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雅掛掉老周的電話,工坊裏隻剩下機器低沉的嗡鳴和窗外偶爾傳來的狗叫。老周那句含糊的提示,“送紗的齒輪組得調,有個偏門的角度”,這句話像一把鑰匙,在她腦海裏反複轉動。她顧不得疲憊,立刻撲到那台老舊的提花機前,借著昏黃的燈光,重新看著這些複雜的齒輪和連杆。
送紗齒輪組控製著不同顏色和材質的紗線按照精確的比例和張力送入織針。老周說的“偏門的角度”,意味著需要打破常規的調試方法,找到一個極其細微的非標準位置,才能實現那種意大利樣品所需的、近乎完美的紗線配合與獨特的織物挺括感。這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手感,一點點嘗試,微調一度,再觀察布麵的變化。
曉雅忘記了時間,眼裏隻有那些冰冷的金屬部件和逐漸從針腳下誕生的布片。她先按照常規思路調了幾次,織出來的小樣要麼花紋對不上,要麼手感依舊僵硬。她並不氣餒,回想老周的語氣,那“偏門的角度”必然是一個通常認為“錯誤”或“無效”的位置。她開始逆向思維,將齒輪向通常認為會“卡線”或“張力不均”的方向輕微調整,織一小段,仔細觀察,再調整。
汗水浸濕了她的額發,手指也因為反複的精細操作而有些僵硬。直到後半夜,當她又一次微調了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角度後,織針下的布麵忽然有了微妙的變化。原本略顯呆板的雙麵花紋,層次驟然清晰起來,藏青與暗金線的交織變得生動,反麵的淺灰色也呈現出一種糯滑的質感。她小心地剪下這一小段布樣,用手指反複撚搓,再對比那塊意大利樣品。雖然仍有細微差距,但那種神韻,尤其是手感和織物內在的挺括感,已經摸到了門檻!
希望像一道強光,驅散了連日的疲憊和焦慮。曉雅強壓住內心的激動,知道這隻是第一步,接下來需要穩定這個參數,進行更大麵積的試織,並優化後續的整理工藝。她將這次成功的齒輪角度仔細記錄下來,準備天亮了再繼續優化。她將這塊最具希望的布樣和之前的失敗品分開,小心地收在一個標記好的抽屜裏,然後才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回到住處,腦袋沾到枕頭就幾乎立刻昏睡過去。
第二天,曉雅早早來到工坊,心情是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明亮。她打算一鼓作氣,利用上午時間鞏固參數,織出一塊足夠大的、能體現最終效果的樣品給王姐看。她快步走到角落的工作台,打開那個抽屜的一瞬間,她的血液好像凝固了。
抽屜裏一片狼藉。那些失敗的布樣還在,但昨晚那塊最接近成功的、也是唯一一塊指明了正確方向的布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胡亂揉搓過、甚至邊緣有些許疑似被利器劃傷痕跡的幾塊廢料。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將那塊關鍵布樣放在了最上麵,還用一張幹淨的紙襯著。
有人動了她的東西!不僅動了,還精準地拿走了最關鍵的那塊,並且試圖製造一種隻是被人胡亂翻動過的假象。
曉雅的心臟狂跳,一股涼意從腳底直衝頭頂。她第一時間想喊出來,想質問是誰幹的。工坊裏,阿珍正在擦拭機器,阿麗在整理線軸,王姐還沒到。她的目光掃過阿珍,阿珍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注視,抬起頭,臉上沒什麼異常,甚至帶著點慣常的疏離:“曉雅,這麼早?那意大利料的樣布,王姐剛才來電話問進度了。”
曉雅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看到阿珍眼神裏一閃而過的探究,也注意到旁邊阿麗整理線軸的動作似乎停頓了一瞬,雖然背對著她,但肩膀的線條有些僵硬。
不能聲張。曉雅瞬間做出了判斷。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吵鬧起來隻會打草驚蛇,讓破壞者隱藏得更深,而且會顯得自己沉不住氣,管理不好工作現場。王姐最厭惡的就是內部不清淨,影響幹活。眼下最緊迫的,不是抓出黑手,而是如何彌補損失,按時交出樣品。
“嗯,我知道了,正在趕。”曉雅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她迅速合上抽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她走到機器旁,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丟失的布樣意味著她需要重新調試到那個“偏門的角度”。雖然已經有了方向,但重新找到那個精確的點,仍需時間和運氣,而交貨期迫在眉睫。
一整天,曉雅都處在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態。她一邊假裝繼續調試機器,試圖重現昨晚的成果,一邊暗中留意著工坊裏的每一個人。王姐來過一次,看了看她織出的幾塊新小樣(都是失敗品),皺了皺眉,沒說什麼,但眼神裏的壓力顯而易見。阿珍和阿麗似乎比平時更關注她這邊,借故走過來幾次,問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或者隻是看看機器運轉。
曉雅不動聲色。她注意到,阿麗似乎對她放布樣和工具的抽屜位置格外留意。下午,阿麗又一次借口找剪刀,靠近了那個工作台。曉雅用眼角的餘光看到,阿麗的手在抽屜把手上似乎無意識地碰了一下,眼神飛快地掃過抽屜的縫隙。
懷疑的焦點集中到了阿麗身上。但動機是什麼?單純的嫉妒?還是另有隱情?曉雅想起阿珍那個在鎮上開著小作坊的表叔。之前閑聊時,阿珍提過一嘴,說她表叔最近也想接點高檔訂單,但技術跟不上。難道......?
下班時間到了,工坊裏的人陸續離開。曉雅故意磨蹭到最後,確認工坊隻剩下她一人後,她做了一個決定。她將一小段今晚好不容易重新試織出來的、比較成功的布樣(但仍不及丟失的那塊)小心地剪下一小條,用一張普通的廢紙包好,假裝隨意地塞進那個抽屜的角落裏,但做了一個極不起眼的標記——用鉛筆在抽屜內側劃了一道短的斜線,正對那個紙包的位置。然後,她將真正記錄著關鍵參數和最新成功布樣的筆記本和布片,貼身藏好。她關掉大燈,隻留下一盞遠離工作區的小燈,製造出已經離開的假象,自己則躲進了堆放原料的狹小隔間裏,屏息凝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工坊裏靜得可怕,隻有舊鐘表的滴答聲。曉雅的心跳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她不確定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也許破壞者不會再來了,也許隻是她多疑。但直覺告訴她,對方既然精準地破壞了最關鍵的證據,很可能還會來確認她是否真的無法翻身,或者,繼續破壞。
就在曉雅腿腳都有些發麻,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工坊的門被極輕地推開了。一個黑影閃了進來,腳步放得極輕,徑直走向曉雅的工作台。借著小燈微弱的光線,曉雅看清了,是阿麗!
阿麗迅速而熟練地打開那個抽屜,直接伸手摸向曉雅故意留下的那個紙包。她打開看了看,又迅速包好,放回原處。然後,她似乎鬆了口氣,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東西,在微弱光線下,像是一小段線頭或者什麼,準備塞進抽屜裏。就在這時,曉雅猛地推開隔間的門,按亮了手裏準備好的手電筒,光柱直接打在阿麗慘白的臉上。
“阿麗姐,找什麼呢?”曉雅的聲音在寂靜的工坊裏冷得像冰。
阿麗嚇得渾身一抖,手裏的東西掉在了地上,那是一小撮顏色突兀、質地粗硬的劣質紗線頭。如果混在曉雅精心準備的羊絨紗裏,織到布麵中,必然會造成致命的瑕疵。
“我......我東西掉了,來找找......”阿麗語無倫次,臉色煞白。
曉雅沒理會她的辯解,快步上前,撿起那撮紗線頭,又打開抽屜,拿出那個紙包。“這是你剛才放回去的吧?你想幹什麼?把我好不容易試出來的布樣偷走,再把這些次品紗線混進我的料子裏,讓我交不出貨,對不對?”
證據確鑿,阿麗癱軟下來,帶著哭音:“曉雅,不關我事......是......是我表叔......他說隻要讓你這單做不成,王姐這兒的招牌就砸了,他......他就能搶到那邊的訂單......他答應事成後給我錢......”
果然如此。商業競爭的暗流,已經蔓延到了這小小的工坊。阿珍是否知情?曉雅不確定,但阿麗是直接執行者。
曉雅看著涕淚俱下的阿麗,心中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冰冷。她想起趙誌剛的背叛,想起在五愛街為幾毛錢斤斤計較的窘迫,現在,又是在他鄉遭遇這種齷齪的手段。生存,從來都不容易。
她沒有大聲斥責,也沒有立刻拖著阿麗去找王姐。她沉默了片刻,看著阿麗,一字一句地說:“你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清楚點。”
在曉雅冷靜得近乎壓迫的注視下,阿麗斷斷續續地重複了剛才的供詞,包括她表叔的小作坊名稱和大致計劃。
曉雅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快速記下了關鍵信息:時間、地點、人物、動機、物證(拙劣的紗線和她藏起來的真正布樣)。然後,她對阿麗說:“今晚的事,我不會告訴王姐。”
阿麗驚愕地抬頭。
“但是!”曉雅盯著她,“如果我的樣品最終沒能按時合格交貨,或者以後再發生類似的事情,我今天記錄下來的,會一字不落地放到王姐桌上。你應該知道王姐的脾氣。”
阿麗拚命點頭。
“現在,你走吧。當作什麼都沒發生。”曉雅讓開了路。
阿麗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跑了。曉雅沒有時間憤怒或悲傷。破壞雖然被阻止,但最大的危機仍在,重現那塊完美的布樣。她藏起來的成功小樣不大,不足以向客戶展示,她必須織出更大、更完美的布麵。
後半夜,車間的燈又亮了起來。有了之前的經驗和記錄的參數,她集中精神,再次投入調試。或許是破釜沉舟的決心,或許是危機激發的潛能,在天色蒙蒙亮時,她終於再次抓住了那個微妙的“角度”,並且這次調試得更加精準穩定。織機歡快地運行起來,吐出的布麵,無論是花紋的清晰度、色彩的飽和度,還是正反麵的手感和骨感,都無限接近那塊意大利樣品,甚至在某種光澤度上,因為用了心,似乎還有一絲超越。
曉雅一刻也不敢停,守著機器織出了足夠長度的樣品布。然後,又按照王姐偶爾提點過的後整理方法,小心翼翼地進行了簡單的熨燙定型。當晨曦透過窗戶照在完工的布樣上時,那片藏青暗金與淺灰交織的織物,散發著溫潤而高級的光澤。曉雅知道,這一次她成功了。
早上,王姐準時來到廠裏。曉雅將精心整理好的布樣平靜地放在王姐麵前。王姐拿起布樣,對著光仔細看,手指反複摩挲,甚至拿到鼻子前聞了聞染料和整理劑的氣味。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裏銳利的審視漸漸被一絲難以察覺的驚訝和讚賞所取代。
“嗯,有點意思。”王姐終於開口,放下布樣,“比我想的快。”
曉雅微微鬆了口氣,但沒忘記更重要的事。她等王姐坐下後,用不高但清晰的聲音說:“王姐,樣品是做出來了。不過有件事......我覺得得讓您知道。”她沒提阿麗的名字,隻是語氣平緩地敘述:“昨晚我發現有人動過我試樣的抽屜,差點把關鍵的小樣弄丟了。另外,工坊的原料,特別是這種高檔紗線,保管可能得再緊點,我怕萬一混進不對的東西,損失就大了。”
她的話點到即止,沒有指控,隻是提示風險。但結合她能如此“快”地交出遠超預期的合格樣品,這提示的分量就重了。
王姐是何等精明的人,她抬起眼皮,深看了曉雅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看到曉雅心底裏去。她沒追問細節,隻是沉默了幾秒鐘,然後淡淡地說:“知道了。布樣我拿去給客戶看。你辛苦了,今天放你一天假,工錢照算。”
沒有表揚,沒有承諾,但“知道了”三個字和破天荒的“放假”,已經說明了態度。
曉雅沒有多言,點頭應下,轉身去清理機器。她知道,話隻能說到這個份上。
第二天,曉雅來上工。工坊裏氣氛有些微妙。阿麗不在她往常的崗位上,被派去幹最基礎的、接觸不到核心技術和材料的雜活了。阿珍顯得格外安靜,埋頭幹活,不敢與曉雅有眼神接觸。
下午,王姐把曉雅叫到辦公室,將一個信封推到她麵前。“客戶的定金收到了,這是你的一成獎金。之前扣的零件錢,一筆勾銷。”王姐的語氣依舊平淡,“你這手藝,留在我這小工坊,屈才了。”
曉雅接過信封,厚度讓她心頭一顫。她抬起頭,看著王姐:“王姐,謝謝您這段時間的教導。沒有您的嚴苛,我撐不過來。”
王姐擺擺手,沒接這話茬,反而像是隨口一提:“我昨兒去市場聽商戶都說你們沈陽那邊,五愛街現在羊毛衫搞得還挺紅火。”
曉雅心中一震,意識到王姐可能早已看透她的心思。她坦然點頭:“是,家裏孩子還小,總得回去。”
王姐“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低頭看她的賬本。這是送客的意思。
曉雅退出辦公室,捏著那個裝著獎金的信封,感覺沉甸甸的。這不僅僅是錢,是她用技術、毅力,甚至是一點初顯的商業頭腦搏來的認可和資本。她終於在這個曾經讓她感到格格不入的南方工廠裏贏得了一席之地,獲得了暫時的安全感和一絲寶貴的尊重。
同時,通過阿麗這件事,她也真切地窺見了市場競爭的殘酷麵,不僅僅是技術和價格的比拚,還有台麵下的暗流湧動。這比她想象中更複雜,但也讓她更加清醒。
她知道自己離開濮院、返回沈陽的日子不遠了。目標清晰地指向了家鄉的五愛街。那裏有她的牽掛,也有她即將憑手藝和剛剛學到的生存智慧去開拓的戰場。她的目光越過工坊的窗戶,望向北方,眼神裏不再是迷茫和忐忑,而是經曆了試煉後的堅定與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