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門外,那仆婦清脆的聲音剛剛落下,一股濃烈而霸道的香風便先一步卷了進來,瞬間衝淡了書房裏那股陳腐的書卷氣。
“喲,我當是誰在這兒陪著二老爺說話呢,原來是琅兄弟。”
話音未落,一個身著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襖、下係翡翠撒花洋縐裙的豔麗身影,已經嫋嫋娜娜地走了進來。環佩叮當,裙裾搖曳,正是榮國府的實際掌權人,王熙鳳。
她一雙丹鳳三角眼,眼梢微微上挑,銳利得像兩把剛開了刃的刀子。先是恭恭敬敬地給賈政屈膝請了個安,隨即目光便不著痕跡地落在了靜坐一旁的賈琅身上,充滿了審視與探究。
賈政那點剛剛升起的、提攜門生的自得,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打斷,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卻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沉著臉“嗯”了一聲。
王熙鳳仿佛沒看見他的臉色,徑直走到案前,將手中一疊賬冊往桌上一放,那張美豔的臉上便堆滿了愁雲。
“二老爺,您可得給我做主!”
她並未提及寧府半句變故,而是直接拋出了一個棘手的難題:“府裏最大的那家糧米供應商,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今兒一早派人來說,往後采買,必須現銀結賬,概不賒欠。若是不允,明日便要斷了咱們府的供給!這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張嘴等著吃飯,庫裏哪有這麼多現銀周轉?這不成心要逼死人嘛!”
她一邊訴苦,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細細地觀察著賈琅的反應。
賈政一聽,眉頭頓時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於這些庶務一竅不通,除了撚著胡須,長籲短歎,說幾句“豈有此理”、“著實可惡”之類的廢話,根本拿不出半點主意。
書房內的氣氛,瞬間變得壓抑起來。
賈琅靜靜地坐在那裏,端著茶杯,仿佛眼前這場不大不小的危機與自己毫無關係。
【權謀人心】的詞條,卻已在他腦海中悄然啟動。
王熙鳳此舉,一石二鳥。
明麵上,是來向賈政求助,解決實際困難。暗地裏,卻是借著這個由頭,來敲打和試探他這位剛剛用血腥手段上位的寧府新主,要摸一摸他的底細,看一看他究竟是外強中幹的紙老虎,還是真有幾分壓箱底的本事。
他並未立即回應。
【見微知著】的能力,讓他那雙深邃的眸子,精準地捕捉到了一個被忽略的細節。
在王熙鳳手中那本賬冊的右下角,有一個被指腹摩挲得有些模糊的、極不起眼的印記。那是一個小小的銅錢紋樣,內裏刻著一個“安”字。
平安票號的子公司,安記糧行。
賈琅心中瞬間了然。
供應商發難,根本不是偶然。這是四皇子勢力,在“借刀殺人”之計外,對整個賈府施加的另一重壓力。
他不動聲色,靜靜地等著。
直到賈政束手無策,隻能連聲歎氣,王熙鳳那張精明強幹的臉上,也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難色之時,賈琅才緩緩放下了茶杯。
“鳳姐姐為這點小事發愁,倒是我這個做兄弟的不是了。”
他開口了,用的是一種武人特有的、不帶什麼彎彎繞繞的直率口吻。
此言一出,賈政和王熙鳳的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
賈琅並未去分析這背後的陰謀,那隻會顯得他故弄玄虛。他選擇用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直接提出解決方案。
“我接管寧府之後,整頓庶務,發現府裏開銷靡費,尤其是這糧米采買,被底下人層層盤剝,價高不說,米裏還摻著沙子。”
他站起身,走到王熙鳳麵前,語氣平淡地說道:“我便托了軍中舊部的關係,尋到了一條從邊鎮直接采買軍糧的渠道。那邊的糙米,不僅能喂飽牲口,人吃了也紮實頂餓,價格比市麵上最次的陳米還要低三成。至於上等的白米,更是比咱們府裏采買的便宜一半。”
“鳳姐姐若是不嫌棄,我勻出一批給你,先解了榮府的燃眉之急。”
這番話,如同一塊巨石,轟然砸進了王熙鳳的心湖,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那張精明幹練的表情,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震驚。
軍糧渠道!
邊鎮!
她精心布置的、用以試探深淺的考題,竟被賈琅用一種她完全沒有想到的、充滿了鐵血與權勢味道的方式,如此輕描淡寫地......解開了。
她瞬間意識到,眼前這個侄兒,早已不是那個隻會在內宅爭風吃醋的紈絝子弟。
他所掌握的力量,已經遠遠超出了內宅爭鬥的範疇。
他不僅是一頭闖入羊圈的猛虎。
更是一頭......爪牙之下,還握著重兵的猛虎!
王熙鳳收斂起臉上所有的情緒,那雙銳利的丹鳳眼,深深地看了賈琅一眼,隨即對著賈政福了一福,轉身告辭。
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回過頭,用一種隻有兩人能聽懂的音量,輕聲說道:
“琅兄弟的路子又野又穩,姐姐佩服。”
“隻是提醒一句,糧米生意尚在其次,那吃人的鹽巴生意,可是連骨頭渣子都不會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