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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舟難渡同舟難渡
蕭妙音

第12章

玉娘推門時,黃銅門環擦過門臼,發出細碎的“哢嗒”聲。

她低著頭往裏走,眼風卻忍不住往四下瞟——紫檀木的梳妝台上擺著麵菱花鏡,鏡邊嵌著米粒大的珍珠,陽光從窗欞漏進來,在鏡麵上滾出金亮的弧線;牆上掛著的《寒江獨釣圖》是前兒新換的,墨色濃淡間仿佛真有江風穿堂而過;就連鋪在腳踏上的波斯地毯,都繡著她叫不出名字的花紋,踩上去像陷進了雲絮裏。

“水燙麼?”曹夫人斜倚在引枕上,烏發鬆鬆挽著,鬢邊簪了支碧玉簪,晨光落在她眼角的細紋上,倒顯得格外柔和。

柳玉娘忙屈膝回話:“回夫人,用溫水兌過了。”她學著青黛姐姐的樣子,先把帕子在水裏浸透,擰到半幹才遞過去,指尖不小心碰到曹夫人的手,那手上戴著隻赤金鐲子,涼絲絲地滑過她的皮膚。

伺候曹夫人梳洗時,她總愛偷偷看鏡裏的影子。

曹夫人的發髻梳得一絲不苟,嵌寶金簪在鏡中閃著微光,而她自己的影子總縮在角落裏,青灰色的宮裝袖口磨出了細毛,卻被她用線細細縫過,幾乎瞧不出破綻。

前兒青黛姐姐誇她手巧,說這針腳比繡房裏的小丫頭還勻淨,她當時沒敢笑,心裏卻甜了好幾天。

早茶用的是雨前龍井,柳玉娘捧著茶盞往廊下走,看見硯秋院的小丫鬟正往石階上擺花盆。

那是兩盆新移來的茉莉,綠葉子上還沾著泥,卻已經冒出了星星點點的花苞。

大縣主李瑤英最愛茉莉,大前年這個時候,她還在自己院裏種了半架,可惜逃難走了,沒能帶走自己心愛的花。

回聽竹院時,青黛正站在廊下數著新到的綢緞。

一匹匹錦緞攤在竹榻上,像鋪開的晚霞——石榴紅的是給曹夫人做秋衫的,月白的要送去雲棲院給二郎君做襯裏,還有匹暗紋織金的,青黛說要留著給太夫人壽宴時用。

柳玉娘蹲在旁邊幫忙理絲線,那金線撚得比頭發還細,纏在指尖像握著縷陽光。

“仔細些,這線金貴著呢。”青黛笑著拍她的手背。“等過了端午,夫人說要給你們裁新衣裳,你想要什麼顏色?”

柳玉娘心裏咯噔一下,手指差點把線扯斷。她進宮時穿的那件半舊夾襖,還是鄰村阿婆給縫的,如今袖口都磨破了。

要是真能有件新衣裳......她想起前兒在宮道上見過霽月殿的侍女,穿的是天青色的綾羅,走起路來裙擺像漾著水紋。

“想什麼呢?”青黛推了她一把,“難不成想要霞帔不成?”

她慌忙低下頭,臉頰燙得厲害。其實她不敢要那麼好的料子,隻要像同房的春桃那件月白粗布衫就好,幹淨利落,幹活也方便。

春桃那件衫子是去年生辰時青黛姐姐給的,領口繡著朵小小的桃花,她總說等玉娘有了新衣裳,要幫她也繡一朵。

晌午歇晌時,柳玉娘搬了張小竹凳坐在廊下,就著日頭縫補自己的襪底。剛進宮時她總把針腳縫歪,現在卻能繡出小小的萬字紋了。

等到暮色已經漫進了各個院子。聽竹院的燈次第亮起來,燭火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窗欞的影子,像幅淡淡的水墨畫。

柳玉娘幫著收拾完茶具,又去給院裏的蘭草澆了水,那幾盆蘭草是曹夫人的心尖寵,葉片嫩得像能掐出水來,她總怕自己笨手笨腳碰壞了,澆水時都用的細頸壺,一點點往根上淋。

“玉娘,過來。”曹夫人坐在燈下翻著賬本,忽然朝她招手。

她心裏一緊,以為自己哪裏做錯了,走到跟前才發現夫人手裏拿著支銀簪,簪頭是朵小小的玉蘭花。“今兒見你幹活仔細,這個賞你。”曹夫人把簪子放在她手心,“小姑娘也得多打扮打扮自己。”

銀簪握在手裏涼絲絲的,玉蘭花苞上還刻著細細的紋路。柳玉娘的手指微微發顫,這是她頭回得夫人的賞,比春桃給的梅花糕還讓她心慌。

她福了福身,轉身時差點撞到門框,惹得曹夫人和青黛都笑了。

回到苔痕院的小廂房時,春桃正趴在桌上描花樣。看見她手裏的銀簪,眼睛一下子亮了:“我的天!夫人竟賞了你這個?”

柳玉娘把簪子插在發髻上,對著春桃那麵裂了縫的銅鏡照了又照。

鏡裏的姑娘梳著雙丫髻,銀簪在昏黃的油燈下閃著微光,倒真有了幾分宮裏人的模樣。春桃湊過來幫她把碎發抿好,忽然指著窗外:“你看!”

她順著春桃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昭信殿的角樓頂上,一輪滿月正慢慢爬上來,把各院的屋脊都鍍上了層銀霜。

聽竹院的竹影在月光裏輕輕搖晃,硯秋院的石榴樹影投在牆上,像幅濃淡相宜的墨畫,就連空著的枕月院,都透著股清幽幽的靜。

“聽說等月圓的時候,太夫人會在壽安殿擺宴。”春桃托著下巴,眼睛望著月亮,“到時候六局的人會在院裏搭戲台,唱《長生殿》呢。”

柳玉娘也望著月亮,手裏輕輕摩挲著那支銀簪。她不知道《長生殿》是什麼樣的戲,也不知道壽安殿的宴席會有多熱鬧,但她忽然覺得,這晉王宮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在這裏有曹夫人的溫和,有青黛姐姐的照拂,有春桃的陪伴,還有支會在月光下發光的銀簪。

夜風從窗縫裏鑽進來,吹得油燈晃了晃。柳玉娘把銀簪小心翼翼地摘下來,放進那個撿來的螺鈿盒子裏,和她攢下的幾枚銀角子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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