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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代王什翼犍做了一個凶夢。
代王什翼犍再次夢到那次出征,就是差點命喪意辛山下的那次。
那時,什翼犍才四十來歲。代國自他繼位以後,大舉擴張,先是教訓了太行以東很遠處的燕國。燕國本來可以不教訓的,再怎麼著,代國跟燕國也友好了這麼多年。當初老燕王慕容皝還將妹妹送給他,做他的王妃。雖然老燕王的妹妹嫁入代國沒幾 年便香消玉殞,但老燕王像是看中了他似的,連著又將兩個女兒送到代國來,一個 還成了代國的王後。
什翼犍是個感恩的人,老燕王慕容皝時期,他可是很少動燕國的主意。但是慕容皝故去後,他的兒子一個個繼位,尤其次子慕容俊繼位後,更是拿代國當眼中釘肉中刺,尋著碴兒欺負,什翼犍就不能不教訓了。
教訓完燕國,又用兩年時間,掃平了跟燕國毗鄰的一些小部落。什翼犍覺得還沒揍夠,一鼓作氣又出征鬆漠草原,將那些長久不服輸的高車族和柔然部落一一征服,接著又向南攻打了獨孤和鐵弗部,讓離散多年的獨孤部重新回到代國懷中。至於鐵弗這個宿敵,什翼犍知道一下兩下是不會服氣的,還得不斷地收拾。
一連串的出征,令代國迅速稱霸,周邊各部紛紛俯首稱臣,每年向代國進貢大量的牛羊和馬匹,還有上等的貂皮和山貨。最為自豪的是,每戰勝一次,代王什翼犍身邊就會多出一位漂亮年輕的妃子。那可個個是尤物啊,把代王什翼犍美的。
代王什翼犍眼下已有十三位妃子了,最為寵愛最為年輕的柔然妃子就是征戰柔然部後柔然王送來的。
代王什翼犍沒有想到,就在代國軍馬馳騁千裏草原,令各部聞風喪膽時,駐紮在陰山北、跟代國隻隔著一座陰山的敕勒人,卻數次滋事,公開向代國挑釁,搶走了代國元他、莫題、公孫等家族的牛羊。草原上五大三粗、長相奇醜的被稱為野蠻人的敕勒王還把公孫家兩個漂亮的女兒搶走了。那可是兩朵嬌嫩的花骨朵呢。公孫頭人滿是怒火地來找什翼犍,要他無論如何教訓一下敕勒人,不然代國的臉麵沒處放。公孫頭人還向什翼犍說了一件令人遐想連連的事,敕勒王前不久新娶了一位妃子,叫斛律匜匜,敕勒部最大部落斛律族頭人斛律觶的女兒。
公孫頭人著實將匜妃的美貌讚譽一番,聽得代王什翼犍心猿意馬,直流口水。一場暴雨過後,代王什翼犍一聲令下,代軍兵分兩路,越過陰山,向野蠻的敕
勒部出征了。
那次出征打得本來極其完美,代國大將軍長孫斤帶的一路兵馬越過陰山從南向 敕勒壓近,代王什翼犍率兩萬餘兵從北麵進攻,直搗敕勒王大本營。代軍連著打勝仗, 連著受代王獎賞,士氣正高,大有所向披靡之勢。加上那次出征實屬突然,一點風聲都沒走漏,敕勒王毫無防範,被打個措手不及。兩軍交戰僅僅三日,敕勒軍便一潰而散。
敕勒王見代王來勢凶猛,不敢久做抵抗,留下得力幹將蒙爾汗拚命抵抗代王, 自個兒卻在親兵的護衛下一路朝東逃走了。
代王率軍突破最後防線,屠城一樣對敕勒人做了血洗。令代王大喜的是,他在敕勒宮中發現了被敕勒王丟棄的美人匜妃,這可把代王樂壞了,於是令武銃大人繼續帶兵作戰,自個兒卻先抱了匜妃,鑽敕勒王奢華的王宮裏尋歡去了。
要是那夜尋歡完,代王順手將匜妃斬了或是丟棄掉,就不會有後來那個血夜。可代王怎麼會舍得呢,貌若天仙體態豐腴說起話來嬌滴滴的匜妃成了代王此戰
最為樂活的戰利品,戰事尚未結束,敕勒餘部還在不斷地卷土重來,代王已帶著撿到手的匜妃先行離開漠北草原,往陰山這邊來了。
那夜,代國這支親軍走得人困馬乏,代王為了急著回自己的雲中離宮,已經兩
天一夜沒讓部隊歇息了。天有不測,在離意辛山不遠處,便下起了瓢潑大雨。草原變得泥濘,戰馬走在草原上,四蹄打滑。連日征戰加上饑餓交困的士兵個個走路都打起了擺子,前方探路的衛兵又報,意辛山二十裏處的渾河突發大水,阻住了代王南行越過陰山的路。迫於無奈,代王不得不令眾兵將就近紮營,先度過此夜再說。
代王的營帳紮在意辛山一個叫虎星岩的地方,那裏傳說曾是天王石虎待過的石 洞。鹹和三年七月,石虎率士眾四萬人從軹關西進,攻擊趙國河東,有五十多個縣應從,石虎於是進攻蒲阪。趙主劉曜派河間王劉述調遣氐族、羌族士眾屯駐在秦州, 防備張駿和楊難敵,自己率領中外精銳的水、陸各軍救援蒲阪,從衛關北渡黃河。石虎畏懼,率軍退走,劉曜追擊。
八月,劉曜在高候追上石虎,與石虎決戰,石虎大敗,石瞻被殺,屍體枕藉達二百多裏,劉曜繳獲的軍資上億。石虎一路北逃,在此發現了洞穴,用來藏身。
洞有多深,沒有人知,那夜的代王也來不及探個究竟,覺得這裏安全,就讓親兵沿石洞前將營帳紮下,裏三層外三層,幾十頂小帳將他的營帳圍在了中心。這樣做顯然是為了安全。
兵營裏取火做飯的時候,代王已經摟抱著匜妃,在帳內咿咿呀呀親熱起來。
立在營帳外的三個衛兵嫌聲音大,往外挪了幾步。他們遭到了代國長史燕鳳老 臣的嗬斥。自燕鳳從長安歸來後,代王不管是出征作戰還是外出跟老友們喝酒打獵, 燕鳳少不了都要隨行。代王什翼犍已經越來越依賴老臣燕鳳了,隻要燕鳳在,代王就覺得心裏踏實。
這夜照舊。代王啃完兩根羊骨頭又喝了一大碗奶茶,抓過酒囊,猛灌下幾口, 頓覺通體舒暢。跟燕鳳拉拉雜雜喧了幾句,大約是說到了世子拓跋寔的婚事。那個時候,想把本部落的女子嫁到代國雲中離宮的,不乏其人。就連正在血戰著的敕勒王, 也還派使臣來跟代王和親呢。被代王大罵著回去了。代王什翼犍的原話是,代國的幾個王子,就算娶老對手鐵弗部的公主做妃子,也斷然不會讓敕勒人的女兒睡代國的熊皮毯子。
“烏鴉真是不知道自己的黑呀,竟敢想著跟鳳凰攀親。”這也是代王什翼犍的原話,當著敕勒使臣麵說的。
代王想將漠北草原另一大部落賀蘭部的女兒娶進代國來,這事已經提了好多次, 燕鳳還親自當過使臣去賀蘭部落大寧宮跟賀蘭王野幹大人提過呢。野幹大人當時隻是笑笑,道:“什翼犍這老鬼,一雙賊眼老是盯著我賀蘭草原不放。我家有兩個公主呢,
他家世子到底想娶哪一個?”
這話聽著像是反對,老臣燕鳳卻覺得希望大大地在。於是在這個打了勝仗往回走的雨夜,就想跟代王什翼犍合計一下。老臣燕鳳當時有個主意,是想讓代王兩個王子一同成親,這樣就能將賀蘭草原兩顆最耀眼的珍珠都給摘回來。
喝過了奶茶的代王什翼犍其實是不想談論這事的,這種事必須得在自己雲中的大帳內議。這荒郊野外的,遠處還響徹著廝殺聲,武銃大人還在指揮著殺敵呢,他怎麼有閑心坐在這樣一個破舊的石洞裏為兩個王子考慮婚事呢?於是說了聲不急。剛入洞就被代王撩得火燒火燎的匜妃更是煩他們兩個老說這些,已經按捺不住要寬衣解帶了,半個身子無骨一樣軟塌塌依在代王懷裏,胸前一大團粉白已露了出來, 那麼刺眼。
老臣燕鳳看出了玄機,知道再談論下去會遭代王罵,於是告辭出來了。血難發生於半夜時分。
代王什翼犍跟匜妃在新紮的營帳中結結實實親熱了一場,感覺累了,摟著匜妃就睡了過去。老臣燕鳳帶著衛兵裏裏外外巡了三遍,確定這夜不會發生什麼時,也進了自己的小帳,攤開一本翻舊了的書,就著微弱的火把光,看了一會兒,倒頭睡去了。外邊的衛兵一見老臣燕鳳帳內的火光暗了下去,最後又熄滅,就知道這個不讓人睡好覺的多事老頭也困乏得歇息去了。於是一個個放下心來,斜裏橫裏,睡在了營帳外的避風處。他們有的抱著彎刀,有的抱著長戟,有的索性什麼也不抱,將兵器往草地上一扔,就呼呼睡了過去。
敕勒人就是這個時候摸進來的。
關於那個血夜摸進來的敕勒人,後來代王是打聽清楚了。不是別人,正是匜妃父親、斛律族頭人斛律觶。體格健壯、力大無比、能同時抱起兩頭野豬的斛律觶是在前來營救敕勒王的路途中碰到逃竄而回的敕勒王的。見敕勒王丟盔卸甲,逃竄的樣子十分狼狽,斛律觶十分不解,問自己的女婿敕勒王。拓跋人什翼犍真就那麼可怕?敕勒王驚魂未定,隻撂給斛律觶一句:“你自個兒去看看吧,那簡直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猛獸。”說完,馬也未停,又往東逃了。
看著沒命似的逃竄的敕勒王,斛律觶有片刻的懊惱,心想怎麼能讓這樣一個孬種來當敕勒部的大王呢?懊惱過後,馬上興奮起來。
草原上都知道,斛律族在草原上不服任何人的,他們總覺得整個草原都欠他們的。當年不管是拓跋鮮卑也好,還是鐵弗匈奴也罷,都沒拿斛律人當人。斛律人做了他
們幾百年的奴隸。眼下斛律人憑借出色的偷襲本領,還有非常強壯的身體和一流的馬上功夫,讓整個族群跟草原諸部有了平等地位,不再被他人奴役了。而他們最大的仇人,當然是奴役過他們的拓跋鮮卑。
“天賜良機,什翼犍,你就等著送命吧。”
斛律觶也不管逃走的敕勒大王,朝西南一指,所率族人便跟著他的青色戰馬往 意辛山方向而來。中途斛律觶得到情報,是從敕勒王宮逃出的一小隊人馬告訴他的, 留在敕勒王宮中搜城的是什翼犍帳下大將兼軍中教頭武銃,什翼犍帶著一小股人馬大約五千人過意辛山往陰山方向去了。人馬中穿著胄甲鎧衣的小頭目又告訴斛律觶, 什翼犍搶走了他女兒匜妃。
“哈哈!”未等小頭目說完,騎在大青馬上的斛律觶便爆出了粗野的笑聲,接著又道,“那定是什翼犍看中我家匜匜的美貌了。”
匜妃在自個兒族裏有個動聽的名字,不管是父親斛律觶還是族人,都喚她匜匜公主。她所以嫁給敕勒王當妃子,就是因斛律族不再做其他族的奴隸時,頭領頒下一條族規,斛律族的女子,除嫁給本族外,隻許嫁給未曾欺淩過他們的柔然人和敕勒人,膽敢跟曾經淩駕於他們之上的拓跋鮮卑和南匈奴鐵弗、獨孤部成親,一律逐出族中。
小頭目還想火上澆油,馬上的斛律觶又道:“什翼犍老賊,膽敢搶我的女兒, 定要讓你葬身在我的三頭劍下。”說著,揚起手中劍來衝天晃了晃。
那劍的確詭異,真的有三個頭。中間一個頭是雙刃的,兩邊是長短不一的單刃劍頭。這一劍使過去,能紮中人三個部位。
那夜睡在帳中的什翼犍聽到外麵有異響時,斛律人已嚴嚴實實圍住了營地。為防武銃聽聞風聲趕來救援,斛律觶先是派三千精兵藏在意辛山上,切斷了武銃跟什翼犍之間的通道。一旦武銃帶兵趕來,必然要遭到亂箭阻擊。他則帶領兩萬精兵, 悄悄摸到什翼犍紮營的地方。
偷襲向來是斛律族的強項,因為過去的無數個年月裏,他們從不敢正規有自己的軍隊,更不敢公開跟其他部族叫板,反抗別人隻能依賴這種偷襲方式,殺一個是一個,殺兩個是一雙。
代王什翼犍先是聽到外麵的馬蹄聲,粗重且很有章法的馬蹄聲一聽就不是武銃大人那部發出的,連忙警覺地一把抓過彎刀,順勢又看一眼熟睡的匜妃。就在他糾結要不要叫醒睡夢中的匜妃時,猛聽到外麵聲音嘈雜起來,緊跟著就聽到老臣燕鳳
的聲音:“斛律族偷襲啦,快起身抵抗。”
代王什翼犍猛地抓起劍,就想往帳外衝,卻發現自己赤裸著身子。這樣衝出去 顯然不成,他得先穿上衣服,最好是戰衣。可代王什翼犍死活找不到自己衣袍。平時睡覺,都是將戰袍脫下來掛在就近的帳壁上的,胄甲也在手邊,一摸就到。但這夜, 他的胄甲還有皮袍一樣也找不到了。就在他張口要問還在死睡著的匜妃時,營帳簾子忽地被掀開,緊跟著就響起斛律觶凶惡的聲音:“老賊什翼犍,受死吧!”
恰在這當兒,什翼犍誤以為睡著的匜妃突地翻起身來,跟什翼犍恰恰相反,什 翼犍是渾身赤裸,一絲不掛,匜妃卻穿得整整齊齊,就連散亂的頭發都已梳得整齊, 發髻上還別了一根長長的銀色簪子。什翼犍剛盯著那簪子看,就見翻起身來的匜妃猛地拔下頭上簪子,照準他心窩便刺過來……
那簪子原來是暗器,而且上麵浸了毒。
…………
多年前發生在漠北草原意辛山下那恐怖一幕,那夜完整地進入了代王什翼犍夢中。什翼犍再次看到闖進帳中手提彎刀的斛律觶,還有拔下毒簪朝他猛紮而來的匜妃。什翼犍在凶夢中驚恐大叫:“世子,快來救駕!”
叫聲驚醒了身邊的柔然妃。柔然妃見代王又做噩夢,便拉過毯子,替他蓋嚴了身子,正要側身去睡,夢中的什翼犍忽地坐起身,一把掐住她脖子:“你個妖孽, 人麵獸心的母狼,前麵還跟本王熱熱火火,這陣卻來暗刺本王。本王掐死你,掐死你!”
說著真就掐起來。
柔然妃大驚。類似的場景她已遇到不止一次,脖子上全是什翼犍噩夢時掐她留下的傷痕。
“代王是我,不是匜妃,是你寵愛的柔然妃。”
那夜什翼犍完全被噩夢困住,縱使柔然妃使勁給他提醒,仍然醒不過神,一邊死死卡住柔然妃脖子,一邊高聲猛喊:“世子,世子,快來救父王!”
帳外奔進一個人來,是雲中宮守夜的衛兵。
代王尚未徹底醒過來,一看進來的不是世子,而是一個不怎麼記得的衛兵,手 裏還提著刀,二話沒說一刀就砍了過去。直到倒在血泊中的衛兵發出一連串的哀聲, 代王這才徹底醒了。他驚慌地問柔然妃發生什麼了,柔然妃幾乎被他掐死,哪還能說出話來。正巧老臣燕鳳趕來了,一看陣勢,就知代王又做噩夢了。歎一聲,燕鳳
叫隨從抬出地上的屍體,然後捧過喝剩的鹿血酒:“代王又做噩夢了,來,喝口酒, 壓壓驚。”
代王一把打翻燕鳳手中的酒碗:“本王不是做夢,本王真的看到有人要砍本王頭顱。世子呢,半天咋不見世子?”
老臣燕鳳回話:“世子不在宮中,他去牛川找賀蘭王妃了。”
“牛川,賀蘭妃?”代王什翼犍像是還沒醒過神。等燕鳳又說幾句,他才徹底醒過神,知道真是做噩夢了。
“混賬東西,他跑去牛川做什麼?” “代王息怒,世子妃去牛川有些時日了,尚未回來,世子心中牽掛王妃,所以
就……”
“賀蘭王妃,她跑去牛川瘋什麼?”代王什翼犍又將火發到世子妃賀蘭上月身上。老臣燕鳳歎息一聲,心道,代王這是越老越糊塗了,賀蘭王妃去牛川,明明是
他恩準的,做了噩夢卻又怪罪人家。燕鳳想到這兒便婉轉地勸解道:“牛川那邊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盛會,賀蘭王妃是在代王的恩準下,去看熱鬧了,代王怕是將這事給忘了。”
“本王能忘,本王真的能忘?”疑惑兩句,代王什翼犍一屁股坐在熊皮毯子上, 泄氣似的道,“本王真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