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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賬是還了,心裏頭那塊大石頭卻好像隻是挪了個地方,從胃裏哐當一下,又壓到了心口上,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孫曉雅原以為,把馬春燕那一萬塊錢堵上,家裏起碼能透點亮光,能有點熱乎氣兒。可沒想到,這錢一出去,家裏的溫度反倒像是驟然降到了冰點以下。

最明顯的就是趙誌剛,他像是徹底把自己裹進了一層看不見的、硬邦邦的殼裏。白天,天蒙蒙亮,曉雅這邊剛有點動靜,廚房裏水龍頭還沒擰開呢,他那頭就已經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一聲不吭地拉開門出去了,比鬧鐘還準。晚上呢,則是越來越晚。以前再怎麼累,八九點鐘總也到家了,洗把臉,還能趕上跟佳妮說兩句話。現在可好,常常是曉雅把晚飯熱了又熱,電視裏的節目都變成了雪花點,樓下才傳來沉重又拖遝的腳步聲。

開門帶進來的一股風裏,不再僅僅是汗水和塵土的味道,總混雜著些別的。一股子是劣質卷煙燒過了頭的嗆味兒,另一股,則是淡淡的、卻執拗不肯散去的酒氣。不濃,但混在一起,粘在人身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疲憊和頹廢。

曉雅問過兩次:“咋又這麼晚?跟誰喝的?”趙誌剛要麼眼皮都不抬,含糊地應一句:“啊,以前廠裏幾個老哥們兒,碰上了。”要麼就帶點不耐煩:“幹活那家老板客氣,非得管頓飯,喝了點兒。”

次數多了,曉雅也就不再問了。她心裏跟明鏡似的。他這是在躲她,更是躲這個家。心裏頭那口憋屈氣,沒地方撒,隻能借著那點酒勁,和那煙霧繚繞,暫時麻痹一下。男人的那點自尊心,像塊脆弱的玻璃,這次是被現實結結實實地砸出了一片蛛網般的裂痕。

曉雅不是沒嘗試過。她瞅著他臉色稍微緩和點的時候,試著想扯開個話頭,說說以後的打算,或者哪怕就是聊聊佳妮在學校的事兒。可話一出口,就像石子丟進了深潭,連個響動都沒有。趙誌剛不是用“嗯”、“啊”這種不鹹不淡的單字給頂回來,就是幹脆埋著頭,用沉默築起一道牆,把她徹底隔絕在外。

連佳妮都感覺出不對勁了。小姑娘心思細,一天晚上睡覺前,她鑽進被窩,小手拉著曉雅的衣角,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點怯:“媽,爸是不是......不高興了?他都不怎麼跟我笑了。”

曉雅心裏一酸,趕緊俯下身,摸摸女兒細軟的頭發,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自然:“傻孩子,想啥呢。你爸是最近幹活太累了,身上不得勁,不是不高興。快睡吧。”

佳妮將信將疑地閉上眼睛,長睫毛微微顫動。曉雅坐在炕沿上,聽著女兒逐漸均勻的呼吸,心裏的那個洞,卻好像更大了。這日子,怎麼就像走在一條越來越窄的胡同裏,眼見著前麵咋就沒亮光了?

這天晚上,趙誌剛回來得尤其晚。牆上的老掛鐘,時針已經顫巍巍地指過了“十”字。曉雅早就把佳妮哄睡了,自己就著昏黃的燈光,拿著從南方帶回來的幾塊零碎料子,琢磨著能不能給佳妮拚個新書包,心裏卻亂糟糟的,針腳都縫得歪歪扭扭。

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格外笨拙,嘩啦啦響了半天,才終於把門捅開。趙誌剛幾乎是跌撞進來的,一股濃烈得嗆人的酒氣瞬間席卷了小小的門廳。他腳步踉蹌,差點被門檻絆倒,趕緊伸手扶住牆壁,才勉強站穩。抬起頭,一雙眼睛布滿了紅血絲,眼神渾濁又渙散。

曉雅放下手裏的活計,站起身,想過去扶他一把。“怎麼喝這麼多?”她皺緊了眉頭。

手剛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猛地一甩,力道之大,讓曉雅往後跟蹌了一步。“沒......沒事!我沒事!沒醉!”趙誌剛梗著脖子,舌頭明顯大了,吐字含混,卻偏要做出清醒的樣子。

他掙脫開曉雅,晃晃悠悠地走到屋裏那張舊方桌旁,拉開椅子,重重地坐下去。椅子腿發出“吱呀”一聲痛苦的呻吟。他低著頭,胳膊撐在膝蓋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像一頭被困住的、疲憊又憤怒的野獸。酒氣混著他身上的汗味,在狹小的空間裏發酵,悶得人胸口發堵。

曉雅看著他這樣子,心裏又氣又無奈。她轉身去廚房,倒了杯溫水,走過來輕輕放在他麵前的桌子上。“喝點熱水,醒醒酒,不然明天該難受了。”她的聲音盡量放得平緩。

趙誌剛沒動,甚至沒抬眼看那杯水。他就那麼低著頭,呼哧呼哧地喘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子裏靜得可怕,隻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和掛鐘單調的“滴答”聲。曉雅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這種沉默,比爭吵更讓人心慌。

突然,他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她,那眼神裏混雜著酒意、怨憤,還有一種說不清的痛苦。他舌頭打結,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一股狠勁:“孫......孫曉雅......你......你現在是真能耐了!啊?一萬塊錢!厚厚的一遝票子!你說拍出去就拍出去了!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他喘了口大氣,嘴角扯出一抹譏諷的弧度:“馬春燕......馬春燕那娘們兒的話,好聽嗎?嗯?‘哎喲,曉雅,還是你有本事!’‘你們家以後可就指望你了!’......你聽著,得勁兒不?!”

該來的還是來了。曉雅心裏沉沉地往下一墜。她知道,這筆錢,這個事兒,就像一根刺,紮在他心裏,不拔出來,膿血總是要流的。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依舊盡量平穩:“誌剛,你喝多了,說的都是醉話。那錢是拿去還債,不是充大方,更不是要顯擺什麼。馬春燕她愛說什麼,那是她的事兒,咱自己心裏有數就行。”

“我心裏有數?!”趙誌剛像是被這句話徹底點燃了,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砰”的一聲巨響,桌上的水杯被震得跳了起來,水濺出來一片。“我有啥數?我的數就是,我趙誌剛,活了大半輩子,在廠裏也曾經是個技術尖子!到頭來,最後是靠老婆跑出去拋頭露麵掙的錢,來填我捅的窟窿!我的數就是,現在左鄰右舍,以前廠裏的那些老哥們兒,都在背後戳我的脊梁骨!說趙誌剛現在慫了,軟了,我趙誌剛現在特麼的就是個吃軟飯的!”

他的嗓門又高又亮,在寂靜的深夜裏像一把破鑼,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曉雅嚇得心裏一哆嗦,趕緊扭頭看向裏屋門簾,生怕吵醒佳妮。她壓低了聲音,帶著懇求:“你小點聲!行不行?深更半夜的,像什麼話!誰戳你脊梁骨了?咱們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管別人說什麼幹嘛?”

“我小聲?我憑啥小聲?”趙誌剛酒勁上頭,完全控製不住音量,反而更加激動地梗起了脖子,額頭上青筋都暴了出來,“孫曉雅,你別跟我來這一套!唱高調誰不會?啊?”他往前湊了湊,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曉雅,壓低了聲音,卻帶著一股更加傷人的、醃臢的意味:“你去南方......那個王姐,她到底是幹啥的?啊?對你那麼照顧?就那麼大方?那工坊裏頭,就你一個女的?別人咋掙不到這個數?就你本事大?你......你跟我說實話,你這錢,它......它來得就那麼幹淨?你說得清嗎你!”

這番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子,毫無征兆地、狠狠地紮進了曉雅的心窩子。她渾身猛地一僵,血液“嗡”地一下全衝到了頭頂,臉上刹那間褪盡了血色,變得煞白。她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麵目有些猙獰的男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著,牙齒都在打顫,半天,才從劇烈的顫抖中,擠出一句破碎的話:“趙......趙誌剛!你還是不是個人?!你......你把我孫曉雅當成什麼人了?!!”

委屈像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堤壩。緊接著是滔天的憤怒,還有這大半年來,一個人在異鄉承受的孤獨、辛苦、提心吊膽,所有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全都被這句肮臟的猜疑給點燃了,爆炸開來。眼淚洶湧地往外衝,視線瞬間就模糊了。但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沒讓那聲嗚咽衝出口腔,隻是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胡亂地抹去滾燙的淚水。

“我是什麼人?”曉雅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傷心而顫抖,但卻異常清晰地、一字一頓地砸出來,“我告訴你趙誌剛,我掙的每一分錢,都是清清白白的!是我熬更守夜,低著頭,彎著腰,憑我這雙手,一分一分掙來的!手上磨出的繭子,衣服上沾的紗線沫子,它們都認得!”

她往前踏了一步,眼淚流得更凶,聲音卻反而帶上了一種冰冷的硬度:“我在那邊,人生地不熟,看人臉色,受人擠兌,好不容易接點活兒,還差點讓人把飯碗都砸了的時候,你在哪兒?嗯?你在家裏唉聲歎氣,還是在外頭借酒澆愁?你現在倒有臉,有臉來質問我這錢幹不幹淨?!”

她想起在南方那個租來的、隻有一個小窗戶的閣樓隔間裏,晚上就著昏暗的燈光,一遍遍數著那些帶著油墨和布料味道的鈔票。那時的心情,是酸楚裏帶著一點微弱的希望,那是她用整整半年的分離、辛苦和忍耐換來的,是這個家還能繼續走下去的底氣!可現在,到了自己丈夫嘴裏,卻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臟錢”!

“趙誌剛,你摸著你自己的良心!”曉雅的聲音拔高了一些,像錘子,一下下砸在趙誌剛的心上,“那些錢要是真的來路不正,你當時能挺直了腰板,拿去還給馬春燕?你能心安理得地讓佳妮穿上我用那錢買的新衣裳?你能嗎?!”

這一連串的質問,像一盆帶著冰碴子的冷水,兜頭蓋臉地澆在了趙誌剛頭上。尤其是曉雅那止不住的眼淚和渾身發抖的樣子,讓他被酒精麻痹的神經似乎清醒了幾分。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和明顯的懊悔,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補救的話。但男人的那點可憐的麵子架子還硬撐著,他下不來台,隻能繼續硬著口氣,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帶上了幾分辯解和煩躁:“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就是心裏憋屈!憋屈得難受!”

“你憋屈?你憋屈就能往自己媳婦身上潑臟水?!”曉雅的眼淚流得更凶,但聲音反而奇異地冷靜了下來,是一種心寒透頂之後的冷靜,“趙誌剛,我告訴你,我當初放下佳妮,一個人跑出去掙錢,不是為了今天回來聽你說這些混賬話的!是因為這個家要塌了!是因為佳妮要交學費,要吃飯穿衣!你要是真有種,真有本事,當初就別欠那麼多賬! 讓人家堵著門罵娘,別讓人差點把家裏的電視機都抬走!你要是真有骨氣,現在就去掙個一萬塊錢,狠狠地拍在我臉上!那我才真服你!”

這些話,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尖刀,精準無比地捅到了趙誌剛最痛、最無法麵對的地方。他像是被徹底剝掉了最後一塊遮羞布,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漲成了豬肝色。他伸手指著曉雅,手指顫抖著,嘴唇哆嗦了半天,想吼叫什麼,卻發現所有的言語在這樣赤裸裸的現實麵前都變得蒼白無力。巨大的羞愧和無法辯駁的憤怒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窒息。

最後,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類似困獸般的、含混的低吼,狠狠地一跺腳,像是要踩碎這讓人無地自容的現實,然後猛地轉身,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家門。“哐當!”一聲巨響,房門被摔得山響,整個屋子都仿佛隨之震動了一下,牆皮似乎都簌簌地往下掉了一點灰塵。

巨大的聲響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曉雅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軟軟地癱坐在剛才趙誌剛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渾身的力氣都被那場爭吵和最後的摔門聲帶走了。眼淚無聲地流淌,熱乎乎地滑過冰涼的臉頰。心裏頭那個大洞,此刻空空蕩蕩,呼呼地灌著凜冽的寒風,吹得五臟六腑都冰涼。她茫然地看著這個家,這個她花了那麼多心思,剛剛收拾出一點樣子,盼著能重新暖和起來的家,此刻隻覺得四處都透著冷冰冰的寒意,比冬天最冷的時候還要冷。

就在這時,裏屋的門簾輕輕動了一下。曉雅心頭一跳,趕緊用手背胡亂地抹了把臉。隻見佳妮光著兩隻小腳丫,站在門口,身上隻穿著單薄的秋衣。小姑娘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滿是驚恐,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小嘴癟著,怯生生地、帶著哭音叫了一聲:“媽......?”

這一聲,像針一樣紮在曉雅最軟的地方,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立刻站起來,幾步衝過去,一把將女兒冰涼的小身子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裏,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沒事,妮兒,沒事......不怕......”她的聲音沙啞,帶著強裝出來的鎮定,“你爸......你爸就是晚上喝多了點酒,心裏燥得慌,出去......出去透透氣......馬上就回來了。沒事,啊,乖,睡吧,媽在這兒呢,媽陪著你。”

她把佳妮抱回裏屋炕上,輕輕拍著她的背,哼著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調子。佳妮在她懷裏微微發抖,過了好久,才在極度的不安中慢慢睡去,眼角還掛著淚珠。

曉雅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直到確認女兒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她坐在炕沿上,一動不動,像一尊失去了溫度的雕塑。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漆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趙誌剛沒有回來。也不知道會去哪裏。

她知道,今天晚上這場爭吵,不隻是拌嘴。有些裂痕,一旦產生了,就像碗上裂開的那道深深的裂紋,就算以後勉強粘上了,那疤痕也永遠都在,提醒著它曾經破碎過。這個家,看著人是團圓了,可根子上的什麼東西,已經鬆動了,搖晃了,發出令人不安的嘎吱聲。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放棄南方那個雖然辛苦卻可能有機會的地方,一心想著回來團聚,把這個家重新撐起來,到底值不值得?未來的路,在眼前這片濃稠的黑暗裏,黑得徹底,黑得讓人心裏發慌,看不到一絲光亮。夜,還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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