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連諫
(一)
在路上,陶逸撿到一個錢包。
除了身份證和學生證,裏麵一無所有,學生證上是一張幹淨而青春的笑臉,在陽光下燦爛著。陶逸想大約是被賊偷光錢後丟在路邊的。那張美麗的笑臉現在一定是陰著的。
陶逸的心情很好,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決定做件好事。
按照學生證上的校名他找到了那個叫肖樂的女孩子的學校。
他對門衛說:我撿到一個學生的錢包,放在你這裏,讓她來領吧。
門衛看看他說:還是你自己交給她吧,萬一錢的數目不對,我負不起責任。
陶逸忙解釋:裏麵沒有錢,你看,可能被賊拿光了,隻把錢包扔了。
門衛瞅了一眼錢包:我更不能替你轉交了,有跳到黃河洗不清的嫌疑。
隻好按照門衛的指點,陶逸到5號樓303室找那個叫肖樂的女孩子。
陶逸在303室門口喊:肖樂!肖樂!
303室的門開了,一個臉上貼滿黃瓜片的女孩子探出頭:誰?
陶逸看著這張開滿水綠色花朵的臉,很樂:你是肖樂?
女孩子眨眨眼睛,一片小黃瓜片掉在陶逸手上。是又怎麼樣?
我撿到了你的錢包。
女孩子把臉上的黃瓜片稀哩嘩啦地抹下來,亂七八糟地落了陶逸一腳,好象貼在他白色耐克鞋上的水綠色貼士,女孩子伸手奪過錢包,飛快地打開,然後盯著他的眼睛:錢呢?我的錢呢?我還以為你是什麼好人。
陶逸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期期艾艾地說:我撿到時就沒有錢。
女孩子瞪著他,晶晶亮的眼睛鑲嵌在水淋淋的臉上。讓我怎麼相信你是個好人而不是小偷?陶逸不悅: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扭頭就走,邊走邊說:好人沒好報,世上的好心人都被你這樣的人傷透了心,所以他們越來越少了。
陶逸心裏滿是晦氣,這麼好的陽光、這麼好的心情、被一張貌似幹淨的臉給破壞了。
不看湛藍的天空,他邊走邊生氣,不小心撞到一個人身上,抬頭,又是肖樂,她眨著頑皮的眼睛:對不起,我是和你開玩笑。
陽光下她的皮膚光潔而又細膩,很節約布料的棉布吊帶裙上開著張揚的豔麗花朵,玲瓏有致身才象一枚紅透的山楂,誘人又有點倒牙的酸溜溜。
陶逸攤了攤手:你看,怎麼可能是小偷?
肖樂笑了,白亮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就算是,也是個有道義的小偷,謝謝小偷同誌。
陶逸忽然感覺,快樂來得輕鬆而又舒暢,象麵對鄰家的頑皮女孩,她天真無邪,讓人很想牽了手在陽光下的草坪上蹦跳。
肖樂彎下腰,用手指快速地撚起沾在陶逸鞋上的黃瓜片,對著陽光說:多象今天剛剛綻放的花朵。
是的,陶逸心裏綻開了一朵水綠色的透明花朵。
因為還有其他事,陶逸留下一張名片就走了,心裏有一片綠色的留戀。
一個陽光燦爛的女孩,就象今天的天氣。
肖樂在身後喊:改天,我請你吃肯德基哦!
陶逸回身揮手的時候,她已經蹦跳著回去了,輕捷得象腳下安裝了彈簧。
(二)
陶逸並沒把肖樂的肯德基放在心上,他不喜歡吃洋快餐,而是鐘愛中國美食,在他眼裏洋快餐除了給身體增加贅肉外沒有別的價值 。他常常坐在藤椅上擺弄各式各樣擠滿了屋子的藤編,他喜歡這些樸實的東西,它們的氣息優雅安靜,因為喜歡,所以他經營它們。過去中國人講究幹一行愛一行,現在中國的年輕人是愛一行才會幹一行,陶逸屬於現代的中國人。
肖樂是在一個黃昏出現的,這時店麵已接近於悠閑。她風一樣旋進來,對著滿屋子的藤編而不是對著陶逸說:看來,你真的不是小偷。她轉了一圈,你的這個筆筒不錯,多少錢賣?
這一次,她穿得象麻袋,肥大的亞麻色休閑褲,隱約露臍的水紅色吊帶背心。
陶逸說:謝謝小姐你給我正名,然後用譏笑的目光看她用者哩水弄豎起來的短發。你的頭發很有特色嗎。
一說一應中,好象已經很撚熟了,熟得象青梅竹馬的玩伴,沒什麼禁忌。肖樂讓他快點關門,然後,請他吃肯德基,陶逸堅持吃中餐,肖樂執拗不過扭頭就走,高高的鬆糕鞋撲撲地走在柏油路上,有點示威的味道,陶逸隻好一路跟去,在她身後看她紮眼的形象在天色微藍的夜色裏倔強地穿行。
最後,還是進了肯德基,她不回頭看他,一味地走到前台買了兩份套餐,對身邊的陶逸好象根本沒看見。
陶逸慢慢地吃薯條,肖樂握了一個牛柳漢堡吃得麵目全非。
陶逸說:嗨,款姐,小心發胖,還是我請你吧。他說著推過一張百元的鈔票,讓一個尚在讀書的女孩子請自己有點不太光彩,無論出於什麼原因。
肖樂瞥了他一眼。以為我花錢請你啊,我用的是工作餐卷。
陶逸噎了一下,算我自做多情好不好。
這還差不多,課餘時間我在這裏端盤子。
陶逸點頭,不錯,是個自食其力的好孩子。
很快,肖樂把眼前的一大堆食品消滅了個幹淨,隻剩一杯可樂,吃飽後她顯得快樂起來。我在這裏打工不隻是為了賺錢,更重要的是為了吃免費的肯德基。
陶逸樂。
一會兒,她瞅著陶逸樂滋滋地說:那天偷我錢包的賊真背,你知道我的錢包裏有多少錢?陶逸順口說:十塊。
肖樂瞪大了眼:呀!你果真是賊!
陶逸知道,完了,又說在了十三點上,他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我就是那個小偷,行了吧,你報警。
肖樂瞅瞅他的臉,審賊一樣的目光,片刻,搖搖頭。不象。然後顧自吸可樂。
陶逸說:我不解釋。
肖樂說:我不懷疑,你是或不是都不是關鍵,關鍵今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
陶逸說:生日快樂。
肖樂的眼神暗淡下來:可惜的是,一個沒有人陪的生日之夜。
難道我不是人?
是我忘了,我說的沒人陪指沒有愛我的人陪的生日之夜。
陶逸的心跳了幾下,輕輕的。
回去時陶逸建議回藤編屋,一路上肖樂在月光下又蹦又跳,許多次,陶逸想牽了她的手,和她一起在月光下蹦跳。
陶逸指著滿屋的藤編:你喜歡哪一些?
肖樂頭也不回地問:要送給我嗎?
你自己看看。
肖樂說:筆筒、掛簾、草鞋、壁掛件、草包……
肖樂說一個陶逸摘一個,肖樂還在不停地說。
陶逸急了:住嘴吧小姐,我的店麵要空了。
肖樂瞅著他:真的送給我嗎?不相信似的。
陶逸把藤編一股腦地掛在她身上:走吧。
肖樂開心地在他臉上印了一個濕漉漉的吻:即使你是小偷,今天晚上你也折本了。
那個吻讓陶逸半天回不過神,但他知道這個吻對於肖樂來說是一個單純的舉動,沒有什麼感情色彩,即使有,也與男女之情無關。
他和一個身上掛滿藤編的精靈叮叮當當地走在月光下的街上,肖樂的歌聲從藤編裏鑽出來,在街上蕩漾著。陶逸拉著她快樂的手。
(三)
後來的日子,陶逸常常會想起月光下身上掛滿藤編,快樂地唱歌的女孩子。肖樂也常常會來,她快樂的笑臉讓陶逸的藤編賣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好。許多次,陶逸會坐在肯德基的一個座位上要一杯可樂,看肖樂戴著小紅帽在餐桌間穿來穿去地傳遞著快樂。
肖樂常常和她打打鬧鬧地走在城市的街上,陶逸喜歡這樣快樂的青春,讓他覺得愛情象一些快樂得不著邊際的風,總在欲言又止中溜走。這讓他看著她的快樂時有點失神,好象,肖樂並沒有把他當成異性朋友。
一次,陶逸問她:肖樂,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子?
肖樂的眼神一點躲閃都沒有地說:成熟穩重、不愛笑、不愛說話。
陶逸愣著,半天沒說話,他想:以後麵對她,一定要堅持不露出牙齒。
肖樂卻一副與自己無關的樣子。
一天肖樂來拉起陶逸就往外跑,陶逸邊跑邊問:什麼事急成這樣?
她邊跑邊喘:快到點了。
肖樂拉著他往肯德基的方向跑,陶逸以為她要遲到了,他從肖樂的嘴裏知道,肯德基上下班都要打卡,遲到十五分鐘要扣掉她本來就不算多的一部分薪水。
所以,他跟著她一路快跑。
到了肯德基門外,肖樂拉他的手鬆開了,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找個座位坐下,她說:陶逸,你看那個男人。
陶逸順著她的手指的方向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沉默地吃一份套餐,他的臉冷峻,沒有表情,好象世間的萬物皆與他無關,心在遙遠的地方沉著。
肖樂小聲說:他每天都來,都是這個點。
陶逸說:他來又怎麼樣了?
我喜歡他。肖樂的聲音輕輕的,是陶逸從未耳聞的溫柔。
陶逸定定地看著她,失落象肯德基店堂裏的輕音樂,輕輕柔柔地起起落落。
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他,我喜歡他。肖樂的眼睛裏閃閃的,有點亮光,象黑夜裏的螢火蟲。
陶逸沉默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消沉象路邊揚起的風塵四處飄揚。
肖樂留在那裏,看那個男人的嘴巴蠕動,還有他冷峻的表情。
第一次,陶逸大白天關上店門,在黑洞洞的屋子裏嗅著藤編的氣息發呆。
那以後,陶逸常常到肯德基看肖樂一胸沉醉地看那個冷峻的男人,男人很有規律,每天的下午三時左右,是肯德基人最少的時候,所有的小肯胞們都在慵懶地收拾桌子或者打著哈欠,隻有三個人是專注的,一個男人專注而冷峻地吃著套餐,肖樂陶醉地看著他的嘴巴和沒有表情的臉,陶逸傷感地看著肖樂沉醉的臉和專注的眼神。這時,肖樂的眼神是陶醉的專注,陶逸的眼神遊弋著傷感。
幹脆,肖樂很少來藤編屋了,好象壓根沒認識陶逸這個人,陶逸知道,陷入戀愛的女孩子會在不經意間忘掉所有的朋友,快樂的肖樂不能例外。許多次他在對自己說,忘記那個在陽光下燦爛地笑著的女孩子吧,她從沒在意過自己。
但,肖樂亮著潔白牙齒的笑臉,頑固地,一次又一次地從心裏的某個角落裏鑽出來,在眼前晃來晃去地誘惑著他心靈的傷感。
(四)
一天,肖樂衝進來,一頭紮在陶逸的懷裏大哭。陶逸拍打著她的後背,輕輕的。
他說:肖樂,什麼時候學會哭了?
肖樂說:你讓我哭,讓我哭……
陶逸老老實實地樓著她,讓她哭,她的淚淹沒了他胸口的衣服,熱熱的。
肖樂哭夠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狠狠地猛灌一杯純淨水,然後大口地呼吸一口氣:我好了。
陶逸看著她,她的眼睛紅得象一隻兔子。
肖樂吸吸鼻子說:他一點都不在意我,他結過婚了。
陶逸的心笑了,偷偷的。你怎麼不去給他做情人?
你以為我不肯?他壓根就不在意我,說我是個還沒長大的黃毛丫頭。說著肖樂的眼睛又紅了。我的初戀是失敗的單相思。
陶逸說:我也是的。
肖樂瞪大眼睛:不會吧,陶老板,她是誰,我能幫你嗎?
陶逸說:幫我給她遞個紙條,早就寫好了,一直沒好意思給她。陶逸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折得很舊的紙條。
肖樂問:她在哪裏?
陶逸笑。
肖樂說:你快告訴我她在哪裏,讓我替你做件好事,也算我報答了你對我的好。
就在紙條上。
肖樂展開紙條:肖樂,我愛你,從很久以前到很久以後………
肖樂眼睛閃閃地看著他:到多久以後?
到看不到盡頭的很久以後。
肖樂哭了。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我。
陶逸輕輕抱起她。很久以前我愛上一個瘋丫頭,還來沒來得及說,她就忙著愛別人去了。
滿屋子都是醉人的草編,滿屋子都是淳樸的愛情的氣息。
愛情和生活一樣,可以懷著某種願望,卻是由不得自己設計。就像他積攢的99張餐卷,一些故事注定在不曾開始就到達結局,即使攢齊到一百張,同樣不會有任何意義,有些愛情總在不經意間擦肩錯成一個人的過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