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節祭拜老公的亡妻時,婆婆看到我正在擦墓碑衝過來就給了我兩巴掌。
“你有什麼資格碰如故的東西,臟!”
方謹行扶著婆婆的胳膊,對我說:“媽今天情緒不好,你先回車上等我。”
不是“你沒事吧”,不是“媽你別打她”,而是讓我回避。
沒想到,這兩巴掌終於成了我的救贖。
同居兩年,客廳裏還掛著他亡妻巨幅婚紗照,我們的結婚照被壓在箱底。
叛逆繼子天天念叨“我媽做的菜比你做的好吃多了,你不配做這個菜”。
婆婆則逼我學死人的拿手菜,還罵我笨手笨腳。
方謹行每次都說:“你多體諒些,以安畢竟還是個孩子,不懂事。”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不是我不夠好,是這個家從來沒給過我位置。
1
我從墓碑前咬著牙站起來,腿都麻了,一瘸一拐往外走。
身後傳來林母的哭聲,方謹行低聲哄著什麼。
坐回車裏,我才發現手在抖。
車窗外,方謹行把林母摟在懷裏,她的頭靠在他肩膀上,哭得撕心裂肺。
那個擁抱很溫柔,像是在嗬護什麼易碎的寶貝。
我把臉轉開,盯著方向盤發呆。
左臉火辣辣的疼,舌頭頂了頂腮幫子內側,有血腥味。
一個小時後,方謹行才上車。他沒看我,直接發動車子。
“晚舟,我媽她今天情緒不太好,你別往心裏去。”
我沒說話。
“每年這個日子她都這樣,你......多體諒些。”
“方謹行。”我轉頭看著他,“你媽打我,不是今年才開始的。”
去年清明,她把我帶來的鮮花全扔垃圾桶,罵我不要臉。
前年中元節,她當著一堆親戚的麵說我是狐狸精,搶了死人的位置。
他沉默了幾秒,從口袋裏掏出張濕巾遞給我:“臉上臟了,擦擦。”
不是“對不起”,不是“我去跟媽說”。
是讓我把臉擦幹淨,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我接過濕巾,慢慢擦掉泥點子。
車窗玻璃上映出我的臉,左邊臉頰紅腫,嘴角破了個小口。
“晚舟,改天我請你吃頓好的,算是賠罪。”
他以為一頓飯就能抹平。
我把濕巾疊好,放在手心,感受著上麵冰涼的溫度。
“不用了,回家吧,以安還在等著。”
方謹行鬆了口氣,大概覺得我又好哄了。
他打開音響,放的是鋼琴曲,《致愛麗絲》。
林如故生前最喜歡彈的曲子。
他垂著眼,手指在方向盤上無意識地敲擊著,跟著節奏。
我看著他的側臉,突然覺得很陌生。
這個男人,我真的了解嗎?
車子開到半路,他接了個電話,是林母打來的。
“媽,您回去了嗎?”
“嗯,我知道......您放心,我晚上就過去陪您。”
“晚舟?她沒事,挺好的。”
挺好的。
我扭頭看向窗外,城市的輪廓在車窗上飛速掠過。
手機震動,是條未讀短信。
2
賀行川:【清明快樂?這話怎麼聽著怪怪的......反正,保重。】
我盯著那兩個字——保重。
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最後還是按了鎖屏鍵。
車子開進小區,方謹行熄了火,解開安全帶。
“晚舟,今晚我得去我媽那,她一個人我不放心。”
“嗯。”
“冰箱裏有菜,你和以安隨便做點吃。”
“好。”
他頓了頓:“改天我帶你去買條裙子,你衣櫃裏都是黑白灰,太素了。”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的灰色毛衣,這是他去年給我買的。
當時他說,這個顏色顯得穩重,適合老師。
現在又嫌我穿得素。
“不用了,夠穿。”
電梯裏很安靜,能聽見機器運轉的聲音。
方謹行站在我旁邊,突然伸手想摸我的臉。
我往旁邊躲了一下。
他的手僵在半空,訕訕地放下,輕咳一聲:“那個......臉還疼嗎?回去敷個冰。”
電梯到了,門打開。
我先一步走出去,掏鑰匙開門。
屋裏的燈是亮著的,方以安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茶幾上擺著他的作業本。
“爸爸!”他一看見方謹行就撲過去,“你們終於回來了,我都等好久了。”
方謹行蹲下身,揉了揉兒子的頭:“想爸爸了?”
“嗯!”方以安用力點頭,然後瞄了我一眼,聲音小了些,“江老師也回來了。”
他不叫我阿姨,也不叫媽媽,叫我江老師。
3
我換好鞋,走進廚房。
冰箱裏有早上買的排骨和青菜,我拿出來洗幹淨,準備做晚飯。
客廳裏傳來父子倆的說話聲。
“以安,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還行,數學考了95分。”
“真棒!比上次進步了。”
“嘿嘿,媽媽說過,我是最聰明的。”
“對,你媽媽說得對。”
我拿著菜刀的手頓了頓。
切下去,刀背碰到砧板,發出沉悶的聲響。
“爸爸,我們什麼時候去媽媽那?我想她了。”
“明天吧,爸爸明天帶你去。”
“那江老師去嗎?”
“......不去,她有事。”
我沒有事,隻是他們不需要我去。
切好菜,我開始醃排骨。方謹行走進廚房,靠在門框上看著我。
“晚舟,要不你也別做了,我叫個外賣?”
“不用,馬上就好。”
“你臉腫成那樣,還逞什麼強。”他走過來想接過我手裏的活,我往旁邊挪了一步。
“我說了,馬上就好。”
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退了出去。
晚飯我做了糖醋排骨、青椒炒肉、番茄蛋湯。
端上桌的時候,方以安皺著鼻子聞了聞。
“怎麼是糖醋排骨?”
“怎麼了?”方謹行問。
“我不喜歡吃糖醋的,”方以安嘟著嘴,“媽媽做的是紅燒排骨,比這個好吃一百倍。”
我端著碗坐下,夾了塊排骨放嘴裏。
確實有點甜了,醋放少了。
“以安,別挑食。”方謹行的語氣不輕不重。
“可是真的不好吃嘛!”方以安把筷子一放,“媽媽做的......”
“可是你媽媽不在了。”我打斷他。
4
空氣突然凝固。
方以安瞪大眼睛看著我,方謹行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江晚舟,你說什麼?”
我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我說,林如故已經不在了,死了四年了。”
“你瘋了?”方謹行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刮著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響。
“你瘋了嗎?當著孩子的麵說這種話!”
方以安哇地一聲哭出來,捂著耳朵往房間跑:“我不聽!我不聽!媽媽沒有死!”
砰!
房門重重關上。
方謹行指著我,手指都在發抖:“江晚舟,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很清醒。”我放下筷子,“方謹行,我們結婚兩年了,你兒子到現在還活在他媽媽的幻影裏,你覺得這正常嗎?”
“他才九歲!”
“九歲也該知道,死去的人活不過來了。”
“你。”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我不想跟你吵,你今天狀態不對,早點休息。”
說完,他轉身走向方以安的房間,敲了敲門:“以安,爸爸進來好嗎?”
裏麵傳來哭聲。
方謹行打開門走進去,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在哄孩子。
“對不起寶貝,是爸爸不好......江老師她不是故意的......別哭了,爸爸帶你去奶奶家好不好?奶奶給你做紅燒排骨......”
我坐在餐桌前,看著麵前冷掉的飯菜。
糖醋排骨泛著油光,夾雜著青紅椒,顏色很漂亮。
我夾起一塊放進嘴裏,慢慢嚼著。
確實不如林如故做的。
這句話,我聽了兩年。
她做的紅燒排骨,醬汁濃鬱,肉質酥爛。
她做的蔥油拌麵,蔥香撲鼻,麵條勁道。
她做的銀耳蓮子羹,甜而不膩,養顏美容。
她做的每一道菜,都是這個家的標準答案。
而我,是那個永遠及格不了的插班生。
5
方謹行抱著方以安出來,孩子還在抽泣,把臉埋在他爸爸懷裏。
“晚舟,我帶以安去我媽那。”
“嗯。”
“今晚我就不回來了。”
“好。”
他等了幾秒,大概期待我挽留。
我沒有。
等他們走後,房子突然安靜下來。我收拾了碗筷,把剩菜倒進垃圾桶。
洗碗的時候,水濺到臉上的傷口,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擦幹手,我在客廳裏慢慢轉了一圈。
電視櫃上,擺著方謹行和林如故的結婚照。
照片很大,相框是實木的,擦得一塵不染。
林如故穿著白色婚紗,笑得很甜。
方謹行西裝筆挺,眼睛裏全是她。
沙發背後的牆上,掛著一家三口的合影。
方以安還是嬰兒,被林如故抱在懷裏,方謹行站在旁邊,手搭在妻子肩膀上。
書架上,擺著林如故的鋼琴比賽獎杯。
臥室床頭櫃上,放著她生前用的香水。
就連浴室的洗發水,都是她生前最愛的那個牌子。
我在這個家裏住了兩年,找不到任何屬於我的痕跡。
連結婚照都被方謹行鎖在抽屜裏,說是怕以安看見難過。
手機又震了一下。
賀行川:【在嗎?】
我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
打了一行字,又刪掉。再打,又刪掉。
最後,我撥通了他的號碼。
“喂?”賀行川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晚舟?”
“阿川。”
“嗯,我在。”
“你之前說的話......還算數嗎?”
6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什麼話?”
“你說,如果我想離開,隨時可以找你。”
“......”
“阿川,我想清楚了。”
又是一陣沉默。
“晚舟,你確定?”
“嗯。”
“行,那我明天來接你。”
“不用,我自己過去。”
“你知道地址嗎?”
“發給我。”
“好。”他頓了頓,“晚舟,你......還好嗎?”
我看著鏡子裏腫著半邊臉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還行。”
“那就好,早點休息,明天見。”
掛了電話,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這張床,我睡了兩年。
但每次躺下,都覺得自己是個入侵者。
因為這是林如故的床。
這是林如故的房間。
這是林如故的家。
我隻是個暫時借住的房客。
第二天早上,方謹行沒有回來。
我照常起床,洗漱,化妝,出門。
隻是這次,我帶上了行李箱。
學校在城東,開車要四十分鐘。我把車開進地下車庫,提著箱子坐電梯上樓。
辦公室裏,幾個同事已經到了。
“江老師,早啊!”年輕的體育老師跟我打招呼。
“早。”
我走到自己的工位,打開電腦,登錄係統,開始寫辭職信。
隔壁桌的王老師探過頭來:“江老師,你這是......”
“辭職。”
“啊?為什麼啊?幹得好好的。”
我沒回答,專心打字。
“是不是家裏出什麼事了?”王老師壓低聲音,“我聽說你老公是殯儀館的?那工作......確實晦氣了點。”
我停下手裏的動作,抬頭看著她:“王老師,我老公的職業很正常,沒什麼晦氣的。”
“哎呀我也就隨便說說,你別介意啊。”王老師訕訕地縮回去。
辭職信寫好,我打印出來,去找校長簽字。
“江老師,你這是鬧哪樣?”校長推了推眼鏡,“馬上期末考試了,你這個時候走,我上哪找人?”
“對不起校長,我實在沒辦法。”
“家裏出事了?”
“算是吧。”
校長歎了口氣:“那你也得把這學期上完啊,就一個月了。”
“不行,我現在就得走。”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任性!”校長把筆一扔,“不批!”
我站在那,安靜地看著他。
7
過了一會兒,校長又歎了口氣,拿起筆在辭職信上簽了字。
“去財務結算工資吧,這個月的課時費也一起給你算了。”
“謝謝校長。”
走出校長室,我鬆了口氣。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王老師追出來。
“江老師,你這麼急著走,真的沒事嗎?”
“沒事。”
“那你以後打算做什麼?”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老師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江老師,我說句不好聽的......你老公那個情況,你跟著他真的挺不容易的。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就別勉強。”
我愣了一下:“什麼情況?”
“你不知道啊?”王老師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上次家長會,我聽幾個家長在聊天,說你老公天天去他死去的老婆墓地,他們小區好多人都知道。”
“還有人說,你們家客廳掛的是他前妻的照片,你的照片被壓箱底......江老師,你一個大活人,幹嘛活得像個鬼?”
我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