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公府來認親時,我已經兩鬢斑白。
來迎我回府的,隻有一輛老破小馬車,一個粗使丫鬟,處處都透露出對我的嫌棄。
父親一見到我,便警告我不要癡心妄想取代假少爺。
“你弟弟如今已經娶了尚書千金,他給府裏帶來的助力不是你能比的,對外你隻能是義子。”
“至於你那不三不四的濟慈院,馬上給我關了,那些窮孩子來曆不明,誰知道會不會借機訛上我國公府。”
假少爺一身綾羅綢緞,得體地站在父親身邊。
“兄長,你也別怪父親,外人都在議論,你收養那些孩童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癖好,實在有礙名聲。”
“我和內人的長女熙悅已經和裴太傅定了親,這個關頭是半點醜事也不能出的。”
可我開濟慈院,接濟了不少孩子。
他口中的裴太傅亦是在我院中長大,他知恩圖報認我為父,門生遍布朝堂,如今又成了儲君的老師,前途不可限量。
這人脈…他們國公府看不上,算他們眼瞎。
1
見我不說話,父親皺了皺眉,茶盞重重砸在桌子上。
“養在外頭的就是沒規矩,為父和你弟弟說了這麼多,你倒是表個態啊?”
“早知便不該聽你祖母的將你接回來,聽管家說,你不好好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竟整日待在那濟慈院借著救濟孩童的名義行醃臢之事,真是有辱斯文。”
從我進屋到現在,父親的眼神始終淡淡的,現下倒是多了幾分怒意,卻唯獨沒有對我這個兒子的關切。
可我不是十幾歲時那個渴望家人疼愛的少年了,心中倒也稱不上失望。
“若珩如今是周尚書的乘龍快婿,周尚書之妹周貴妃又頗得盛寵,絕不能讓旁人知曉他的身世,所以對外,我們溫家的嫡公子隻能是若珩。”
“為父知道你這些年受苦了,可若珩當年也不過是個孩童,他又有什麼錯?”
我平靜地看著父親,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三十幾年的情分,又豈是血脈親緣可以斬斷的。
溫若珩的生母是我生母當年的貼身丫鬟,母親為了固寵,親自為她開了臉,送到了父親床榻上。
可後來,她和丫鬟雙雙有了身孕,母親生怕丫鬟會先她一步生下溫家長子,本想一碗湯藥落了那胎兒,卻被父親攔下了。
雖未得逞,可這梁子算是就此結下了。
她們二人在同一日先後臨盆,那丫鬟不知怎的,竟偷換了兩個嬰孩,還連夜帶著我逃出了溫府。
那是一個雪夜,她把我扔在小巷裏,讓我自生自滅,卻不想我命硬,被人所收養。
“兄長,我知道這是委屈你了,可父親也是為了大局著想。”
溫若珩走到我身旁,為難地看著我。
我的親妹妹,張口就怪我不識大體,恨不得直接把我趕出去。
“溫硯,別給臉不要臉,溫家願意接納你已經是看在祖母的麵子上,一個義子之位也夠你一輩子錦衣玉食了,還不夠嗎?”
“兄長斯文俊秀,你這個村夫拿什麼和他比?!”
我回過神來,眼神掃過他們兄妹,最終落在父親身上。
“父親說得是,左右我用慣了‘沈硯’這個名字,也不必再姓回‘溫’了。”
名不正言不順的認祖歸宗,著實沒什麼必要。
我沈硯,半輩子不靠溫家也活出了自己的精彩,融不進去的家又怎能稱得上是家?
2
溫父以為我接受了這個現實,臉色好了幾分。
“如此甚好,隻是…濟慈院你便不要再去了,我會派人過去打理。”
“還有,聽聞你收了兩個濟慈院的孩子當養子,趁早斷了聯係,以免她們知道你成了國公府的兒子趁機纏上你。”
“那種父不詳的賤民,怎麼配當我的孫子?我們國公府丟不起這個人。”
說著,他滿是讚賞地看向站在溫若珩身旁的少女。
“外祖父的驕傲隻有我們熙悅一個,旁的阿貓阿狗連我國公府的大門都不配進。”
“咱們熙悅得聖上賜婚,許的又是朝廷新貴裴太傅,日後定是誥命加身,光耀門楣。”
溫熙悅小臉一紅,有些羞怯地往溫若珩身後躲了躲。
我心中冷笑,若是父親知道自己口中父不詳的“賤民”,一個是當朝太傅,他引以為傲的外孫婿,一個是公主女傅,陛下器重的禦前女官,不知會作何感想?
“沈硯,看到了吧,人上人該是兄長和熙悅這樣的,你不在府中的這三十餘年,是兄長承歡爹娘膝下為你盡孝,在我們心中,他就是實至名歸的溫家大公子。”
“即便他生母居心叵測,那也是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了,和兄長沒關係。”
我無語到極點,嘴角勾起一抹笑。
“這麼說來,我這個被溫若珩生母扔在大街上差點活活凍死的受害人,還得反過來感裴若珩弟弟為我盡孝?”
“該喊冤的,難道不該是我?”
溫若姝張了張嘴,話卻噎在嘴裏說不出來。
溫若珩的母親兵行險招,卻也為自己兒子博得了錦繡人生。
金尊玉貴養在溫家,識文斷字,君子六藝請的都是最好的老師,又娶了高門貴女,兒女雙全。
到頭來還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要讓我這個真正的受害者去體諒他,真是倒反天罡。
現場氣氛瞬間凝重起來,溫若珩笑著打起圓場,作勢教訓了溫若姝幾句。
“兄長莫要誤會,阿妹自小與我親近,這才為我多說了幾句,你全當沒聽見就是。”
“知道兄長今日回府,我特地備了些見麵禮,兄長看看喜不喜歡。”
“三日後便是祖母的壽辰,兄長也得有幾套能穿出去見人的衣裳。”
他招了招手,婢女們立馬端上來幾托盤的衣裳和配飾。
隻是,那衣裳雖好,卻是昂貴的浮秀錦,陛下崇尚節儉,年前已明令禁止京中公子用浮秀錦製衣。
我若是真穿了這一身,怕是當天就會被眾人唾棄,甚至讓陛下不悅。
見我的眼神始終落在華麗的衣裳上,溫若珩輕笑一聲,眼中閃過不屑。
“想來兄長定是十分喜歡了。”
我勾了勾唇,當麵收下了他的禮。
“這樣大的禮,真是多裴弟弟費心了。”
3
溫若珩父女相視一笑,看我的眼神越發輕蔑。
是了,這樣的東西,我這個在鄉野長大的村夫自然看得眼皮子都直了,又怎麼會懷疑他的用心呢。
溫若姝撇了撇嘴,“村夫就是村夫,這點東西就看直了眼,上不得台麵......”
她與父親是習慣了溫若珩的“一片赤忱”。
隻以為溫若珩大方,一見麵就給我送了這麼大的禮。
耳畔傳來幾聲輕咳,溫若姝眼前一亮,先一步迎了上去扶住了眼前的老婦人。
“母親,您不舒服歇著便是,沈硯回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您何必強撐著來迎?”
我緊緊盯著那張和我麵容有三分相似的臉龐。
確實,我們倆站在一起,是個人都能看出我們是母子。
她從進門開始,目光就落在我身上,眼神複雜,可唯獨沒有失而複得的喜悅。
“母親您看,這是兄長送給沈硯的禮物,我就說嘛,兄長向來懂事,不會因為沈硯回來和您生了芥蒂,這下您放心了吧。”
溫母的眼神淡淡掃過浮秀錦和那幾套上好的玉佩金冠上皺了皺眉,卻沒說破,而是走到了我麵前。
“硯兒,雖然若珩並非我所出,可我視他如親子,在娘親心中,你們兩個都是我的乖兒子,這些既然是若珩的一片心意,你要好好珍惜,不要辜負他的好意。”
溫若珩原本有些緊縮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
我看在眼裏,雖然一開始就沒抱太大希望,可心裏還是空落落的,沉默地點了點頭。
如果說父親和阿妹一時沒反應過來,可母親定然猜到了溫若珩的心思。
但她仍然選擇維護溫若珩,便是打定了讓我丟臉的主意,好讓溫若珩的地位更加穩固。
祖母大壽當天,來了不少達官貴人。
當然,有不少都是看在溫若珩的麵子上來的。
溫、周兩家是姻親,溫熙悅又許給了朝廷新貴,這個麵子沒人敢不給。
另一半原因,就是為了看看我這個溫家義子究竟是何方神聖,以至於我出現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
“他就是溫家剛收的義子?真不知道溫家是怎麼想的,旁人收義子都是因為家中後繼無人,這大公子文韜武略樣樣精通,他們又收個老村夫當義子,圖什麼呀?”
“聽說還是在外頭做不正當營生的,真是有辱門楣。”
我慢慢走近,看清我的麵容後眾人皆是一驚。
“這…不是說是義子嗎?怎麼長得和溫夫人這般相像,倒比溫大公子更像是親生兒子......”
母親瞥了我一眼,輕笑著解釋:
“這孩子,是我母家的遠方親戚,他爹娘央著我收留他,我也不好回絕,誰家沒幾個窮親戚呢。”
被她一說,賓客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紛紛稱讚溫家人大度。
溫若珩注意到了我身上的衣裳,眼底藏著笑意。
“天呐兄長,你怎麼還是將這身浮秀錦穿出來了,陛下可是明令禁止用浮秀錦製衣,今日祖母壽宴,太子殿下也會隨裴太傅一同來祝壽,可不能這般招搖。”
母親裝出一副驚訝的模樣,跟著指責起我來。
“硯兒,我不是說了,這衣裳你喜歡可以私下在府中穿,怎麼穿到你祖母壽宴上來了,快,去換了。”
我一動不動,笑容始終淡淡的。
“不必了母親,這一身…我挺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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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一愣,似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不由得皺了皺眉,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幾分嫌惡。
沒養在身邊的就是眼皮子淺......
溫若珩拉過我的手,先一步開了口:
“兄長你有所不知,陛下最不喜奢華,這浮秀錦雖是華美好看,卻十分昂貴,若太子殿下見了,定會以為我們溫家奢靡無度。”
“若兄長沒有其他合適的衣裳,我讓人再挑幾套送到兄長院子裏,可好?”
他舉止有度,說話彬彬有禮,讓人如沐春風,更讓現場的賓客們都連連點頭。
這邊動靜太大,很快便驚動了父親和祖母。
父親一來,二話不說就要讓下人把我拖回房裏。
“來人,帶公子回房,今日貴客眾多,就不必出來了。”
我冷冷看著他們,突然笑出了聲。
“父親都不問發生了什麼,便知道是兒子的錯?”
“今日的席麵,若是我不參加,恐怕您口中的貴客們也未必會給您這個麵子,來給祖母祝壽了。”
我這話說得猖狂,連父親都愣了一瞬。
“逆子,你在說什麼?這裏可不是你能妄言的地方,還不退下!”
我毫無畏懼,直視父親的雙眼,讓他更加氣惱。
祖母歎了口氣,擋在我麵前。
“硯兒,祖母知道你委屈,心中有怨,這衣裳祖母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你主動要穿的,可諸位大人說得對,確實不適合在今天這樣的場合穿。”
“聽祖母的,把衣裳換了,我老婆子還等著你給我祝壽呢。”
我拍了拍祖母的手,臉上帶著委屈。
“祖母,想來是母親和諸位夫人誤會了,我身上的並非是浮秀錦,而是尋常的素白錦,沒幾個錢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母親和弟弟一口咬定這是浮秀錦。”
“想來…是這花色和弟弟送我的那件浮秀錦太過相似......”
我裝作不經意地說出溫若珩贈衣之事,母親想阻止都慢了一步。
一個大人走近了些,摩挲著我的衣袖,點了點頭。
“沈公子身上的確實是素白錦。”
浮秀錦華貴難得,可素白錦卻是京中公子們常用的料子,價格也很平價,不細瞧確實很難分辨。
方才若不是溫若珩突然喊了那一嗓子,大家也不會錯將素白錦認做浮秀錦。
祖母的眼神陡然變冷,礙於場合才忍住了沒有深究,主動扯開了話題。
可在場的夫人們都是人精,哪會還猜不出其中緣由,隻是都識趣地不再談論這件事。
眾人正要落座,門房從外頭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老爺,外頭…外頭有位公子,說是沈公子的養子,要為老夫人祝壽。”
父親的笑容瞬間沒了,瞪了我一眼。
“什麼人都能進我國公府嗎?那種賤民直接趕出去便是了,還來通報什麼?”
溫若珩捂嘴輕笑,“兄長,你也真是的,若是想祝壽,你提前和父親說一聲,我們也好給侄兒留個坐席,哪有這樣唐突上門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打秋風的呢......”
父親麵色更加難堪,“還愣著做什麼?不相幹的人趕走便是。”
門房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說道:
“可…可那位公子自稱當今太傅,小人瞧著不像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