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年前,媽媽被姥爺以半片豬肉的價格賣給了爸爸。
七年後,因為媽媽生不出兒子,爸爸也不要她了。
離婚的法庭上,法官姨姨問我想跟著爸爸還是媽媽。
爸爸朝我吐口水,滿臉嫌棄:
“老子才不要你這個賠錢貨!”
媽媽哭得渾身發抖,卻還是向我張開雙臂:
“來媽媽這裏,媽媽帶你走......”
所有人都希望我選媽媽。
我卻藏起手臂上被爸爸打出的傷,使勁哭喊:
“我要爸爸!爸爸,帶我回家,招弟要回家!”
01
我喊完那句話,媽媽突然不哭了。
她直愣愣地看著我,眼底充斥著震驚和難過。
我低著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掉下來。
我怕一掉淚,就忍不住跟她走了。
可我不能。
前天晚上爸爸喝醉了酒,揪著我的領子跟媽媽喊:
“你要是敢在法庭上說老子家暴你,我就把這個賤蹄子弄死。”
“你想要她,就給我淨身出戶!”
我不懂什麼是淨身出戶。
可我明白,沒有錢,就會過得很慘。
就像媽媽身上護著我的傷,因為沒有錢,每次挨的打都落下了疤。
我轉向法官姨姨,跪在地上給她磕頭,求她:
“姨姨,招弟想要爸爸,我要爸爸......”
屋子裏安靜下來。
我偷偷看向媽媽,她眼底像黑夜被搖晃的蠟燭光。
風一吹,忽的就滅了。
好一會兒,我才聽到她開口。
聲音很輕,卻清清楚楚:
“法官,我也......不要她了。”
02
法院最後把我判給了爸爸。
他拽著我的胳膊往外走,手指正好攥在我的傷口上,疼得我直咧嘴。
媽媽站在法院門口等公交,風把她的頭發吹得很亂。
我偷偷回頭看她,可她直到上車,都沒再看我一眼。
公交車開起來的時候,一件花棉襖從車窗裏扔了出來,落在我的腳邊。
那是媽媽去年冬天給我做的,裏麵塞了厚厚的棉花,穿著特別暖和。
我跑過去撿起來,抱著棉襖看著公交車越走越遠。
最後公交和媽媽,都變成一個小點,再也看不見。
爸爸走過來,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耳朵嗡嗡響。
“撿什麼撿!一個賠錢貨,怎麼不凍死你!”
這巴掌比不上之前任何一次打我的力氣,我卻疼得哭了。
我把臉埋進棉襖裏,眼淚滴在上麵,好像還能聞到媽媽的味道。
香香的,暖暖的。
我想:我叫招弟,沒有姓。
奶奶說“王”姓尊貴,我這樣的賠錢貨不配。
媽媽以前也沒有名字,村裏的人都喊她“招弟她娘”。
但從今天開始,媽媽有了。
她叫沈秋菊。
03
爸爸帶我回了家。
剛推開大門,奶奶就衝了過來。
她叉著腰罵我,又罵爸爸:
“你瘋了?把這個賠錢貨帶回來幹什麼!還嫌家裏不夠亂是不是!”
爸爸抽了一口旱煙:
“老子不把她帶回來,法院就把我抓進去!”
“該死的雜種,平時怎麼不見你找老子?”
他心裏有氣,又一腳把我踹在地上。
“算了,反正鳳霞也要生了,等坐月子的時候,讓這個賤蹄子照顧......”
聲音越來越小,爸爸和奶奶進了屋。
那天晚上,我睡在灶房角落的草堆裏。
冬天的風很冷,從牆縫裏鑽進來,我縮成一團,還是凍得直打哆嗦。
我不受控製的想起媽媽的懷抱。
她的懷裏總是暖暖的。
以前我睡不著的時候,她就抱著我,唱好聽的歌:
“天黑黑,欲落雨......”
那時候我不怕黑,也不覺得冷。
現在我隻開心,爸爸和奶奶讓我留下了。
第二天一早,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走進了院子。
她穿著花布衫,頭發梳得光溜溜的。
奶奶見了她,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
隔壁的嬸嬸對著我笑得不懷好意,她用胳膊肘碰我:
“招弟,你要有弟弟了,以後你爸和奶奶,就更不疼你了。”
04
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從灶房搬到了牛棚。
後媽生了個弟弟,叫王子耀。
奶奶笑得合不攏嘴,一天連宰了兩隻雞,給後媽補營養。
奶奶以前也對媽媽這麼好過。
媽媽懷孕的時候,奶奶給她宰魚吃,喂她羊奶喝。
直到我出生,奶奶扒開我的尿布,看到我是個女娃......
從那以後,媽媽連魚骨頭都沒嘗過是什麼味兒。
弟弟出生後,洗尿布的任務交到了我身上。
冬天的水特別涼,肥皂打在尿布上,半天都不起沫。
一盆尿布洗完,我的手凍得又紅又腫,半塊肥皂也用完了。
後媽看見肥皂隻剩一半,衝過來一腳踹在我腿上,罵我:
“你個賤蹄子!故意浪費肥皂是不是!想挨打了是不是!”
我沒站穩,一下子跪在地上,手撐在冰冷的地上,小拇指傳來一陣鑽心的疼。
我咬著牙,沒敢哭。
又過了些日子,小拇指不疼了。
可也歪了,伸不直了。
村長伯伯來家裏的時候看見我的手,摸了摸說:
“這是之前骨頭斷了,沒好好養,才長歪的。”
我“哦”了一聲,繼續蹲在地上洗弟弟的尿布。
斷了就斷了吧,不影響洗衣裳,也不影響劈柴火就行。
弟弟滿月那天,奶奶煮了八十八個紅雞蛋,說要圖個吉利。
她挨家挨戶地送,彎了一輩子的腰,現在挺的直直的。
送完之後,還剩了一個。
村裏的嬸嬸開玩笑,說:
“你看招弟,名字真是沒白叫,這不就把弟弟招來了?”
爸爸聽了,破天荒地把最後那個紅雞蛋扔給了我。
我學著別人的樣子,把雞蛋在灶台上磕了個縫,一點點把皮剝下來。
雞蛋黃是橙紅色的,聞著有點香。
我捧到手裏,咬了一口,心裏想:
原來雞蛋是這個味道。
有點腥,還有點臭。
05
沒有了媽媽,日子過得特別快。
一眨眼,就到了過年。
爸爸帶著奶奶、後媽和弟弟去鎮上買了新衣服,拍了全家福。
我穿著臟的發亮的破棉襖,從牛棚搬到了狗窩。
狗窩比牛棚好,裏麵鋪著幹草,也不是四麵透風。
晚上的時候,家裏的大黃狗會挨著我睡,它身子暖乎乎的,貼著我,我就不那麼冷了。
可我對不起大黃,我經常從它的碗裏偷偷搶吃的。
在家裏每次吃飯,我都隻能蹲在旁邊看著。
等爸爸他們都吃完了,我才能蹭過去,撿一點掉在桌上的饃渣吃。
有一次,我連續兩天隻吃到了一點饃渣。
我實在太餓了,就趁著大黃不注意,把它碗裏的半碗剩飯都吃了。
大黃隻是看著我,沒叫,也沒咬我。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爸爸發現大黃總是不長胖,還越來越瘦,才發現是我在吃大黃的飯。
他把我從狗窩拽出來,用棍子狠狠揍了我一頓,一邊揍一邊罵:
“你個賠錢貨!連狗食都搶!怎麼不去死!”
村裏的鄰居都圍過來看,卻沒人敢上來勸。
等爸爸打累了,轉身走了,我才聽見有鄰居小聲說:
“招弟真可憐。”
還有人說:
“那也是她活該!她媽那時候明明想帶她走,誰讓她死活非要跟著她爹!”
我趴在地上,不想哭,也沒有哭。
我隻是想:不是的,你們都說錯了。
我不跟著媽媽,才是對媽媽好。
06
姥姥還活著的時候,就跟我說過。
她說媽媽很早以前就想跟爸爸分開。
爸爸喝多了酒就打她,打得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可那時候她有了我,她怕我是沒有爸爸的孩子,會被別人欺負,就一直忍著,沒敢走。
姥姥是所有人裏,唯一不會騙我,也唯一對我和媽媽好的人。
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我是媽媽的拖累。
如果沒有我,媽媽早就離開這個家了。
如果沒有我,媽媽身上也不會有那麼多傷。
可偏偏因為有我,媽媽就像被關在籠子裏,逃不出去。
所以我不跟她走,她才能好好過日子,也不用再為我擔心,不用再挨打了。
我抽抽鼻子,從地上爬起來。
天已經黑了,家裏的大門緊緊關著,裏麵傳來奶奶和爸爸逗弟弟的笑聲。
門縫裏透出來一點亮光,照不到我身上。
我倚著門框,眼睛模糊的時候,好像又看見媽媽的身影。
她站在白白的房子裏,對法官姨姨說:
“我不要她了。”
07
開春的時候,弟弟長到了二十斤。
奶奶抱著弟弟晃,力氣好像永遠都用不完。
她跟後媽說:
“還是得多給你補補,這樣咱家子耀才能長得更高更壯。”
然後又轉頭看我:
“去!去河裏撈點魚回來,給你媽補身體。”
我不會撈魚,卻也沒有拒絕。
我拿著家裏那個破破爛爛的漁網,去了河邊。
那時候河裏的冰剛化,河岸兩邊全是泥,一腳踩下去,泥沒過我的鞋子,拔都拔不出來。
以前媽媽在的時候,每到春天,都會給我做新鞋子。
她納的鞋底又軟又結實,還會在鞋頭繡上小花。
可現在,我的鞋子沾滿了泥,大腳趾也頂破了鞋尖,露在外麵,凍得通紅。
我把漁網放進水裏,突然覺得眼前發黑。
我知道,是因為我太久沒吃飽飯了。
我晃了晃,掉進了河裏。
河水特別涼,涼得我牙齒打顫。
我想喊救命,可剛張嘴,突然又閉嘴了。
我想,要是就這麼死去,是不是就不用再挨打,不用再挨餓了?
是不是也就不用再當媽媽的拖累了?
隻是不知道,媽媽還會不會為我難過。
這麼想著,我停止了掙紮,任由河水沒過我的胸口。
08
可我沒有死成。
一個路過的叔叔把我救了上去。
他給我披上暖和的棉襖,皺著眉看我手上流血的凍瘡:
“孩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你家裏人呢?”
我搖了搖頭,不敢告訴他爸爸和奶奶不管我。
我隻是小聲說:“謝謝叔叔。”
然後把衣服還給他,拿起那個破漁網,慢慢往家走。
我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想:
我沒有撈到魚,衣服還濕透了,爸爸和後媽會不會又打我?
那他們會用棍子打,還是用巴掌打?
走到村口,幾個嬸嬸坐在草垛子上嗑瓜子。
她們看見我,笑著跟我逗趣:
“招弟,你媽回來了!就在隔壁村呢!”
“聽說跟一個城裏的大老板在一起,過得可好了!”
我心裏突然“咯噔”一下。
等再反應過來的時候,手裏的破漁網已經沒了,我已經站在了姥姥家的老屋外。
隔著木柵欄的門,媽媽坐在院子裏,曬著陽光。
以前她也總是這樣抱著我,在院子裏曬太陽,哼著我聽不清的歌。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腳,想邁進去,想喊她一聲“媽媽”。卻在這時,一個陌生叔叔走到她身邊,笑著幫她係上一條紅色的圍巾。
媽媽也仰起臉對他笑。
那笑容明亮、輕鬆。沒有恐懼,沒有眼淚,沒有淤青,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
我的腳步一下子釘在原地。像是又落了一次水,突然清醒過來。我在做什麼?
媽媽沒有了我,現在過得這麼好,我怎麼能再打擾她?
更何況,媽媽一定很討厭我。
那天在法庭上,她那麼求我,我都沒有選擇跟她走,還說不要她了。
眼前漸漸模糊,我心裏比挨了爸爸一頓打還難受。
我抹了把眼淚,逼著自己一點點轉過身。
我告訴自己:招弟,你該走了。
可就在轉身的刹那,媽媽卻像感應到什麼,忽然抬起頭。
她的目光穿過疏落的木欄,直直地落在我的臉上。
耳邊突然靜了下來。
我看到她臉上的笑意消失,轉而變成一種震驚、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猛地站起身,紅圍巾從肩頭滑落:
“招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