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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年中秋,我剛準備好晚飯,我媽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我感到無比震驚,但還是接起電話。

下一秒,電話那頭傳來我媽的聲音:“慧慧,晚飯準備好了嗎?我和你爸在回來的路上。”

我驚恐望向客廳的角落,角落裏擺放著一張黑白合照,而照片上的兩人正是我爸媽。

他們一周之前因為車禍離世,我親自給他們下的葬,而今晚正是他們的頭七。

我顫顫巍巍問道:“媽,你們不是死了嗎?”

【1】

“慧慧,你胡說什麼呢!”

電話那頭,我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熟悉的怒火。

“你咒我死?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這麼盼著我跟你爸早點進棺材?”

我攥著手機,指節發白,喉嚨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掐住。

窗外月色慘白,照在客廳角落的遺像上——黑白照片裏,爸媽的笑容僵硬而遙遠。

他們明明......明明已經躺在冰冷的墓碑下了。

“媽......”我聲音發抖,“你們不是......上周......”

“少廢話!”我媽打斷我,“我跟你爸已經到樓下了,我們買點水果,馬上就上樓。”

“啪”的一聲,電話掛斷了。

我僵在原地,後背滲出冷汗。

這時,廚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老公周晉擦著手走出來,腰間還係著我那條碎花圍裙。

他見我臉色煞白,挑了挑眉:“誰啊?大過節的,臉都嚇成紙人了。”

“......我爸媽。”

我機械地轉頭,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他們說,到樓下了。”

周晉愣了兩秒,忽然“撲哧”笑出聲,眼角擠出兩道細紋:“惡作劇吧?你爸媽的號碼不是早就注銷了?再說了......”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像在哄一個受驚的小孩,“他們要是真能從墳堆裏爬出來,第一件事肯定是抽你這不孝女,還能記得給你打電話?”

他拉著我坐到餐桌前。

周晉夾了塊紅燒排骨到我碗裏,湯汁順著米粒滲下去:“別瞎想了,先吃飯,待會兒我還得去公司加班,中秋活動方案明天要交。”

我攥著筷子,味同嚼蠟。

排骨的醬香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腐臭味,像是從記憶深處泛起來的。

周晉卻吃得津津有味,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抬頭看我:“對了,你爸媽留的那套老房子......我聯係過中介了,掛牌價能到三百八十萬,要是現在出手,我那邊科技公司就能再撐半年。”

“不行!”

我“啪”地放下筷子,瓷碗在桌麵磕出一聲脆響。

“那是我爸媽留給我唯一的念想!他們才走七天,你就要賣他們的房子?”

周晉的笑意僵在臉上。

他慢慢放下筷子,金屬邊緣刮過瓷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燈光下,他的瞳孔縮成兩個漆黑的點:“慧慧,你清醒點。人死不能複生,但公司要是倒了,我們以後喝西北風去?那破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總不能讓它給你爸媽陪葬吧?”

他伸手來抓我的手腕,掌心滾燙得像烙鐵:“聽我的,明天。”

“我說了不賣!”

我猛地甩開他,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周晉的臉瞬間沉下來,嘴角那道熟悉的紋路繃得死緊——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他站起身,陰影投在我臉上,像一堵塌下來的牆。

“你!”

“叮咚!”

門鈴突然響了。

尖銳的電子音劃破凝固的空氣。

我和周晉同時僵住。他皺了皺眉,壓低聲音:“誰啊?大半夜的......”

我盯著防盜門,後背的冷汗順著脊椎滑進褲腰。

貓眼裏黑漆漆的,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門鈴又響了一聲,這次更長,更固執,仿佛要把鐵板按出一個凹陷。

周晉嘟囔著走向門口:“快遞?還是物業?......”

我猛地抓住他的袖子。

我的指甲陷進他的棉布襯衫,聲音抖得不成調:“別......別開。”

“怎麼了?”他不耐煩地甩開我,“神神叨叨的。”

“他們來了。”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顫,“我爸媽......真的來了。”

周晉的手已經搭上了門把。

金屬旋鈕在他掌心發出“哢嗒”一聲輕響......

【2】

門開了。

走廊的燈壞了,隻有電梯口的應急燈泛著幽綠的光。

那光像一層薄薄的屍衣,披在門外兩個人的肩上。

我先是聞到一股潮冷的土腥味,像是從墳坑裏帶出來的。

接著,我看見他們,我爸穿著下葬時的那套藏青西裝,領口別著一朵幹枯的白菊。我媽披著那件她最愛的棗紅羊毛開衫,衣角沾著泥。

他們的臉在綠光裏浮著,像兩張泡脹的舊照片,邊緣已經發毛。

“爸......媽......”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鳥,撲騰著撞在喉嚨口。

他們朝我笑,嘴角揚起一模一樣的弧度,卻毫無血色。

我爸的牙縫裏嵌著一線黑土,我媽的眼角掛著一粒細小的墳頭草籽。

“慧慧,”我媽輕聲說,聲音像是從一口深井裏撈上來的,“還傻愣著幹嘛?不請我們進屋?”

周晉的瞳孔瞬間擴成兩個漆黑的洞。

他的嘴唇發紫,下頜哢噠哢噠地打顫,像一台卡帶的舊錄音機。

他想後退,可腳後跟絆到地毯,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砰!”

後腦勺磕在瓷磚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的身體像被剪斷線的木偶,癱成一團。

“鬼啊!”

我抬頭,看見爸媽已經跨過門檻,鞋底在地板上留下兩串潮濕的泥印。

他們低頭看周晉,眼神像在打量一袋漏了氣的米。

“沒用的東西。”我爸踢了踢周晉的肩膀,聲音裏帶著熟悉的嫌棄。

我媽走過來,冰涼的手覆在我臉上。

她的掌心有股福爾馬林混著檀香的怪味,指腹粗糙得像砂紙。

“別哭,”她說,可我卻沒意識到自己哭了,“我們今天是來辦正事的。”

她拉著我坐到餐桌旁,正是周晉剛才坐的位置。

他的碗筷還擺在那裏,筷尖沾著一粒咬了一半的排骨,油漬已經凝成白膏。

我爸把一隻皺巴巴的牛皮紙袋拍在桌上,紙袋邊緣沾著暗褐色的土渣。

“房子。”

我盯著那隻袋子,喉嚨發緊。

袋口用紅線纏了三道,活像封屍體的手法。

“我們知道小周的公司快撐不住了。”

我媽的聲音忽然軟下來,帶著一種詭異的慈愛。

“抵押吧,把老房子抵押給銀行,能套出三百多萬,夠他再撐兩年。”

她頓了頓,眼角的皺紋像被刀刻過,“反正那房子......我們以後也用不上了。”

我猛地抬頭:“你們......怎麼知道?”

我爸咧嘴一笑,黑土從牙縫裏簌簌掉落:“我和你媽準備出去旅遊。”

窗外,月亮忽然鑽進雲層,屋裏陷入絕對的黑暗。

我聽見紙袋被推開的聲音,聽見我媽的呼吸像破損的風箱,聽見我爸的指節在桌麵上敲出三聲——

咚。咚。咚。

像有人在地底下回應。

“簽吧。”我媽把一支鋼筆塞進我手裏,筆杆冰涼,帶著墓碑的質感,“簽完我們就走。”

這時候,周晉聽到爸媽要把房子給他,他以下就從地上坐起。

笑嘻嘻地就給我爸媽端來兩杯熱茶,完全忘了剛才的狼狽。

“爸媽謝謝你們支持我。”

說完,周晉憤憤地看向我,“還愣著幹嘛?快簽啊!”

他儼然已經忘了坐在我們麵前的是已經去世的人。

【3】

我握著那支冰涼的鋼筆,筆尖在紙麵上顫抖。

周晉站在我身後,呼吸急促而灼熱,他的手指緊緊扣著我的肩膀,仿佛怕我逃走。

“簽吧,慧慧。”我媽的聲音輕得像一片落葉,“簽完,我們就走了。”

我低頭,看見紙上的字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地爬著。

我寫下“林慧”兩個字的時候,筆杆忽然一沉,像是有隻手從紙裏伸出來,拽了我一下。

“好了。”

我把筆放下,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爸點點頭,嘴角揚起一個滿意的弧度。

他的牙齒在燈光下泛著黃。

我媽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指尖冰涼,帶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乖。”她說。

我站起來,走到廚房,從冰箱裏拿出那盒我昨天買的月餅。

豆沙的,蓮蓉的,五仁的,都是他們生前愛吃的。

我把它放在桌上,拆開包裝,切成小塊,像小時候他們喂我那樣,遞到他們麵前。

“吃一點吧,”我說,“過中秋呢。”

我爸看了一眼月餅,又看了看我,眼神裏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東西。

他拿起一塊豆沙的,咬了一小口,嘴角沾了點碎屑。

我媽也拿了一塊蓮蓉的,輕輕抿了一口,然後放回盤子裏。

“甜。”她說。

他們站起來,動作整齊得像排練過。

我爸拍了拍下擺,雖然那裏並沒有灰。

我媽理了理開衫的領口,雖然那裏並沒有皺。

“走了。”我爸說。

我送他們到門口。

走廊的燈還是壞的,電梯口的應急燈一閃一閃,像是要熄了。

他們站在那團綠光裏,影子被拉得很長,像兩條從地底下爬出來的繩子。

我媽忽然回頭,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塞進我手心。

是一把鑰匙。

銅的,舊得發亮,齒口磨得圓潤,像被無數次擰過。

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老家後門的鑰匙,是我小時候偷偷溜出去買冰棍用的那把。

“七天後。”她貼在我耳邊說,聲音像是從棺材縫裏飄出來的,“回老家。”

“為什麼?”我攥緊鑰匙,指甲陷進掌心的肉裏。

她沒回答,隻是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像被刀刻過。她轉身,和我爸一起走進那團綠光裏。

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他們走進去,背對著我,像兩個被剪斷線的木偶。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我聽見我爸說了一句:

“千萬別讓周晉知道。”

我站在原地,鑰匙在手心裏發燙。

周晉從屋裏走出來,臉上掛著笑,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摟住我的腰,聲音輕佻:

“或許是我們做了噩夢,你爸媽根本就沒死。”

我沒說話,隻是看著電梯上的數字一點點往下跳。

B2。

B1。

B-1。

B-2。

然而我們這個小區隻有負一層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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