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露還凝在階前的青苔上時,柳玉娘已經跪在博古架前,用細絨布擦拭那隻汝窯的天青釉筆洗。釉色如雨後晴空,她擦得極輕,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揉碎這抹青。
六歲的小丫頭脊背挺得筆直,袖口磨出的毛邊蹭著冰涼的磚地——這是她來昭信殿的第二個月,從鄉下來的野丫頭,總算學會了主子們待見的規矩。
“玉娘,夫人的花茶沏好了?”
窗外傳來青黛的聲音,柳玉娘趕緊應著起身,手裏的絨布疊得方方正正塞進袖袋。
她剛要往寢殿去,忽聽身後“哐當”一聲,跟著是乳母們的驚呼。
她回頭一瞧,頓時魂飛魄散——四歲的李承渥正踮著腳扒著案幾,手裏攥著塊剛啃了兩口的芙蓉糕,案上那隻哥窯的冰裂紋碗卻滾落在地,碎成了七八片。
“五郎君!您怎麼又......”張媽急得直跺腳,卻不敢真去拉,畢竟這小郎君是晉王和夫人的心頭肉。
李承渥卻不怕,反倒咯咯笑起來,把手裏的糕渣往碎瓷片上撒,活像隻惡作劇得逞的小狐狸。
柳玉娘看得心頭發緊,那碗是江南官窯的貢品,前夜晉王還摩挲著說“這冰裂紋像極了塞北的冰原”,如今碎在地上,映著晨光,倒真像一地碎冰。
“好玩嗎?”
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月洞門傳來,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笑意。
李承渥臉上的笑瞬間僵住,撒糕渣的手定在半空,活像被施了定身咒。
柳玉娘抬頭望去,十歲的李承勖正站在廊下,石青色的直裰下擺沾著點墨痕,手裏還卷著本《楚辭》,想來是剛從書房溜回來的。
“二......二哥。”李承渥的聲音突然細得像蚊子叫,腳底下悄悄往後挪,想躲到柱子後麵。
李承勖卻邁著四方步慢悠悠走近,彎腰撿起片碎瓷:“這東西是爹心愛之物,花了價錢弄來的,五弟說,該怎麼賠?”
“我......我不是故意的。”李承渥的眼圈紅了,小手背在身後絞著襖角,“是它自己掉的。”
“哦?”李承勖挑眉,忽然伸手揪住弟弟的後領,像拎隻肥嘟嘟的小乳貓,“那我倒要問問這碗,是不是它自己長腿跳下來的?”
李承渥被拎得雙腳離地,紅綢小襖的領口勒著脖子,卻不敢哭鬧,隻蹬著小腿哼哼:“二哥壞!放開我!”“壞?”李承勖低頭盯著他,嘴角噙著笑,眼神卻有點冷,“上次撕了娘的鸞鳥錦屏風,你也說不是故意的;前兒往我的兵書裏塞蟈蟈,你還說不是故意的?五弟這‘不是故意’,倒比先生教的文章還熟練。”
這話逗得旁邊的乳母們都低低笑起來。
柳玉娘也忍不住抿了嘴——二郎君說話總這樣,明明是在教訓人,偏帶著股說不出的機靈勁兒,連罵人的話都像戲文裏的詞兒。
“我......”李承渥被堵得說不出話,眼淚啪嗒啪嗒掉在李承勖的手背上。
“哭?”李承勖鬆開手,卻順勢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前兒你把爹的奏章當草紙畫小烏龜,怎麼不哭?”
他蹲下身,撿起塊最大的碎瓷片,“這冰裂紋多好看,五郎君既然喜歡,不如把這些碎片都撿起來,串成個項鏈掛著?”
李承渥嚇得直搖頭,小手趕緊去撿碎片,被瓷片劃破了也不敢作聲。
柳玉娘看著他肉乎乎的掌心滲出血珠,心裏竟有點不忍,剛想遞塊帕子,卻見李承勖朝她使了個眼色——那眼神裏沒有方才的戲謔,倒藏著點認真。
她趕緊縮回手,低頭假裝整理茶盞。就聽李承勖慢悠悠地說:“撿仔細些,少一片,就罰你抄《孝經》十遍。”
“我不認字!”李承渥帶著哭腔喊。
“那就讓先生教你認,”李承勖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什麼時候認會了,什麼時候抄完。”
他轉頭對乳母說,“找些藥來給五郎君敷手,別讓傷口發炎了。”
乳母這才敢上前,柳玉娘趁機端著茶盞往寢殿去,路過李承勖身邊時,聽見他低聲對弟弟說:“再敢胡鬧,下次就把你扔進養著鱷魚的池塘裏,讓你跟鱷魚學爬。”
身後傳來李承渥抽噎的答應聲,柳玉娘的腳步卻頓了頓——這二郎君,嘴上厲害,心裏倒護著弟弟。
曹夫人正坐在窗邊繡一幅《百子圖》,見她進來,放下針線笑問:“外麵怎麼鬧哄哄的?”
“回夫人,五郎君不小心打碎了哥窯的碗,二郎君正教他撿碎片呢。”柳玉娘把茶盞放在紫檀木小幾上,聲音細細的。
“這渥兒,一天不惹禍就皮癢。”曹夫人嗔了句,眼裏卻沒真生氣,“他二哥也真是,明明疼弟弟疼得緊,偏要裝作凶神惡煞。”
柳玉娘沒接話,隻垂著眼簾侍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