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癡呆第九年,我突然清醒了。
我喜出望外,拿出手機想聯係老公,卻被推送的視頻吸引:
“59歲,為了每月拿保險錢給兒子,堅持九年給老婆喂安定藥。”
“整整九年一天不落!”
“我就是最勇敢的老羊。”
我看著視頻裏老公那張熟悉的臉,
手抖得厲害,手機啪一下摔到地上。
心跳砰砰的,胸口也跟堵了團棉花似的發悶。
抬起頭,鏡子裏我頭發花白。
衣服皺皺巴巴,下身赤條條的,甚至沒有穿內褲。
圍兜上的食物殘渣發出酸臭,
讓我控製不住幹嘔出聲。
手機亮了,是顧銘修在群裏給兒子報備日常。
“她已喝完,我在去買菜路上。”
心臟像是被生鏽的菜刀重重剁了下,
扭過頭,被我喝空的水杯還在櫃子上放著。
我在床邊坐了很久,
最後深深看了眼杯子旁我笑容燦爛的婚紗照,
從窗戶一躍而下。
1
“砰”的一聲巨響,我狠狠砸在了地上。
溫熱的血從身體裏流出來,腦子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清醒。
我聽到了有人在驚呼,可我已經沒有辦法轉頭。
眼前陣陣發黑。
最後慢慢閉上眼。
等我再睜開眼,身邊正站著買完菜的顧銘修。
他穿著我從前親手給他織的毛衣,樂嗬嗬走進藥店。
“老樣子,一瓶安定藥。”
他熟練拿出我的病曆,沒有一絲猶豫。
心好像一下子被掏了個幹淨。
我最開始需要吃安定藥,是更年期發作。
我推開了孫女,她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媽!你幹嘛!”
兒媳紅著眼把我推走。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哪兒,不知道該怎麼辦。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定量吃安定藥。
可那個時候的我隻想親近親近孫女,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治病的藥,
竟然會讓我癡呆整整九年。
“老顧啊,還沒放棄呢。”
藥店的醫生已經認識顧銘修,他眼裏帶著可憐:“治不好了,光是癡呆就算了,還時不時發瘋。”
“實在不行就丟養老院。”
我站在一邊,手指下意識攥緊衣角。
我現在很清醒,什麼都想起來了,包括癡呆那幾年自己做的蠢事。
那次我把他認錯成了兒子,走過去就要抱他。
嘴裏還叫嚷著讓他喝奶。
甚至當眾掀衣服。
他嚇得漲紅了臉,大罵我不要臉。
我被兒子和顧銘修連拖帶拽弄開。
大概是有幾秒鐘是清醒的,我無措得很。
可下一秒腦袋就又糊塗了,褲子嘩啦啦濕了。
鄰裏街坊都對著我指指點點,
我還站在那裏笑。
我是被兒子扛回家的,他嫌棄的樣子我到現在都記得清楚。
當晚,我被關在房間裏。
“不是說好一天兩片,你是不是給她吃多了?”
“怎麼會丟人成這樣?”
兒子很生氣,他抬高聲音質問顧銘修。
顧銘修的聲音很快就傳進房間,他嘟嘟囔囔說這些天我有些清醒了,他害怕我變正常,就多喂了幾片。
那個時候我不懂,還跑過去拍門喊我還想吃糖。
“哈哈哈,奶奶傻!”
孫女嬉笑的聲音讓當時的我更加興奮。
“瑤瑤乖,她不是你奶奶。”
隔著門,我聽不真切,兒子大概是抱起了孫女,認真和她叮囑,
“以後有人問起來,千萬別承認她是你奶奶。”
我匆匆抹了兩把眼淚水。
現在想想,他們根本就不在乎我我的死活。
“畢竟是我老婆。”
我回過神,聽見顧銘修這麼回答醫生。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我又不能真的不管她。”
他眨了兩下眼睛,眼眶通紅。
苦笑兩聲過後,就拿著藥頭也不回走了。
我好像被困在他身邊,隻能跟著他走。
手機叮咚兩聲,還是剛結婚那會兒我給他特地挑的鈴聲。
“爸,藥買到沒有?”
是兒子在群裏發消息。
“買到了。”
我看著顧銘修佝僂著背,手指不斷摩挲著藥瓶子。
“今晚多給她喂幾片,讓她睡久一點。”
“蕊蕊的老師要來家訪,記得到時候捆住她,嘴裏也塞幾塊布。”
顧銘修聽著,停了腳步。
愣愣站在原地。
“好。”
他眯著眼,懸在手機屏幕上的大拇指不停哆嗦。
最後一點點打出“好”字,然後發送。
這是他猶豫不決時才會有的小動作。
我望著他,喉嚨幹得發澀。
心裏想哭又想笑。
哭自己竟然能活成這個樣子。
又慶幸今天自己清醒過來,還解脫了。
顧銘修,你用不著擔心猶豫。
畢竟我死都死了。
再也礙不著你們一家。
2
顧銘修沉沉歎了口氣。
他腳步一拐,偏離了回家的道。
“芸白啊,你別怨我。”
我聽見他念叨著,
“誰讓你好死不死剛好趕上兒子準備買房呢?”
“那是我們兒子,苦了誰都不能苦了他。”
“吃幾年安定藥而已,”
他撐著腰坐到路邊石墩子上。
“死不了。”
顧銘修像是自我安慰一樣,
“芸白,這種事情正常得很。”
“你別怨我,等兒子買完房,一切就都好了。”
“你做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說完,他剛撐著大腿想要站起來。
兒子的電話卻突然打了進來。
“爸,你別回家了,今晚我們出去吃。”
“瑤瑤說媽身上有股味道,弄的家裏也有味兒,她不想讓老師聞到。”
兒子語氣平淡極了,就好像在陳述一件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事,
“說真的,要不是為了那筆錢,誰想和這老太婆住?”
嗓子眼瞬間發緊,我站著,不受控製地大喘氣。
“她身上真有股味兒。”
“臭的要死。”
“爸,你好好收拾下她行不行?”
“知道了。”
顧銘修答應得很快。
他絮絮叨叨又說了些什麼。
可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滿腦子都是兒子剛才說的那些話。
生他的時候家裏情況不好,人在鄉下。
難產大出血,醫生問保大保小。
顧銘修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醫生,兩個都不能出事啊醫生!”
“求求你了,求求你。”
可我止不住血,隻能選一個。
他像是丟了魂癱在地上:“保大,保大。”
親戚朋友都說我命好,都到那種地步了,我和兒子到最後居然都活了下來。
我不想再生,這輩子就顧學文這一個兒子。
我拿他當心肝來疼。
幾乎就要到衣來張手飯來張口的地步。
可從什麼時候起,他心裏對我這個媽,
隻剩下嫌棄和厭惡了呢?
“哎,我這就過來。”
顧銘修掛斷電話,用手扒拉了兩下頭發。
他的頭發染黑了。
可我的卻花白一片,難看得很。
我記得剛結婚那會,我笑著問他以後我老了,頭發白了怎麼辦,
他還會不會喜歡我。
“女王變老了也還是女王。”
“頭發白了不剛好,”他親了口我的臉,
“到時候你想染什麼顏色,我就陪你染什麼顏色。”
他說的認真,我也記了很久。
我叮囑他如果我老了精神不好,沒力氣打扮了,他也要帶我去染頭發,把我打扮得幹淨。
“那肯定啊!”
顧銘修信誓旦旦的,“老婆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我低頭,看了眼跳樓前匆忙穿上的褲子。
心裏涼得可怕。
我是有印象的。
從我開始被喂安定藥到現在,一直是顧銘修在照顧我。
他也從最開始的滿懷愧疚悉心照料,到隨意糊弄,對我的需求視而不見。
我跟著他上了出租車。
“師傅,去陽光飯店。”
他話音落下那刻。
救護車呼嘯著從旁邊開過去。
“哎呦,小區裏有人跳樓啦!”
我聽見路過的人滿臉震驚,“年紀挺大的,估計家裏出什麼事情了吧。”
我撇過頭去看顧銘修。
隻見他還盯著新買的藥瓶一動不動。
“芸白啊......”
他聲音很輕很輕,可我還是聽清了。
“這怪不得我。”
3
我跟著他一路到了飯店。
剛下車,我就看見兒子兒媳帶著孫女站在門口。
旁邊還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
兒子緊皺的眉頭一直到看見顧銘修下車才鬆開。
“爸。”
他急忙拉過顧銘修,然後指向那個陌生女人,
“見了瑤瑤班主任,你就把她當老伴。”
“她就是瑤瑤奶奶。”
這下不僅是顧銘修愣住,
我也徹底呆在原地。
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用力捏緊。
我踉蹌著後退兩步,
滿眼不敢相信。
顧銘修也好不到哪兒去。
可兒子就好像沒發現似的,把他拉到女人跟前:
“你倆趕快對對,待會別出了差錯。”
“瑤瑤馬上就要競選班幹部,一定要給班主任留下個好印象。”
兒子說的理所當然。
“反正媽現在跟傻子沒什麼區別,她知道了也隻會傻笑。”
說起我,他眉頭又皺上了。
“爸,你出來鎖門了吧?”
“別又讓老太婆跑出去丟人現眼,你都不知道那些鄰居怎麼看我們的。”
他接著吐槽了好幾句,最後催促:“快對對生日信息什麼的。”
“都用張姐的,別用家裏那個的,膈應人。”
他牽住孫女,“瑤瑤,喊奶奶。”
我僵硬扭頭,眼睜睜看著孫女歡歡喜喜撲到另一個女人懷裏喊她奶奶。
背一下子彎的不成樣。
我看向印象裏會乖乖喊我媽媽的兒子。
一時之間隻覺得天旋地轉。
甚至有些分不清他從前說的那些會孝順我、愛我的話是真是假。
等顧銘修和那人對完信息。
我被那股神秘的力量強硬帶進飯店。
跟在他們一家五口人身後。
“秦老師。”
兒子像川劇變臉一樣,笑得開懷,
“久等了久等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家裏出了點意外不方便待客,隻能麻煩您跑來這兒。”
他用從前我教他的待客之道請老師坐下。
然後一口一個爸,一口一個媽給顧銘修和他的新媽媽拉開椅子。
他笑著讓孫女站起來,和老師介紹家裏人。
“這是我奶奶!”
我聽見瑤瑤笑嘻嘻說著,然後親昵地鑽進那人懷裏。
“我最喜歡我的奶奶了,她可聰明可厲害。”
“一點都不傻,也不會把藥當成糖吃。”
兒子臉色僵了一瞬,隨即嗔怪了孫女幾句。
飯菜被端上餐桌。
兒子給那人夾了很多菜,
都是我愛吃的。
“媽,多吃點。”
這是曾經獨屬於我的場景,
也是一遍遍被我想起的甜蜜回憶。
可現在,都不屬於我了。
眼眶不停發熱。
眼淚滴下來,砸在我衣角。
我想擦幹。
可怎麼也擦不幹淨。
“原來人死了以後,也是會哭的啊。”
我低聲喃喃,心裏泛著酸。
我扭過頭不想再看,可身體卻不受控製走近。
看著顧銘修往那女人碗裏放了隻紅燒雞翅。
然後開口:“你不是最愛吃紅燒的雞翅?”
“這家飯店做的最入味,快嘗嘗。”
他給她夾菜,倒水,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可他又有多久沒這樣對我過了?
心臟很痛。
一抽一抽的痛。
我就這樣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久到他們吃完了飯準備離開,都沒能緩過神。
“瑤瑤,告訴秦老師你們住在哪個小區?”
孫女班主任的疑問在耳邊炸響。
我僵直轉過頭。
“臨安小區!”
秦老師聽了後眉頭微皺,說:
“臨安小區有老人家跳樓。”
話落,她調出現場的一張照片,遞給兒子。
4
照片隻能隱約看見我癱軟的身體。
看不見臉。
可上衣是我三十歲生日當天,兒子攢錢給我買的。
我一直不舍得扔,穿到現在。
心中隱隱泛起一絲絲期待。
可就在手機遞過去那刻,屏幕滅了。
“哎呦,”
秦老師有些不好意思,
“出門著急沒充電,不好意思啊瑤瑤爸。”
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天意難違。
我搖搖頭,看著他們簇擁著走出去。
“小張,加個聯係方式吧。”
剛送走秦老師,就看見顧銘修拿出手機。
“今天謝謝你了。”
他道謝。
兒子站著一邊,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
“哎!”
女人很開心,“下次還有這種好事,記得找我啊!”
她果斷同意了顧銘修的好友申請,
揮揮手離開。
“爸,還是你想的周到。”
兒子一把攬住兒媳,
“媽帶出門丟麵,有了張姨,以後就方便多了。”
他把他口中的張姨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張姨老伴幾年前走了。”
他摸出手機準備打車,
“要是爸想換個老婆,我這個做兒子的肯定支持。”
放在幾分鐘前,我聽了這話或許心裏會難受得緊。
可現在,我隻是掀掀眼皮看了他眼,
心底卻再也翻不起一絲波瀾。
“你媽今天還沒吃飯呢。”
顧銘修突然開口,
“我總覺得心裏有點慌,學文,咱回家吧。”
“餓一頓又不會怎麼樣。”
兒子滿不在乎:“算了。”
可他語氣一轉,“別到時候鬧出什麼事。”
“我打個車就回家。”
“首付就差三萬了爸,”
“再辛苦你一段時間,等湊夠了,我就送她去養老院。”
顧銘修沒有講話,隻是不安地搓著手,然後搖頭:
“沒事,沒事。”
“不辛苦。”
晚高峰打車慢。
顧銘修像是真的感覺到了些什麼,一直在問兒子有沒有打到車。
“快了,快了。”
兒子也煩,隨口敷衍。
可就在他話落,手機突然響起來。
“車來了!”
孫女驚喜,開心拍手,“快回家!”
兒子接通電話。
那頭傳來一個嚴肅的男聲:
“是顧學文顧先生嗎?”
“您母親紀芸白於今天下午兩點四十跳樓身亡。”
“現在需要請您來公安局一趟配合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