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總笑我老婆蘇晴是個“林妹妹”轉世。

她一個程序員，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跑幾步就喘，見血就暈。

直到那天，我們目睹了一場慘烈的連環車禍。

我嚇得腿腳發軟，蘇晴卻像變了個人。

她冷靜地衝入現場，用一根吸管和瑞士軍刀，為一個血肉模糊的傷者做了精準的氣管切開術。

我震驚地拍下她滿身是血、眼神銳利的樣子，發了個動態：“我的病秧子老婆，今天身高兩米八！”

瞬間，評論區炸了。

一條匿名評論被瘋狂點讚：“這不是普通急救，這是‘環鋸式氣管切開’，標準的戰地技術。你老婆，是軍人，而且是上過戰場的那種。”

“騙你的吧兄弟，這種人怎麼會嫁你？她身上的殺氣和你格格不入。”

“我賭一包辣條，她接近你另有目的。你查查你家是不是有什麼背景。”

背景？我唯一的背景，就是我那個因公犧牲的英雄哥哥，江述晨。

蘇晴走過來，脫下染血的外套。她又變回那個虛弱的樣子，靠在我肩上。

“老公，我腿軟，我們回家吧。”

我扶著她顫抖的身體，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1

我扶著蘇晴，她的重量幾乎全壓在我身上。

那股濃重的血腥味鑽進我的鼻腔，胃裏一陣翻攪，一股酸水湧到喉頭，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她身上熟悉的檸檬洗衣液味道，被血腥氣徹底覆蓋。

回到家，我把她安置在沙發上，轉身去浴室放水。

鏡子裏，我的臉色蒼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我擰開水龍頭，熱水衝刷著掌心，那黏膩的血汙感仿佛刻進了皮膚裏，我幾乎要把皮搓掉一層。

蘇晴走進來，從背後抱住我，下巴擱在我的頸窩。“嚇到你了。”她的聲音帶著慣常的虛弱。

我關掉水，拿起毛巾擦幹手。

我感到一陣生理性的反胃，一根一根掰開她環在我腰間的手指。“我去做飯。”

我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出雞蛋和番茄。

刀刃切在砧板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聲都敲在我緊繃的神經上。身後傳來她輕微的腳步聲。

“老公，我來吧。”

“你休息。”我的聲音沒有起伏。

她沒再堅持，默默地坐在餐桌旁。

她的視線一直落在我身上，過去我以為是深情，現在卻讓我背脊發涼，像被一條毒蛇緊緊盯著。

晚飯後，兒子晨晨吵著要聽睡前故事。

蘇晴拿起一本童話書，用她一貫溫柔的語調講著小紅帽的故事。晨晨在她的聲音裏慢慢睡著了。她掖好被角，走出來。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麵前的平板亮著。

屏幕上，一個穿著迷彩服的女人正在演示急救動作。視頻裏的每一個步驟，都和下午蘇晴的動作分毫不差。

她走過來的腳步頓了一下。“老公，在看什麼？”

我抬頭看她，指著屏幕。“這個，今天那個急救術，網上有教的。”

她笑了笑，坐到我身邊，語氣輕鬆。“是啊，紀錄片裏也常播，看著嚇人，其實原理不難。”她拿起遙控器，換到一個綜藝頻道，裏麵傳來誇張的笑聲。“紙上談兵罷了。”她把一個抱枕塞進我懷裏。“真到了那個場麵，沒幾個不腿軟的。”

我抱緊了懷裏的抱枕，指尖陷進柔軟的棉花裏。“你就不腿軟。”

“我那是......嚇蒙了，憑著一股傻勁兒上的。”她揉了揉太陽穴，露出一副疲憊的樣子。“現在想起來還後怕。”

我關掉平板，屏幕暗下去，映出我們兩人沉默的臉。

“晨晨這個小名，”我開口，聲音很輕，卻讓空氣都凝固了。“你說是因為他出生在清晨。”

她點頭，眼底帶著笑意。“對啊，晨光很好的一個早晨。”

“我哥也叫晨。”我盯著她的眼睛，不放過她瞳孔裏任何一絲微小的收縮。

她臉上的笑容僵了零點一秒，隨即變得更加溫柔。“是啊，很巧。”她伸手撫摸我的頭發。“也許是哥哥在天上保佑我們，才讓晨晨也帶著他的印記出生。”

她把一切都解釋得天衣無縫。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

夜裏，我躺在她身邊，毫無睡意。

她呼吸平穩，像是已經熟睡。我悄悄起身，走到書房，打開了她的電腦。

開機密碼是我的生日。

我點開她的瀏覽記錄，裏麵全是編程代碼和技術論壇。

幹淨得不像一個正常女人的電腦。我深吸一口氣，打開一個隱蔽的文件夾。需要二次密碼。

我試了我的生日，錯誤。試了晨晨的生日，錯誤。

我停頓了一下，手指在鍵盤上懸空，因為冰冷而微微顫抖。最後，我慢慢輸入了一串數字。

我哥哥，江述晨的生日。

文件夾，應聲而開。

2

文件夾裏隻有一個文檔。文檔的標題是《任務日誌》。

我的手指懸在鼠標上，遲遲沒有點下去。心臟在胸腔裏沉重地擂動，一下，又一下，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文檔的創建日期，是我們認識的那一天。最後修改日期，是昨天。

我點開了它。裏麵沒有文字，隻有一張張照片。

第一張照片，是我大學畢業典禮。

我穿著學士服，笑得一臉燦爛，手裏捧著一大束向日葵。

照片的角落裏，有一個不起眼的背影，穿著和我身邊同學格格不入的休閑裝。

是蘇晴。可我們明明是在我畢業後半年，在一次朋友聚會上才認識的。

我繼續往下滑。

我第一次開繪畫工作室，累得在椅子上睡著了，身上蓋著一件女士外套。我第一次參加比賽獲獎，在台上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生病住院，她守在床邊，削著一個蘋果。

......一張張，一幕幕，都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而每一張照片裏，她都在。

或在明處，或在暗處。

她像一個沉默的影子，記錄著我的一切。

我關掉電腦，身體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一股寒意從尾椎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這五年，我活在一個巨大的鏡頭之下。

第二天一早，我起得很早，給晨晨穿好衣服。“今天我們去爺爺家住幾天，好不好？”

晨晨拍著手。“好呀！爺爺會給我買小蛋糕！”

蘇晴從臥室出來，頭發睡得有些亂。她看到我們穿戴整齊的樣子，愣了一下。“老公，今天不是周末，怎麼......”

“我爸想晨晨了。”我打斷她，把晨晨的書包遞給她。“你送我們過去吧，你公司離我爸家近。”

她沒有懷疑，點了點頭。

車裏，晨晨唱著幼兒園教的兒歌，氣氛一如既往。到了我爸家樓下，我抱著晨晨下車。

“晚上我來接你們。”蘇晴說。

“不用了。”我關上車門。“我爸媽留我們住兩天，你安心上班吧。”

蘇晴看著我，眼神裏有些探究。我衝她笑了笑，抱著兒子轉身就走，沒有再回頭。

回到我自己的房間，我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箱子。

這是哥哥江述晨的遺物。他犧牲後，爸媽悲痛過度，不忍再看，便都交給了我。

我打開箱子，裏麵是他的軍裝，疊得整整齊齊。還有一摞摞的榮譽證書，和幾本相冊。我一本一本地翻著。

大多是他和戰友們的合影，每個人都笑得那麼陽光，那麼朝氣蓬勃。

翻到最後一本相冊時，我的動作停住了。

相冊的夾層裏，似乎有什麼東西硌著手。我小心翼翼地撕開夾層的封口，從裏麵抽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年輕的哥哥穿著軍裝，英姿颯爽。

他身邊站著一個同樣穿著軍裝的女人，英姿颯爽，眉眼明豔。雖然比現在年輕許多，但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是蘇晴。照片裏的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病弱之氣，眼神裏全是堅硬的光。

我將照片翻過來。背後，是我哥哥龍飛鳳舞的字跡。

“蘇晴，如果我回不來，替我照顧好江陽，讓他一輩子都活在陽光下。”

落款日期，是他最後一次出任務的前一天。

手裏的照片，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

我所謂的“一見鐘情”。

我自豪的“神仙愛情”。

我精心經營的“幸福家庭”。

原來，隻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女人的臨終托孤。

一個女人，為了履行她的承諾，而執行的一場，長達五年的任務。

3

我把照片放回原處，將箱子重新推回床底。

一切恢複原樣，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晚上，蘇晴打來電話。“老公，你和晨晨什麼時候回來？家裏好冷清。”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再住一晚吧，晨晨跟爺爺奶奶玩瘋了，不想走。”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平靜到陌生。

“好吧，那你也早點休息。”

掛了電話，我爸端著一碗湯走進來。“跟小晴打完電話了？你們倆呀，真是一天都分不開。”

我接過湯碗，熱氣熏得我眼睛有些發澀。“爸，哥以前......有沒有跟你提過一個叫蘇晴的戰友？”

我爸愣了一下，仔細回憶著。“蘇晴？好像......有點印象。你哥提過一嘴，說是她隊裏最厲害的一個兵，什麼都會，就是人太冷，不愛說話。”他歎了口氣。“你哥那孩子，報喜不報憂。每次打電話都說自己很好，隊裏的人對他也很好。誰知道......”我爸的眼圈紅了。

我放下湯碗，握住他的手。“爸，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我爸拍拍我的手背。“好在，老天爺把你和小晴送到我們身邊，尤其是晨晨，看著他，就像看到了你哥小時候。”

我低下頭，看著碗裏漂浮的蔥花，胃裏一陣絞痛。

第二天，我帶著晨晨回了家。蘇晴早已準備好了一桌子菜，都是我愛吃的。看到我們，她立刻迎上來，接過我手裏的包，又抱起晨晨，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我的小寶貝，想死媽媽了。”

晨晨摟著她的脖子咯咯直笑。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溫馨。

我換了鞋，走進廚房盛飯。

她跟了進來，從背後抱住我。“老公，以後別在爸媽家住那麼久了，我一個人在家，連覺都睡不好。”她的氣息噴在我的耳廓，我卻隻覺得一陣冰冷，皮膚上泛起細小的疙瘩。

我沒有推開她，隻是淡淡地說：“知道了。”

吃飯的時候，我狀似無意地提起。“老婆，我整理哥哥遺物的時候，發現他有一張和戰友的合影，那個女兵長得還挺漂亮的。”

蘇晴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是嗎？”她把菜放進我碗裏，語氣自然。“你哥那麼優秀，肯定有很多戰友欣賞他。”

“照片背後還有字呢，好像是說......托付了什麼事。”我緊緊盯著她的臉。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隻是笑了笑。“戰友之間，生死相托，很正常。”

她滴水不漏。

我不再試探，低頭吃飯。米飯在嘴裏，嚼不出任何味道。

接下來的幾天，我表現得一如既往。

為她準備早餐，給她晚安吻，在她“身體不適”時為她熬粥。

隻是，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聽著身邊人平穩的呼吸聲，感覺自己像一個溺水者，在深不見底的謊言裏緩緩下沉。

我開始留意家裏的一切。

我發現，我工作室裏那些最名貴、最容易被氧氣侵蝕的畫，總能在她“無意”的照料下，收藏的格外好。我發現，晨晨有幾次磕磕碰碰，她處理傷口的手法，比社區醫院的護士還要專業。我發現，家裏醫藥箱的底層，藏著一卷軍用級別的彈性繃帶。

所有被我忽略的細節，如今都像一根根針，紮在我的心上。

周五，是哥哥的忌日。

一大早，蘇晴就穿戴整齊。“老公，今天公司有個緊急項目，可能要加班到很晚，你帶晨晨回咱爸家吃飯吧，不用等我。”她說這話時，眼神飄忽，不敢看我。

我點點頭，聲音很輕。“好，你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她鬆了一口氣的樣子，踮腳在我唇邊印下一個吻。“知道了。”

她走後，我給晨晨換上了一件黑色的運動裝。“寶寶，今天我們不去爺爺家，我們......去看舅舅。”

晨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開車，沒有回爸媽家，而是徑直開向了城郊的烈士陵園。

4

陵園裏，鬆柏靜立。空氣清冷，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我牽著晨晨的手，走在石板路上。腳步很輕，怕驚擾了這裏的寧靜。

我沒有去哥哥的墓碑前。我抱著晨晨，躲在一棵巨大的柏樹後麵。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哥哥的墓碑，卻又不易被人發現。

沒過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小路的盡頭。是蘇晴。

她沒有穿平時那些舒適柔軟的休閑裝。

她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常服，肩章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金光。

她脫下了那層病弱溫柔的偽裝，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劍，鋒利，挺拔。

她手裏捧著一束白菊，一步一步，走得沉穩而堅定。

她在哥哥的墓碑前站定，軍姿標準得如同教科書。她將那束白菊輕輕放下，然後抬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我聽到她開口，聲音不再是我熟悉的溫和，而是充滿了力量與滄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膛裏砸出來的。

“江述晨，我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