂肪也厚達兩寸。奉承家康的人都說那是福相甚至是帝王之相,瞧不起家康的人則說這老頭長得好象一隻大狸貓。
肥肥胖胖的狸貓,在日本古代傳說中頂片樹葉就可以變身人形。德川家康就性格上來說,確實也有點象狸貓,一樣的狡猾多詐,他變不了身,可應付不同的人和不同局麵的時候,隨時都可以變一副麵孔。
有一句話叫“猿公和古狸”,古狸就是指的德川家康,而猿公是指家康的老對頭豐臣秀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猴子比狸貓更聰明,所以家康曾一度心不甘情不願地拜服在豐臣秀吉麾下,被迫要待時而動。老天爺倒也很眷顧家康,比他早出生7年的豐臣秀吉才活了62歲,17年前就嗚呼哀哉了,從此家康可以穩步地擴展勢力,終於到這一年把豐臣家的孤兒寡婦逼在大阪城中,打算把他們連根拔去。
——“日本是我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豐臣家不投降,那就叫它滅亡!”
從大阪城往北偏東方向劃一條直線,40多公裏外就是當時日本名義上的首都——京都,後水尾天皇政仁正待在京都的皇宮裏吃閑飯。為什麼說天皇吃閑飯哪?因為當時的國家大事,已經完全不由以天皇為首腦的朝廷說了算了。
天皇朝廷曾經也輝煌過一陣子,掌控著全日本,或起碼是日本中心區域的實權,但後來武士集團紛紛崛起,逐漸把朝廷給架空了。1192年七月,一位名叫源賴朝的武士首領接受了朝廷征夷大將軍的封號,在鐮倉開設幕府,從此日本就開始了一國兩主、雙頭政治的局麵。
“幕府”這個詞是從中國傳過去的,指的是一定品級的領兵大將有資格自己招募參謀人員,從而組建成一個獨立於朝廷行政體係之外的辦事機構。源賴朝創建的這個幕府,名叫“鐮倉幕府”(因為駐在鐮倉),也被稱為“源氏幕府”,乃是日本曆史上第一個真正的武士政權。
鐮倉幕府這個名號實至名歸,因為幕府駐在地始終是在鐮倉,沒有挪過窩,可是叫“源氏幕府”就有點名不附實。一方麵,源賴朝死後,幕府實權落到了外戚北條氏手中,另方麵,源氏將軍三世而絕,那以後全都是北條氏迎一位朝廷高級官僚的子弟甚至是親王來繼承傀儡將軍之位。
朝廷的權力被幕府給分了去,當然不會甘心,到了十四世紀初,野心勃勃的後醍醐天皇尊治號召不滿北條氏統治的武士和百姓們奮起“倒幕”也即推翻幕府的統治。1333年,鐮倉被攻陷,北條氏全族自殺,鐮倉幕府滅亡,權力重又收歸天皇手中。
然而以天皇朝廷為代表的貴族社會已如明日黃花,武士們原本就是給公卿貴族看家護院的走狗,好不容易擺脫了看門狗的地位,怎能容忍舊日主子卷土重來呢?他們隻是反感腐朽的鐮倉幕府和北條氏統治而已,可是並不反感甚至是衷心擁護一個真正能代表自己利益的武士政權。於是一位名叫足利尊氏的武士首領就應運而起,殺入京都,驅逐後醍醐天皇,開創了第二個武士政權——“室町幕府”,也叫“足利幕府”。
朝廷和幕府之間的戰爭又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日本曆史上被稱為“南北朝時代”。終於到了1392年,代表正統朝廷的“南朝”正式宣告終結,日本重新歸於統一。經過這麼一折騰,朝廷的統治徹底讓位給武士幕府,天皇除了國家級祭祀和派發空頭官銜外再無實權,幕府將軍成為了日本真正的最高領袖。
統一南北朝的幕府將軍乃是足利尊氏的孫子足利義滿,他當時期盼和我國明朝開展海上貿易,甚至不惜上表稱臣。明朝本來從感情上就不愛搭理什麼“天皇”——這名號不是想和我大明天子平起平坐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小日本也配——這時候既然有人湊了上來,甘為藩屬,乃是正中下懷,於是立刻冊封他做“日本國王”。
中日之間的貿易關係幾斷幾續,幕府將軍一會兒甘心稱臣一會兒廢棄國王之號,也是幾起幾落,暫且不表。且說到了室町幕府後期,天下大亂,諸侯紛爭,進入了著名的“戰國時代”。最終1573年,一位名叫織田信長的諸侯基本統一了日本中部,廢掉末代將軍足利義昭,宣告了室町幕府的滅亡。
這個織田信長,就是德川家康的發小、老盟友,也是一手把豐臣秀吉從小兵提升為大將的老主公。
大阪城裏的孤兒寡婦
端坐大阪城外、數十萬大軍的本陣之中,德川家康回想往事,回想自己艱苦奮鬥的每一個腳印,不禁感慨萬千。德川家族原本不過是戰國亂世全日本數百上千家諸侯(獨立武士集團)中的小角色,家康才斷奶就為了家族的存亡而被送去別家當人質,全靠了和織田信長結盟,才得以背靠著大樹一步步茁壯成長起來。1582年六月,當時家康39歲,織田信長眼看著距離統一全日本就差最後一步了,卻突然遭到部將的謀叛圍攻,被迫自殺身亡。那時候家康雄心勃勃,心說信長老大哥幾個兒子都不成器,他統一事業的繼承人舍我其誰呀?
可是三不知突然跳出來一個豐臣秀吉,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奪了織田家族的實權,德川家康心裏不忿,聯合織田信長的一個兒子發兵攻打秀吉。然而家康雖然在戰場上取得了一定優勢,秀吉卻在外交手段上更勝一籌,把德川家的盟友紛紛拉攏了過去。家康一看情勢不妙,我要再和秀吉對磕下去,隻能兩敗俱傷,讓別的不知道蹲在哪個角落裏的什麼漁翁得了利呀。
算了,算了,暫且退讓一步,服了那隻老猴子吧。
據說豐臣秀吉身材矮小,臉也長得詭異,好象進化沒完全,竟然象個大猴子,原來他還在織田信長麾下聽命的時候,信長就經常“猿”、“猿”地稱呼他。這位“猿公”就智謀來看,果然要比“古狸”德川家康更勝一籌,他藉著臣服家康之勢,很快就席卷整個日本,完成了名義上的統一。
可是無論織田信長,還是豐臣秀吉,都沒有開設新的幕府,他們兩人都沒有做過征夷大將軍。室町幕府滅亡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日本沒有幕府將軍,也等於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日本國王”,這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征夷大將軍這個位置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當的。朝廷雖然被武士們踹到了角落裏,不但毫無權柄,甚至有陣子毫無經濟來源,連天皇駕崩都沒有下葬的費用,隻好撂在宮裏等他發臭,但祖宗的規矩他們是不肯變的。朝廷所以還能存在,法寶就是掌握了祭祀權,掌握了古老的貴族文化,倘若連這最後一點體麵也被武士給剝奪了的話,還有誰再會哪怕隻是表麵上地尊敬朝廷呢?那麼天皇朝廷還有繼續存在的可能嗎?
織田信長從來對舊製度不感冒,什麼事情都想創新。他在滅亡室町幕府以後,朝廷派人來試探,不如信長公你開設新的幕府吧,可是信長理都不理。朝廷心說也好,正好趁機把武士政權連根拔去,於是再次派人試探,請求信長接受朝廷高官,以朝臣領袖的身份統率全日本諸侯,然而信長還是不鳥他們。
織田信長究竟想以何等姿態統馭日本,他會不會把朝廷徹底一腳踢開,誰都說不清楚,因為他還沒有端出自己的新式統治架構來就自殺身亡了。然後換上豐臣秀吉當權,秀吉主動向朝廷請求,封我征夷大將軍吧,可惜這回輪到朝廷不肯答應了。
為什麼呢?因為秀吉的出身太過低微。
日本古代武士集團中有兩個最高貴的姓氏,一是平,一是源,原本都是天皇的後裔,因為王子王孫太多了養不活,所以賜個姓降格為臣子——天皇家族本身是沒有姓的——後來還做了武士。最初的準武士政權是平家,後來源賴朝滅亡了平家,開創徹底的武士政權鐮倉幕府,但沒過多久,權力就落在了外戚北條氏手中,這北條氏也是平姓的後裔別支。
再後來北條氏滅亡,足利尊氏創建了室町幕府,足利氏出於源氏,源賴朝家族血緣斷絕以後,就以足利氏的血統最為高貴,算是源氏的正支嫡派。就這麼政權更迭,產生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即隻有源氏或者平氏後人才能作為武士的領袖,代表天皇統治全日本。
織田信長的家族也不算有多高貴,但他很早以前就假造族譜,假冒平氏後裔,所以朝廷才會主動派人前去探話。豐臣秀吉原名木下藤吉郎,出身在一個足輕(下級武士)家庭,等到他繼承了信長的事業,才想到我統治日本就得姓平或者姓源呀,匆忙跑去和末代室町將軍足利義昭交涉:“您老收我做養子,把源的高貴姓氏賞賜給我吧。”
足利義昭這時候無兵無權,腦袋還隨時都可能搬家,可是這家夥還剩下了最後一點骨氣,秀吉送來好吃的吃著,好喝著喝著,好東西用著,可要把高貴的家名賞賜給那小兵?太丟臉了,老子不幹!
源氏的路子不通,沒有辦法,“猿公”隻好假冒平氏,在給明朝的國書裏他就曾經自稱“日本國王平秀吉”。可是這偽造也太晚了,太不靠譜了,天下無人肯服,他正著急呢,大貴族藤原家倒主動找上門來:“你也別冒充源啊平的,別想以武家領袖的身份統馭全日本了,更別想開設幕府,不如掛了藤原的高貴姓氏,當朝臣領袖吧。”
當時空頭天皇朝廷的空頭朝臣領袖乃是由藤原家族世襲的“關白”一職,相當於攝政大臣。朝廷是想通過這個方法使得自己重新受到武士們重視——看好了,從此統治全日本的就不是幕府將軍,而是關白了,是天皇的臣子,是京都朝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經過勸說,“猿公”終於上了鉤,改名為藤原秀吉,當上關白,不久後天皇還賜了他一個新姓,叫做“豐臣”。
就這樣,武士首領豐臣秀吉以關白的身份開始統治全日本。武家領袖?幕府將軍?對於秀吉來說,這個夢隻好暫且破滅了吧。
然而“猿公”放棄了當幕府將軍,“古狸”可並沒有放棄。德川家康本名鬆平元康,他還二十郎當歲,地盤還沒有中國一個小縣大的時候,就開始假冒源氏,自稱是源氏一支世居得川鄉的分家的後人,就此改姓為“德川”。從這點可以看出,這老小子年輕時候就很有野心了。
一假冒就假冒了40多年,這和豐臣秀吉臨時起意大不相同,假貨吆喝久了也便成真了。於是“猿公”在1598年才一咽氣,“古狸”立刻冒出頭來生事,利用豐臣麾下諸侯們的矛盾,拉一派打一派,很快就攫取了全日本的實權。1603年,在不停地獻金、遊說、施壓,在軟磨硬泡之下,天皇朝廷終於答應冊封德川家康為新的征夷大將軍,家康就此在自己的根據地江戶城中開設幕府,也就是第三個武士政權“江戶幕府”,或稱“德川幕府”。
德川家康當幕府將軍僅僅隻有兩年時光,很快他就把位置讓給自己的兒子德川秀忠,自己退居幕後。家康的意思很明確,就是正告天下諸侯,這征夷大將軍之職我德川家當定了,並且要代代相傳,你們別想著混水摸魚。
這時候全日本的諸侯九成九都服了德川家,隻有一個豐臣家不服。豐臣秀吉老來得子,他死的時候,兒子豐臣秀賴還隻有5歲,由母親澱姬做他的監護人。澱姬年紀也輕,這對孤兒寡婦毫無政治頭腦,更沒有政治經驗,德川家康因此才能在短短數年裏就攫取權力,代替豐臣家族統治整個日本。
因為缺乏政治頭腦和政治經驗,所以看不清形勢,澱姬、秀賴母子始終做著白日夢,認為豐臣家還是天皇朝廷的代理人,還是全日本的共主呢。德川家康算什麼,他不是我家的臣子麼?即便當上了征夷大將軍,他也不能真正領導天下諸侯,諸侯們的主公隻有一人,那就是未來成年後將會繼承關白高位的豐臣秀賴大人。
德川家康一開始想讓政權平穩地過度,不斷地暗示澱姬、秀賴母子來江戶朝見自己或者自己的兒子、二代將軍德川秀忠。隻要他們肯來,就是向天下諸侯表明誰才是真正的日本的統治者,豐臣家由主就此變仆,從今後自動轉化為一鎮諸侯,安享榮華,豈不是好?可惜那娘兒倆始終不開竅,不但左請不來,右請不到,甚至還下令要家康去大阪朝見他們。
“古狸”一輩子最大的長處就是忍。在織田信長羽翼下他忍過來了,信長一度聽信讒言,要家康賜死自己的兒子德川信康,家康咬著牙流著淚送兒子上路,也忍了,後來在豐臣秀吉麾下他繼續忍。可是形勢發展到了這一步,他再也忍不下大阪城裏那對孤兒寡婦了,家康心說:“倘若不能趁我還活著的時候把這個毒瘤割掉,等我咽了氣,兒子秀忠一個不慎就會被別人打著豐臣家的旗號鬧亂子呀。”
終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以金池湯城一般的大阪為統治中心的豐臣家還有全日本二十分之一的領土,控製著重要的集市和港口,尤其豐臣秀吉在世的時候最會斂財,把曆年來搜刮的大量黃金全都留給老婆兒子了。萬一將來豐臣家真想鬧事,以德川秀忠的本領,還真未必能夠輕鬆搞定哪。
為此,年已七旬的德川家康終於再也無法忍耐,更沒有時間去等待了,1614年十月,他親率二十萬諸侯聯軍,浩浩蕩蕩殺向大阪城。豐臣家孤兒寡婦倒也不是吃素的,雖說秀吉留下來的黃金已經被揮霍得剩不下一成,仍然靠著最後一點儲備招募了整整十萬大軍,嚴陣以待。雙方就此在大阪城下展開較量,史稱“大阪冬之陣”。
德川家康知道大阪城為古來所無的超級堅城,既有十萬大軍把守,不是那麼容易攻下來的,於是他耍開了心眼,開始玩兒陰招。首先,他集中數門大炮猛轟城內澱姬的居所,逼迫那女人答應和談,然後開出條件來說,隻要把大阪的外城壕填平,德川家就主動退兵。
據說那幾輪大炮猛轟,房倒屋塌之時,澱姬貼身的幾名侍女魂歸極樂,這一來可把澱姬給嚇壞了,被迫答應了家康的和談要求。於是家康派手下去填平大阪城外壕,那群家夥在主子的授意下越填越是起勁,順便把外城牆也給扒了,更順便把內城壕也給填了,雄偉牢固的大阪城,就此幾乎變成了一座不設防的“裸城”。
第二年也即1615年四月,沒等豐臣方把內城壕重新挖開,把外城牆重新建好,德川家康撕毀和約,再次率領大軍包圍了大阪城。這一回他是勢在必得,不顧士卒傷亡,親自督促四麵猛攻。五月中旬,傾注了豐臣秀吉畢生心血的大阪城終於變成了一堆廢墟,澱姬和秀賴母子同時自殺。
這就是著名的“大阪夏之陣”,豐臣家族就此滅亡,德川家和江戶幕府統一全日本。當年七月,德川家康授意天皇更改年號,從慶長二十年改為元和元年。有一個曆史名詞叫做“元和偃武”,也就是說從元和元年開始,亂世終於徹底終結,從此偃武修文,恢複了傳統的幕府統治下的和平局麵。
終於完成了畢生心願的“古狸”家康,安然地閉上了雙眼,就在豐臣家族滅亡的第二年也即1616年四月,他終於走完了自己73歲的坎坷人生。曆史,也正式邁入江戶幕府時代,直到戊辰戰爭和明治維新把這個最後的武士政權連根拔起為止。
美利堅國書
江戶幕府太太平平度過了二百來年。想那“戰國時代”,群雄並起,紛亂不休,幾乎無一日沒有廝殺、戰鬥,無一處沒有流血、死亡,待到“元和偃武”以後,卻除了一次“天草之亂”外,全日本就基本上沒有爆發過真正意義上的戰爭,這也算是“古狸”德川家康及其子孫為日本人民做出的貢獻吧。
德川家康去世237年以後,也就是1853年,他的7代孫德川家慶在位,擔任征夷大將軍,原本風平浪靜的日本突然卷起一股颶風,差點就把幕府的根基給徹底摧垮。出了什麼事呢?原來這一年的7月3日(按農曆算是六月三日),突然從汪洋大海上駛來了4尊龐然巨物,如同怪獸一般氣勢洶洶地靠近了浦賀港。
咱們前麵說過,江戶幕府的根據地是在江戶城,也就是今天的日本首都東京都,位於本州島的東南部,緊臨著海邊。江戶的地理位置很好,南麵是三浦半島,東麵是房總半島,包夾著一片腹大口小好象口袋似的水域,現在就叫做東京灣。江戶就在東京灣這個口袋裏,而控製袋口、拱護東京灣的就是浦賀港。
也就是說,那些“怪獸”直取日本的心臟,隻要通過了浦賀港,就可以順順當當直抵江戶城了。
浦賀港的守兵、官員、百姓們遠遠一望,嚇,這些“怪獸”比鯨魚還要巨大,通體漆黑,並且最可怕的是頭頂上還冒著漆黑的濃煙,直衝天際。浦賀的天空,不,整個日本的天空都似乎被這些“怪獸”噴吐出來的濃煙給遮蔽了,陽光瞬間黯淡了下來,仿佛預示著原本和平安定的生活就此邁向終結。
這4隻究竟是什麼“怪獸”呢?別說當時的日本人不清楚,整個世界上親眼見過這東西的人也並非很多。當然,現在的咱們可以一眼看破,明確給出答案,那不過是4艘蒸汽動力的軍艦而已。
蒸汽軍艦不僅冒著濃濃的黑煙,並且還飄揚著藍底白星和紅白橫紋的奇特旗幟——今天看來當然一點也不奇特,那是再普通不過的標誌了,那是一麵美利堅合眾國的國旗。
正如上麵所描述的,因為這4艘美國蒸汽軍艦一律漆成黑色,並且還冒黑煙,所以當時的日本人稱呼它們叫“黑船”,蒸汽軍艦來到浦賀港,逼近江戶城,這一事件也因此被稱為“黑船來航”。
“黑船來航”,是日本近代史的開端,明治維新的序幕就這樣被突然間揭開了……
4艘美國蒸汽軍艦組成一個艦隊,旗艦名叫密西西比號。這個時候,艦隊司令官馬休·卡爾佩斯·佩裏就正身穿戎裝,雄糾糾、氣昂昂地站在密西西比號艦橋上,他手舉單筒望遠鏡,遠遠地眺望著浦賀港——
“上帝保佑,我們終於到達日本了,總統閣下賦予的使命即將完成。”
這位佩裏司令官長著一張敦厚而威嚴的麵孔,大眼睛、高鼻梁,人中很長,兩邊唇角下垂,似乎標誌著他擁有旁人所無法企及的聰慧頭腦和頑強品格。這一年佩裏將軍59歲,在美國海軍服役已經整整44了。
沒錯,因為家庭的關係(其父本是私掠船長),佩裏年僅15歲就加入了海軍。他是家中的三男,上麵還有兩個哥哥,也都在海軍服役,兄弟三人還一起參加了1812年的美英戰爭。1833年,39歲的佩裏就任布魯克林海軍工廠的造船所長,並在4年後領導建造了美國的第一條蒸汽軍艦“富爾頓號”,同年晉升為上校,不久後更升任海軍工廠司令,被稱為美國“海軍蒸汽船之父”。
1852年,也就是“黑船來航”的前一年,美國總統米勒德·費爾摩任命佩裏為東印度艦隊司令官,授予他一項重任。什麼重任呢?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向日本政府遞交國書,要求“開國”,並且總統還下了死命令:“倘若與日本發生爭端,很可能遭到英法等國的譴責,因此閣下此去需要牢記,可以威脅日本人、利誘日本人,但是禁止開槍開炮。”
於是在接到任命以後,佩裏就率領著那4艘蒸汽軍艦從維吉尼亞州的諾福克港出航,經由加那利群島、開普敦、新加坡、香港、琉球、小笠原群島,繞了大半個地球,走了整整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終於來到了日本,並且接近浦賀港。
數百年來,日本一直秉持著封閉鎖國的政策,對外接觸很少,但即便如此,日本人也並非從來沒見過西洋人。早在“戰國時代”,就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英國人和荷蘭人遠航來到日本,帶來了各種新奇的物品,帶來了火藥武器,同時也帶來了天主教信仰。因為這些長相奇特、深鼻高目的家夥大多是通過印度或者中國南部前來的,也就是說從日本南方海洋上航行而來,所以日本人習慣叫他們為“南蠻”。
作為傳統鎖國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南蠻是不準在日本本土登陸的,所以看到4艘美國蒸汽軍艦氣勢洶洶前來,浦賀港的兩位奉行(事務官)戶田氏榮和井戶弘道驚慌之餘,趕緊派遣部下武士前去探問:“這是哪國的船隻,到我國來究竟有何貴幹?”
佩裏向前來探問的日本武士表明來意,武士們回去一稟報,戶田、井戶兩人不敢擅做決斷,一邊想辦法穩住美國人,一邊快馬加鞭趕往江戶,向幕府彙報情況,並且請示應當怎樣應對——放不放南蠻上岸?接不接受他們遞交的國書?
千鈞重擔,就這樣壓在了江戶城裏的老中們頭上。
江戶幕府並非幕府將軍一人獨裁,而是具備完善的統治架構,位於架構頂點僅次於將軍的是多名“老中”,一般情況下各種大政方針都是彙報給老中,由老中們商議定了再找將軍蓋章。和現在的日本政府相比,老中會議就相當於內閣,而首席老中就是內閣總理大臣。
當然,那時候幕府將軍的權力要比現在的天皇大得多了去了,隻是將軍德川家慶近幾年來身體不好,經常躺著沒精神頭管事,再加上他信任首席老中,於是就幹脆撩了挑子,什麼事情都交給首席老中去處理。這位首席老中是誰呢?此人名叫阿部正弘,就任老中的時候隻有25歲,“黑船來航”這一年也不過才34而已,可謂是年富力強,精力充沛。
阿部家世世代代都做德川家族的臣子,當時有個專有名詞,叫做“譜代”。阿部正弘的老祖宗阿部正勝一直侍奉德川家康,家康小時候被送去別家當人質的時候,正勝就跟隨左右,端茶送水,實在是親信中的親信。後來“古狸”家康得了天下,就加封阿部家為諸侯,按照封地來稱呼,叫做“福山藩”。
福山藩曆代藩主都擔任江戶幕府的重臣,從阿部正勝的兒子正次開始,本家、分家,8代裏先後有10人擔任過老中,阿部正弘乃是第9代,第11個。這位阿部老中並不僅僅年輕而已,也很能幹,他在當寺社奉行(宗教事務管理官)的時候,曾經公正地審理了當時傳得沸沸揚揚的和尚與女中(將軍後宮的女官)私下勾搭的案件,從此得到了小民百姓的敬仰,更得到將軍後宮夫人們的喜愛。那些夫人見天在德川家慶麵前說阿部正弘的好話,枕邊風不停吹,於是將軍也便對他刮目相看,委以重任。
且說阿部正弘接到浦賀港奉行送來的奏報,不敢擅專,急忙召集其餘幾位老中前來開會,包括牧野忠雅、鬆平乘全、鬆平忠固和久世廣周。聽罷報告,鬆平乘全不禁長歎了一聲,說:“前些年英夷進攻清國,偌大的清國竟然抵擋不住,被迫簽約開港,看起來此乃大勢所趨,鎖國政策是難以維持下去了……”
久世廣周聞言大吃一驚:“從神君時代便是既定國策的鎖國政策,難道要毀在咱們手裏嗎?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呢?!”他所說的“神君”,就是指江戶幕府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確實,從家康時代算起來,鎖國政策已經延續了兩百多年,說改就改,說開國就開國,這個決心可誰都下不了呀!
閉關鎖國兩百年
日本人有記載的最初接觸到南蠻,是在“戰國時代”中期。1543年,一艘從馬六甲起航開往中國寧波的葡萄牙船遭遇風暴,漂流到了日本最西南端的種子島上,這一事件也被稱為“鐵砲傳來”,所謂“鐵炮”就是火槍,據說當地領主花了一大筆錢從漂泊而來的葡萄牙船員手中買下了一支火槍——那是日本第一次見到和得到近代火藥武器。
葡萄牙人就這樣不期然地“發現”了日本,此後開來的南蠻商船就絡繹不絕,不但販賣貨物、武器,船上還載了一撥又一撥的傳教士,開始在日本西部宣揚天主教教義。日本是個著名的“佛國”,上起天皇、武士,下到平民百姓全都信仰佛教,大乘佛教吸收了本地古老的信仰,逐漸日本化,而日本當地的古老信仰也逐漸吸收了佛教教義,逐漸宗教化。可是正逢亂世,小民百姓們別說溫飽,連生命都難以保證,再加上當時的很多佛教徒都封建諸侯化了,喝酒吃肉娶老婆、舞刀弄槍收地租,使得老百姓對佛教日益疏遠,天主教一傳入,立刻就信眾雲集。
佛教宣揚“眾生平等”,可這一切都是虛的,在亂世中的日本人看來,和尚們簡直和強盜沒差別。天主教宣揚“上帝麵前,人人生來平等”,遠航而來的傳教士們個個慈眉善目、到處積德,在這種情況下,大群日本百姓轉投入基督的懷抱,這也在情理之中。
不僅僅老百姓信奉天主教,進而很多封建諸侯也都受洗入教——這一方麵是為了獲得南蠻運來的武器、物資,另方麵也是避免領內天主教徒作亂——尤以日本西部九州島上的天主教諸侯數量最多,比重最大。
那麼,雄心勃勃想要統一日本的三代霸主——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他們對南蠻和天主教又是什麼態度呢?這三個人性情迥異、出身經曆也大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也是他們得以成功或接近成功的重要因素,那就是:極端的實用主義。
織田信長最藐視權威,一心想要創建一個不同於以往貴族社會和武士社會的新的統治架構,在這種前提下,他對那些割據一方不服管的和尚們恨得牙癢癢的。為了對抗舊佛教勢力,信長大力扶持天主教,喜歡“南蠻物”也就是西洋器物,重用傳教士,為此當時人都傳說信長已經秘密加入了天主教,和尚們則幹脆咒罵他是“佛敵”。
“猿公”豐臣秀吉本是織田信長的臣子,他的統治方針一開始緊跟著信長跑,也對南蠻貿易和天主教大開方便之門。但是等到基本統一了全日本以後,他卻突然發現天主教勢力對自己構成了強大威脅——“人人生來平等”?我堂堂關白大人難道要和那些泥腿子平等?如此則領主的權威何在?領主的權威喪失,建立在領主們服從基礎上的關白的權威自然就更掃地了。這可不行!
於是秀吉開始改變政策,嚴禁天主教的傳播,甚至開始驅逐傳教士、屠殺天主教的日本信徒——既包括小民百姓,也包括信教的領主。
“古狸”德川家康和豐臣秀吉在骨子裏是一路貨色,他在奪取天下以前,即便有豐臣政權的“禁教令”架在頭上,依然暗中鼓勵傳教,以此來發展貿易、搜聚金錢物資。當時葡萄牙、西班牙、英國、荷蘭等國正在開戰,家康就拉攏英荷,打擊西葡,大搞勢力平衡。他還曾經聘用一位英國籍的領航長威廉·亞當斯做通商顧問,賞賜土地和日本名字“三浦按針”(按針就是領航的意思),把那個深目高鼻的老外變成了自己的家臣。
可是等到天下大定,家康得償所願當上了幕府將軍,他也立刻翻臉不認人,下達了新的“禁教令”,並且開始限製南蠻貿易。到了他兒子秀忠、孫子家光時代,基本完善了“鎖國”體製。
什麼是“鎖國”?並不是說把大門牢牢關起來,完全不準對外通商。江戶幕府時代,日本對中國、朝鮮和東南亞各國的貿易還是很繁榮的,幕府也大開方便之門,隻是對於南蠻貿易也即和西洋各國的貿易卻基本斷絕,隻開放長崎一個港口,允許荷蘭船靠港、買賣貨物——因為荷蘭人比較滑頭,並且大多信新教,沒有那份宗教狂熱,於是他們向幕府做出保證:咱光做買賣,絕不傳教。
一晃眼兩百多年過去了,日本始終以鎖國為國策,那意思就是說:中國、朝鮮和東南亞的東方文化、儒教和佛教思想,咱喜歡,咱也認;南蠻各國的天主教則是邪教,隻有不接觸,才能保證我日本國內思想的純潔性。
然而閉鎖的大門終究會被打開,這種所謂的“純潔性”,眼看著黑船來到,即將被徹底砸得粉碎。
江戶城中,五名老中也就相當於內閣大臣開了很長時間的會,誰都不敢下決斷結束鎖國政策。可是既然不打算開國,那直接回絕美國人好了,他們在擔心些什麼呢?
原來這個時候江戶幕府的統治,表麵上看起來仍然風光無限,其實內庫都已經空了,幾度瀕臨破產的邊緣,而且多年不打仗,原本悍勇的武士們大多已經轉化為官僚,隻知道扒拉算盤,不知道怎麼舞刀弄槍。況且,偌大一個清朝被英國人打敗,才不過十幾年前的事情,這些老中多少還有點眼光,有點見識,知道萬一惹惱了美國人,開起仗來,自己絕對討不了好去。
其實西洋各國要求日本開國,這種事情老早就發生過了。日本人對南蠻鎖國鎖得非常嚴實,不允許南蠻船靠岸(荷蘭船也隻準停靠長崎一港),甚至不允許補充食水和燃料。俄國人早在十八世紀末就妄圖入侵日本東北地區,幕府被迫轉封北海道地區的諸侯,改為直轄,派駐了大量兵馬才勉強和俄國達成和平協議。到了十九世紀,英國軍艦追逐荷蘭商船,一度侵入長崎港,同時大量美國捕鯨船也出現在日本沿海。在這種情況下,要求開國的南蠻國書是一封又一封地往幕府遞。
“鴉片戰爭”是前車之鑒,阿部正弘深知南蠻船堅炮利,不好和他們硬磕,於是在1842年修改鎖國政策,允許南蠻船在物資匱乏的前提下靠港補充食水和燃料——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讓人家補充物資,太不人道了,恐怕會落人口實,引發戰爭。在阿部正弘想來,我做了一定讓步,你們沒話說了吧,可沒想到南蠻不知足,這回又來了。
不僅來了,和前幾次不同,還是開著軍艦來的。
其實美國人來日本也不是第一次了。1837年,商船莫裏遜號在太平洋上救起了幾個遇難的日本漁民,趁著送他們回家的機會,開進浦賀港,請求通商——俺們也不傳教,光做買賣,怎麼樣?結果日本人理也不理,下令海岸炮台一頓齊射,莫裏遜號隻好灰溜溜地逃走了。1846年,美國又派使節比得爾前來請求開國,結果也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複——那是第十一任總統詹姆斯·波爾克在職的時候,到了第十三任米勒德·費爾摩入主白宮,琢磨著日本人既然不吃軟,咱得多少給他們來點硬的,於是就派了佩裏乘坐軍艦而非商船,氣勢洶洶地來到了浦賀。
這邊阿部正弘一聽浦賀奉行的稟報,不免大驚失色,心說那麼巨大的軍艦,冒著黑煙,航行速度還快得驚人,已經開到了浦賀港,即將逼近江戶城,並且據說軍艦上裝滿了大炮,這明擺著是要先禮後兵嘛——他可不知道費爾摩總統下了不得開炮的嚴令。
怎麼辦才好呢?阿部正弘召集老中們商量,開了半天會,最後決定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國書接下來吧。人家既然想先禮後兵,咱們就客客氣氣地把國書接下來,然後敷衍說要開會研究,先把他們誆走再說。
於是下令給兩位浦賀奉行,讓他們派出一名叫做中島三郎助的部下去接美國國書。中島三郎助登船見到佩裏,佩裏就問他:“閣下是什麼職務?”回答說:“與力。”佩裏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與力是啥?”
經過反複解釋,才終於讓美國人明白了這個職務的高低。原來“與力”最初的意思是助手,也就是副官,後來越降越低,變成了事務官的統稱。說白了,中島三郎助不過是浦賀港裏一個小小的辦事員。這下佩裏可不幹了,我國總統的親筆國書,怎能隨便派個小辦事員來就給接走了,這也太不對等了。他提出要親自前往江戶,把國書親手交給幕府將軍。
日本人趕緊以家慶將軍正在病中為由,拒絕了佩裏的要求。經過反複磋商,最後定下由兩位浦賀奉行——戶田氏榮和井戶弘道——破例迎接佩裏上岸,按照禮儀接下國書。戶田氏榮對佩裏說:“茲事體大,我等隻是地方官員,不能做出答複,還得上呈幕府,開會商議。還請貴使暫且啟航歸國去吧。”本想就這樣先把佩裏哄回去,沒想到佩裏點一點頭,卻說:“這確實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商量定的事情,那我就先離開,一年以後再率軍艦前來。到那時候,貴國一定要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呀!”
總統光說禁止開炮,可沒說不準威脅日本人,所以佩裏的話說得很狠,自作主張定下了一年期限。再官僚的體製,一整年你們總能商議出個結果來吧?我先提出還將“率軍艦前來”,再說“一定要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複”,看你們這群小日本還敢再裝聾作啞嗎?
於是遞交完國書以後,佩裏派出船員來仔細勘察了一番浦賀港的海岸狀況——你們當心呦,一年以後我還會再來的,到時候我船堅炮利,此地的海岸水文也摸得一清二楚,若不給滿意的答複,嘿嘿,你們當然知道我要幹什麼。
搞完這一切示威般的行動,佩裏得意洋洋地登上旗艦密西西比號,率領艦隊揚長而去。那邊兩位浦賀奉行捧著美國國書,仿佛捧著個燙手山芋一樣,忙不迭地趕緊送去江戶,呈遞給幾位老中,並且苦著臉稟報說:“黑船一年以後還會再來聽取答複的。”
燙手山芋
美國國書就象個燙手的山芋,浦賀奉行不敢接,可是老中們也不敢接,阿部正弘就匆忙跑去向幕府將軍德川家慶請示。家慶將軍這時候病得是一塌糊塗,隻有出氣沒有進氣,聽了阿部正弘的稟報,一口氣上不來,竟然就此嗚乎哀哉。黑船是6月3號到的浦賀,15號離開日本本土駛向琉球,家慶將軍22號就一命歸西,時間卡得這叫寸呀,江戶幕府真是內憂外患,全都趕一塊兒了。
且說家慶將軍有一大堆兒子,可是大多少年夭折,剩下最大的是第四個兒子德川家祥,本年29歲。照理說老子病逝,家祥又已成年,可以繼承幕府將軍之位了,可是內外臣僚卻大多反對這位家祥,而想要擁立家慶將軍的遠房侄子一橋慶喜,全靠著掌握幕府政權的阿部正弘一力扶持,家祥才得以順利上位。這又是為什麼呢?原來家祥年紀雖然不小了,行為處事卻還跟個小孩子一樣,顛三倒四,不知所雲,據說是小兒麻痹後遺症,整個兒一白癡。
麵對這位白癡新將軍,阿部正弘連番叫苦,為啥呢?因為燙手山芋遞不出去了呀。老中們開會,你推我讓的,都不肯下決定——徹底推翻傳承了兩百年多的鎖國政策,那是誰都不敢,可是要冒著和南蠻開仗的風險,又誰都知道打不贏。這燙手山芋牢牢捧在阿部正弘手裏,吃也不是,扔也不是,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好在阿部正弘終究是阿部正弘,這人的智力在當時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左思右想,終於被他想出一條妙策來。那邊德川家慶將軍還沒有咽氣,阿部正弘就先派遣快馬前往京都,把美國人的國書通報給了朝廷知道,請朝廷幫忙拿個主意。雖說幕府從來大政方針一把抓,從來不鳥朝廷,朝廷除了管管祭祀,裝模作樣下詔書認同新任將軍的人選外,兩百多年來都毫無權柄,可天皇終究是日本名義上的君主,幕府將軍說起來總是天皇的臣子,老中會議決定不了的事情,也就是幕府決定不了,那就聽聽朝廷怎麼說吧。
阿部正弘想把燙手山芋往朝廷扔,對於整個日本社會發展來說,這一舉動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可是對於幕府來說,這卻是一個飲鴆止渴的笨辦法——可惜,時勢所逼,毒酒雖然要命,這時候也不得不喝了。
幕府的使者穿越小半個日本國,千裏迢迢來到京都,通過一係列繁瑣的手續,終於把美國國書遞交到了天皇的禦前。這時候在位的乃是孝明天皇,名叫統仁,13歲登基,本年也不過才22歲而已。這位孝明天皇年紀雖然輕,卻很勤奮好學,當然天皇學的東西和現在的年輕人不同,除了本職的祭祀工作外,也就學學曆史、文學,對於政治、軍事那些用不上的東西,是從來不多涉及的。
所以孝明天皇表麵上優雅博學,可這博學博的不是地方,對於國家民生絲毫無益,全都是過時的老一套。光拿曆史來說,孝明天皇精通中國曆史和日本曆史,對於西洋的事務可毫無所知。比起阿部正弘等人來,天皇以及他屬下的京都公卿百官,全都是幾百年前的老腦筋,幕府想就開國一事聽取朝廷的意見,其實朝廷的意見是明擺著的,綜合來表述就是兩個詞:
鎖國、攘夷!
鎖國不用說了,那攘夷是什麼意思?夷是個中國詞彙,原本指的中原東方的民族,後來代指中國以外的、東方的外族人,同一等級的詞彙還有南蠻、北狄、西戎。日本在中國的東方海外,原本崇拜大中華文化,老老實實自稱為夷,到了江戶幕府中期,有一種叫“水戶學”的學問興起,自我感覺良好,說中國已經被外族(滿族)占領了,純粹的中華文化是在我日本,所以日本不是夷,日本以外的別的國家、民族才是夷。夷這個詞彙逐漸演變、流轉,到這個時候也就跟“南蠻”沒啥區別了。
攘夷就是驅逐南蠻,南蠻人想進來,想通商,不行,會破壞了日本社會精神的純粹性,一律都得給趕出去。按照朝廷的意思,別說美國人、俄國人了,就是荷蘭人也得驅逐,你幕府還在和荷蘭人通商就是不對,是賣國!
天皇朝廷原本對日本的政治毫無發言權,這閑飯吃多了也難免鬱悶,總想著多少去插一腳。7 年前也就是1846年,孝明天皇就曾經以君主對臣子的口吻下達過詔書,責備幕府和南蠻人通商,還說:害怕南蠻人,害怕引發戰爭這種思想要不得,這都是幕府多年來不修武備所致,必須立刻整飭海防,完美地承襲鎖國體製,日本的純粹性才能萬世不替!
對於朝廷這種態度,阿部正弘是有苦說不出。那群公卿老爺們就會空口說白話,整飭海防,驅逐南蠻,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幕府的財政本來就捉襟見肘,而即便資金富裕,在軍事實力上也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趕上南蠻的,更別說要不和南蠻打交道,新的技術從何而來?從頭從新研究起?這不扯淡那嘛!
阿部正弘想把燙手山芋扔給朝廷,可是朝廷一腳就給踢了回來——鎖國、攘夷,國策不能變更,具體怎麼辦,都由幕府處理。無奈之下,他隻好又把相關情況通知各藩的諸侯,終究武士們是一條心的,又不象朝廷公卿那樣對世界局勢兩眼一抹黑,你們也來幫忙出個主意吧。
就這樣,江戶幕府兩百多年來專斷國政的局麵被瞬間打破了,兩大勢力趁機走到了曆史的前台,一是天皇朝廷,二就是各地雄藩——也就是勢力較大的武士諸侯。最終,就表麵上來看,正是這兩大勢力聯起手來顛覆了江戶幕府的統治,引領日本邁入近代社會。當然,其實背後另有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