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曉雅回來了，這個家好像又轉起來了，可轉得有點澀，帶著吱吱嘎嘎的聲響。

頭幾天，曉雅沒閑著。她把家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遍，掃掉了牆角的灰網，擦亮了蒙塵的玻璃，又把那些油膩膩的窗簾都扯下來洗了。鍋台擦得能照出人影，久違的炒菜香味兒又飄了出來。佳妮高興得像個小尾巴，寸步不離地跟著媽媽，晚上非要擠在曉雅和趙誌剛中間睡，小手緊緊抓著曉雅的衣角，好像怕一鬆手媽媽又不見了。

曉雅心裏又酸又軟，變著法兒給佳妮做好吃的，檢查作業也格外仔細。孩子寫字工整了，算術題也做得有模有樣，曉雅看著，心裏才覺得這大半年的分離，多少有了點安慰。

可她和趙誌剛之間，話卻少了。白天，趙誌剛照樣出去找零活幹，有時候是去火車站扛包，有時候是去哪個工地搭把手，一身灰土地回來。曉雅在家操持。晚上，佳妮睡熟了，屋裏就剩下他們倆。一個靠在炕頭這邊看女兒課本，一個坐在炕梢那兒卷煙卷。空氣像是凝住了，扯都扯不動。

“吃飯了。”

“嗯。”

“佳妮作業寫完了？”

“寫完了。”

“......今天活咋樣？”

“就那樣。”

對話幹巴巴的，三句就能砸到地上都能砸出個坑。曉雅帶回來的錢，像個看不見的疙瘩，堵在兩人中間。誰都不先碰，都知道一碰就得疼。

這麼憋了三四天，晚上佳妮睡著後，曉雅把針線笸籮推到一邊，看著對麵煙霧繚繞裏的趙誌剛，開了口：“誌剛，咱得說說外麵欠的債了。”

趙誌剛卷煙的手停了一下，沒抬頭，“嗯”了一聲。

“我這次帶回來一萬五。”曉雅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楚，“我想著，先湊個整，還一萬。剩下那五千，留著開春佳妮學費，家裏應急。零頭咱自己緊巴點，先把大頭利息壓下去。”

趙誌剛猛地抬起頭，眼睛在煙霧裏眯著：“一萬五？你......你咋掙這麼多？” 他臉上說不上是驚喜還是別的啥，更像是一種被震著的茫然。

“王姐給的獎金多。”曉雅避重就輕，“你看這麼還行不？”

趙誌剛沉默了半天，把手裏卷了半截的煙按滅了：“你掙的錢，你說了算。” 話聽著沒毛病，可那調子，沉甸甸的，沒有一點鬆快勁兒。

曉雅心裏像被小針紮了一下，她吸口氣，盡量讓聲音平和點：“不是誰說了算的事。債是咱倆的，得一起扛。早點還上，心裏踏實，也不用再看人臉色。”

“我知道。”趙誌剛悶聲說，站起身，“你定吧，啥時候去，我跟你一塊兒。” 說完，他轉身出去了，說是去院裏透透氣。

曉雅看著他的背影，心裏那點剛回家的熱乎氣，涼了一半。她明白趙誌剛那點心思，男人嘛，老婆掙回來大錢，解決了天大的難處，他臉上掛不住，心裏憋屈。可這節骨眼上，曉雅也累，沒那麼多心思去細細熨帖他的自尊。

第二天，曉雅抽空去了五愛街找王琳。王琳一見她就拉著手不放開：“咋樣？在家待得還習慣不？趙誌剛沒給你氣受吧？”

曉雅苦笑一下：“就那麼回事唄。還行吧。”

王琳撇撇嘴：“我就知道！那驢脾氣！......不管他，快跟我說說，南方到底啥樣？那濮院的貨，真就那麼好？”

曉雅坐到王琳攤子後頭的小馬紮上，把這些日子在工坊的見聞，怎麼打版，怎麼看料子，怎麼調機器，還有最後樣品那場風波，一五一十地跟王琳念叨。王琳聽得眼睛發亮，時不時拍大腿：“哎呀我的媽！還得是你！要換我，早讓那倆小蹄子坑死了！”

正說著，有個老主顧來拿之前定的一條褲子，試了試，嘟囔著褲腿有點肥，不大滿意。王琳正要賠笑臉說好話改天給修，曉雅站起來說：“大姐，要不我幫你看看？”

她讓那大姐站好，拿著褲子在她身上比劃了一下，又問了問想要啥樣。然後從王琳的針線盒裏拿出劃粉，利索地在褲腿上畫了幾道線，又借了王琳的縫紉機，噠噠噠幾下，拆開線，按照畫好的線重新縫好。前後不到十分鐘。

“大姐，你再試試。”

那大姐將信將疑地套上，走到攤子掛的破鏡子前一照，哎呦一聲：“神了！這下精神多了！正好！你這手藝可以啊！”

王琳也湊過去看，嘖嘖稱奇：“行啊曉雅！這改得，比原來那死板樣子強多了！”

旁邊攤位的幾個老娘們也圍過來看熱鬧，七嘴八舌地問曉雅咋弄的。曉雅也不藏私，簡單說了說怎麼根據人的身形稍微調整一下線條就顯瘦。大夥兒都誇她手巧。

王琳把曉雅拉到一邊，眼睛放光：“曉雅，看見沒？你這手藝，在咱五愛街絕對是這個！”她翹起大拇指，“你別閑著啦！我這兒有不少壓手裏的布頭，還有幾件版型不對賣不動的衣服，你拿回去，隨便改改，肯定好賣！要不，你就跟我合夥幹！你出手藝，我出攤子，掙了錢對半分！”

曉雅看著王琳熱切的臉，又看看周圍嘈雜卻充滿生氣的市場，心裏那股在南方被逼出來的勁頭，又悄悄冒了頭。她沒立刻答應，隻說：“我琢磨琢磨，家裏一堆事，我還得先把債還了。”

“成！你慢慢想！反正我這話擱這兒了！”王琳痛快地說。

曉雅回家時，天都快黑了。趙誌剛已經回來了，正坐在桌邊，就著一碟鹹菜疙瘩啃饅頭。佳妮在寫作業。屋裏沒開燈，有點暗。

曉雅放下從王琳那兒拿來的幾塊布料，想去開燈，趙誌剛悶聲說：“別開了，費電。”

曉雅的手頓了頓，沒說什麼，摸黑洗了手，也坐到桌邊。她看著趙誌剛陰沉的臉，想起王琳那邊的熱火朝天，心裏像有兩個人在拔河。

“今天......去琳子那兒了？”趙誌剛忽然問，聲音聽著有點怪。

“嗯，去了趟。”曉雅拿起個饅頭，“琳子說，讓我有空幫她改改衣服。”

趙誌剛沒接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不經意地問：“她那邊......挺熱鬧吧？”

“嗯，還行。”曉雅嚼著幹硬的饅頭，覺得有點噎得慌。

佳妮抬起頭，高興地說：“媽，琳姨給你的花布真好看！給我做個新衣服吧！”

曉雅摸摸女兒的頭：“好，媽得空就給你做。”

趙誌剛放下筷子，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我吃飽了。”他說完，又走到窗邊，看著外麵黑漆漆的院子。

曉雅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身邊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女兒，嘴裏那口饅頭，半天沒咽下去。這鍋台、炕頭是回來了，可這家裏的溫度，和心裏頭的疙瘩，到底該咋辦？她想起南方工坊裏那些冰冷的機器，忽然覺得，有時候，機器比人心，反倒好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