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 高壓統治下的明初士大夫
有一種現象不得不引起我們的注意,那就是皇帝與元末明初士大夫們的那種微妙關係。這種關係表麵上看是見之微著,實際上卻潛意識的影響到了整個明初的政治運行脈絡。國初雖然一切都是如火如荼、如刀如鋸,但這些都不幹士大夫們的事情。士大夫們對於這個新興政權並沒有表現出多麼的熱衷,甚至骨子裏異常的排斥。他們不僅為元朝唱讚歌,而且還為元政權殉節、斷指、斷腕或隱居。這的確是一種奇怪現象,但這些都好理解,因為元政權符合他們的利益。
在士大夫看來,一個政權應該是寬鬆、和藹的,能夠保護士紳們的田產。很顯然元政權符合他們的標準,甚至比宋政權更符合他們的標準,也很顯然明政權不符合這個標準。蒙古人是好糊弄的,而朱元璋是不好糊弄的,他們不明白這樣糊弄下去隻能是政權的崩潰,政權崩潰後他們的田產也得不到保留。明初士大夫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喊出“我生為皇元人,死作皇元鬼,誓不從爾賊”的吳德新;第二類是跟明政權若即若離的劉伯溫;第三類跟明政權保持親密合作以獲取最大利益的李善長。
對於第一類人和第三類人已經無可贅述,我們這裏就對第二類人進行一下分析,選取了兩個例子——劉伯溫和高啟。
劉伯溫是一個矛盾的人,他的一生都是在矛盾中度過。劉基是忠於元廷的,奈何他無法在元廷造成多大的影響,也長期得不到重用。元末紅巾軍起事後,劉伯溫舉鄉兵鎮壓。雖然有功與朝廷但仍舊得不到重用,劉伯溫憂憤之下辭職隱居。雖然是隱居,但劉伯溫心中仍舊是波濤澎湃。他已經對元廷徹底失望,他在暗中觀察,觀察著新的力量。
但從鎮壓反叛者到投靠反叛者,這個坎畢竟邁不過去,劉伯溫開始做理論上的準備。他在青田隱居期間寫下了《鬱離子》 , 《鬱離子》等同於是宣言書,宣布跟元廷徹底決裂,也是向四方新貴釋放出的暗示。
後來的劉伯溫雖然投靠了朱元璋,但他對洪武皇帝是鄙夷的,對於這個由中國底層民眾建立起來的政權是鄙夷的。朱元璋自然清楚這一點,朱元璋需要劉基這個花瓶,以此來籠絡天下士子之心。劉伯溫的氣質跟這個新生的明政權格格不入,這個新生的明政權也跟他格格不入。洪武三年,朱元璋封劉基誠意伯,是對他人格的諷刺。洪武四年,劉伯溫的告退如其說是避李善長的鋒芒,更可以說是對自己失敗人生的一種頓悟。
如果說劉伯溫代表了這第二類人,那麼高啟則是這第二類人中的典型。
“文皇在禦升平日,上苑宸遊駕頻出。”
——《聽教坊舊妓郭芳卿弟子陳氏歌》
“我生幸逢聖人起南國,禍亂初平事休息。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這是詩人高啟所作兩首詩中其中的一句。第一句是給元王朝唱讚歌,第二句是給明王朝唱讚歌。對於這類人朱元璋是不喜歡的。
通常高啟是由於明代的一些事情而留聲後代,但高啟實際上是元代的詩人,他所活動的時間段和所作的大部分詩集都是在元代發生,他對大元是忠誠的。上麵列舉的《聽教坊舊妓郭芳卿弟子陳氏歌》作於至正十九年(1359年),當時正是天下大亂之際,韓林兒的龍鳳政權發展到巔峰,三路北伐軍一路高歌猛進。在這個年代,高啟的心也是跟隨著大元王朝一樣風雨飄搖。
時值元大都的雜劇演員宜時秀來到江南演出,這宜時秀是已故著名雜劇演員郭芳卿的弟子,而郭芳卿是前任元朝皇帝文宗皇帝的座上賓。宜時秀一曲終了,高啟聯想到文宗皇帝在世的時候大元王朝那種皇皇景象,再聯想到今日時局,不由感慨萬千,便做出了“文皇在禦升平日,上苑宸遊駕頻出”的詩句。高啟對元王朝的讚歎是由衷的。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是高啟於洪武二年(1369年)作於南京。此時詩人正受洪武皇帝之邀修《元史》,從全詩的那種悲涼氛圍我們可以明顯看出詩人對於明王朝的不熱衷,隻是在最後一句上或許由於現實的原因而極為勉強的奉承了一句。朱元璋看到了這首詩,自然感到不快。
高啟在朱元璋手下做官是不快的,他對朱元璋的高壓手段是不認同的,所以當朱元璋提出授予他戶部侍郎一職時高啟堅決辭授。洪武皇帝頓時覺得很沒麵子,他認為高啟看不起他。我想此刻的皇帝已經動了殺機,但大麵還得過的去,皇帝沒說什麼,還送了高啟川資讓他回家。
事情並沒有解決,朱元璋時刻盯著高啟的一舉一動,看他還有什麼表現來印證自己的看法。果然,高啟不願去抱皇帝的大腿,反而去抱蘇州知府魏觀的大腿。杜車別認為高啟的人格是卑下的。這進一步印證了洪武皇帝認為高啟看不起自己的論斷,他終於下定決心殺掉高啟。
魏觀是一個文人,具備文人的一切特質,相比較洪武皇帝,高啟更喜歡跟這樣的人交往。高啟並沒有什麼過錯,不買皇帝的賬並不意味著要死亡,所以洪武皇帝隻能盯著魏觀來找高啟的錯誤。
機會終於來了。這蘇州府衙本是以前張士誠的皇宮。張死後,皇宮被明軍焚毀。大明建國後,蘇州知府一直在廢墟上辦公,所以魏觀一直想重修知府衙門。這也無可厚非,可事情就出在這上頭。到了上大梁那天,魏觀特意讓高啟寫了首《上梁文》。時至今日,這《上梁文》已經失傳,裏麵具體寫了些什麼,我們已經無從得知。但高啟在《上梁文》中形容蘇州府衙是“龍盤虎踞”,要知道這裏昔日是張士誠的府邸,不管高啟是無心還是有心,我們都可以看出高啟的狂妄與過分。魏觀和高啟盡皆被殺,其中高啟還是腰斬而死。後來朱元璋為魏觀平了反,承認魏觀是冤枉的,但對高啟卻並沒有平反。
國初此類例子比比皆是。草莽出身的朱元璋非常在乎文人對他的看法,他常常從文人留下作品的字裏行間捕捉文人的思想脈絡,但結果表明洪武帝通常是自尋煩惱。的確,國初的文人由於懷念元王朝和張士誠那種寬鬆的統治氛圍,所以大多在詩詞中對明政權表達了不滿。洪武皇帝的心靈卻偏偏無法得到釋放,去跟這些過了氣的文人計較,其結果隻是徒給自己留下閑言碎語而於事無補。
高啟一案是洪武皇帝對那些不肯合作的文人發出的一個明確信號。在洪武皇帝的高壓下,舉國文人戰戰兢兢,沉悶的政治環境掐滅了文人的創作熱情。無論這些文人是高尚還是卑下,他們的結局都是一個時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