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把米線店從路邊攤做成城市名片,幹了整整五年。
今天,總部老板陳哥把一張解聘通知往我臉上一砸。
“李健,店被我外甥搞砸了,這個鍋你來背。”
我看著旁邊一臉得意的馬偉,再看看這個我辛辛苦苦幫他打江山的老板。
“陳哥,我兢兢業業五年,你就這麼對我?”
他冷笑一聲:
“別跟我談感情。我跟你沒簽過勞動合同,從法律上講,你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1
我剛把最後一個客人送走,老板的外甥馬偉就走了進來。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新來的小時工,手裏拿著紙筆,像那麼回事。
“李店長,哦不,現在該叫你李巡視員了。”
他臉上掛著笑,但那笑意一點都沒進眼睛裏。
我看著他,沒說話。
其實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老陳(老板)這幾年被外麵那些“互聯網思維”、“數據化管理”的課洗了腦,總覺得我這種老派的經營方式是土炮,上不了台麵。
一個開了三十年米線店的老江湖,現在反倒信一個剛畢業的毛頭小子畫的PPT。
真是可笑。
我壓下心裏的火氣,盡量平靜地開口:
“馬經理,店裏的供應商賬目、員工合同都挺亂的,我還需要整理一下,下個禮拜我們花時間交接,免得出了什麼差錯——”
我話還沒說完,馬偉就直接打斷了我。
“不用那麼麻煩。”
他一臉不耐煩地擺擺手。
“那些舊東西我都沒興趣,我要的是一張白紙,懂嗎?”
我聽到這話,心裏冷笑了一聲。
一張白紙?
我們這幫老兄弟花了五年時間,把這家店從一個五張桌子的路邊攤,做到現在這個城市的美食名片,在他嘴裏,就成了需要被擦掉的“舊東西”。
小人得誌,果然猴急。
“既然馬經理這麼說了,那我隨時可以。”
我轉身走向吧台的保險櫃。
“公章我可以現在就給你。”
我拿出紅色的印章,放在他麵前。
然後我頓了頓,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但是那張掛在牆上的營業執照,法人代表那一欄,寫的還是我的名字。”
2
馬偉拿著公章,第二天就開始了他的“改革”。
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巡視員”。
說白了,就是每天在外麵瞎逛,別回店裏礙事。
但我還是回去了。
我站在馬路對麵,看著我親手帶起來的這家店。
第一天,我就看見王師傅拎著一個包袱從後門出來。
包袱裏是他用了十年的那套刀具。
馬偉就站在門口,抱著胳膊,臉上沒什麼表情。
王師傅看見了我,遠遠地衝我苦笑了一下,擺了擺手,就走了。
我心裏堵得慌。
王師傅一個月一萬二的工資,是我給的。
老陳覺得高了,馬偉的PPT裏寫著“人力成本冗餘”。
他們不知道,光是王師傅那鍋每天現熬的老湯,就值這個價。
可惜,湯的價值,在他的表格裏隻是一個需要被砍掉的數字。
第二天,王師傅走了,換來了三個穿著統一製服的小時工。
第三天,早上六點準時給店裏送新鮮蔬菜的張大姐,沒來。
來的是一輛印著“陳記總部”的白色冷鏈貨車。
兩個工人從車上搬下來一箱箱統一包裝的紙箱。
我湊過去看了一眼。
“精品肥牛卷(凍)”。
“標準化番茄湯底調味包”。
“免洗免切蔬菜淨菜包”。
全是預製菜。
我苦心經營了五年的“新鮮”和“鍋氣”,一天之內,就變成了這一堆塑料包裝袋。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又眼睜睜看著店裏免費供應的自製泡菜和涼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需要掃碼支付的小菜櫃台。
服務員也被要求,客人吃完米線後,要“善意提醒”他們盡快離席,以提高“翻台率”。
我沒再去看。
月底,聽說店裏的月度報表出來了。
馬偉在公司大群裏發了一張圖,是店裏的利潤分析。
鮮紅的箭頭,筆直地向上,利潤率比上個月飆升了20%。
老板老陳,在群裏連發了三個大拇指的表情。
然後,我就被移出了公司大群。
後來,以前跟我關係不錯的前台小姑娘悄悄告訴我。
現在店裏都在傳。
說我李健,就是個傻子,放著總部的便宜貨不用,非要用本地那些又貴又不穩定的供應商。
還有人傳得更難聽。
說我跟那個王師傅,還有送菜的張大姐,早就串通好了。
不然,為什麼我寧願七年不漲工資,也要守著這家店?
肯定是回扣吃飽了。
我聽完,隻是笑了笑。
我成了那個擋了所有人財路的罪人。
3
報應來得比我想象中快。
大概半個月後,那個被我移出群的前台小姑娘,給我發了條微信。
“健哥,你快去看看咱們市的美食點評APP吧。”
我點開APP,找到“陳記米線”的主頁。
一顆星。
兩顆星。
最新的一百多條評論,幾乎全是差評。
“以前的老味道一點都沒了,現在的湯跟刷鍋水一樣。”
“那個肥牛卷,一煮全是沫子,根本不敢吃。”
“服務員跟催命鬼一樣,我米線還沒吃完,就過來收碗。”
“再也不會來了,我的青春結束了。”
我一條一條地翻著,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有點痛快,又有點難受。
這些差評,每一個字,都在驗證我是對的。
但每一個字,也都像一把刀,紮在我親手養大的孩子身上。
店鋪的總評分,從我走之前的4.8,掉到了3.5。
我正看著,突然,頁麵刷新了一下。
一連串的五星好評冒了出來,時間全都是在最近幾分鐘。
“味道好!環境棒!服務優!下次還來!”
“不愧是連鎖大品牌,標準化就是有保障!”
評論的文字一模一樣,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改。
我笑了。
馬偉這種人,大概覺得顧客都是傻子,動動手指就能糊弄過去。
又過了幾天。
我特意繞路,從店門口走了一趟。
以前,這個點門口早就該排起長隊了。
現在,店裏空蕩蕩的,隻有幾個服務員在無聊地擦著桌子。
馬偉可以花錢刷好評,但他刷不出來門口排隊吃飯的人。
我剛回到家,王芳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她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後廚主管,也是當初注冊分公司時,我讓她掛名占了1%股份的心腹。
電話那頭,她的聲音很疲憊。
“健哥,我們這幫老兄弟,不想幹了。”
4
我捏著手機,沉默了半晌。
“健哥,你說話啊。”王芳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這家店,已經不是我們原來那家店了。”
“現在每天用的都是總部的料理包,我們這些廚師,跟後廚按按鈕的小時工有什麼區別?”
“馬偉還定了新規矩,一碗米線從下單到出餐,不能超過三分鐘。超時,扣錢。”
“前天,一個小姑娘的米線裏有根頭發,馬偉看了一眼監控,就直接把那個月的獎金全扣了,連句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我們是來做飯的,不是來當機器的,更不是來受氣的。”
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留不住他們,因為他們說的每個字,都對。
“芳,你們想好了就行。”
“健哥支持你們。”
掛了電話,我給王芳發了個地址。
是我家附近的一個大排檔。
那天晚上,店裏除了新來的小時工,所有老員工都到了。
我們沒說太多關於店裏的事。
就跟以前下班一樣,喝酒,吹牛。
散場的時候,大家挨個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第二天,一張集體簽名的辭職信,放在了馬偉的桌上。
我沒去店裏,但前台那個小姑娘,一直在微信上給我現場直播。
“健哥,店裏炸鍋了!沒人傳菜,沒人做飯!”
“馬偉的臉都綠了,他沒想到人真的一下子走光了。”
“他剛才在後廚發脾氣,把一個碗都給摔了。”
我看著微信,都能想象出那個畫麵。
馬偉這種人,順風順水的時候,能把PPT吹得天花亂墜。
一碰到真正的麻煩,除了發火,什麼都不會。
下午,小姑娘又發來消息。
“健哥,馬偉又招了七八個學生工,看樣子是附近技校的實習生。”
“他還跟我們開會,說這是’陣痛’,是’清除舊勢力’的最後一步。”
“說以後店裏就實現100%標準化了。”
我關掉手機,不想再看。
我怕自己忍不住,會衝過去給他一巴掌。
接下來的幾天,店裏的差評變本加厲。
“上錯菜了還不承認,服務員比我還橫!”
“等了四十分鐘,米線都沒上來,直接退錢走了。”
“湯是溫的,米線是硬的,這也能叫米線?”
我以為,這已經是穀底了。
直到周五的晚上,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女人的哭聲。
“請問是陳記米線的李店長嗎?我女兒吃了你們的米線,現在上吐下瀉,在醫院掛急診!”
我心裏咯噔一下。
壞了,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5
“女士,您先別急,孩子怎麼樣了?你們在哪家醫院?”
問清楚地址,我攔了輛車就往市中心醫院趕。
路上,我心裏一片冰涼。
王師傅在的時候,後廚的衛生標準,比我家廚房都幹淨。
每天的食材,從進門到下鍋,每一步都有規矩。
現在換成了一幫什麼都不懂的實習生,和一堆不知道凍了多久的料理包。
出事,是早晚的。
我趕到急診室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正焦急地踱步,旁邊一個女人抱著個小姑娘在哭。
小姑娘臉色蠟白,看上去很難受。
我趕緊上前。
“您好,我是陳記米線的,我叫李健。”
男人一看到我,火氣就上來了。
“你們還敢來?看看我女兒被你們害成什麼樣了!”
我連連道歉。
“大哥,您先消消氣,孩子要緊。醫藥費我們全出,該怎麼賠償,我們絕不含糊。”
我正安撫著他們,馬偉帶著兩個小時工也趕到了。
他一來,就把我擠到一邊。
“哎呀,多大點事,小孩子腸胃弱,吃壞肚子很正常嘛。”
他皮笑肉不笑地從錢包裏抽出幾張百元大鈔。
“這樣,醫藥費我給你們報了,再賠你們一千塊錢,這事就算了,好吧?”
那男人一聽這話,臉都氣紫了。
“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把我們當叫花子打發?”
“我女兒要是吃出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沒完!”
馬偉的臉也沉了下來。
“大哥,話可不能亂說啊,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吃了別的不幹淨的東西,賴到我們頭上?”
“你可別想著訛人啊!”
我聽得拳頭都硬了。
這種時候,他想的不是怎麼解決問題,而是怎麼把責任推出去。
“你!”男人氣得指著馬偉,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女人一邊哭,一邊拿出手機。
“我們不跟你們廢話,我們已經打電話給市場監督管理局了!”
“讓他們來查查,你們的店到底有多’幹淨’!”
市場監督管理局。
這六個字一出來,馬偉臉上的那點囂張,瞬間就沒了。
他大概以為這隻是一次普通的顧客投訴。
卻沒想到,人家直接把監管部門給叫來了。
6
馬偉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得比那個生病的小姑娘還白。
他大概這輩子都沒跟穿製服的人打過交道。
他僵硬地轉過身,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大姐,大姐你聽我說,這肯定是個誤會......”
“沒什麼誤會!我等下就去店裏,等著你們給個說法!”
女人說完,抱著孩子,頭也不回地跟著醫生走了。
男人惡狠狠地瞪了馬偉一眼,也跟了上去。
走廊裏隻剩下我們三個人。
那兩個跟著馬偉來的小時工,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看什麼看!還不快滾回去把店裏收拾幹淨!”
馬偉突然爆發,對著那兩個小時工吼道。
那兩人如蒙大赦,轉身就跑了。
馬-偉這才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躲到走廊盡頭去打電話。
我離得不遠,聽得清清楚楚。
“舅舅......出事了......”
電話那頭,老板老陳的聲音很大,帶著怒氣。
“慌什麼!天塌下來了?一點小事都辦不好!”
“不是啊舅舅,有客人吃壞肚子,把市場監督的人給叫來了......”
“什麼?”老陳的聲音也變了調。
“肯定是李健那幫人搞的鬼!他們就是見不得我們好!”
我站在原地,簡直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