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世上的花樓各有風格,有的賣色,有的賣藝。
我所在這間謫仙樓,賣怪。
眼盲、肢殘、老胖、瘦幼,如何的都有。
有人好奇尚異,有人隻為嘗鮮。
“怪則稀,稀則貴。”媽媽們這麼說。
在這群怪人裏,獨我一個平常樣子,容貌不美不醜,五官四肢俱全。
可偏我豔名在外,是謫仙樓頭牌花魁。
就因我從小以腹為器,祭養雄蠶蛾,凡與我枕席之歡過的男子,不行者行,行者發育強壯。
很多恩客都覺得我命好:
“你隻需當死魚,我卻要掏銀子。別說那些盡力討好男人的妓子,大爺我都羨慕你。”
他們看著我金子雕的床,摸著蜀錦做的褥,一邊心疼自己千金買春,一邊暢想未來。
是啊,金山銀山都進了我的房,十幾個龜奴照顧我起居飲食,連痰盂都是玉製的。
可都不是我的。
而我也不想當死魚,我想反抗,我想推開五花八門的男人。
隻是當他們靠近我,體內的雄蠶蛾聞風而動,我就會失去力氣,痛苦的宛如跌入油鍋,滾上刀山。
我在地獄,這才是真相。
有次我真的推開了男人,用發簪抵著自己的脖子,“別再碰我,否則我死。”
那恩客有些慌,行事未成,他還是不行。
聞聲而入的龜奴們也急得抓耳撓腮。
“讓我歇歇,求你們。”我疼得聲音發顫,當雄蠶蛾從我腹部剝離開時,它身上的細粉像針,刺入再刺入我的胞宮。
是大媽媽笑盈盈進來,搖著扇子笑說,“既然不想當這享福人,我也不強求。挖眼或缺腿選一則吧。”
我手軟了,我可以不要命,但要眼睛和腿。
我忙躺回榻上,對那男人媚笑,“隻是和官人玩笑,免得您覺得妾無趣。”
2
誰能幫我斷斷,當個能看見,能走路的妓子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四歲那年,我落到大媽媽手裏那天。
她也是笑盈盈,冰冷的目光掃過我們一起十幾個女孩子。
有個稍大些的姐姐小聲哀求,“我會洗衣做飯,我可以不睡覺少吃飯,每天隻做活。求媽媽開恩,隻要不讓我當妓子,如何都行。”
大媽媽譏笑著抬了抬手指,就有龜奴扯著前頭的一個女孩走,我們都是被一根麻繩拴著的,像一串螞蚱跟著。
走到間破草屋,裏麵傳出微弱的呻吟,龜奴推開門。
我們看到另一串被捆得結實的螞蚱躺在地上,她們臉上都蒙著布,上麵全是血。
大媽媽點了點牆上的鐵鉤鐵勺,龜奴立刻說,“想被剜眼麼?”
屋裏屋外的螞蚱哭作一團。
大媽媽又抬了抬手,我們被帶去另一間房,裏頭全是缺胳膊少腿的。
那個說不想做妓子的女孩不敢哭了,噗通跪地,“我當,我當。”
大媽媽挑起她的臉,“你說可以少吃飯對麼?”
那女孩點頭如搗蒜,她被從人串中撿出。
剩下的我們,被關在一起,定期有人往我們身體裏塞蠱蟲,胞宮是蟲子的戰場。
有些女孩和蠱蟲一起死去,她們的屍體被當成花肥。
有些女孩活著,蠱蟲卻死了,其他媽媽便把他們分選去,生死不知。
其實有好些次,我也不想熬了,甚至想當花泥。
那些生命換了種法子活,變成那些正沐浴陽光,綻放搖曳的花兒。
可不知道是什麼揪著我,我有口氣咽不下。
四年後,這破草屋裏隻剩下我自己,雄蠶蛾也在我體內住穩了,我第二次見到大媽媽。
她挑起我的臉,“千八百個孩子,就你成了,你命不錯。”
這意味著我能活了,我露出諂媚的笑臉,“托媽媽的福。”
大媽媽突然嚴厲,“之後好好練,別半路惹麻煩,浪費我這些年的糧食。”
她走後,來了個黑袍人。
這人盡心盡力教我如何和蠱蟲心念相通,如何壓製蠱蟲的躁動,如何催動耍懶的蠱蟲。
又三年我學成,黑袍人笑說,“好好接客,別浪費我的心血。”
後來我知道,我沒接一次客,他都分一份錢。
饒是很多人對我諄諄告誡,我第一次接客也被嚇壞了,拚力推搡求饒。
大媽媽像是早有預料一般,出現在屋中。
“穿好衣服。”她冷著臉。
我天真的以為能逃過一回,她卻隻是勾著我腰帶,帶我進入暗室。
謫仙樓還有個服務,暗室供人偷窺。
大媽媽先帶我看到個肥豬樣的男人壓在骨瘦如柴、宛若骷髏的女子身上。
“你許是認不出她的,和你同來那個,說自己不做妓子的丫頭。”
我其實認出了,她雖瘦的脫相,眸子無光,可她眼下一顆殷紅小痣,勾起我四歲時的記憶。
大媽媽又帶我去看另幾間,盲、殘、老......
我吐無可吐,原來四歲那年我看到的隻是地獄一隅。
我擦了擦嘴角,“大媽媽,我回去伺候那爺。”
此刻我知道了,多年前揪著我,讓我有口氣咽不下的。
是恨。
恨自己有殺心,沒殺力。
隻能被擺布。
3
我這謫仙樓頭牌,是大媽媽的運作。
她封了我房間的偷窺口,還規定我每日隻伺候一人。當日典拍,價高者得。
她知道物之稀,可以人為控製。
其他妓子想過我這樣的生活,畢竟我無需和大家一樣,無限製接客,有想買的便可打發龜奴去買。甚至偶爾還能挑客。
說來好笑,臭泥坑隻能羨慕爛泥堆。
有一遭,我被身後人叫住,那人不許我回頭,卻語重心長的勸:
“藏些錢財,討好媽媽們,最好能攀扯個恩客,找到機會用錢用權用情,買回身契。”
“到時候換個地方,過不用被千人枕的日子,像普通姑娘家一樣自由自在的過。”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原來我這樣的,還有機會享自由。
我呆愣了一秒,立刻回頭,想問問如何做,怎樣買,卻隻看到個倉皇逃離的背影。
那之後我開始羨慕普通姑娘家,可羨慕是罪。
我想自由想瘋了。
開始盡力迎合每個看來有權財的恩客;
偷偷藏幾顆金豆子;
讓龜奴出去采買,買的都是媽媽們心頭好。
媽媽們也開心的,會施舍我幾個笑臉。
管殘妓的陳媽媽最歡喜,她收到禮後,摸著我的臉,“還是你孝順,不像我手下那些。”
我小狗一樣跪著,下頜輕輕擱在她手心,輕聲說,“陳媽媽,以後有什麼想買的,盡可以和我說。或者買首飾買衣裳,叫著我,我帶著銀子。”
我以為終於找到機會,起碼能看看謫仙樓外頭的樣子。
自由是個模糊的念頭,我想瘋了也想不出具體情況,那未露麵的人拋給我的希望,都快湮滅了。
陳媽媽的笑臉立刻變了,她叫來大媽媽,我被吊起來,狠狠挨了幾天打,喘不過氣來就被喂一碗參湯。
瞧啊,爛泥堆若羨慕能隨風亂飄的枯樹葉,都是殘忍。
那頓打之後,我變成無知無覺的蠱。
會笑,會喘,不會思考。
4
大媽媽專程來我屋裏,“待會來的人,你要好生伺候,絕不可怠慢。得罪了他,管叫你求生不能求死無門。”
我伺候過不少達官,沒哪次像這樣,還勞動大媽媽親自警告。
不安了一陣,有人推門,竟是個色若春曉,朱唇粉腮的美少年。
隨著他露麵,我腹中蠱蟲躁動不安,像是遇到強敵一般。
它在像我傳訊,這男子能力很強。
很強何必拍下我的夜?我心有疑慮,但隻是疑慮,並無心探尋。
能來能走的人,必有我無法理解的心思。
我隻倒酒,隻笑吟吟,偶爾露下肩膀,做好妓子本分。
可這官人飲了壺酒後,卻成了話匣子。
他牽著我的手,無比憐惜,“姑娘你別怕,不必這樣作態,我不是什麼貴人,你我一樣。”
原來,蕭郎是公主麵首。
他好看又好用,公主喜歡卻不夠滿意,聽到有我這樣的奇人,便起了興致,遞了腰牌,讓蕭郎在我這裏強上增強。
“她玩我像玩鳥,我總有一天會被搞死。”
“若是死時把公主伺候的開了心,或許能得一口薄棺,免於被餓狗分食。”
“我成天惶恐。可公主府裏人,甚至連街邊小販,都隻覺我運氣好,有銀錢有寵愛。無人理解,可悲。”
蕭郎摟著我,“姑娘你應是懂我的。我們這樣的人,活著也行死了拉到。”
他聲音發顫,“沒奈何啊沒奈何。”
看著夾在他發間一片花瓣,我腦袋又轉了起來。
他還能接觸到公主以外的人,聽到街邊小販的議論,他分明有我想瘋了都想不出的自由。
盡管聽來隻是閹割過的自由,也讓我由羨生怒。
我抬起手,發瘋似的打他:
“什麼叫沒奈何,什麼叫死了拉到!你還有沒有點骨氣!”
“你有眼睛會看路,長了腿會跑,你就算是鳥,也得找機會飛!”
“不要認命,不要認命!”
我哭喊著,蕭郎發怔。
龜奴們聽見動靜衝進來,大媽媽緊隨其後,她一巴掌扇在我臉上,“叫你伺候貴人,你發什麼瘋!”
我張著嘴,解釋不了。
大媽媽叫人拿來鞭子,又對蕭郎解釋,“是我調教無方,衝撞了您,我當著您麵管教,您消氣才好。”
鞭子高高舉起,我閉緊雙眼,預料中的疼痛竟沒落下。
是蕭郎,他攥住大媽媽手腕,嚴詞教訓,“你這老鴇好沒規矩,我和這姑娘調情玩,你們闖進來做什麼?”
“怎麼?我家公主賞我的樂子,你們不許?”
大媽媽臉色變了,忙退了出去。
蕭郎扶起我,剪水雙眸望著我,像在期待什麼。
我定定看著他。
有不少權貴壓在我身上過,我曾討好乞憐終無用。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權勢的附屬品也有如此的震懾力。
最重要的是他自認與我同命相連。
我捏著蕭郎的肩膀,一字一頓,“不要認命。”
亦是跟自己說。
那之後,他總來。有著公主的腰牌,他無需花金銀去競拍。
我和他對飲,聊上幾句。
5
又月餘,我屋裏來了個自稱黑苗的人,說是受蕭郎所托。
他進屋後,給我看了一本冊子,“這書中有一鼎雙蠱的法子。”
我想拿,他卻收手。
“拍你春宵的錢並非我所有,給出去我一點不心疼。但這古籍,是我家傳,你想要總該給些好處。”
我不願再輕信什麼破希望。
蠱在我體內隻是懶懶扇了扇翅膀,很勝券在握的樣子,麵前這人無能至極,說不準是個善吹牛的騙子,唬了蕭郎那傻蛋。
我打開他放在我肩上的手,“你有這寶貝,何必需要我。”
突然我手上多了隻蜈蚣,甩著纖細百足慢慢行。
頸上也多了冰涼之感,餘光瞥見它黑色的尾,是蛇。
我難以自控的顫抖,從萬蟲中活出來,我從未如此興奮。
那人啞笑,“養出你這本事,狠心和運氣缺一不可,我不做這缺德事。”
“但現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這人笑聲像蛤蟆在叫,露出頸上的陳年泥垢。
我仿著他也這麼笑:“官人,可願與妾鴛鴦戲水。”
我要那雙蠱之法,又嫌他臟。
這想法冒出,我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不幹淨。
......
黑苗饕足的離開,留下寶貝。
擦掉頸間汗珠,我自嘲的笑了。
竟有閑心矯情臟不臟。
不幹淨又如何,我本是爛泥堆。
但我偏要長出新芽,和野草野花,參天巨書,爭一縷陽光。
6
蕭郎幫我,是我們交換互惠。他幫我長本事,我替他弑神。
我翻開冊子,如饑似渴的看著。
從中掉出張字條,是蕭郎手書。
他真是蠢貨。
非寫明他打聽清楚,修煉雙蠱很苦很險。非告訴我再斟酌,先保命。
這要是被旁人搜了去,我和他全得玩完。
我厭煩的把字條燒了。
他果然沒被逼到絕境,還有功夫計較苦,害怕險。
我沒做過的惡事,憑什麼被困在地獄。
......
此後,我白天修煉。謫仙樓裏不缺毒蟲,妓子們身上常有腐爛傷口,是不錯的誘餌。
毒蟲在鼎裏廝殺,勝者我以眉間血飼喂。
這樣養出的蠱王,才能與我體內的雄蠶蛾相互製衡,並存。
條件苛刻,我失敗了很多次。
夜裏還需賣笑,不能人道的恩客更喜歡不知反抗的女子。
為了彌補他們不行的真相,大多數人壓在我身上前,總喜先打我一頓。
今日這個最無能,下手也最狠。
他打到我口吐鮮血,眼前發黑,沒入足心的竹簽早被血染紅。
我喘不過氣,似乎已摸到無常的衣擺了。
突然我聽到榻下蠱器中,有蟲須摩擦聲。
腹中雄蠶蛾躁動不安,甚至開始往軟肉裏鑽。
四肢百骸,五臟六腑都疼得讓我窒息,我卻扯起嘴角笑了。
將成。
恩客見我笑,也跟著笑,“原來你喜歡。有些人天生犯賤,就喜歡挨揍。”
他走後,龜奴進來伺候我。
他們仔細幫我清傷敷藥,亦毫不掩飾眼中幸災樂禍和蔑視。
我攥住其中一個,在他指縫裏摸了些粉末。
這略顯不同的動作,讓龜奴一愣,他反手在我身上摸了一把,“看來沒吃飽啊。”
瞧。
龜奴和我這樣的本無不同,都是身契在媽媽手裏,性命也在她們手裏的可憐蟲。
可龜奴總覺得,他們這樣伺候妓子的,比妓子高一等。
這位不知道,不是我沒吃飽,是我的蠱蟲需要美餐一頓。
他們走後,我抱出蠱器,一隻指甲蓋大小的黑蟻,停在我掌心。
“去吧。”我心想。
它順著門縫爬出去,會嗅著氣味找到我標記的人。
弱小又如何,自有它的去路。
不多時,它順著門縫爬回來。
外頭傳來慘叫,是什麼死人了,怎麼化成水了之類的驚歎。
我聽著這些話,任由蟻蠱撕開我眉心肉,鑽進去。
接下來,雄蠶蛾和蟻蠱將在我體內搏鬥。痛苦纏身,我疼得不死不活,昏迷難醒。
偶有幾次聽到有人在我耳邊歎,“這位怕是活不了了。”
大媽媽說:“殺千刀的,浪費老娘十幾年米。”
萬幸的萬幸,蠱蟲鬥的不分高低。
不會浪費的,大媽媽。
我這次活過來,就為你打開地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