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丈夫是全縣第一個拉起隊伍抗擊倭寇的英雄,也是第一個犧牲的。
可我和他生的三個崽,卻被全鎮的人,叫做“小漢奸”。
這三個崽子,有天生過目不忘的本事,卻偏偏隻對鬼子的倭寇語著了迷。
鎮口糊牆的倭寇文報紙,他們看一眼,就能整篇背下來。
路過鬼子崗哨,聽兩句交談,回來就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說得比縣城裏,給鬼子當翻譯的那個二鬼子,還要地道。
原以為我今後就要在大家的指指點點中過一輩子,
可後來,我竟無意間發現了真相......
......
今天,王屠夫家的婆娘又堵在了我門口。
她叉著腰,一口濃痰吐在我腳邊。
“林素!管好你家那三個小雜種!”
“大清早的,在那兒‘哈依哈依’,是給你那死鬼丈夫招魂,還是給鬼子爹請安?”
她聲音尖利,半個鎮子都聽得見。
四鄰的窗戶推開,一雙雙眼睛,嫌惡地紮在我身上。
我的大娃和二娃,正坐在門檻上,用標準的倭寇口音,爭論著什麼。
“不對,哥哥,這個詞的發音應該是濁化。”
“胡說,報紙上就是這麼標的。”
我衝過去,一人一巴掌,捂住了他們的嘴。
力氣用得太大,指甲幾乎要掐進他們稚嫩的臉頰。
“別說了!娘求求你們了,別再說了!”
我哭著哀求,眼淚滾燙。
孩子們愣住了,眼睛裏滿是委屈和不解。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學習一種語言,會招來這麼大的恨意。
我也不明白。
我隻知道,再這樣下去,我們娘幾個,會被這鎮子裏的唾沫星子給活活淹死。
王婆子冷笑一聲,眼神像刀子。
“烈士門楣,出了你們這幾個孽障,張鐵軍在地下都不得安寧!”
“呸!漢奸婆子!”
她又一口濃痰,這次,正中我的額頭。
我渾身發抖,卻不敢擦。
我死死抱著我的三個孩子,像一隻護崽的老母雞,承受著全世界的惡意。
我丈夫是英雄。
可我,卻活得像個罪人。
回到家,我閂上門,背靠著門板,渾身力氣都被抽幹了。
三個孩子圍著我,一臉驚慌。
最小的三娃,才七歲,他伸出小手,想幫我擦掉額頭上的汙穢。
我猛地一顫,躲開了。
“娘......”
他怯生生地叫我。
我看著他,看著他們三個。
一模一樣的眉眼,像極了他們的爹。
可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我抓起炕上的掃帚,瘋了一樣朝他們打過去。
“我叫你們說!叫你們學!”
“你們的爹是打鬼子死的!你們知不知道!”
“你們對得起他嗎!對得起我嗎!”
掃帚疙瘩落在他們小小的身子上,
他們不躲,也不哭。
就那麼站著,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
那眼神裏,沒有恨,隻有一種讓我心碎的茫然。
最後,是我自己先崩潰了。
我扔了掃帚,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鐵軍啊......你睜開眼看看啊......”
“我們的孩子......他們這是怎麼了啊......”
“我快撐不住了......我真的快撐不住了......”
大娃走過來,輕輕拍著我的背。
他已經九歲了,像個小大人。
“娘,別哭。”
“我們不說了。”
二娃也走過來,拉著我的衣角。
“娘,我們以後,隻在心裏說。”
三娃最小,他把臉貼在我的膝蓋上,用最標準的倭寇語,輕聲說。
【お母さん、ごめんなさい。】
(媽媽,對不起。)
我的心,仿佛瞬間被捅了個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