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袍人那沙啞的聲音,仿佛還縈繞在耳邊,每一個字都淬著毒,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血腥味。
這是一份投名狀。
更是一個陷阱。
若他真如一個江湖殺手般,提刀上門,取了那張德利的人頭,固然算是完成了任務。可在四皇子眼中,他也將永遠被定性為一個趁手的工具。
一把好用的刀,但也僅僅是一把刀。
用鈍了,可以磨。磨斷了,隨時可以丟棄。
這不是賈琅想要的。
他要的,是坐上牌桌的資格。
馬蹄聲漸漸放緩,賈琅勒住韁繩,閉上了眼睛。身後的兩名護衛立刻警惕地散開,護住左右。
周遭的世界,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隻有風聲,還有他自己沉穩的心跳。
【權謀人心】與【見微知著】兩個詞條,在他腦海中悄然啟動。
一股清涼的氣流貫通思維,眼前那片漆黑的夜幕,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掀開,露出其下縱橫交錯、犬牙差互的權力棋局。
張德利。
這個名字,像一顆剛剛被投下的棋子,突兀地出現在棋盤之上。
一個新晉的鹽運副使。肥缺,要職。能坐上這個位置,背後必然有支持者。同樣,也必然有因這個位置而失意的競爭者。
四皇子要殺他。
可四皇子真正想要的,真的是一具屍體嗎?
不。
賈琅的思維,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這層血腥的表象。
他要的,是這具屍體倒下後,空出的那個位置。
他要的,是這個位置空出後,引發的政治連鎖反應。
他要的,是一場可控的混亂,讓他能在這場混亂中,安插自己的人,或是......借機打擊他的政敵。
想通此節,賈琅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這道題的正確答案,從來就不是“殺人”。
粗暴地抹掉一個人的存在,那是刺客的手段。
而他賈琅,要做的是棋手。
一個真正的棋手,從不親自動手。他隻會輕輕撥動棋盤上的某一顆棋子,然後,靜靜地看著滿盤的棋子,按照他預設的軌跡,互相絞殺。
他的計劃,在這一瞬間,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要做的,不是讓張德利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而是要讓張德利,被他的政敵,以一種光明正大、無可辯駁的方式,從朝堂之上,徹底抹去。
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比他自己動手,更鋒利、更幹淨、也更名正言順的刀。
這把刀,必須有足夠的動機,且能完美地承擔所有風險,甚至在事成之後,還會對他感恩戴德。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選,清晰地浮現在賈琅的腦海中。
榮國府,賈政。
以及那位正急於鑽營、心狠手辣的門生......賈雨村。
賈雨村此人,有野心,有手段,心腸也足夠黑。他缺的,從來不是能力,而是一個足以讓他一步登天、躋身權力核心的潑天功勞。
扳倒一位聖眷正隆的新貴,正是最好的晉升之階。
賈琅猛地睜開雙眼,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寒光一閃而逝。
他要親自導演一出戲。
一出名為“清君側”的大戲。
他要將一份偽造得天衣無縫的、關於張德利“通敵賣私”的罪證,通過一個最巧妙、最合乎情理的渠道,“送”到賈雨村的手中。
“走!”
賈琅雙腿一夾馬腹,坐下駿馬長嘶一聲,化作一道離弦之箭,向著燈火漸明的神京城,疾馳而去。
回到寧國府時,天邊已泛起一絲魚肚白。
內院的書房裏,燭火燃了一夜。
秦可卿並未睡去,她和衣而坐,手中捧著一本早已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的詩集,美麗的臉上,寫滿了無法掩飾的憂慮。
聽到院中傳來的腳步聲,她猛地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當她看到賈琅安然無恙地站在門外時,那顆懸了一夜的心,才終於落回了原處。她眼圈一紅,卻強忍著沒有落淚,隻是上前,默默地為他撣去肩頭的夜露。
“回來了。”
“嗯。”
賈琅沒有透露任何關於刺殺任務的細節,隻是握了握她冰涼的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去歇著吧,剩下的事,交給我。”
秦可卿看著他那雙沉靜如淵的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她知道,有些事,她不必問。她要做的,隻是無條件地信任。
賈琅目送她離開,隨即對身後一名親信,低聲吩咐了幾句。
“去,把賈雨村近一個月的所有動向,見過什麼人,去過什麼地方,事無巨細,都給我查清楚。”
親信領命而去。
賈琅獨自一人,走進了書房。
他關上門,將滿室的寒氣與殺機,都隔絕在內。
他走到書案前,沉默良久,隨即,緩緩地研起了墨。
墨香清冷,在微曦的晨光中彌漫開來。
賈琅提起筆,鋪開一張上好的拜帖。筆尖飽蘸濃墨,懸於紙上,卻遲遲沒有落下。
最終,他手腕微動,幾個沉穩而有力的字,落於紙上。
收信人,榮國府,賈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