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宮蕊嘴裏的林阿姨,正是林霞,邵然的母親。
她與邵廣生離婚那年三十五歲,還正是一個女人意氣風發的時候,在分得了家產股份的一半之後,花了兩年的時間學習英語,之後迅速移居美國,事業正如日中天的邵廣生自然不會走,繼續開拓著他的事業。
邵然是他們在離婚中唯一沒有談攏的一個問題,雙方對他的撫養權都極其堅持,最後庭外調解的結果是雙方共同撫養。
而這種結果帶給邵然的隻有疲憊感——這種疲憊感是指,他看似還擁有著父母雙方最完整的愛,然而實際上,這種愛早已因為父母雙方的相互敵視而異化和變形,他不得不一直轉換著自己的角色,在母親麵前扮演好母親的兒子,在父親麵前則扮演好父親的兒子。
十九歲邵然再一次去美國的那年,母親把宮蕊介紹給他,說是自己在美國的一個好友的女兒,基本上也算是自己的幹女兒。
當時的邵然,沒有弄懂母親的心意,隻當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也並未放在心上,直到一連一個星期他都可以在自己方圓百米之內看到宮蕊才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
他開口問過母親:“宮蕊怎麼一直都住在我們家?”
母親不直接回答,隻是揚起嘴角笑:“怎麼?你不喜歡她?”
“不,不是。”邵然趕緊搖頭,也就沒法再問下去。
他並非不喜歡宮蕊,說實話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雖然是在美國長大,但一直讀的都是中文學校,接受的也都是傳統教育,所以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美國味,柔柔弱弱的,倒是個東方古典美人。
她也的確是林霞在美國的一個朋友的女兒,隻不過那個朋友如今生意上遇到一些風浪需要回國避上一段時間,所以就把宮蕊托付給林霞照顧。那邊林霞一直都很喜歡宮蕊,正好趕上邵然要來美國讀書,便在心裏盤算著想讓他在美國長久定居,所以有心撮合他和宮蕊。
宮蕊倒是很快就喜歡上了邵然。是的,很快就喜歡上了。十九歲的邵然,遺傳了他的父母身上最顯著的優點,高挺的鼻梁,修長的身材,五官精致得像是拿著刻刀一點點在大理石上雕刻出來的。更為重要的是,他還沒有一般十九歲男孩不可一世的傲氣和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整個人彬彬有禮,又懂得進退,玉石一般的光澤已經微微顯露。
邵然並未看出她的情意,他與她依舊平平和和地相處,不算親密也不算疏離,時間久了倒也產生了某種類似於親情的情感。
宮蕊對他的表白發生在他二十一歲生日的那天,母親在酒店安排了生日晚宴,他下課之後先回了一趟家,想回臥室換一身衣服,誰知一推開自己臥室的門就看到宮蕊坐在那裏。
一股濃烈的酒味傳了過來,邵然微微蹙起了眉頭,看了看坐在那裏的宮蕊。今日的她完全不同於往日,她穿了一條極短的黑色蕾絲旗袍坐在床邊,臉上也帶著淡妝,腳下是一個已經空蕩蕩的酒瓶,想必是喝了不少酒。
“小蕊……”邵然不知道該如何張口,“你怎麼了?”
臥室裏的燈光是曖昧的暗黃色,她衝他笑了笑,便從床邊起身走了過來。在邵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雙手已經繞上了他的脖子。
她的整個身體都向他湊了過來,邵然甚至聽得見她在他耳邊的呼吸聲:“邵然……”她輕輕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把臉轉過來緩緩地靠近他的嘴,“邵然,我愛你……”
邵然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但理智還是告訴自己要推開她。當然,對於那個時候的邵然來說,想要推開她的理由並非是道德感之類的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想推開她的原因不外乎他想到了這樣做的後果——他要對她負責,要互相牽著手出現在母親麵前,母親則會喜笑顏開,說不定還會立馬召集宮蕊的父母談論他們的婚事——這是最現實的後果,邵然想到都會不寒而栗。
婚姻的可怕,他打小就見識過,而且不管怎麼說,婚姻中的父母還存著那麼一丁點的愛,甚至在結婚之前還存在過濃烈的情感,然而即便是這樣,他們的婚姻也依舊像一襲爬滿虱子的舊袍。若是和宮蕊呢,邵然在心底思忖,他連這一丁點的愛都沒有,所以必須拒絕麵前這滾燙的身體。
邵然往後退了幾步,誰知宮蕊反而把他抱得更緊,抱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的神情中帶著少女的渴求與天真,她用力吻上他的唇,胡亂呢喃著:“不要推開我,邵然,我愛你,不要推開我……”
該是酒精的緣故,邵然知道她的情緒已經完全失控,也已無法進行正常交談。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時刻他做出了一個讓他以後的很多年都會後悔不已的行為。
他狠狠地推了宮蕊一把,用了足夠大的力氣。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然後就摔倒在了地上。
是冰涼的大理石地板,倒下去的時候發出沉悶的聲響,讓邵然的心都跟著揪緊了一下。他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扶起她,然而疼痛已經讓她清醒了,那種柔情而癡狂的神情一下子從宮蕊的眼中被抽離,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神空落落的。
然後她飛快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推開門就向外麵跑去,沒有理會邵然剛剛喊出口的那一句“外麵在下雨”……
那天下午邵然的生日宴會上,宮蕊沒有出現,母親不是沒有注意到,問了邵然幾句,邵然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是愣了一會兒之後跟著跑出去的,可是宮蕊已經沒了人影。她的手機應該沒有帶在身上,邵然尋找了一圈找不見她之後回到房間,發現她的手機留在了臥室裏。
那邊母親的電話已經打了過來:“客人已經來得差不多了,你趕緊過來吧。”邵然怔怔地“嗯”了一聲,從衣櫃裏取出衣服心不在焉地換上。
那天的宴會直到很晚才結束,邵然很難集中精神,他給宮蕊的手機發了條信息:“小蕊,你如果回家後看到信息給我打個電話,我很擔心你。”可直到宴會散場,賓客們的祝詞都說盡,邵然也沒有等到宮蕊的電話。
母親在宴會上和幾個有一段時間沒見的朋友聊得很開心,都是離異又富裕的中年婦女,說好了宴會結束之後一起去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天,邵然便自己驅車回家。
房子裏還是空蕩蕩的,宮蕊一直都沒有回來。他去衛生間衝了個澡,可情緒還是不能穩定下來,總覺得心煩意亂的,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客廳裏牆壁上的掛鐘已經指向了十一點,邵然從沙發上坐了起來,拿起一件外套走了出去。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開著車,外麵的雨下得一片迷蒙。他的眉頭也越蹙越緊,平日裏難得抽煙的他在那一會兒的工夫裏連抽了好幾支。他找了她一夜,直到後來天色漸亮,才悵然地開車回去。
宮蕊是第二天中午才回來的,邵然那天沒有上課,一直坐在客廳裏等著她,直到看到她安然無恙地走了進來才鬆了一口氣。他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小蕊,你沒事吧?”
她抬起頭來看了看他,那神情對邵然而言,是極其陌生的,他從未在宮蕊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好在隻是浮光一現,宮蕊很快就恢複了往日的神色,對邵然笑了笑:“沒事,我先去洗個澡。”然後便側身從他身邊走開。
邵然的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所有事情的後果都是在一段時間之後才會顯露端倪的,一個多月以後的某一天的早餐時間,宮蕊忽然放下自己手中的筷子向衛生間衝去。邵然有些擔心地跟了過去,看到她正趴在馬桶上嘔吐。
她回過頭來看到了站在身後的邵然,衝他嫣然一笑,那笑裏卻似有著說不盡的悲傷:“我懷孕了,我前幾天就知道了,想找個時間去一下醫院……”
她忽然說不下去了,用手捂住嘴巴,幾秒鐘之後才恢複常態,還是對著邵然笑。
邵然愣了愣,那一句“發生了什麼事”卡在了嗓子眼裏,怎麼都說不出口。
宮蕊自己解釋起來:“是你生日那晚,也怪不得別人,我醉醺醺地穿成那個樣子出門,雨實在是太大了……我就想找地方躲雨,後來也不知道到了哪裏……大概是一條小巷子,黑漆漆的……是一個美國人,我看不清長相。”
那一刻的邵然隻覺得好像掉進了冰窟一般,渾身上下發涼,好似有千萬隻螞蟻吞噬著他的心:“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你回來之後為什麼不告訴我?”
是的,他想起那日,宮蕊回來之後從他的身邊走過,她看起來與平日並無異樣,除了臉上有那麼一瞬閃過的空洞。
“告訴你有什麼用?”她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笑容,“是我自取其辱。”
“你不要這麼說,不要這麼說,都怪我,都怪我,小蕊……”邵然語無倫次地說道,“你要去醫院,我陪你去,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醫院,我陪你去……”
五天後他們去了醫院,一路上宮蕊一句話都沒有說,邵然試圖從腦海中搜索一些聽過看過的笑話與她分享,她亦隻是敷衍地一笑,而後便把目光轉向車窗外。
手術所需要的所有簽字都是邵然簽的,宮蕊站起身來向手術室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回過頭問了邵然一句:“會不會很疼?”
她這樣問了一句之後便轉過身,麵無表情地走了進去。
如果非要給青春的終結一個具體的時間的話,宮蕊的青春,是在這天結束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她的身體恢複得不錯,心理卻沒有完全恢複過來。她有一段時間甚至患上了抑鬱症,回到了自己家裏居住,什麼人和她說話她都愛理不理,隻有邵然來看她的時候,才會露出些許快樂的表情。
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溫柔的宮蕊,她暴躁,厭世,經常會莫名其妙地號啕大哭,這樣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將近半年才慢慢恢複過來。
邵然始終無法愛上她,他對她有嗬護,有疼惜,有愛戀,但他確實無法愛上她。他不知道宮蕊是否明白這一點,抑鬱症好了之後她的性格卻沒有再恢複過來,她就像是一隻幼獅依賴母獅一樣渴求著邵然的愛,她對他充滿了占有欲和控製欲,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宮蕊。
邵然一畢業就義無反顧地回國,和宮蕊也未必沒有關係。在他的心裏,或許隻有他徹底抽離她的生命,他們各自的人生才有好好走下去的可能。
換言之,他已經毀了她的人生一次,他不能再毀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