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捷的喜報傳遍京城那日,顧言之成了當朝最年輕的大元帥。
他也是我養了七年的男人。
宮裏賞賜的流水席擺了三天,全城同慶。
第四天他帶回一個姑娘,說要娶她。
他說那姑娘叫林楚楚,在他出征的三年裏,為他焚香祝禱,為他典當了所有首飾,甚至變賣了祖傳的孤本,才為他湊齊了第一筆糧草。
他說:“月棲,這些年委屈你了,但我愛的是楚楚。她為我付出了一切。”
我看著他,也看著他身後那個柔弱的林楚楚。
她對我露出一個怯生生卻又帶著勝利者姿態的笑。
我什麼都沒說。
不哭不鬧,不爭不搶。
隻在當晚,將自己的名字,遞進了宮中尚宮局的名冊裏。
他不娶我,這天下,總有更高位的人,願許我一席之地。
1.
顧言之來找我時,我正在院裏晾曬最後一批藥材。
這是北境特有的斷續草,能活血生肌,是我托人從邊關九死一生帶回來的,專治他那條逢陰雨天便會刺痛的右腿。
他穿著一身玄色錦袍,腰束玉帶,眉眼俊朗,卻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穿著粗布衣衫,笑起來會露出兩顆虎牙的少年郎。
“月棲。”
他開口,聲音裏帶著不自在。
我頭也沒回,專心將草藥鋪開。
“這宅子,連同城南那間鋪子,都轉到你名下。另外,這裏還有十萬兩銀票,夠你後半生衣食無憂。”
他將一張房契和一疊銀票推到我麵前的石桌上。
我終於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轉過身看他。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七年。
從他還是個三餐不繼的窮小子起,我陪著他。
我變賣了母親留給我的所有嫁妝,供他讀書,為他打點人脈。
他去從軍,我便將我爹爹,那位被冤死的大將軍留下的兵法孤本,一字一句地拆解了教給他。
北境三年,他每次陷入絕境,都是我送去的錦囊妙計,讓他化險為夷,一步步踏上青雲。
如今,他功成名就。
這些功勞,卻都成了另一個女人的。
“言之。”我平靜地開口,“你看著我。”
顧言之身形一僵,緩緩抬起頭。
他的眼神裏有愧疚,有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種不耐煩的決絕。
仿佛在催促我快點拿了東西走人,不要耽誤他去奔赴他的錦繡前程。
“你告訴我,”我一字一頓地問,“去年冬,你被困赤河穀,內無糧草,外有追兵。我給你的錦囊裏,寫了哪三條計策?”
顧言之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張了張嘴,眼神慌亂:“是......是楚楚,她夜觀天象,又......又翻閱古籍,才想出的辦法。”
“她讓你分兵、誘敵,而後火燒連營。”他磕磕巴巴地背誦著結果。
我笑了。
“我問的是,如何分兵,如何誘敵,如何火燒?分兵要走哪條暗道?誘敵要用什麼做餌?火燒要借哪陣東風?”
這才是計策的核心。
是我不眠不休三天三夜,對著沙盤推演了上百次才得出的唯一生路。
顧言之答不上來。
他的臉漲得通紅,從愧疚變成了惱怒。
“沈月棲!你什麼意思?你在懷疑楚楚?她一個弱女子,為了我付出那麼多,你如今還要用這些細枝末節來羞辱她嗎?”
他猛地一拍石桌,桌上的銀票被震得飛起,又飄飄揚揚地落下。
“夠了。”我輕聲說。
這兩個字,抽幹了我全身的力氣。
我不再看他,轉身回屋,從妝台最深處,拿出那支他當年用第一筆軍餉給我買的烏木簪。
簪子已經有些舊了,但被我摩挲得溫潤光滑。
回到院裏,我走到他麵前,將簪子放在石桌上,與那些銀票和房契放在一起。
“顧言之,你的東西,你都拿走。”
“我的東西,你也別想留下。”
說完,我拿起石桌上那把剪藥草的剪刀,對著自己及腰的長發,“哢嚓”一聲。
青絲墜地,斷得幹幹淨淨。
他愣在原地,眼睛裏寫滿了不可置信。
我沒再給他任何反應,繞過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座我住了七年的將軍府。
2.
走出將軍府的大門,冷風一吹,我才覺得臉上有些涼。
我沒有家了。
父親蒙冤後,沈家一敗塗地,親戚們避之唯恐不及。
這些年,顧言之的家,就是我的家。
如今,夢醒了。
我在京城的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一塊皇榜映入眼簾。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選秀女,以充後宮......”
我的腳步停住了。
京城裏人人都知道,當今聖上性情寡淡,不好女色,後宮虛設多年。
這次選秀,與其說是為他自己,不如說是為了安撫朝中那些整日催著他綿延子嗣的老臣。
但沒人知道,這位帝王不好女色,卻癡迷於一樣東西。
——兵法。
他登基五年,平內亂,定邊疆,靠的便是神鬼莫測的用兵之術。
而我,沈家的女兒,恰好也懂一些。
三天後,我拿著父親留下的一枚舊印信,叩開了故交王太傅的府門。
王太傅曾是父親的門生,見我深夜到訪,形容憔悴,短發如參差的草,驚得半天說不出話。
我沒有寒暄,直接跪下。
“求太傅,為月棲在秀女名冊上,添一個名字。”
王太傅大驚失色,連連擺手:“月棲,不可!你可知那宮牆之內是何等境地?你與顧將軍......”
“我與他,已經兩清。”我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我抬起頭,直視著他渾濁卻精明的雙眼。
“太傅,我爹的冤案,一日不雪,我沈月棲便一日不敢死。入宮,是我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希望。”
王太傅看著我,許久,長長歎了口氣。
“你爹若泉下有知,定不願你走上這條路。”
“可他更不願看我被人欺辱,死得不明不白。”
最終,王太傅還是應了。
他拿走我的印信,隻說讓我回去等消息。
3.
消息來得很快。
不過五日,我就以一個遠方旁支孤女的身份,被錄入了名冊,住進了專為秀女準備的儲秀宮。
跟我同住的,還有七八個官家小姐。
她們各個綾羅綢緞,珠翠滿頭,襯得隻著一身素衣的我格外寒酸。
流言蜚語也隨之而來。
“聽說了嗎?那個沈月棲,就是之前被顧大元帥退婚的那個。”
“嘖嘖,難怪一頭短發,跟個姑子似的,原來是沒人要啊。”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被元帥甩了,還妄想攀龍附鳳,也不照照鏡子。”
我充耳不聞,每日隻是安靜地待在自己的角落,看書,習字。
直到林楚楚的到來,打破了這份虛假的平靜。
她如今是準元帥夫人,身份尊貴,自然有資格來儲秀宮“探望”我們這些秀女。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踩著蓮步,嫋嫋婷婷地走到我麵前。
“月棲姐姐,你......你怎麼也在這?”
她捂著嘴,滿眼“驚訝”,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讓所有人都聽見。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鄙夷,有同情,但更多的是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我為何不能在這?”我放下書卷,淡淡地反問。
林楚楚被我噎了一下,眼眶立刻就紅了。
“姐姐,我知道你心裏怨我。可、可我與言之是真心相愛的。你若想出氣,衝我來便是,何苦要進宮來作踐自己?”
她說著,竟要朝我跪下。
“求姐姐成全我們吧!”
這出戲,演得是真好。
周圍的秀女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對著我指指點點,仿佛我就是那個拆散有情人的惡毒婦人。
我沒動,就在她膝蓋即將觸地的一瞬間,冷冷地開口。
“你是元帥的未婚妻,未來的誥命夫人。這一跪,我可受不起。”
“況且,”我掃了她一眼,“你來儲秀宮,是以什麼身份教訓我?是宮裏的娘娘,還是未來的皇後?”
林楚楚的臉,白了。
她沒想到我竟如此不留情麵。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顧言之來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一把將林楚楚護在身後,怒視著我。
“沈月棲,你夠了沒?楚楚好心來看你,你就是這麼對她的?”
他的眼裏,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她金枝玉葉,馬上就要成為我的妻子。你三番兩次地為難她,是何居心?”
我看著他,心口那處早已結痂的傷疤,似乎又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不疼,隻是有點麻。
“顧元帥,”我站起身,福了福身子,語氣疏離得像在對一個陌生人,“這裏是儲秀宮,非皇命,外臣不得擅入。”
“你再不走,驚動了宮中禁衛,怕是元帥夫人還沒娶進門,自己倒先落了個藐視宮規的罪名。”
顧言之的臉,青一陣白一陣。
他大概從未想過,那個對他言聽計從了七年的沈月棲,會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
他拽著林楚楚,拂袖而去。
走到門口,他又回頭,眼神像淬了冰。
“沈月棲,你最好別後悔。”
4.
後悔?
我最後悔的,就是沒能早點看清他。
初選很快開始。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
官家小姐們各顯神通,爭奇鬥豔。
我每一項都隻做到中規中矩,不出挑,也不落後。
我的目標,從來不是這些。
很快,到了終選的日子。
所有人都以為會是太後或皇後親臨,沒想到,擺在麵前的,竟是一方巨大的沙盤。
沙盤之上,山川河流,城池關隘,纖毫畢現。
主持選秀的大太監李公公展開聖旨,高聲宣讀。
“終選試題:破烏桓之圍。”
話音剛落,滿室皆驚。
“烏桓之圍”,是十年前的一場著名敗仗。
當時的統帥,正是我的父親,沈無憂。
那一戰,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我父親也因此被安上“通敵叛國”的罪名,最終慘死獄中。
這是皇家的禁忌,也是沈家的傷疤。
沒人想到,皇帝會把它拿出來,當作一道給秀女的考題。
秀女們麵麵相覷,誰也不敢上前。
她們或許懂得吟風弄月,卻哪裏懂得行軍布陣?
我站在人群末尾,渾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我死死地盯著那方沙盤。
十年了,我無數次在夢裏複盤過這一戰。
每一個細節,都刻在了我的骨血裏。
“沈月棲。”
李公公尖細的嗓音念出了我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氣,走了出去。
在我走向沙盤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殿外的廊下,站著兩個人。
是顧言之和林楚楚。
他們是作為賓客被邀請來觀禮的。
林楚楚看向我的目光裏,帶著假惺惺的憐憫。
而顧言之仿佛在看一個跳梁小醜,如何演完這最後一場鬧劇。
我走到沙盤前,站定。
周遭的空氣仿佛都靜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李公公問:“你可知解法?”
我沒有立刻回答。
我伸出手,拿起一枚代表主帥的黑色令旗,輕輕拂去上麵的微塵。
然後,我抬起眼,看向殿外那個身穿錦袍的男人,聲音清晰地響徹整個大殿。
“此局,有三種解法。”
5.
第一種,分兵突圍,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拿起幾枚小旗,迅速在沙盤上插下。
“烏桓軍呈包圍之勢,看似固若金湯,但其糧草線過長,乃是其一寸之弱。分精兵五千,由西側山穀小道急行,直插其糧草大營。正麵則以主力佯攻,做出決一死戰的假象。”
我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那些官家小姐們聽得雲裏霧裏,但站在殿外旁聽的幾位武將,臉色卻漸漸變了。
“糧草一斷,烏桓軍心必亂。屆時,主力由內而外,精兵由外而內,裏應外合,可一戰破之。”
我說完,看向李公公。
他眼中精光一閃,沒有說話,示意我繼續。
“第二種,堅守待援,以空間換時間。”
我將旗子換了個位置。
“收縮防線,放棄外圍兩處衛城,將所有兵力集中於主城雁門。雁門城高牆厚,易守難攻。隻要堅守十日,待朝廷援軍趕到,烏桓之圍自解。”
一個武將忍不住開口:“雁門彈丸之地,如何能守十日?”
我拿起一枚藍色小旗,插在沙盤一處不起眼的水源標記上。
“因為雁門城內,有一條地下暗河,直通城外三十裏。水源不斷,城便不會死。此事,隻有當時的守城將領知曉。”
那個武將倒吸一口涼氣,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
顧言之站在廊下,臉色已經有些發白。
這些東西,我從未教過他。
因為這是沈家不傳之秘。
“那第三種呢?”李公公追問,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急切。
我沉默了片刻。
然後,我抬起手,將沙盤上所有代表我方軍隊的旗子,盡數拔起。
“第三種,不戰。”
滿場嘩然。
“不戰?”
“十萬大軍被圍,如何不戰?”
我沒有理會那些議論,目光穿過人群,望向大殿深處那道明黃色的珠簾。
我知道,他正在那裏看著。
“烏桓之圍,從一開始,就是個死局。”
我的聲音冷了下來。
“烏桓使詐,這本是常理。但我方斥候三日前便已探得敵軍動向,軍報卻在路上被意外耽擱了兩日。援軍的軍令,被壓在兵部整整三日才發出。前線統帥的數次求援信,更是石沉大海。”
“試問,一場從朝堂之上就已經注定要輸的仗,一個從一開始就被當做棄子的統帥,如何能贏?”
我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大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李公公的臉色慘白,額上滲出了冷汗。
他不敢接我的話。
就在這時,珠簾後傳來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
“說下去。”
是皇帝。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包括殿外的顧言之和林楚楚。
隻有我,還站著。
我握緊了手中的令旗。
“破局之法,不在沙盤,而在廟堂。若我是當時的主帥,在察覺軍報被扣、援軍被壓的那一刻,便隻有一個選擇。”
“以雷霆手段,斬殺監軍,奪取全部兵權。而後,放棄朝廷,揮師南下,直逼京城。”
“清君側,靖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