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歲那年,我因為打碎了爸爸從國外帶回來的花瓶,被媽媽關進了閣樓。
北方的冬天,閣樓沒有暖氣,窗戶還漏著風。
我從黃昏待到深夜,又從深夜待到黎明。
我喊媽媽,沒人應。
我喊爸爸,也沒人應。
最後發燒燒到肺炎,在醫院躺了半個月,他們才來接我。
媽媽還在抱怨醫藥費太貴,說我就像個討債鬼。
二十年後,他們卻捧著一個一模一樣的花瓶,跪在我麵前,哭得老淚縱橫。
他們求我,看看他們,叫他們一聲爸媽。
可我隻是歪著頭,看著他們。
這兩個陌生人,是誰?
1.
病房的門被推開,兩個人影站在門口,逆著光,我看不清他們的臉。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腳步聲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女人手裏提著一個保溫桶,男人手裏拎著一袋水果。
“月初,今天感覺怎麼樣?”女人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溫柔。
我沒有回答,視線落在牆壁的一塊汙漬上。
那塊汙漬的形狀,有點像一隻奔跑的兔子。
她見我沒反應,也不尷尬,自顧自地打開保溫桶。
“媽給你燉了你最愛喝的蓮藕排骨湯,你快趁熱喝點。”
她把湯盛出來,白瓷碗裏飄著油花和蔥綠,香氣彌漫開。
我依舊看著那隻“兔子”。
男人走過來,把一根剝好的香蕉遞到我嘴邊:“月初,吃點水果。”
香蕉頂端觸碰到了我的嘴唇,軟軟的,涼涼的。
我沒有張嘴。
我的大腦像一台死機了的電腦,能接收到外界的信號,卻無法做出任何處理和回應。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垮掉。
“月初,你看看爸爸,我是爸爸啊。”他的聲音帶著強烈的顫抖。
我終於動了。
我緩緩轉過頭,視線從他臉上掃過,又落在他身後的女人臉上。
他們的表情,是擔憂,是焦急,是痛苦。
很陌生的兩種情緒。
我看著他們,就像看著兩個突然闖入房間的演員,他們正在上演一出我看不懂的悲情戲。
幾秒後,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牆上的“兔子”。
女人再也忍不住,她突然用手指著我:“江月初!你到底要裝到什麼時候!我們是你的爸媽啊!”
我的身體猛地一顫,心臟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呼吸變得困難。
世界在我眼前開始褪色,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嗡嗡的雜音。
牆上的“兔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抱著膝蓋,縮在床角,身體不受控製地發抖。
“別......別過來......”我喃喃自語。
“你看!你把她嚇到了!”男人壓著嗓子怒吼。
“我......我不是故意的......”女人帶著哭腔,“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腳步聲,爭吵聲,護士的勸阻聲。
最後,病房的門關上了。
世界重歸寂靜。
我抬起頭,牆上那隻“兔子”又回來了。
它還在那裏,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
2.
護士送來了晚餐,白米飯,炒青菜,還有一個蒸雞蛋。
我盯著那碗白米飯,看了很久。
眼前又出現了幻覺。
一個小女孩跪在地上,麵前是一碗打翻的米飯,米粒混著灰塵,黏在地板上。
一個女人尖利的罵聲貫穿了整個空間。
“就知道吃!養你有什麼用!撿起來!不撿幹淨不準吃飯!”
小女孩伸出瘦小的手,一粒一粒地把米飯撿回碗裏。
她的手很臟,指甲縫裏全是黑泥。
我閉上眼,再睜開,幻覺消失了。
麵前的白米飯幹淨,飽滿,還冒著熱氣。
我拿起勺子,一勺一勺,慢慢地把飯吃完。
連一粒米都沒有剩下。
第二天,那兩個人又來了。
這次他們沒帶吃的,而是帶了一本厚厚的相冊。
“月初,你看,這是你一百天的時候拍的。”女人翻開相冊,指著一張照片。
照片上,一個被紅被子包裹的嬰兒,睡得正香。
“這是你一歲生日,我們給你買的大蛋糕。”
照片上,嬰兒坐在寶寶椅裏,臉上被抹了奶油,笑得很開心。
“這是你上幼兒園,老師說你最乖了。”
照片上,穿著小裙子的女孩,對著鏡頭比了一個“耶”的手勢。
一頁一頁翻過去,女孩在照片裏慢慢長大。
五歲,六歲,七歲......
她的笑容也越來越少。
最後,照片停留在一張七歲的全家福上。
男人和女人站在後麵,臉上帶著公式化的微笑。
女孩站在他們中間,垂著頭,看不清表情。
“月初,你看,我們才是一家人啊。”女人合上相冊,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溫暖,甚至有些燙。
我抽出我的手,拿起那本相滾燙的相冊。
我翻開其中一頁,指著照片上女孩頭頂的一個小小的白點。
那大概是衝洗照片時不小心留下的瑕疵。
我開口,聲音幹澀沙啞。
“這裏,壞了。”
女人的表情凝固了。
男人的呼吸也停滯了一瞬。
空氣裏隻剩下我指甲劃過相片保護膜的沙沙聲。
我一遍又一遍地劃著那個白點。
“壞了。”
“壞了!”
“壞了!!”
“別劃了!”女人突然失控地尖叫,一把奪過相冊,緊緊抱在懷裏,像是在保護什麼稀世珍寶。
她看著我,眼神裏是恐懼,是絕望,還有我讀不懂的恨意。
“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們?為什麼!”
我看著她漲紅的臉,和不斷向下滾落的淚水。
我不太明白,一個人的眼睛裏,怎麼能流出這麼多水。
3.
他們被護士請了出去。
我聽見女人在走廊裏崩潰大哭。
“她肯定是故意的!她就是想報複我們!她怎麼能這麼狠心!”
男人的聲音疲憊而沙啞:“你小點聲,這裏是醫院。”
“我怎麼小聲!江文博,你告訴我,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們把她養這麼大,她就是這麼回報我們的?”
“......”
“她現在連話都不肯跟我們說,連看我們一眼都不願意!她心裏還有沒有我們這對父母!”
爭吵聲漸行漸遠。
下午,我的主治醫生傅醫生來查房。
他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很斯文。
“今天感覺怎麼樣?”他問。
我沒說話。
他也不在意,自顧自地在記錄本上寫著什麼。
“你父母今天又來了。”他說。
我依舊沒有反應。
“他們很擔心你。”
我的視線落在窗外,一隻麻雀跳上了窗台,歪著頭,好奇地往裏看。
“其實,他們也挺可憐的。”傅醫生突然說。
我轉過頭,看著他。
“人總是要為自己年輕時犯下的錯,付出代價的。”他推了推眼鏡,“隻是有時候,這個代價,會比想象中沉重得多。”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隻看到那隻麻雀,跳了兩下,飛走了。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又回到了那個閣樓。
很黑,很冷。
我能聽到樓下傳來電視機的聲音,還有男人和女人的笑聲。
我好餓。
我摸索著,想找點吃的。
角落裏有一個紙箱,我打開它,裏麵裝的全是我的舊東西。
斷了腿的布娃娃,畫滿了塗鴉的日記本,還有一盒被掰斷的蠟筆。
我拿出日記本,翻開。
上麵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
“媽媽今天又打我了,因為我沒有把碗洗幹淨。”
“爸爸回來了,可是他沒有理我。”
“我今天過生日,但是沒有蛋糕。”
“我好想變成一隻小鳥,這樣就可以飛走了。”
一頁頁翻過去,我仿佛看到了那個蜷縮在黑暗裏,又冷又餓的小女孩。
我伸出手,想抱抱她。
可是我的手卻穿過了她的身體。
她抬起頭,看著我,臉上沒有表情。
“你是誰?”她問。
“我是......”
我醒了過來,渾身都是冷汗。
天還沒亮,病房裏一片死寂。
我突然很想寫點什麼。
我找到護士,要了紙和筆。
我坐在桌前,對著白紙,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我忘了怎麼寫字。
最後,我隻能在紙上畫畫。
我畫了一個小小的火柴人,被關在一個巨大的黑盒子裏。
盒子外麵,是太陽,是月亮,是星星。
盒子裏麵,什麼都沒有。
4.
那對自稱是我父母的人,消停了好幾天。
沒有他們,我的世界清淨了很多。
我每天吃飯,睡覺,坐在窗邊看天。
有時候傅醫生會來找我聊天,但我從不回應。
我開始慢慢地想起一些事。
都是些碎片。
媽媽許清芬把滾燙的湯灑在我手上,隻是因為我沒有及時給她遞上紙巾。
爸爸江文博因為客戶的一句刁難,回家就把我當成出氣筒,用皮帶抽我。
我考了全班第一,他們卻連一句表揚都沒有,反而說我是在炫耀。
這些記憶像生了鏽的刀片,一遍遍地割著我的神經。
但很奇怪,我感覺不到疼。
就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
這天下午,他們又來了。
許清芬的眼睛又紅又腫,像是幾天沒睡好。
江文博的頭發白了許多,整個人憔悴不堪。
他們帶來了一個新玩具,一個會唱歌跳舞的機器人。
“月初,你看,這是現在最流行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它可以陪你聊天。”江文博把機器人放到我麵前。
機器人開始唱歌:“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它。
許清芬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月初,你喜歡嗎?你小時候,最喜歡這些會動的玩具了。”
我伸出手,在機器人圓圓的腦袋上摸了一下。
然後,我用力一推。
機器人摔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歌聲戛然而止。
一條機械手臂斷了,掉在一旁。
“你!”許清芬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但她看了一眼旁邊的江文博,又硬生生把火壓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蹲下身,想去撿那個壞掉的機器人。
“別碰它。”我突然開口。
我的聲音讓許清芬的動作停住了。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這是我“生病”以來,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
江文博也一臉激動:“月初,你......你想起來了?”
我沒有理他,隻是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個壞掉的機器人。
“它壞了。”我說,“壞掉的東西,就應該待在垃圾桶裏。”
說完,我走下床,撿起那條斷掉的機械手臂,走到房間角落的垃圾桶旁,把它扔了進去。
然後,我又走回去,想去撿機器人的身體。
“別動!”許清芬突然撲過來,一把抱住機器人的殘骸,像是在保護自己的孩子。
她抬起頭,淚水洶湧而出。
“月初,你不能這樣......你不能......”她泣不成聲,“媽媽知道錯了,媽媽真的知道錯了......你別再折磨我們了,好不好?”
江文博也走了過來,蹲在她身邊,一隻手搭在她的背上,另一隻手伸向我。
“月初,跟爸爸媽媽回家,好不好?我們以後再也不罵你了,不打你了......我們把所有最好的都給你。”
他們兩個人,一個抱著壞掉的機器人哭,一個伸著手向我乞求。
那畫麵,有點滑稽。
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很累。
我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回床上,拉起被子,蒙住了頭。
被子隔絕了所有的聲音和光線。
我又回到了我的“閣樓”。
這裏很安全。
傅醫生站在門口,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
“江先生,江太太。”他叫住正準備離開的兩人。
許清芬擦了擦眼淚,回頭看他:“傅醫生,還有事嗎?”
傅醫生沒說話,隻是從身後拿出一個透明的物證袋。
袋子裏,裝著幾片燒得焦黑的、殘缺不全的紙。
“我們整理月初的病房時,在床墊下麵發現了這個。”
江文博的臉色,在看到那個袋子的瞬間,變得慘白。
“這......這是什麼?”許清芬的聲音裏帶著不祥的預感。
傅醫生舉起袋子,對著光。
“月初的日記。”
“或者說,是她拚命想藏起來,卻被你們發現並燒毀後,剩下的殘骸。”
“你們對她做的,可不僅僅是關閣樓,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