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年前查出癌症,我打電話找家人陪護。
媽媽怔愣一瞬,嗤笑出聲。
「我發現你還挺小心眼的。」
「你妹妹感冒剛好,你就裝病折騰我們,不就是覺得我們注意力都在你妹妹身上了?」
她給我設了免打擾,三年沒回我的消息。
直到今天,妹妹工作準備買房,她才想起叫我回家幫忙籌錢。
我告訴她治病花沒了。
她卻不耐煩回了條語音。
「別鬧了,你身體那麼好怎麼會生病?」
她不知道,三年化療是我的極限。
我隻剩不到一周可活了。
1
「三年不給家裏打錢就算了,你妹妹買房這種大事兒你一分也不願意出?」
「說你小心眼你還不樂意,姐姐不就該讓著妹妹嗎?」
手機嗡嗡的響。
我一條一條聽完,身邊雇的陪護阿姨擔憂的看著我。
麻木的拔了針,我幹笑一聲。
「姨,我手機還是頭一次這麼熱鬧。」
她欲言又止,最後著急的扶我。
「一會兒還要化療,乖乖你去哪兒我陪你。」
我扯了扯嘴角,往她手裏塞了幾百現金。
「姨,我不治病了。」
「你不用往我枕頭底下塞錢了,留著自己花吧。」
慢吞吞走出病房,身後陪護阿姨勸我的聲音被隔絕門內。
看吧。
三年了。
連一個陌生人都會心疼我關心我,有血緣關係的家人卻一條消息都沒發過。
辦離院手續時,我點開看媽媽為了妹妹新發來的消息。
音量沒關猝不及防在辦公室響起。
「別裝病當借口,你要是再不趕緊回家,以後就別說你是我閨女!」
我尷尬的腳趾扣地。
一陣寂靜後,主治醫師皺眉歎氣。
「三年了你家裏都不知道你的情況?」
我苦笑著搖頭,在眾多同情的目光中走出醫院。
住院期間,無數次有護士醫生問我怎麼家人沒來陪護。
我都隻能強笑著說,他們很忙。
是的。
他們很忙。
妹妹的朋友圈裏,媽媽忙著給感冒輸液的她削蘋果,爸爸忙著去買來她最喜歡的米線。
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而我像那一盤散沙,怎麼聚都聚不齊他們稀薄的愛意。
用銀行卡裏僅剩的兩百塊,我買了回家的車票。
火車上什麼人都有。
我昏昏欲睡,能感覺到有人在翻我的包。
但最後隻是摻雜著各種情緒的目光打量我幾眼。
什麼都沒拿。
我抱著沉甸甸的包回了家。
看到我,媽媽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下一秒就皺了眉。
「說過多少次了,染頭發不好!」
我高興於媽媽的關心,卻聽到她又嘀咕著。
「有空花那麼多錢染頭發,都不知道給家裏打點錢。」
揚起的嘴角一頓,我無助的摸了摸粗糙的假發。
那是化療掉光頭發後,我拜托護士在路邊買的最便宜的。
自從開始治病,我就沒有收入再支撐家裏了。
她說的,倒也沒錯。
剛想坐到飯桌旁,妹妹就話裏有話看了我一眼。
「姐,今天沒有素菜。」
我愣住,想說自己喜歡吃肉,話到嘴邊卻沒說出口。
「快吃飯吧,今天沒做你姐的飯,她那麼大人了能把自己照顧好,在路上都能把飯吃了。」
媽媽自顧自的坐下開吃,又回頭看我一眼。
「明天給你做你最愛吃的土豆絲。」
幾年沒在家,我都忘了。
從前妹妹喜歡吃肉,媽媽便讓我讓著她。
飯桌上一旦有肉菜,必然是離我最遠的。
久而久之,我隻能扒著麵前那盤土豆絲,吃的狼吞虎咽。
原來這被動的改變,如今已經變成了她們記憶裏的我不愛吃肉。
我麻木的扯了扯嘴角,「那我回屋休息了。」
反正,我也吃不下了。
房間門口掛了密碼鎖。
輸了幾遍自己的生日,卻沒打開。
媽媽後知後覺開口。
「悠悠,這房間你妹妹用了,你就住那個客房吧。」
對上我不解的眼神,她趕緊嘟囔兩句。
「是你突然回來不打聲招呼的,這可不怪我。」
正巧妹妹吃完了飯,熟練的輸入生日打開了我曾經的房間。
透過縫隙我瞥到了裏麵的布置。
滿牆被精心裱好的畫。
是了。
妹妹喜歡畫畫。
原來寧願讓我住客房,也要為妹妹騰一間寬敞的畫室。
算了,我想。
反正我也沒多少日子了。
這房間給誰用做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2
消息傳出去,親戚都聞聲而來。
「哎呦!聽說周念悠三年不聯係家裏的,怎麼這次聽話回來了?」
「不給錢,那不就是回來要錢的嘛!」
「誰知道這三年在外麵幹嘛呢?也不跟家裏說,聽說之前的工作辭了,說不定是被開除的呢。」
「那做的什麼工作咱們可就不知道咯~人家正經工作哪有不聯係家裏的?」
舅媽毫無顧忌推門而入時,我的衣服才穿一半。
化療插管的疤和未愈合的口子裸露在一群人眼前。
我渾身一顫,猛的抓住衣服下擺穿好。
第一次冷冷開口。
「出去。」
「悠悠這孩子脾氣不小哈!三年沒回來也不知道叫個舅媽,秀萍你也不管管她啊?」
麵前的親戚,男的女的都沒退一步。
他們眼中沒有對看到一個未婚年輕女性身體的羞恥和避嫌。
反而一個個上下打量著我,像在看豬圈裏養好的終於可以產出的豬仔。
「她哪有我們甜甜聽話?要管得了怎麼會三年不回來啊?」
我媽撇著嘴站在人群後。
她像以前一樣,又一次主張著眾人對我的審判。
小時候我不明白。
為什麼別人的媽媽會護著自己的孩子,我的媽媽不會。
談論成績時,舅媽會因為表姐考砸了一帶而過,說孩子正是玩兒的年紀。
而媽媽卻死拽著我整張卷子唯一的錯題。
「這麼簡單的題都能做錯!腦子裏不知道裝了些什麼!」
於是單科比我低四十多分的表姐在旁邊看著熱鬧,我卻窘迫得麵紅耳赤。
但凡反駁一句,還要被人指責。
「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興說?」
我以為媽媽隻是怕我不夠努力,為了我好。
直到後來我拿了年級第一的獎狀回家,媽媽卻黑了臉。
「你妹妹剛考砸了你就當著她麵炫耀,我怎麼有你這麼不懂事的孩子!」
我看她露出我沒見過的溫柔麵孔,安撫妹妹。
「沒事,媽媽隻想要你健康快樂,考多少分不重要。」
那時候我才明白。
原來被愛的孩子,是可以不用那麼拚命努力的。
原來,媽媽不愛我。
愣神的片刻,我已經被媽媽套好衣服拉出門。
客廳裏除了親戚,還坐著個陌生男人。
「這是俺村的李大壯,是個孤兒,剛從裏麵出來找了份工作,人家不嫌棄你沒工作還不孝順,隻要你能現在定下來過兩天就結婚,一年內給他生個孩子,你妹買房的錢他給出!」
舅媽得意的揚起頭。
我愣住。
媽媽卻滿意的不得了,「悠悠,這可是好姻緣,你和大壯互相了解…」
「我不結婚!」
我氣紅了眼,渾身顫抖。
「就為了妹妹買房?你就要把我賣了?」
憑什麼。
憑什麼我買二手房時隻是借兩千塊,媽媽就可以理直氣壯的說自己的東西要自己掙。
現在卻為了妹妹想要的豪華大平層要用我換彩禮錢?
「你的心,就這麼偏嗎!」
臉頰一瞬間火辣辣的疼。
媽媽手還沒收回去,指著我怒罵。
「怎麼跟我說話呢!我生你養你,還不能把你嫁出去了!」
「彩禮錢本來就是帶回家!你妹妹用用又能怎麼樣!」
「你怎麼這麼自私!」
怎麼這麼自私。
這句話我從小到大聽了無數遍。
可我,真的就那麼自私嗎?
偏著頭,我看到跑到我房間撒歡的表弟表妹隨意翻著我的包。
一瓶瓶止疼藥被他們當做球踢。
滾了滿地......
3
「哎呀怎麼這麼多藥瓶!快離遠一點!」
「這麼多止疼藥!不會是吸了吧!我就說怎麼看到周念悠身上有好多疤和口子!」
「估計是!都瘦成這樣了!」
「真是晦氣!」
我看著舅媽著急的過去攔著孩子,大伯在一旁唾罵。
突然轉頭笑了。
「對啊,我快死了。」
「李大壯你還要娶我嗎?」
男人避之不及的逃出門,緊跟著的是罵罵咧咧的親戚。
最後隻留我和焦急的媽媽在家裏。
「周念悠!你真是丟盡了我的臉!」
又是一個巴掌甩在臉上,用盡了她的力氣。
媽媽報複般把滾出門的藥瓶倒出來丟進了垃圾桶。
「我讓你買這麼多藥!我看你怎麼吃!」
我看著滿屋狼藉,心臟一陣抽痛。
小時候我和妹妹各有一間屋子。
她喜歡畫畫,我喜歡唱歌。
妹妹的房間裏有媽媽給她買的珍藏款畫筆,而我的房間裏隻有我一張張音樂課上手抄的曲譜。
於是家裏來小孩時,媽媽總是心安理得把唯一的鎖掛在妹妹房間門上。
我也怕別人隨便拿我的東西。
可媽媽卻說,家裏隻有一把鎖。
「妹妹的房間不能讓人進,小孩子弄壞了妹妹的東西怎麼辦?」
「你是姐姐,要讓著妹妹。」
後來我的曲譜被小孩用醜陋的塗鴉畫的模糊不清。
我也在家裏找到了放鎖的抽屜。
原來,不是沒有鎖。
而是母女感情中,多出的人自然要當犧牲品。
媽媽選擇了犧牲我。
我慢吞吞將地上滾的到處都是的藥瓶一個個撿起。
小偷看不上它,家人覺得它晦氣。
隻有我視若珍寶。
垃圾桶裏一粒粒白色藥片沾了灰和汙漬。
我跪在旁邊,麻木的抓起來。
耳邊是媽媽詫異的尖叫。
「你瘋啦!」
我卻隻顧著把那些藥片都塞進嘴裏。
這是我在這世上僅剩的積蓄換來的,一點兒也不能浪費了。
媽媽被我的樣子嚇得跑出了家。
我的心終於不疼了,胃裏卻一陣翻湧。
再也控製不住,吐了個昏天黑地。
隔天,在外地的爸爸打來了電話。
「你媽說你回家了,等爸爸給你買你最喜歡的火龍果回去。」
我在家等了三天。
媽媽和妹妹沒回家,爸爸也一直沒回來。
直到他再次打來電話。
「你妹妹摔了一下住院了,你媽這兩天在醫院陪她,我昨天回來就先來醫院了。」
他頓了頓。
「你再等等,等明天你妹妹出院我就回去了。」
我站在鏡子前,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不用了。」
電話那邊有一瞬的安靜。
「爸,你知道嗎?我最討厭吃火龍果。」
「火龍果是妹妹愛吃的。」
不等他說話,我就掛了電話。
從小到大都是。
他們記住的都是妹妹喜歡的,著急的都是與妹妹有關的。
妹妹隻是上學忘了帶杯子,爸爸一定在五分鐘內趕到。
而我被同學玩鬧間推下樓梯,在醫院住了五天他才姍姍來遲。
他總說。
我是姐姐,大了應該懂事。
妹妹不一樣,她還小,比我更需要他們。
我等了他一次又一次。
這次,我不想等了。
我也不要他們了。
4
止疼藥吃完了。
背著家裏唯一屬於我的包,我去了醫院。
「要幾盒?」拿藥的醫生問我。
我顫著手把皺皺巴巴的紙幣掏出來,「這些能買多少就買多少。」
身後熟悉的聲音響起。
「爸媽,咱今天要去的遊樂場有什麼項目呀?你們能不能陪我坐過山車?」
我回頭,愣住了。
是妹妹。
不遠處,她正開心的挽著爸爸媽媽的胳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一向嚴厲的爸爸揉著妹妹的腦袋,眼神中滿是疼愛。
「當然可以,今天咱們玩完了去你想去的商場旁邊住一晚,明天逛完了再回家看你姐姐。」
「姐姐不高興了會不會離家出走?」
媽媽撇撇嘴。
「怎麼會?她又沒處去,不在家還能去哪兒?」
原來妹妹今天就出院了。
原來爸爸會願意陪妹妹去那些從不帶我去的遊樂場,原來逛商場不是不務正業。
原來,他們又在騙我。
我眨了眨眼,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淚流滿麵。
我還以為我再也不會為了這個家哭了。
「小姑娘?你的藥。」
渾身密密麻麻的痛,我窘迫的回過頭,不知所措的接過袋子。
麵前的醫生卻瞪大了眼。
「你怎麼流了這麼多血?」
我抹了把臉,低頭看見滿手猩紅。
試圖把那血抹掉,血和淚混著卻越抹越多。
眼前一陣發黑,恍惚中我仿佛聽到了藥瓶散落在地的聲音,醫生的呼喊。
以及周圍一群人的尖叫聲。
急救的醫生將我抬上床一路跑著往搶救室裏送。
來往的人有些在唏噓。
「好像還是個年輕人,假發都掉了,估計是得了化療掉沒了頭發。」
「太可憐了,一個人來看病都沒人陪。」
「你們沒看到那滿臉的血,止不住的往下流......」
人群中,妹妹正被爸爸捂著眼睛。
「甜甜別看了,會嚇到你的。」
推床飛快與他們擦肩而過。
媽媽呆呆望著床上的人形,可始終沒看清。
搶救室裏,一群醫生圍著我上各種儀器,看著我的身體指標卻依舊直線下降著急不已。
我卻隻覺得釋然,用盡力氣張了張嘴。
「醫生,不用搶救了。」
「我…放棄治療。」
幾個年輕醫生以為我想不開想勸我。
曾經給我看過病的梁醫生卻麵色複雜。
「......她癌症晚期,熬了三年了。」
他放下手中的儀器,拿了張幹淨紙巾,輕輕將我嘴角的血跡擦拭幹淨。
幾分鐘後,我笑著合上了眼。
我終於,再也不會疼了。
過往種種皆如走馬觀花,我的一生在此刻徹底宣告結束。
再見了。
醫院大廳裏。
媽媽望著那扇緊閉的搶救室,心裏突然莫名的心慌。
「媽我們快走吧,一會兒遊樂場就開始檢票了。」
妹妹挽上她的胳膊,她才回過神。
嘴角扯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好。」
周念悠在家裏,怎麼會出現在醫院,一定不是她。
她脾氣那麼大那麼瘋,和剛剛倒在地上的血人根本不可能是一個。
隻要明天回去給她炒個愛吃的土豆絲,她就不會耍小脾氣了。
她這麼想著,放下心來出了門。
直到第二天傍晚一家三口到了家,敲了半晌門沒開。
對麵鄰居探頭出來。
「你閨女昨天就走了,家裏沒人你們不知道嗎?」
「走了?她去哪兒了?」
爸爸有些生氣,踹了腳門,換來了鄰居看神經病的眼神。
「你們當爸媽的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對麵的門被用力關上。
爸爸怒目圓睜,被媽媽勸住。
「算了,我帶鑰匙了。」
「這孩子真是不懂事兒!不就是讓她多等了幾天,這麼著急要去死嗎?」
他像以前一樣,生氣了就開始扯有關生死的話。
隻是這次,我是真的死了。
爸爸滿臉不耐的進門試圖開始挑刺。
卻驚奇的發現,這個家裏仿佛沒有我生活過的痕跡。
曾經我承擔所有家務時被挑出來的問題,在今天的家裏一點都沒出現。
他終於麵色柔和了些。
「算了,快打個電話叫她回來吧,我就請了這兩天假在家,甜甜房子的錢得趕緊湊齊。」
「一會兒飯點了再打,我去給悠悠炒個土豆絲,這樣她高興了就願意給甜甜出錢了。」
媽媽挑挑揀揀,拿了一塊她看著品相最差的土豆去了廚房。
爸媽的示意下,妹妹有些不樂意的拿出一包她不愛吃的零食放在桌上。
「這樣總行了,打電話吧。」
一家三口坐在桌前,靜靜等待電話接聽。
下一秒,如他們所願,電話通了。
一道聲音穿透環境的嘈雜。
「你好,請問是周念悠的家屬嗎?」
「她昨天上午在我院搶救無效已經死亡,麻煩家屬盡快過來認領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