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醫院的消毒水氣味頑固地附著在我的鼻腔深處,即使已經回到謝家那棟奢華卻冰冷的老洋房,那股味道依然如影隨形,提醒著我過去一周的不堪與脆弱。
不僅僅是生理上的不適,更是心理上的重創。
我把自己埋進客廳鬆軟的沙發裏,疲憊地闔上眼,渴望片刻的安寧。然而,一道醇厚卻淬著冰渣的嗓音自身後響起,瞬間擊碎了我的奢望。
“連續幾天夜不歸宿,池照螢,長本事了?是去會哪個不知死活的小白臉了?”
我脊背一僵,緩緩睜開眼。
謝之遙就站在不遠處,逆著光,身形挺拔卻透著無形的壓迫感。他修長的手指正靈巧地編織著一個鮮花頭環,用的是嬌豔欲滴的白玫瑰和翠綠的常春藤。他的動作很溫柔,與他此刻審視我的犀利目光,以及那毫不掩飾的鄙夷不屑,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原來,他們是去郊外踏青了。他還有這等閑情逸致,親手為江雪編花環。
曾幾何時,我撒著嬌,磨了他整整一個下午,求他也為我編一個,哪怕是最簡單的雛菊花環也好。他卻隻是不耐地推開我,用“忙”這個萬能借口輕易打發。原來,不是不會,不是沒空,隻是不願意把這份心思用在我身上。
我的視線微轉,落在安靜坐在一旁的江雪身上。那個精巧的花環正戴在她栗色的卷發上,襯得她膚白勝雪,眼波流轉間,確實像個被精心嗬護的小精靈。
看到我回來,江雪臉上立刻堆起無懈可擊的甜美笑容,聲音嬌得能滴出水來:“螢螢回來啦?你都不知道,之遙等你好久了呢,是吧,之遙?”她嘴上說著謝之遙等我,目光轉向我時,眼底卻飛快掠過一絲挑釁、囂張和十足的得意。
謝之遙從鼻子裏極輕地應了一聲,算是回應,目光卻始終沒離開我,像鷹隼鎖定獵物。
江雪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好主意,雀躍地起身,摘下自己頭上的花環,不由分說地就往我頭上戴:“哎呀,你看我,差點忘了。咱們螢螢年紀小,正是戴花環最好看的時候。等我和之遙結婚的時候,你就戴這個給我們做花童,肯定特別可愛!”
她的動作看似親昵,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
我猛地一偏頭,躲開了。
花環僵在半空,氣氛瞬間凝滯。
我後知後覺地想起,我對花粉嚴重過敏,尤其是玫瑰。剛才靠近的瞬間,鼻腔已經開始發癢。
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悲哀湧上心頭。我懶得解釋,也無力再看他們表演郎情妾意,隻想立刻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我站起身,低著頭,一言不發地朝著樓梯口走去。
身後,傳來謝之遙極其清晰的一聲冷哼,伴隨著他淬了毒般的評價:
“沒家教的東西!”
我的腳步頓了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然後更快地上了樓。
回到房間,反鎖上門,世界終於清靜了,隻剩下我急促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身上開始泛起熟悉的紅疹,癢意一陣陣襲來。我跌坐在床上,思緒混亂不堪,像一團糾纏不清的毛線。
鬼使神差地,我拿出手機,點開了和謝之遙的聊天對話框。
頂置的對話,最後幾條消息,停留在我住院那天。
「哥,我很難受,在醫院,你能不能來接我?」——這是我發出的,帶著最後的微弱期望。
「沒空。」——這是他幾個小時後回過來的,吝嗇到連多打一個標點符號都覺得浪費。
再往上翻,幾乎全是我的獨角戲。分享日常,小心問候,笨拙的關心......從他偶爾的「嗯」、「知道了」,到後來的已讀不回,再到最後明顯不耐煩的「池照螢,你很煩」。
我從沉默中解讀出敷衍,從敷衍中確認了不耐。
心口像是被鈍器反複捶打,悶悶地疼。我退出了和他的對話框,朋友圈的小紅點提示格外刺眼。點開一看,江雪剛剛更新了一條狀態。
九宮格照片,背景是京城最頂級的餐廳翡翠廳,裝飾奢華,鮮花環繞。照片裏的江雪笑靨如花,依偎在一身高定西裝的謝之遙身旁,手裏捧著昂貴的蛋糕。配文是:「謝謝之遙給我準備的生日驚喜,愛您喲~(愛心)(愛心)」
下麵有一條最新的評論。
謝之遙:「你喜歡就好。」
簡單的四個字,卻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心窩,然後殘忍地攪動。
今天,三月初十。
也是我的生日。
窗外的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簇擁著,熱鬧又寂寞。
但沒人記得我的生日。
是啊,爸媽都死了,像我這樣活在陰溝裏的人,怎麼配擁有生日祝福,怎麼配站在陽光下享受溫暖?
喉嚨堵得厲害,眼睛又酸又澀。
就在這時,門外隱約傳來了腳步聲和壓低的談話聲。是謝之遙和江雪上樓了。他們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紮進我的耳朵。
“......池照螢?不過是個甩不掉的累贅罷了。”是謝之遙的聲音,冷漠得像是在討論一件無關緊要的舊物,“我也煩得很。要不是看在她那對父母的份上,能給公司博個好名聲,誰樂意接手這個麻煩?”
他頓了頓,語氣裏的輕蔑更重:“再說,她但凡有點自知之明,就該明白自己是個拖油瓶,是謝家的恥辱。安安分分躲起來不好嗎?非要出來礙眼。”
拖油瓶。
累贅。
恥辱。
每一個字,都化作最鋒利的刀刃,將我心底最後一絲殘存的、可笑的情愫,淩遲處死,剁成爛泥。
原來,這二十年的情分,在他眼裏,竟是這樣一場赤裸裸的利益算計和負擔厭惡。
身上的過敏反應越來越嚴重,紅疹連成一片,癢痛難忍。我哆嗦著手,從床頭櫃的抽屜深處翻出氯雷他定,幹咽下去。
藥效還沒上來,生理性的淚水卻先一步失控,啪嗒啪嗒地砸落在手背上,滾燙得嚇人。
分明一年前,還不是這樣的。
那時,我還會挽著他的胳膊,逢人便驕傲地介紹:“這是我哥,謝之遙,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哥哥!”
他會無奈地笑著揉我的頭發,眼裏有真實的寵溺。
他會毫不留情地斬斷所有撲向他的桃花,對外宣稱:“家裏有個小祖宗管著,沒空。”
他會在聖誕夜冒著風雪趕回來,隻為了把答應給我的禮物送到我手上。
他會在我生理期疼得蜷縮成一團時,笨拙地給我煮紅糖水,用溫熱的手掌一遍遍幫我揉肚子。
他會在我受委屈時,毫不猶豫地站在我前麵,替我擋下所有風雨。
那麼多溫暖的細節,那麼多被愛的錯覺,一點點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我牢牢困在名為“謝之遙”的牢籠裏。
以至於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氣,磕磕絆絆向他表白時,他臉上驟然降下的冰霜和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瞬間將我打入萬丈深淵。
“池照螢,你安分點!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別再說這些讓人惡心的話!別讓我討厭你!”
那一刻,世界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