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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與黑紫與黑
K.J.帕克、沈愷宇、姚海軍

紫與黑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他已經安全抵達特立米西斯城,並且掌握了城內民政和軍事部門的控製權。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當然了,你是一個十足的混蛋。你把我從安納蘇斯的職位上拉了下來,這個職位可是我在軍事學院裏辛辛苦苦幹了三個月才得到的,如今卻拱手讓給了那個傻瓜阿托。就這樣你還不心滿意足,你有那麼多地盤,卻把我扔到了這麼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這裏除了積雪、士兵和野蠻人之外,簡直一無所有。我究竟哪裏得罪了你?

好了,我總算到了。這絕對是一趟風塵苦旅,我坐在郵政馬車上,周圍堆滿了郵包、餅幹盒和臭氣熏天的雞籠。一個胖女人坐在我對麵,每當馬車軋過路上的凹坑或是石頭的時候,她就會直接撲進我的懷裏。我揣測她一定坐慣郵政馬車了,因為她總是在看書,就算是被顛得腦袋撞到車頂、一條腿伸出了車外,她也沒扔掉書本。對了,馬車還有個輪子脫落了,砰的一聲砸在山頂上,就在正午之前。那可一點也不好玩,我的朋友。

前任總督菲羅克忒納斯看到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說真的,如果你要解雇一個人,還是事先告訴他比較好,別把這個倒黴差事留給他的繼任者。他不相信我(他憑什麼要相信我呢?)。他以為我是個瘋子,差點要把我投進監獄,幸好我沒把委任狀放在壓箱底的文件包裏,而是碰巧把它掖在了衣服口袋中。我花了好多時間才說服他相信這不是一份偽造的文件。接著他就開始大發雷霆。不管怎麼說,我來了,這裏看上去還算井井有條。不過話說回來,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一個運作正常的地方政府到底應該是什麼樣的。這裏大約有一萬名穿著臟襯衣和破拖鞋的公務員穿梭於各個部門之間,你若提個什麼問題,他們卻置若罔聞。辦公室裏的架子上有堆積如山的卷宗、文件、檔案和賬目,而且每個人看上去都忙壞了,所以我猜他們多少做成了些工作。雖然我根本弄不明白哪些東西是有用的。順便提一下,當地寒氣逼人,盡管這裏有五個裝滿木炭的巨大棚子,可是按照規定,月中之前是不能燒炭取暖的。貌似我還沒有取消這條規定的權力。在我看來,你至少應該送我一條羊毛圍巾。

說真的,你有沒有一本關於治理政府的書能借給我看看呢?

至於叛亂,情況好像也沒那麼糟,因為這裏的人對它似乎一無所知。當然了,我還沒有檢閱過軍隊呢。我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後。

致: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

皇帝陛下已經收到了弗爾米奧的報告,並授予他提早使用木炭儲備的權力。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對不起。抱歉、抱歉、抱歉、抱歉。隨信附上以下物品:

加長加厚的羊毛圍巾三條

加厚羊毛手套六副

雙層羊毛襪六雙

出口等級毛毯十二張

一級伯修息安鹽漬牡蠣一罐

(你的鞋夠暖和嗎?帽子呢?要不要再來個手爐?)

我很抱歉,行了吧?正如他們所說,這是一份糟糕透頂的工作,不過總得有人去做呀。就和當皇帝有點兒像,不是嗎?

你需要任何東西都盡管寫信告訴我,我會盡快給你發過去的——不是公務員說的那種“盡快”,而是馬車上山爬得多快就有多快。一想到你在那裏受凍的樣子——縮在毛毯裏簌簌發抖,凍得通紅的小手放在忽明忽暗的蠟燭上取暖——我就寢食難安。我為此已經失眠好幾天了,帝國政府也因此暫停運作。直到我收到你不再受凍的消息,他們才會恢複工作。這樣你滿意了吧?

換個話題吧,那裏的情況怎麼樣?你發現叛亂活動了嗎?就像過去我找不到讚美詩集的時候,我母親經常說的那樣——該出現的東西總會出現的。也許它掉在了什麼東西後麵,或是被藏在了某個安全的地方。像叛亂這種雞飛狗跳的事情,遲早會浮出水麵的。盼複。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他已經發現了敵情,不過至今仍未辨明敵人的身份。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你依然是個混蛋,不過謝謝你的襪子。雖然我不喜歡襪子的顏色,但至少它們讓我的腳趾恢複感覺了。他們還是不許我用那些木炭。由於木炭是軍需品(為什麼呢?),你顯然需要單獨發一道命令給軍需部門,還要注明用量和使用日期。你應該知道這些的,見鬼。難道還要我教你怎麼做皇帝嗎?

毫無疑問,我是自作自受。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三學年的時候,在“貧窮與正義”酒吧裏我說過什麼——政權絕不能交到利欲熏心的人手中,所有重要的政府部門都應該讓不願意從政的人來掌握。好吧,我給自己下了套。

現在來說說叛亂。這裏肯定存在叛亂,但可惡的是,我卻找不到它在哪裏。我翻看了所有的報告,它們說這裏發生過許多場小規模衝突和打了就跑的突襲。案子很多,性質大都和匪幫搶劫差不多,但很可能彼此關聯。可每當我們趕到現場,他們總是已經逃之夭夭,這實在太奇怪了。我們有幾百種假設,可是不管你仔細研究哪一種,都會發現其實壓根兒沒人知道“敵人是誰、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想要什麼、有多少人”。他們顯然一直在不遺餘力地奪回同伴的遺體,因此我們連能檢查的匪徒屍體都沒有。我們僅有的線索,是他們留下的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武器,這些東西要麼可以在任何信譽良好的武器商店買到,要麼就是帝國軍隊的裝備。目擊者宣稱匪徒看上去有點像帝國士兵,隻不過沒那麼整齊有序。我親自訪問了一些幸存者(我自己騎著馬去的,如果這還不叫愛崗敬業,那我就不知道怎樣才算了),不過他們都顯得驚恐萬分,緘口不言。我想他們是在擔心如果幫助我們,會有什麼下場。這樣可不太妙。無論如何,我會繼續調查下去的(這就是標準的公務員辭令),一有消息,我會立即通知你的。

我忽然靈機一動。如果你真是無敵驕陽的兄弟,也許能說服你哥哥到我們這兒來一趟,隻要把公共廁所裏結的冰給融化了就行。

致: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

皇帝陛下已經收到了弗爾米奧的報告。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你提到的這點十分有意思,我們神廟中一代代最聰慧的頭腦都曾為這事兒困惑。就我所理解的而言,無敵驕陽並不是我的親兄弟,更像個遠房表兄。你可以想象,這多少讓我鬆了口氣——至少我不用費心記住他的生日了。不然你要送什麼生日禮物給太陽呢?襪子還是一本好書?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並不喜歡閱讀(畢竟,書本一到他麵前就會被燒壞)。

我已經就木炭的事又寫了一道命令。我讓副官長去查閱了相關規定(幸運的是,他有一本規章製度總集,我想讓他抄寫給一份給我,可他總是搪塞過去),他給我寫了一份合乎規矩的授權書。好的,老天保佑,有什麼情況再告訴我吧。

假如我在上一封信中沒能清楚地表達我的意願,我萬分抱歉。當了皇帝顯然不是我的錯,要怪就怪我所有可惡的親戚們都死於互相殘殺了,隻剩下我能登基。不過就算如此,我還是要說聲對不起。我由衷地感謝你們幾個同心協力地幫我。顯而易見的是,我無法相信這裏的任何人。他們要麼百無一用,要麼隻是想從國庫裏騙點錢。假如他們沒想陰謀政變,那他們侄女的男朋友的叔叔肯定在陰謀政變。這一切都讓我意誌消沉、膽戰心驚,有時我甚至想要尖叫出聲。我確信他們故意讓我為毫無意義的瑣事忙碌,這樣我就無法察覺他們的真正企圖了。算盤打得不錯,不過請相信我,他們不過是作繭自縛。隻要其他幾個哥們兒掌握了實權,我們就能把那些傻瓜趕下台,一切就會走上正軌了。到那時,我親愛的老朋友,你就能回家了,我向你保證。

如果我說得不怎麼靠譜,那請你原諒:我一直在盡力想象你騎馬的樣子,這個場景深深紮根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給你提個有用的建議,當你騎在馬上的時候,如果能看見馬尾巴,那就說明你騎反了。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敵人焚燒了薩雷亞。帝國軍隊無法與之交戰。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別開玩笑了。快告訴我:尾巴到底長什麼樣?

薩雷亞事件並沒有聽上去的那麼糟。我幹了一件有用的事:組織了一個警戒網絡(抱歉,我忘了在上一封信裏提這事)。每個村子的村長都要負責布置一個全天執勤的崗哨,留意動亂的跡象。以前竟然沒人想到該這麼做,我覺得很不尋常。不管怎樣,薩雷亞的崗哨發現有匪徒正向他們襲來,因此百姓們有充分的時間疏散。居然沒人想到要派一個人跑去萊姆雷格尼的要塞報警,所以,直到帝國軍隊看見天空中騰起了煙柱,才知道那裏受到了襲擊。不過我們要知足,畢竟雖然村子被燒為了平地,但沒人遇害,匪徒們也沒能找到任何牲畜。我已經派木匠和石匠去那裏幫他們重建家園了。人人都說薩雷亞本來就是帝國北方最邋遢的犄角旮旯,因此我覺得他們肯定能輕易恢複原樣的。即使如此,遭遇襲擊對那裏的居民來說還是挺悲慘的,況且我們仍然不知道那幫壞蛋是什麼人。我當然派了幾個斥候去偵察一番,但匪徒留下的痕跡在幾裏之外就逐漸消失了。(新下的大雪覆蓋了這些痕跡,你應該向你的遠房表兄提一下這件事,他一點兒忙都沒幫。)由於那兒的人一般隻會從一數到五,村裏的崗哨隻能報告說敵人人數很多。也就是說從一百到一百萬都有可能。這信息實在毫無用處。

我在《兵法》中查找關於對付叛亂的內容。書裏說我應該建立一支快速反應部隊,將其駐紮在事件頻發地區的中心,由兩隊重裝騎兵、一些弓騎兵和斥候組成。我本該立即照做的,但是遇到了如下困難:

1.騎兵在陡峭的山路上無法行進。

2.我沒有兩隊重裝騎兵。

3.襲擊發生在十分廣袤的區域裏,我們根本不可能在匪徒遁入山林之前追上他們。

你要知道,我看的是第九版《兵法》,也許後來又出了新版?我覺得自己已經無計可施了。

最後一件事,你能給我再發點兒紫墨水嗎?後勤部的那個笨蛋隻肯給我一盎司,超過這個量就要皇帝陛下的親筆批準。我想讓文書們把紅墨水和藍墨水混在一起,可是他們總也調不出接近原樣的紫色。要知道,未經授權私自生產紫墨水可是要判死刑的。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法律啊?

致: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

皇帝陛下已經收到了弗爾米奧的報告,並對他在薩雷亞的行動表示讚許。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隨信附上一磅(1)紫墨水。這是從我的私人物品中撥出的。人生苦短,時間不能浪費在後勤部身上。

紫墨水的問題,對於政府存在的所有問題來說是具有象征意義的(這個詞我用得對嗎?)。這個問題始於一個基本無害而又有趣的想法:把紫墨水專門留給皇帝和官員們使用,那樣的話,你一眼就能分辨出你收到的授權令、召集令或土地轉讓證書的真偽了。這想法還行,但後來發生了什麼呢?首先,我的某位妄自尊大又神經兮兮的前任把這件事看得太嚴肅了,於是濫用紫墨水突然變成了一項死罪。然後,後勤部的文書們發現,他們可以利用這點來有效地掌控整個政府,尤其是那些他們不待見或是政見不同的官員,隻要不給他們足夠的紫墨水就行了。如果你得罪了那幫人,下次去申請領紫墨水的時候,他們就會告訴你從供應商那裏新進的墨水品質不過關(大概是不夠紫吧),或是貨船沉進了海裏,抑或是一種新的不知名的疾病橫掃了弗拉吉亞的牡蠣養殖場。反正就是沒有紫墨水,你也就沒法簽發文件,繼而什麼事都幹不了。妙極了。這意味著連我本人都要儲存一些紫墨水以防萬一。同時,我物色到了一名文件偽造師(他被關在了東部的一所監獄中),他做的東西簡直太逼真了。我一找到他,就立刻把他帶來了身邊,給了他一份工作。說真的,在這兒你隻能這麼幹。

抱歉,我太嘮叨了。

我不知道該給你些什麼建議。建立快速反應部隊無疑是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如果你把所有兵力集中在一個地方,隻會給那些匪徒機會去襲擊其他地區。現在我能想到的,隻有滲透戰和情報戰,但不用說你肯定已經想到這兩種方法了,而且它們並不容易實施。我對你的唯一要求就是盡你所能。你的盡心竭力正是目前我們最需要的東西,也是我派你去那裏的原因。

在其他方麵我們終於取得了一些進展。我設法讓墨涅西修斯當上了財政大臣,斯特拉托成了法務大臣,阿瑞斯泰俄斯則擔任了內務大臣。這意味著內閣中的重要職位都已經掌握在我們一三班同學的手裏了。不過,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們其實可能已經被皇宮侍衛、貴族甚至是全體公民給殺了。這也許並不是一步好棋,不過我還是想下出來看看。當你回來的時候,我想請你擔任軍隊統帥,可以嗎?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他已經與敵人交過戰,但是未能取勝。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非常感謝你慷慨大方又令人欣喜的邀請,在這個你遠房表兄照耀不到的地方,你的提議令我萬分激動。再重複一遍,我不是一個戰士。我不過是一個疲憊、微胖的半吊子學者。如果未來我足夠幸運,該除掉的人死光了,又沒有哪個小醜把我送去前線的話,我希望能在一所受人尊敬的大學裏當高級講師。我知道,我們都認為應該把重要的官位交給淡泊名利的人,但也該視情況而定。我的問題在於,我壓根兒不擅長幹這個。

就說說前文提到的敗仗吧,我親眼見證了一切。那時我碰巧就在喬裏斯安瑟羅普(別費心查找了,地圖上沒標這個地方),因為有人報告說附近發現了匪徒的蹤跡。我本以為這次巡察不過又是白費工夫,正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一個騎士風馳電掣般穿過街道,從馬上摔倒在了我的麵前。這個可憐的家夥渾身鮮血淋漓,幾乎體無完膚,但他還是奮力說出了匪徒正在離村子六英裏(2)處破壞道路的消息。

不必說,我根本來不及多想。我的私人護衛有五十名龍騎兵,我派他們先趕過去,盡力對付下匪徒。我又胡亂寫了一張請求救兵的條子,派人送給蓋洛斯要塞的指揮官,他們位於相反方向的九英裏之外。然後我坐上自己的雙輪馬車,讓已經嚇得魂不守舍的村長作車夫兼向導,一路顛簸著追趕龍騎兵去了。

我欠村長一條命,因為他讓我們迷了路,我卻因此逃過了一劫。我猜他是故意的:他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對那裏的山路應該了如指掌。當我們追上龍騎兵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假如早到十分鐘,我就會像這些倒黴蛋一樣命喪黃泉了。這都怪我沒有深思熟慮;怪我太想做出點兒什麼成績了,卻又不知道要怎麼做;怪我嚇壞了。

我們到的時候,還有兩個龍騎兵奄奄一息,等到我嘔吐完、穩住心神之後,就隻剩下一個了。神奇的是,他居然還向我道歉。“對不起,將軍。他們有六百個人,而我們隻有五十個,我們直接衝進了他們的埋伏圈。還沒回過神來就有三十個弟兄被弓箭射成了刺蝟,剩下的人都被他們用斧子和劍砍死了。我讓您失望了。”這就是他的原話。我感到無地自容,真想一死了之。然而我隻能告訴他,他幹得很好,整個福薩尼都為他驕傲,還有其他一堆廢話。我很高興告訴你的是:雖然他失去了一隻眼睛,左手也成了殘廢,但最終挺過來了。他不過是執行了我的命令,因為他很可能以為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沒法告訴他的是:在這之前,我連屍體都沒見過。

出人意料的是,蓋洛斯來的援軍很快就到了,有兩百名重騎兵和二十四名弓騎兵。他們的指揮官看上去胸有成竹,我就把那裏交給他了。這是我當天犯的第二個錯誤。我忘了告訴他,我們發現匪徒在破壞道路。如果他知道這個,就會知道匪徒們其實是在布置陷阱(畢竟他是一個合格的戰士,而不是我這種半吊子),也就不可能沿著大路全速行軍了。但因為我忘了傳遞這個微不足道的消息,他這麼做了。

這種事你比我了解,所以我想你應該猜到後來如何了。敵人是故意讓我們發現的。逃回來報信的那個騎士是六人常規巡邏隊的唯一幸存者(我應該想到問問他是誰、為什麼會去那個地方的)。匪徒掌握了他們巡邏的時間和路線,襲擊了他們,殺死了其中五人並有意放走了一個。這樣一來,幸存的騎士就會疾馳到最近的要塞呼叫援兵。我們的軍隊就會隨即上路,徑直衝入他們設下的埋伏。為了設埋伏,匪徒們破壞了道路,還用滾木設置了路障,這樣就能封住軍隊的退路,用最小的代價迅速有效地屠殺我們的士兵。很聰明,不是嗎?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看出了他們並非無懈可擊。他們犯了一點小錯,不知怎麼地,在預定的伏擊地點錯過了巡邏隊。正因如此,巡邏隊才直接衝進了他們為帝國軍隊準備的埋伏圈,當時他們還在那裏挖壕溝。除了這點外,計劃的其他部分都進行得很順利。他們殺了五個巡邏隊員,放走了一個(原來他滿身的鮮血都是疾馳過樹林時在荊棘叢裏摔出來的)。然而,幸存的巡邏隊員沒有趕去蓋洛斯要塞,而是跑到我和我的五十名龍騎兵麵前(我們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錯誤的地方)。就這樣,所有的事都亂套了。匪徒們原本期待著六百名騎兵,卻等來了五十個龍騎兵。看見我的龍騎兵接近之時,匪徒們一定懵了。不過,他們並沒有耐心等待大部隊出現,而是一擁而上把龍騎兵殺了個精光。接下來他們可能有點驚慌,他們也許在想:萬一自己才是中了圈套的那方呢?因為在那樣的地形中,沒人會派區區五十人來追擊一夥數量未知的敵人(我相信他們一定還為此爭執過),所以這情況看上去太可疑了。為了減少損失,他們決定撤退。

他們撤退後,蓋洛斯騎兵隊來了。隻能說運氣太好,不然呢?據我所知,我們的人直接衝進了布滿陷阱的道路並且陣腳大亂。原本應該有無數壞蛋衝出來屠殺他們的,然而匪徒們已經離開了。我們最終的戰果是:一人死亡(從馬上掉下來摔斷了脖子),七人重傷,還損失了二十匹馬。這不是最糟糕的結果,可事實依舊擺在那裏:壞蛋們把我們整得夠嗆。更正,把我整得夠嗆。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瓜,連天上掉下來的好運(幸存的巡邏隊員目睹了匪徒們在破壞道路)都差點兒被我弄成一場全軍覆沒的災難。

我沒資格質疑皇帝陛下對我的任命是否明智,不過在讀完這封信之後,你還堅信我能指揮一支帝國軍隊嗎?(我連一群羊都指揮不了。)

隨信附上用軍事術語寫成的報告一份。原本還想附上我的辭呈,但我的紫墨水被偷光了,而你上次寄來的都結成了硬塊(大力士用錘子都打不碎)。在我把更多的自己人送上黃泉路之前,請讓我回家吧!算我求你了,好嗎?

致: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

皇帝陛下命令弗爾米奧等待援軍,陛下已經派出了兩隊龍騎兵和一隊雇傭軍。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你他媽敢辭職!我這邊也很不順利。那幫官僚和豪門世家整天找我的麻煩,因為我們不了解他們辦事的老規矩;另外,我不得不就邊境防務問題接受了元老院的質詢。他們說,事到如今,顯然需要一個經驗豐富的職業軍人來處理邊境事務。如果你辭職的話,他們馬上就會逼我指派一個弗卡斯家族或布林加斯家族裏的鐵腕老將來接替你的職位。你知道他們執掌兵權後會怎麼做嗎?沒錯,他會立即揮師進入首都幹掉我。你他媽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那裏,不然我們就全完了。

抱歉,我也不想火冒三丈的。我真的很同情你。不過,現在的形勢實在不容樂觀,我已經在懸崖邊上了。你那裏是唯一有軍事活動的地區,也就是唯一一個他們可以合法派去將軍的地方。因此,我現在全指望你了,我的好朋友。我知道我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你,留在那裏吧,讓他們覺得你有所作為。堅持住,直到我有力量能對付安提羅克斯、貴族們以及追隨他們的那一大幫蠢豬。好嗎?

算我求你了?

你看,我派來的援軍是些厲害家夥,原來都是我父親麾下的老兵。出於某種不為人所知的原因,他們似乎挺喜歡我,至少比喜歡尤金納斯·布林加斯要多一些。而且他們人人有一身鋼筋鐵骨,當中的軍官也不是什麼皇親國戚。隻要你從諫如流,你犯傻的時候,他們就會提醒你的。還有,那些所謂的雇傭軍其實是一夥嗜血的野蠻人,你沒看錯,但他們是我們的野蠻人。隻要你按時支付酬勞,他們什麼都可以替你殺。

說到這點,你那裏的財政情況怎麼樣?我手頭有點緊,財政部的那群蠢蛋想向我征收財產稅,以此來削減我的資金。幸好我有父親和齊諾叔叔留下的財產以及其他一些他們不知道的零散資金。有時我覺得家族成員都是竊賊和海盜也不錯,作為家族裏的最後一人,我繼承了他們所有的秘密財寶。

墨水的事,我隻能說聲抱歉。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但我能肯定是有人為了不讓我寫信而在紫墨水中兌了石膏。那群畜生。不管了,隨信附上一磅我那位偽造師朋友的自製產品。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下一步,他會教我如何去除文件封印。

其他夥計讓我給你捎上幾條消息。墨涅西修斯讓你不要再嘰嘰歪歪了,你應該嘗嘗他的工作的味道。阿瑞斯泰俄斯讓我提醒你:第二學年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偷了校長的雙輪馬車,把它拆散後又在老圖書館的房頂上重新組裝起來。他覺得我們幹了那事兒都能全身而退,那治理一個帝國不過是小菜一碟。斯特拉托正在為你搜尋一本叫《閨房密話》的書(第七版,還附帶整頁插畫),這樣你在那邊就有東西可以打發時間了。你們這幫哥們兒是我堅持下去的唯一動力。我十分想念高爾吉斯,他如果還在,一定會有對策的。

我還記得我們在製椅街後樓梯那裏搬衣櫃的時候,你曾經對我說:“當你的朋友可真累,尼可(3)。”好吧,你說對了。我想我也從未掩飾過這一點。我現在能說的隻有謝謝,為了過去和現在你們所做的一切。

你會留在那裏的,對嗎?

致:無匹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援軍已經到達並依令進行了部署,等待進一步行動。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告訴你吧,你這次寄來的自製紫墨水是辦公用品史上的一大創新。你應該把偽造師的酬金加倍。

轉告斯特拉托,書收到了,萬分感謝。告訴他,我特別感謝他把自己的那本給了我。至少我覺得這本是他的,上麵有一些奇怪的汙點。

好了,我會留下來的。自從你那些瘋狂的援軍來了之後,這邊的情況有了一些轉機。我本來一見到士兵就害怕,可你派來的這些家夥真的瘋過頭了。我這麼說已經很委婉了,不過目前為止,他們或多或少還算克製。關鍵是得讓他們遠離大蒜,吃了大蒜之後他們就會失控。

說點正事吧,我還在考慮快速反應部隊的事,想把三百名龍騎兵和一百個野蠻人布置在整條邊境線上,用當地的士兵來填補他們之間的空隙。還有,我花錢的速度之快你絕對不敢相信。事實與簡報說的正好相反,邊境上的老人有可能被收買,隻要給夠賄賂,他們就願意幹出無恥的勾當來。因此,我想我也許能找到一些線索。邊境的村民一定知道些什麼,匪徒們不可能在這裏來去自如卻從沒被瞧見過。你可以事先給墨涅西修斯通通氣:我的季度報表將會是福薩尼黃金時代以來最偉大的文學作品。說到這裏,你能從你父親的應急基金裏再撥三十萬塞斯太爾斯(4)給我嗎?你答應過的。

致:弗爾米奧

謝謝。

尼斯福魯斯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他又一次與敵人交戰並取得了小小的勝利。隨信附上戰果報告。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我不知道人們為什麼總把打仗看作多麼了不起的事兒。完全是小事一樁。

真的,兵書裏把一切都寫明白了。如果你的那本就在手邊,請翻到第二卷第十六章,第三十六段到第四十二段的內容差不多就是我這邊發生的事了。

不過我還是得再講一下,因為我想炫耀一番。畢竟我就在現場,目睹了整個過程。

匪徒總能輕而易舉地擊敗我們,我一直為此感到困惑。而突然之間,我靈光乍現。我想到了昆克提拉斯說過的話(詳見《戰爭論》第七章,第九十八段至第一百零一段)——總是攻擊敵人最強的一點。你還記得,我們以前覺得這個觀點蠢透了吧?其實我們大錯特錯了。

我想敵人最強的一點,也就是我最弱的一點。我對他們一無所知,這就是他們最大的優勢。也許我可以利用這一點。由於上次成功地愚弄了我,他們一定會想當然地認為我還能更蠢一點兒,把自己搞得更加深陷泥潭。不過這次,我要故意裝傻,引誘他們自投羅網。

這個計劃當然需要周密的布置。誘餌一定得是錢財——運送軍餉的車隊。匪徒們總能對我的行動未卜先知,顯而易見,我的總督府裏一定有他們的眼線。我也要利用這一點。

我把你要撥給我三十萬塞斯太爾斯的消息透露給了手下的高級辦事員,這個消息自然會傳到間諜的耳朵裏。下一步才是計劃的精髓所在。

你還記得克利阿克斯嗎?那個又高又瘦、愁眉不展的小子,比我們高一年級,經常為了他爸做的生意發牢騷。我碰巧想起他父親是給軍隊供應五金配件的商人,比如釘子、螺栓、鉸鏈什麼的。接下來,我寫了封長信給克利阿克斯,向他詢問了四十桶十六號鐵絲的最低價(貨到特立米西斯城付款)。隨後,我收到他的回信,語氣十分傲慢無禮。信中說他完全沒有參與家族生意,而是成了一個很受歡迎的成功律師,特別擅長宗教法(這我早有耳聞)。不過,他還是會把我的信轉交給他的父親,後者會親自與我聯係。很快他父親的信就來了,語氣要友善得多,信中寫了鐵絲的報價。我和他討價還價了一番,最後得到了一個極低的價格,我對自己都有點刮目相看了:誰會想到我在商業方麵還有如此天賦呢?不管怎樣,我們簽了合同,我給他彙了一筆保證金,他給我安排了發貨日期。

就這樣,準備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向克利阿克斯的父親說了一大堆謊話,告訴他每年的這個時候大路都會被積雪覆蓋,而小路上經常有盜匪出沒。總而言之,我給他製定了一條運送路線,這條路就緊貼著邊境線,十分靠近敵人活動最頻繁的地方(你給我的賄賂資金都派上了用場)。於是,我盡量隨意地向辦事員們提起:將有一批軍用物資於某月某日經由勒烏卡小道運送過來。

由於我以前從未經手過煩人的日用物資買賣,間諜們一定會察覺到其中有貓膩。四十個沉重的木桶被分裝在八輛馬車上,而考慮到我正在等待中央政府發來的巨款,就不難猜出這些貨物是什麼了。

接下來就要你父親那些瘋狂的龍騎兵發揮重要作用了。我也得碰碰運氣,但願壞蛋們的眼線還沒有滲透到他們之中。為了保險起見,直到一次例行會議之後,我才把這個計劃單獨告訴了龍騎兵的隊長,還假裝是要和他討論龍騎兵的紀律問題(夠謹慎了吧?)。他手下有一整隊龍騎兵和半隊野蠻人。我讓他自己去想想怎樣才能不把計劃泄露出去,結果他表示這一點問題都沒有,隻要在出發前一小時才通知他們準備行動就行了。讓他們備好馬、帶上三天的口糧,不用提前告訴他們行動目的地。很顯然,龍騎兵從不過問這種細節。

原本我不準備和他們一起去的,可臨到出發卻改變了主意。這純粹是一時衝動。見到龍騎兵們整齊地排列在軍營前的廣場上,我就抓起鞋帽和《兵法》衝了出去。他們好心地借了我一匹馬(可怕的畜生,脾氣暴躁。當我抱怨這匹馬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之所以給我這匹,是因為它是白色的,而長官一定要騎白馬。這幫混蛋!),我就這麼跟著去了。

這應該是一次愉快的經曆,所以我就不提路上的艱難險阻了。總之,為了我的屁股,最近我不得不出高價買了幾個高品質的鵝絨墊子。我們很快到達了目的地。我讓隊長和他的人執掌地圖,所以我們沒有迷路。其實我想把所有的事都推給他們做決定,可他們不願意,因為這不合規矩。最高長官在場的情況下,他本人必須親自做決定,低級軍官隻能提供建議。因此,我下馬後的第一條命令就是“給我提建議。”他們聽話照辦了,感謝你的遠房表兄。

當我看到貝薩斯隊長(他是個好人,你要留意他)打開鞍囊,拿出一本破舊不堪的《兵法》時,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告訴我他到哪兒都帶著這書。我說我也一樣,隨即給他看了我那本。更有趣的是,他的那本才第七版,書裏夾滿了書簽,看上去有原來的兩倍厚。不管怎樣,我們查閱了《兵法》,其中有詳細的圖解和明確的指令,正適合目前的形勢,於是我們照做了。

我們成功了,尼可,我們成功了。打仗就像下棋,隻是更加直觀。而且你必須把傳令兵派出去,才能指揮行動。此外,你還得坐在馬上(尼可,要讓這該死的畜生保持不動實在是太難了)從高處向下望,努力尋找著地圖裏標注的地方,仿佛自己是上帝或其他什麼神祇(我相信你也有這種感覺)。羊皮紙上塗鴉般的樹木化作了遠處真實的小樹。你要運用想象力,把山巒看作地圖平麵上的等高線,把眼前的東西變成二維。你望見了一條河,猜猜怎麼著,它就和地圖上標注的位置毫厘不差。地圖和景物之間的關係有點像新鮮無花果和無花果幹,後者隻不過被曬幹壓平了。一旦你看懂了,地圖就是一個完全脫水後的世界。

這情形還有一點像在劇院裏,你從很高的地方觀看演出。有些吝嗇鬼會爬到勝利大道劇院外麵的樹上,這樣就可以免費看戲了。當然了,他們離舞台太遠了,根本聽不見演員講台詞。將軍也像他們一樣是個吝嗇鬼(除非他是個久經沙場的悍將,可以與士兵們共進退,我可不行),他是不會付錢買票的:靠得太近會有被刺、被砍、被踩死的風險,因此他隻能高高在上,永遠也聽不見台詞,仿佛在看啞劇。然而,樹上的吝嗇鬼十分安全,他們連幕布後麵發生的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就能看到車隊沿著道路緩緩駛來,東倒西歪的,一副毫無警惕心的樣子(為了保密起見,車夫們當然不知道真正的計劃);與此同時,我看見了匪徒,他們正如一群小蟲子一般在樹林裏移動。我還看到我的士兵們宛如棋子般保持著靜止,又像偉大祖先墳墓裏陪葬的陶製人俑,守護著他們去往來世。有那麼一刻,所有人都動了起來——車輪滾動著,壞蛋們偷偷地穿過了樹林,好人們則悄無聲息地滑下了山坡。其實他們都看不見彼此,隻有我能看見所有人。都是因為我,他們才會同時出現在這裏;是我為了實現計劃,才把他們帶到了此時此地。尼可,這種感覺太不可思議了。在某種意義上,我就是死神,人們將因我而死去,這難道不令人膽寒嗎?不過另一方麵,我又感覺很不錯:敵人都是些無惡不作的壞蛋,這就像打老鼠,不是殺生而是除害。一些好人也會犧牲,這是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再說,又不是我們自己要去死,不過是些士兵而已,他們就是吃這碗飯的。

在遙遠的山頂上,你顯然無法看清所有的細節。你沒買票,當然看不到鮮血飛濺、碎骨殘肢的震撼場麵。沒人理睬那些奄奄一息的傷者,在其他人眼中他們已經是廢物了。我甚至有點崇拜那些身先士卒的將軍,但又懷疑他們是在享受殺戮。

不論如何,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匪徒們到死都不知道是誰伏擊了他們。野蠻人兩次弓箭齊射之後,就是重裝騎兵的全麵突擊。據估算,壞蛋大概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他們可能在搶劫車隊之後還要去襲擊村莊),我們殺死了其中的一百零九人。我告訴隊長,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抓幾個活的俘虜,其次才是守住敵人的屍體。但士兵們對此無能為力,因為沒有一個匪徒願意束手就擒,而所有無法逃走的重傷者都被自己人割斷了咽喉。據我們的士兵說,有不少的匪徒本來可以輕易逃脫,但由於他們要留下來幹掉那些傷員,才會被我們的人追上。我實在沒法理解怎麼有人會做那種事。

演出隻持續了幾分鐘。如果我在馬車剛出現時去灌木叢裏解了個手,就可能錯過了整個戰鬥過程。我不敢相信在如此小的地方、如此短的時間裏、會發生如此多的戲劇性場麵。就在這個修羅場以東四百碼(5)的地方,我看見兩頭鹿正在恬靜地吃草,對不遠處發生的戰事渾然不覺。

總之,我們斬獲了一百零九具屍體(我們損失了六個人,其中有兩個野蠻人,剩下的都是可憐的車夫)。我讓他們把車上的貨物卸了下來,然後把所有的屍體都搬了上去。我要把屍體運回去做進一步檢查。

你還記得那個關於哲學家的故事嗎?就是我越想越不明白的那個故事。現在的情況就差不多:我們得到的匪徒信息越多,我反而覺得對他們的了解越少。就拿他們的裝備來說吧,其中七十四具屍體的盔甲基本相同:入門級的無袖鱗甲和半個洋蔥似的頭盔。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我寄了一些樣品給你,這樣你的人就能做出準確的分析了),但也能看出這些盔甲都是朗格比的大廠子批量生產的,在市場上很容易買到。也許我們能從生產商的印記裏找到產品批號,或許能由此追蹤到真正的買家。剩餘的屍體上都穿著標準的帝國軍隊裝備,和我們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把盔甲上的紋章和所屬部隊的徽章都拿掉了——這難道不是我們倒賣多餘軍備時的標準處理方式嗎?這是目前為止最重要的線索,相信你的專家們能從中找出有用的東西。

從屍體看來,這些人都像是本國人,至少不是遠渡重洋來的外國人。我沒有親自檢查屍體,但他們告訴我,這些匪徒沒有任何明顯的特征,可能是當地人,也可能是居住在邊境以外的北方人或是從恩西亞北部來的。我還把村長們都找來,讓他們看看有沒有認識的麵孔,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好了,差不多就這些了。我讓馬車回去,把路邊的鐵絲給運了回來。為了防止匪徒們從賽克萊拉山穀進出邊境,我準備橫穿山穀建造一道壁壘,這些鐵絲正好能派上用場。我的目標是一堵十英尺高的土牆,底下挖壕溝,溝邊還安置著柵欄和鐵絲網,這樣就可以拖延敵人的直接進攻。我的想法是:倘若偵察隊發現有匪徒來進犯,就立即通知最近的快速反應部隊,後者可以在敵人到達之前於牆上就位,從而阻止敵人。當然了,修這堵牆的用意並不在此,它真正的用途是讓敵人知難而退,去尋找其他的突破口,這樣我們就能在別處守株待兔了。

正如我所說的,打仗簡直易如反掌,比其他工作輕鬆多了。

致: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

皇帝陛下祝賀弗爾米奧所取得的勝利。隨信附上對叛亂分子裝備的初步分析結果。陛下批準建造壁壘的計劃,並表示讚賞。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許多年前,在我認識你和其他哥們兒之前,我曾親眼見過一個人死在麵前。他是來我家老房子修屋頂的建築工人,腳下的腳手架坍塌了。那時,我正從房間的窗戶向外張望,而當時的情景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前一刻還能看見一個小個子男人站在腳手架上,用錘子和釘子在幹著些什麼。一瞬之後,整個腳手架忽然與牆壁分開,倒了下去。我笑了,因為這場麵看上去就像馬戲團的滑稽表演。那人大吃一驚,愣了下後,緊緊地抓住了排水管上的一根支架。我肯定他攀在支架上的時候,還做了個鬼臉。本來他隻要沿著排水管向上爬到房頂,就能安全地撣去身上的塵土了。可他沒那麼做。他拚命想把腿跨到支架上,結果手一滑就掉了下去。他在空中揮舞著手臂,就像落在蜘蛛網裏的一隻蒼蠅,接著就重重地砸在了地麵,彈了一下後,就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了。我站在那裏想道:這不對啊,他應該站起來,重新爬上去的(然後他腳下的磚頭會一鬆,或是裝滿磚頭的升降台蕩過來砸在他頭上,或是其他有趣的事情會發生)。眼前的場麵不對,就像太陽升起後改變了主意,又從東方降了下去一樣。就在那時,我明白了:死亡是世界最錯誤、最糟糕的事,糟得不能再糟了。

最近,我被迫簽署了我的第一張死刑執行令。他們把它和其他許多文件(無關緊要的許可證、土地出讓文書、議會批準書,還有許多雞毛蒜皮的東西)一起堆在了我的桌子上,上麵寫著這個男人必須被處死。我坐在那裏盯著這份執行令,羽毛筆的墨水都滴到了袖子上。一個書記員問我,文件是不是有什麼不妥,我轉頭看著他,他便誠惶誠恐地退了出去,留下我獨自一個人。

執行令提到的這個男人是理應被處以死刑的。他是個無惡不作的家夥——謀殺、強奸、武裝搶劫——但他是貴族的兒子,因此他的死刑需要我親筆簽字。我實在是寫不下去,胳膊完全僵住了。一想到我一落筆就等於殺了這個人,很明顯,我下不去手。然而這是我必須做的事,最終我還是做了。不管你信不信,簽字時我閉上了眼睛。剩下的一天我都在恍恍惚惚中度過,人們不得不一遍遍重複他們要說的事,而我卻一點兒都沒聽進去。

那又怎麼樣呢?這就像人們總在爭論該吃肉還是吃素,可如果城裏的每個人都得親自屠宰自己的食物,那他們也許會變成素食主義者。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隻要讓他們連續吃上幾星期的素,也許每個人就都變成屠夫了。就和我的經曆是一回事:心裏掙紮一番,然後還是做了該做的事。簽字之後,我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隨之而去了,我感到渺小、愚蠢、無力。但下次,我還是會這麼做;也許我會因難過而顫抖,可我還是會簽下自己的名字,了結他的生命。這就是我們該做的事,我們會習以為常的。就像你第一次喝酒,那味道簡直難以下咽,你會想:怎麼會有人喜歡喝這種玩意兒?

我讓全國人民都聽到了你的捷報。我甚至想為你立一座塑像或是發行一種紀念幣,轉念一想又覺得那樣做太幼稚了。不過,這場勝仗至少可以讓布林加斯那幫人在議會裏消停一陣,我也可以睡個安穩覺了。我對你的感激之情自不必說。我就知道你是值得信賴的人。

這件事你幹得實在漂亮,運鐵絲那主意簡直是神來之筆(你是從哪裏獲得靈感的?拜托,告訴我嘛)。之前你還說要打道回府呢,你個笨蛋。

好了,說說正事吧。我們從盔甲和其他裝備之中發現了許多線索,但沒有重大突破,至少目前還沒有。關於那些盔甲的生產商,你判斷得很對,它們是朗格比的“力量與榮耀”製造廠生產的,這廠子是那裏的第二大盔甲生產商。他們的產品完全合法,事實上,我是他們最大的客戶。他們生產基礎裝備,我們則把這些裝備運去東方,作為軍事援助送給一些處於緩衝地帶的國家。當然,貨運到那裏之後就不受我控製了,當地的酋長可能把這些裝備作為禮物送給部下;他們的大臣也可能謊報貨船遇險沉沒、把貨物據為己有,然後通過中間人把裝備賣掉;酋長還可能把盔甲交給雇傭兵組織,抵償拖欠的酬金。不過,這些都發生在裝備被使用之前。最終,大多數裝備都會落在戰場上。斐拉吉魯斯兄弟公司是我國股票交易所裏最大的企業之一,他們昨天的收盤價是每股七十塞斯太爾斯。這家公司雇有一萬五千名自由人和八千名奴隸,而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在戰場上剝掉死屍的裝備。在自己人無法涉足的地方,這家公司就向當地人收購裝備——那些地方往往隻剩下一些老弱婦孺,這是他們維持生計的唯一方法。斐拉吉魯斯兄弟公司是這行當裏最大的經銷商,另外還有十幾家公司和大量小商販在從事這項買賣。許多撿來的東西都被當作廢品處理掉了,但有些還能使用或者花少量錢便能修複的裝備,它們會被重新出售。事實上,斐拉吉魯斯兄弟還不算喪盡天良,他們會事先與交戰雙方達成協議:作為搜刮戰利品的回報,他們會承擔治療傷員和埋葬屍體的工作。而且他們幹得不錯。換作當地人,就會給所有還在喘氣的人補上一刀,隻因為屍體比活人好扒得多。

我們和“力量與榮耀”的人已經聯係過了,他們告訴我,你找到的那些盔甲並不是同一批次的產品。他們的產品上都有生產商的標記和產品的批號,而你寄來的東西裏混雜著十幾個不同的批次,生產日期從兩年前到二十年前都有。其中有十五頂頭盔是同一批的產品,他們查找了生產記錄後,得知這些頭盔是肖茲羅恩公國通過戰爭部委托製造的。這個彈丸小國位於塔茲拉特山的背麵(我知道你要問的),齊諾叔叔曾經給過那些鄉下人一點軍事援助。總之,這些頭盔生產於四十年前,我們沒法得知它們是怎麼從肖茲羅恩來到特立米西斯的了。抱歉。

我們從你送來的帝國軍隊裝備裏找到的線索要稍微多一些。這些東西是不久前(確切地說,是十七年前)由克羅伊的國營兵工廠生產的,五年後被配發給了276團。你一定不會忘記,最近我和瓦塔特澤斯叔叔發生的不愉快事件中,276團站在了他那一邊,所以已經被我在美格派地區徹底消滅了。仔細觀察這些裝備、特別是鏈甲,就可以看出它們是從戰場上收來的。斐拉吉魯斯兄弟有為那場戰鬥簽的合同,他們正在查記錄,搜索那一次回收裝備的數量和去向。

總的結論就是:匪徒們的裝備似乎是通過交易得來的。軍械買賣在這幾十年裏一直處於賣方市場,想買好東西得花大價錢——從這點上,我們就能推測出他們擁有大量資金。如果他們能從聲譽良好的軍火商那裏買進大量裝備(哪怕是通過中間人),那他們就不可能隻是一幫小毛賊。我讓墨涅西修斯的財務部去調查匪徒資金的走向了,但對此不抱什麼希望。軍火生意可不像陶瓷、地毯或糧食買賣那麼透明,參與其中的人都是陰險狡詐之輩,所有的交易都通過中間人和空殼公司來完成的,結賬時則使用佩裏馬德亞的銀行票據和私人信用證,或是諸如此類的東西。總之,我們拭目以待吧。

昨晚我看書的時候,偶然在一頁空白處發現了高爾吉斯的手跡。他在書上寫了一些自作聰明的評論,下麵還畫了些奶牛,一看就是他的獨家手筆。我想我以前一定把這本書借給他過,然而我記不起來了。我呆呆地坐在那裏凝視書上的字,直到男仆聽見我的哭聲衝了進來。我覺得自己傻透了。但在過去的日子裏,我幾乎沒有一天不在想念他。我讓戰爭記錄部的人查了陣亡名單,隻是想看看上麵有沒有他的名字。如果我們能確定他死了,至少比一無所知要好。

我喜歡你提出的建造壁壘的計劃。你越來越像個將軍了。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他已經成功地抓獲了若幹名叛亂分子,正進行審訊。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太好了,風水輪流轉,總算轉到我這裏了。

安提馬科斯·武澤斯的命運也是如此潮起潮落。你一定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隻有十九歲,是特立米西斯城裏一個高級香腸供應商的兒子(他的血腸真的十分美味,雖然名字聽上去有點惡心)。上學的時候,他曾經想當一個學者,還試圖加入兄弟會,但滿身的血腥味讓他被踢了出來。他變得憤世嫉俗,經常在山林間遊蕩,到處惹是生非。在那裏他遇見了叛亂分子的組織。他們接納了他,也許是出於憐憫,也許是腦子軸了,但更可能是因為他能寫會算。他成了那裏的軍需官。一開始他還覺得不錯,然而幹了一陣之後,他想起自己來這裏的初衷是為了推翻腐朽墮落的舊社會,而不是清點鯡魚罐頭。他還因為軍官食堂的醋用完了而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因此,他申請調往作戰單位。我猜想一定是有人同情他,又或是有人想除掉這個礙事的家夥,他被派到了邊境上的前鋒部隊裏(好了好了,我馬上要進入正題了,在此之前,還是讓我先談談有點人情味的東西吧)。他在那兒待了六個星期,整天在山腳下的破帳篷裏無所事事,偶爾能溜過邊境去偷點糧食。

好運從天而降了。他遇到了一個女孩。一天,他在女孩家裏行竊,他們目光交錯之後的事你應該也猜得到了。他告訴女孩自己是一個走投無路的革命戰士,女孩心中自然就湧起了無以言表的浪漫情懷。她給了他一些食物和舊衣服,不用提還有精神上的安慰和關懷了。後來,女孩的父母察覺到儲藏室裏的食物越來越少,而父親的大衣也不翼而飛。長話短說,他們發現了女兒的所作所為,驚恐萬分地去衛兵那裏告發了他們。我們自然立刻把那個家夥給抓了起來,忽然之間,我們就有了個百分百正宗的叛亂分子俘虜。愛情是多麼偉大啊!

我在書裏查了查審訊的辦法。書上說:隻要把刑具一件件拿出來,大多數囚犯就會不打自招了。有道理,隻是我們連一件刑具都沒有。因此我們把年輕的武澤斯帶到了磨坊裏,給他看了看磨盤後麵的轉軸裝置,告訴他這就是刑具。顯然他對刑具也一無所知,而任何稍微有點想象力的人看到磨盤裏的齒輪軸杆都會被嚇得屁滾尿流。果然,他聲淚俱下,答應交代我們想知道的所有事情。

故事的高潮到此為止了,我們發現其實他知道的也不多。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一切都是隨緣的”,他能遇到叛亂分子純屬意外。他們在執行完偵察任務返回營地的路上撞見了他。匪徒帶他進出營地時都蒙上了他的眼睛,他又是個毫無方向感的人,因此完全不知道營地的確切方位。他說從營地到邊境線坐了四到六小時的馬車,可那是他自己認為的,這家夥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我使出渾身解數來恐嚇他,甚至把他拉到了兵營的鐘樓上,給他看了大鐘裏的齒輪。他不得不開始編造一些情報來取悅我。

他總算知道他待過的那個前線據點在哪兒。他厚顏無恥地把我們帶到那裏,急切地要背叛他的同誌們。我們抓住了十七名叛亂分子,他們可比武澤斯頑強多了。我在其中一人的身上故技重施,把他帶到了磨坊裏,給他看了一根轉來轉去的粗大搖臂。我問:“你怕了吧?”他看了我一眼,說:“這有什麼好怕的。話說回來,這個凸輪軸得加潤滑油了。”他以前在磨坊裏幹過。好極了。總之,最後的結論是,他們知道的並不比武澤斯多多少。不管那些壞家夥是什麼人,他們隱藏得實在太好了。

現在我們手頭多了一點點線索。他們肯定不是外國人。武澤斯在營地裏遇到的匪徒都是本地人,其中有些就來自邊境附近的村子。但這對我們並沒有什麼幫助。在這條邊境線上,人們本就來去自由。我們這邊物價較低,因此不用擔心走私的問題(當然,有許多東西從我們這邊被走私出去,但這就不是我們的問題了)。我問過話的大多數俘虜之所以加入叛亂,是因為根本沒有其他事可幹。有些人失去了土地,要麼因為吃了官司,要麼因為他們無錢無勢;其餘人不是因為小偷小摸或偷懶被辭退的工匠和學徒,就是破產的店主和商人。盡管他們看上去都不是打遊擊戰的料,但實戰中他們迅捷、高效、勇猛,還擁有在戰場上絕不投降、絕不留任何傷者的精神。我們之所以能抓到這些俘虜,完全是因為趁他們熟睡時進行了突襲,他們甚至沒來得及拿起武器。

這些情況說明他們曾經受過良好的訓練,不是嗎?他們之中有人非常擅長把普通人變成優秀的戰士。武澤斯還說,他們有組織完善的供應係統、結構完備的指揮係統和後勤保障。每個環節都一絲不苟、井井有條。

依我看來,匪徒的每次行動都有章可循。他們可不是隨便參考了哪本兵書;他們用的書和我們一樣。因此,我們要對付的是有帝國軍隊履曆的人。我們的人。

你明白我的想法了吧。在帝國軍隊中,有如此高超軍事才幹和經驗的士兵並不多見。我猜我們要找的至少是上校以上的軍官,甚至可能是準將。他有豐富的訓練及作戰經驗。符合這條件的人應該不多吧?

昨天我觀看了兩個老頭的決鬥。我本可以阻止他們的,可我看得入迷了。兩人的年紀都有七十上下了,一個身材高瘦、彎腰曲背、頭頂光禿禿的;另一個則又矮又胖、腿還有點瘸。我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不過他們把這決鬥搞得很正式——黎明時分舉行,配了助手和醫生,還在草地上用繩子圍了個擂台。我當時正要去斯迪蒙要塞突擊檢查,完全是碰巧路過。他們都用上了長劍和圓盾,我猜三十年前二人一定是劍術高手。他們心裏都知道自己該使什麼招數,隻不過力不從心。盡管如此,他們還是纏鬥了五分多鐘,直到兩人都麵色煞白、氣喘籲籲。瘦老頭腳下一絆,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胖老頭乘機朝他刺去,卻失了準頭,摔了個嘴啃泥。兩個人都沒法再站起來,隻得坐在地上用屁股挪來挪去,卻依舊揮舞著長劍互相砍殺。接著,瘦老頭刺傷了胖老頭的膝蓋。我覺得膝蓋其實不是他瞄準的目標,隻是恰巧碰到了而已——這提醒了我們,隨便擺弄尖銳的東西是很危險的。更糟的是,我覺得胖老頭的膝蓋可能本來就有問題。總之,胖老頭扔掉長劍,抱著膝蓋在地上滾來滾去,大聲慘呼。他完全忘記了決鬥和對麵坐著不知所措的對手。隨後助手把他們攙了起來,醫生則過來查看傷勢。我也繼續上路了。

為什麼人們總要互相傷害呢,尼可?這個問題難倒了我。

致: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

皇帝陛下收到了弗爾米奧的報告。隨信附上詳細的調查報告。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很顯然,我們都是業餘的,弗爾米奧。我從沒想過能當上皇帝。十歲的時候,我就很清楚這一點了——“尼可,你永遠也不會成為皇帝,你將一事無成。找點別的事情做,別惹麻煩。”告訴你吧,我當時真是鬆了一大口氣。即使隻有十歲,我也已經能自己看書了。我從書裏讀到,在過去的一百年中,帝國一共有過七十七位皇帝,其中隻有五個沒有死於非命(有一個是聽到兄弟反叛的消息,自己中風死的)。剩下的七十二個不是被自己的家人、屬下、朋友、仆人殺害,就是被暴民五馬分屍,或是被叛軍處以極刑,大都死得十分淒慘。我想,誰會想幹這一行呢?

因此我去了安納蘇斯(出於某種原因,他們沒讓我參加入學考試),我在那裏遇見了你和其他哥們兒,我們一起讀書聊天(有時我們並沒喝醉)。我盡力忘記自己的身份,在這裏,我隻是又高又瘦的尼可,長著大鼻子,說話結結巴巴的。人們大多很樂意與我交往。特別是墨涅西修斯和高爾吉斯,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成了學校裏最酷的一夥人之一。總而言之,他們接納我入夥其實利大於弊,畢竟我的思想和我說的話對他們頗有助益(也因為我在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還有錢請大家喝酒?可能吧,我永遠沒法知道了)。

是的,我是業餘的,我們都是。這樣說來,我們幹得還不錯。實際上,我們幹得很好(要知道,我們隻是一群從未接觸過政治、經濟和軍事的渾小子)。

就拿土地改革來說吧。昨天在議會裏,我們對阿瑞斯泰俄斯提出的不動產法案進行了第二次審議,在沒有我幹涉的前提下,議會通過了這個法案。在法律改革方麵,三天前,斯特拉托成功地實施了一次突擊,我們彈劾了二十名最腐敗最頑固的法官,他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默默地下台了——更重要的是,我並沒有三更半夜派人去威脅他們,我們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做到的。墨涅西修斯終於把財務部的賬目整理清楚了,近四十年來,我們第一次知道了國庫裏究竟有多少錢,以及我們的債務和收入的具體數字。他取消了六十六項不合法或過度收取的稅金。此外,他還杜絕了政府裏大多數的貪汙、腐敗、低效和浪費的行為。我們終於做到了收支平衡,而且還有能力償還一部分外債。對於一群不諳世故、剛從象牙塔裏出來的大學生來說,我們幹得相當不錯了。

可如果不能製住那些戰爭狂,我們所做的一切就都是白費了。你還記得盧科飯店裏的那條狗嗎?你吃飯之時,它總是守在一旁,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等待機會一躍而起,奪走你盤子裏的麵包或者三明治裏夾的肉片。自我上台之後,帝國的將軍們就像那條狗一樣伺機而動。帝國在曆史上頭一回連續十年與鄰國維持和平,這對他們而言無疑極其可怕。目前,唯一有機會發動戰爭的地方就是特立米西斯,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在那兒找到突破口的。不過,幸好有你在,我還能向他們保持微笑。我感謝他們想為特立米西斯事務提供幫助的好意,但我向他們保證,我任命的總督已經完全控製住了當地局勢,並會在適當的時候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複。換句話說,不需要他們插手。在我麵前,他們就像關在籠子裏的豺狗一樣坐立不安。與此同時,我不動聲色地削減了他們的資金和軍隊。倘若我們能解決好你那邊的問題,就能把他們全部除掉,這樣也就除去了懸在帝國頭上的最大威脅。

弗爾米奧,我不是在給你施加壓力。不過實話說吧,你現在所做的是我們整個計劃裏最重要的一環。沒有你的話,我們也許早就打起了內戰,那些將軍可能已經把我的腦袋插在矛尖上了。這話我不得不說。

有一件事真的很奇怪。你讓我到軍隊裏去查一下有問題的軍官,結果居然一無所獲。我們核對了八十歲以下符合條件的所有軍官,沒一個是我們要找的人。我們甚至還查了他們的兒子、孫子和副官,以及軍校裏的講師和從國外來尋求政治庇護的軍官——我知道,這樣說不通。你想想看,有沒有人能在沒有任何戰爭經驗和軍事背景的情況下,光憑讀懂兵書就能運籌帷幄呢?

在資金調查的方麵,我們運氣還不錯。就有點像隱形人的故事:你看不見他的身體,卻看得見他的影子。墨涅西修斯的手下正在盡力追尋資金留下的線索(我不太懂這方麵,如果你懂,請跟我解釋一下)。舉例來說,斐拉吉魯斯兄弟公司繳起稅來一絲不苟,每當他們交上一大筆稅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們剛做成了一筆大買賣。同樣的,如果某家銀行降低了貸款利率,就說明他們剛收入了一大筆存款。道理差不多就是這樣。這些事情讓我頭疼,但反正墨涅西修斯懂行,我就不用費心了。墨涅西修斯發現,叛亂分子開始作亂的一年前左右——因為戰亂的緣故,我們不太確定叛亂開始的準確時間——國內出現了大量資金活動的跡象,但我們並不知道這些錢是從哪裏來的。它們仿佛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但這不可能。更不幸的是,這些神秘的資金分別在不同的時期消失得無影無蹤。墨涅西修斯推測資金已經離開了我們的管轄範圍,被轉移到了佩裏馬德亞,目的是擺脫追蹤。然而,財政部的人一直向我保證,隻要他們出一次紕漏,就馬上會被我們逮住。真是這樣嗎?我的神經依然無法放鬆下來。

隨信附上詳細報告。如果我沒記錯,第三個箱子的箱底有一本最新、最權威版本的《形式與內容》——是的,斯特西克魯斯博士(他一定快九十歲了吧)終於完成修改、把稿子交給了出版社。太奇妙了。我想這是因為我們離開了學校,沒人再和他搗亂、再用愚蠢的問題打擾他的緣故。如果這都不算世界末日的征兆,我不知道什麼才算了。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叛亂分子攻破了我們建造的壁壘。他們焚毀了西雅諾,還破壞了紮彭特斯的大橋。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以下文字摘自斯特西克魯斯所著的《形式與內容》第四卷第七章第七至第九小節。

“假如自由、正義、對與錯、政府的好壞都可以用客觀標準來衡量,那我們該怎麼做?為了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什麼樣的方式才是正當的?為了和平而發動戰爭,為了好人能當上皇帝而殺掉現在的昏君,為了解放而壓迫,為了自我救贖而放逐自我,我們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嗎?客觀上的惡行可以成就主觀上的善舉嗎?如果可以,美德還從何談起?但是假如我們退縮了,害怕越界,畏縮不前,進而含冤負屈,難道這不也是一種罪嗎?這其中還夾雜了虛偽和怯懦,難道不是更壞嗎?”

我就是想順便分享一下。他寫了五十六年的書,結果給了我們什麼?一個答案?不是的,他又他媽提出了一個更大的問題。太謝謝你了,博士。

接到我們遭受襲擊的報告之時,我正在讀斯特西克魯斯的書。當想象中最壞的情況真正發生了的時候,你知道我心裏有多痛苦嗎?就算這事不是針對你個人,你也會感到氣急敗壞的。我並不認為那些壞蛋是為了破壞我的美好心情才專門搞的破壞,但難免有這種感覺。我覺得他們這麼做惡意滿滿,我很想打人,可身邊又無人可揍。他們肯定是穿過山頂的樹林,繞遠路接近壁壘的,因此我們的巡邏隊事先

沒有發現任何跡象。他們在壁壘的最西端穿越壕溝,那地方的牆壁還沒完工,四周還圍著木板。這一招太聰明了。我想他們是在天剛黑時動手的,至少花了六小時來完成行動。他們小心翼翼地鋸開了支撐壁壘的承重板——沒有完全鋸斷,畢竟他們要保證自己在下麵的時候,壁壘不會坍塌。中途,他們把鋸下來的幹燥木板堆到了一起,然後接著鋸。最後他們點燃了木板堆,大火燒斷了下層的木頭橫梁,這一段塌陷之後,臨近的承重板也輕易地折斷了。整條壁壘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裏全部塌了下來。那真是一道奇觀,可惜我們居然沒有一人親眼瞧見。我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來挖出泥土、築成土牆,然而它們就這樣靜悄悄地恢複了原樣。他們的行動十分隱秘,睡在一百碼之外營地裏的工人們都沒被吵醒。我親自去查看了被摧毀的壁壘,實話說,我看不出哪裏曾經挖過壕溝。泥土填得平整極了。

我不得不欽佩做出這種事的人。

好了,他們的詭計就介紹到這兒吧。我們不知道匪徒們是何時攻入營地的。營地裏睡著三百六十名工人,而我們發現了一百六十八具屍體。我們到達營地的時候,有幾個幸存者從樹林裏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其餘人早就逃得遠遠的了,我並不怪他們。顯然我們無法保護他們,即使我們決定重修壁壘,也隻有瘋子才會回來為我們工作。

營地大屠殺發生在黎明前的一小時,匪徒們的行軍速度很快,在破曉時分就抵達了西雅諾。巡邏隊發現了他們,並發出警報。但當要塞裏的士兵清醒過來、準備行動之時,他們已經攻入了要塞,四處放起火來。指揮官羅納拉斯上尉明智地決定放棄要塞。在火勢蔓延開前,他指揮隊伍把盡可能多的老百姓護送出了要塞的南門。這是個好主意,可惜的是,匪徒們已經料到了這一點,在南門外守株待兔。羅納拉斯和他手下還肯服從命令的士兵們攔在了匪徒和百姓之間,想掩護百姓們撤退。這確實十分勇敢,但最終他們的努力還是付諸東流了。另一夥匪徒直接在紮彭特斯大橋上阻斷了百姓們的去路。要塞裏總共有超過兩千名平民和近一百名士兵,而目前我們隻找到了三十多個生還的平民和一千六百多具屍體。所有士兵全部陣亡,其中也包括羅納拉斯上尉。

接著,匪徒們破壞了下遊兩百碼處的堤壩,還把幹木板堆在大橋中間點火焚燒。大橋還能修複,不過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是想讓梅索拉要塞的援兵多繞十五英裏遠路才能過河抵達西雅諾。不用說,援兵到達的時候,匪徒們早就逃得很遠了。我們試圖追尋他們留下的足跡,但到山腳下就蹤跡全無了。我們沒有抓到一名俘虜,也沒有發現一具匪徒的屍體。據我所知,他們是全身而退了。

情況就是這樣。我認為你應該問問你的將軍們:我本來該怎麼做,才能防範敵人這次的偷襲,或是在對方逃跑之前逮到他們?這個問題應該能讓他們無話可說,至少在公共場合如此,因為連我也實在想不出答案。我們沒法在邊境線上布滿崗哨。建造壁壘其實就是這個目的——說到這兒,我覺得建壁壘應該是個好辦法,因此他們才會想方設法來阻止我們。他們達到目的了。

尼可,在這個極為艱難的時刻,我不該再給你添麻煩了。可請你捫心自問一下,我到底是不是這份工作的理想人選?假如你能想到其他任何人選,我馬上辭職回家。要應付這裏發生的一切,你需要的不是一個勤勤懇懇、拚盡全力的老實人,而是一個天才;他一定要比製訂襲擊計劃的壞蛋更聰明。說真的,你考慮一下吧。

與此同時,我有一個建議,雖然連我自己都覺得這主意糟透了,不過我還是要提出來。那就是重修壁壘;不僅要把原來的修好,還要加長,從西部海濱一直造到東邊豚背山的山腳下。這是一個極為龐大的工程,我們需要至少十萬名工人,還需要五千名以上的士兵擔任工程期間的守衛,以及大量的原材料、建造設備、食物和人員住所。我還沒有估算整個工程所需的費用。我試圖站在敵人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敵人會想:假如我是那個傻瓜弗爾米奧,麵對我們這回的突襲,他會如何應對?他要怎麼做,才能給我造成一點點恐慌、不便或是煩惱呢?接著,答案就出來了——他得重修壁壘,造一道更大、更長、更堅固的壁壘,造一堵該死的牆。

此外,我還有一個點子,是斯特西克魯斯的書啟發了我。除了建壁壘之外,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了:調動兩個軍團的兵力,對邊境兩側五英裏範圍內進行一次大掃蕩,燒毀所有房屋,把所有人口牲畜關押到要塞裏,沒收所有的糧食儲備,把這個地方變為無人區。如果這都不能奏效,就調動更多的軍隊,把無人區的範圍擴大到十英裏,直至叛亂分子消停下來。

記得父親曾經告訴我一句話,這話是我祖父在把皇位交給他時,對他說的:“假如有人踩你的腳,就打斷他的手;假如有人向你吐口水,就幹掉他;任由他們恨你吧,隻要他們怕你就行。”我父親的一生就是貫徹了這種思想。一想到自己是這種人的後代,我就毛骨悚然。更可怕的是,我祖父為人處世的方法在某些環境之下居然很有效。祖父就是這樣在造船業中賺得萬貫家財的;如果地球上還有比加裏赫造船廠更凶險的地方,那隻能是特立米西斯前線了。

求你好好想想還有沒有第三種辦法。

致: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

以此信為據:皇帝陛下指派送信人拉馬卡斯將軍為特立米西斯地區軍隊副指揮官。拉馬卡斯將軍將協助弗爾米奧管理整個地區的防務及安全工作。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你現在的首要任務是立即找到並抓獲叛亂分子的首領,給他好吃好喝再給他一份工作。我們需要這樣的人才。

相信你應該已經注意到了,我敏銳的朋友,這次隨信附上的不是牡蠣、圍巾或一本好書,而是一個好戰的將軍。對此我深表遺憾。這絕對不是我的主意,我也幫不上任何忙,全靠你自己了。你的麻煩已經變成了我的麻煩,此時此刻我這邊也情況不妙。派給你的這個四星級混蛋,是我在目前情況下能爭取到的最好人選了。好好相處吧。

(倘若你發現這信上的封印有被破壞過的痕跡,最好立刻就給拉馬卡斯將軍安排一場意外事故。不過我覺得這不太可能。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拉馬卡斯將軍不是個文盲。)

你很快就會收到如下人員:

兩隊普通步兵

一隊雇傭軍騎兵

一隊皇家軍事工程師,包括一名建築師以及他的助手、製圖師、技師和其他各類隨從(有些人有用,有些人隻是擺設;有些識字,有些是半文盲)。

我認為我們應該造那道牆。牆再多也不為過。在未來的時光裏,幸福滿足的帝國公民可以帶著他們的家人在風景如畫的城牆遺跡中享受野餐。我們將在所有的地圖上把這些牆命名為“尼斯福魯斯牆”,這樣我就能名垂青史了。還有,我現在極其需要做些什麼來敷衍那些很難對付的將軍,造牆是最實際的選擇了。

說到將軍,拉馬卡斯將軍在我父親的手下服過役(這並不是什麼可取之處),且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表明他曾經參與過陰謀推翻我父親的行動。在軍隊圈子裏,這就算交情不錯了。對他好一些,讓他遠離大蒜和達官顯貴的妻子,你就會發現他其實沒那麼糟糕。還有,他對建造城牆所知甚多(下寬上窄啦,頂部做成鋸齒形啦,都是些高精尖的知識)。在他手下那幫魯瑟索萊斯人的眼中,他差不多就是個神。你很快就會有幸見識到那幫魯瑟索萊斯人的,我隻能說,用他們也有個好處——他們人死得再多,你也不會太傷心。我把他們派給你的主要原因就是:如果我這邊發生了暴動,他們離得越遠越好。對不起了。

墨涅西修斯的財務人員在調查資金去向的方麵還是一無所獲。在人事記錄中尋找蛛絲馬跡的小文員也同樣。

往好處想想吧。我們所有的希望也許都快破滅了,帝國終將崩潰,我們也會痛苦地死在刀劍之下;但至少我們不用再經曆一次哲學期末考試,不用再聽菲拉爾克斯講唯名論(6),也不用在大禮堂裏吃早飯了。明白了嗎?一旦你正確地看待問題,感覺就好多了。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援軍已經到達。拉馬卡斯將軍已經就任。尼斯福魯斯牆的建造工程也已經展開。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你滿意了嗎?可以名垂青史了。)

說真的,尼可,你應該多和人交流交流。你不能僅僅因為別人在你父親麾下忠心耿耿地幹過活兒,就認定他是個混蛋——雖然這麼想有一定的道理,但你不能百分百肯定。隻要和我的新朋友拉馬卡斯一起喝上兩杯,你就會發現在他那粗糙、冷酷、野蠻、嗜血、毫無憐憫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憂鬱的心(即使你是無敵驕陽的遠房表弟,我在與人交流這方麵也比你強一點)。他確實是一個相當令人厭惡的家夥,但他在利用業餘時間收集古代手稿。他特別喜歡那種畫著健壯裸體男女青年的手稿,當然了,文字越少越好。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一個突破口了,是職業軍人與普通人之間一座人性的橋梁。事實上,我碰巧把斯特拉托給我的那本《閨房密話》隨手放在了書桌上。當拉馬卡斯來向我彙報工作的時候,他瞥見了這本書。他像餓虎撲食一般把它奪了過去,還要給我兩千塞斯太爾斯現金作為回報。很顯然,這是一本非常罕見的第六版,第九章有新增的木版畫。“拿去吧,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我大方地表示。就這樣,拉馬卡斯將軍成了我的朋友。

(因此,請讓你的文學顧問把能找到的古董黃書都給我寄來,費用不是問題。這些書至少得有兩百年以上的曆史,越罕見越好。拉馬卡斯不隻是個憂鬱的混蛋,他還是個識貨的收藏家。昨晚我聽他喋喋不休地嘮叨了兩個小時關於紙張水印的問題。隻要我能不斷地供給他好貨,他就是我的人了。)

說說造牆的事兒吧。實在沒啥好說的,就是一堵牆而已。這一帶的所有人都覺得我一定是失心瘋了,才會想要造那麼長一堵牆;但他們在賣給我們東西或領工資的時候,都是滿心歡喜的,何況還有這麼多士兵在保護他們的安全。以前的政府隻知道拚命收取苛捐雜稅,而如今我們在這裏投了那麼多錢,這在當地人看來是一件新鮮有趣的事。所以,我們現在很受人民擁護。我想尼斯福魯斯牆不僅是一處軍事建築,它還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好處。我們可以借它籠絡人心,還能給當地的懶漢們提供許多就業機會。毋庸置疑,這絕對是件好事。

告訴斯特拉托,他對色情文學一貫正確的品位也許能拯救整個帝國。他會樂壞了的。

致: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

皇帝陛下很樂意隨信附上弗拉米奧所要求的緊急軍事文件。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你個王八蛋,你欠我個大人情。我現在和我父親、兄弟以及叔伯們一樣落了個邪惡墮落的名聲。說到這個,我在父親的私人旅行箱裏找到了一本科裏登所著的《香閨秘聞》。這個箱子曾經陪伴他四處巡遊(這個老色鬼),從海伯派隆的宮殿到米拉倫斯的海濱。告訴你的夥計拉馬卡斯,這是你叫人從皇宮裏偷出來的。他會感激涕零的。

我以前總是覺得自己很遲鈍,如今這點也被你證實了。過去我總想知道拉馬卡斯為什麼一直和我老爸粘在一起,其實他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把我爸幹掉的。這就是人性啊。一個人可以背叛他的榮譽、祖國和朋友,但他絕不會背叛兩人對於色情文學的共同熱愛。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拉馬卡斯將軍已經與敵人交過戰,並在喬裏斯安德朗擊敗敵軍。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現在你知道了,黃書具有多麼巨大的社會價值。這是我們用錢能買到的最好的臟東西了。在這些書的激勵下,我們的朋友拉馬卡斯找出並摧毀了大量的敵軍部隊。我為他喝彩,他是一個稱職的軍人,也是一個大好人。

擊敗敵人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你一定記得我上次打敗他們時費了多大的勁——運了成車的鐵絲,小心翼翼地泄露情報。拉馬卡斯的辦法更直接,而且更有效。

我們真要好好地向他學習,這才是大師級的實戰策略。他所做的隻不過是挑釁了造牆工程中的一個行會老大,以沒有按時完成工期為理由克扣了獎金,惹得工人們進行了一次為期兩天的罷工。他們放下工具,氣呼呼地離開了工地。為免耽誤進程,拉馬卡斯讓手下的士兵接替了他們的工作。他派去幹活的那支部隊原本是守衛離邊境最近的山間小路的,我們認為叛亂分子以前經常利用這條小路穿越邊境。這樣一來,小路上就出現了防衛缺口,叛亂分子就能通過那裏來去自如了。

這個計劃給了山裏的匪徒們一個無法拒絕的誘惑。拉馬卡斯的策略十分巧妙,他並沒有打算在開闊地帶偷襲他們。他們像上次一樣暢通無阻地來到了壕溝前,而拉馬卡斯就在壕溝裏等著他們。拉馬卡斯認為這次我們全殲了敵人。我們找到了五百多具屍體,更令人欣喜的是,我們還抓獲了五十多個活蹦亂跳的俘虜。拉馬卡斯目前正在審訊這些人,我懷疑他也帶他們去看了鐘樓。但我們就別管這事兒了。

我也許是在冒險,但這確實是最理想的結果了。拉馬卡斯做到了一個真正的職業軍人所能做到的一切,不過自始至終,他還是在我的控製之下。

當然了,斯特西克魯斯是不會喜歡這樣的。拉馬卡斯正是成就主觀善舉的客觀惡行。我是在書記官的辦公室裏給你寫這封信的。拉馬卡斯此刻審訊俘虜的地方與我的書房隻有一院之隔。“耳不聽為清,眼不見為淨”,這句話真有道理,但我還是覺得它不怎麼對勁。拉馬卡斯那種人是靠剝奪生命來拯救生命,用殘酷的手段來捍衛人道。而我們這種人為了大局著想,正縱容他去那麼幹。也許因為在內心深處,我們還擔心假如他們不幹,我們也許就得親自去做那些肮臟的事了。

說點愉快的吧:你又可以安心地縱情酒色了。順便說一下,拉馬卡斯最喜歡那本《鐵匠的女兒》。不是因為這本書的內容,而是因為它是“雅娜莎的斯米克萊恩兄弟”推出的第三版,極為罕見。它的頁碼印在每一頁的左邊,而不是通常的右邊。

尼斯福魯斯致弗爾米奧

高爾吉斯還活著。

這是真的。不,我沒有見到他,不過我知道他還活著。事情是這樣的:我登上皇位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書記官去軍事檔案館查看服役記錄,那裏有軍人的服役日期、退伍日期和死亡記錄。我想,如果高爾吉斯真的在斯米克拉被強征入伍並死於瑟納塔,那裏一定會有相關文件。軍事檔案館似乎是政府中還在正常運轉的為數不多的部門之一,他們果然找到了高爾吉斯的征兵通知和應征記錄,情況和他妹妹說得差不多。不用多說,接下來我就讓他們去找他的死亡記錄了,沒想到卻怎麼也找不到。

其實這並不代表什麼。無數在瑟納塔陣亡的人都被草草掩埋了,沒做任何記錄。因此,我便命令工程師們去那地方,挖開了掩埋屍體的萬人坑。

我能想到的方法你一定也想到了,但我還是講一講吧。你知道的,高爾吉斯有六英尺二英寸高,缺了顆門牙,十二歲時還摔斷過左腿。我讓工程師把所有屍體的嘴都撬開檢查門牙,找到缺少門牙的人之後就測量身高,然後再檢查左腿的骨折痕跡。

他不在那個坑裏。他們找到了六十二具缺少門牙的屍體,但其中有四十九具缺的位置不對,還有十具身高低於六英尺,而剩下三具的左腿都沒有骨折過的痕跡。

我還不死心。我讓他們把戰場地毯式搜索了一遍,挖出了所有被遺漏的屍體;又讓他們走訪了方圓兩英裏內的農戶,看看有沒有人挖過死屍。三個月下來,他們找到了一大堆骷髏,但沒有一個符合高爾吉斯的特征。

高爾吉斯隸屬於第725步兵團,這支部隊在戰鬥中的行蹤我們已經查得一清二楚。老爸把他們留作了候補隊,直到戰鬥的最後一刻,當他試圖擊垮我哥哥斐洛的左翼防線時,才把第725團派了出去。但他的決策完全失誤了。斐洛的弓騎兵截斷了他們的去路,將他們一網打盡。隻有少數幸存者成了俘虜,在斐洛準備反擊之時被野蠻人雇傭軍給帶走了。

讓我們理性地來評估一下這件事吧。725團在衝向敵陣的途中遭到全殲。我們已經知道了弓騎兵包圍他們的確切地點,也知道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死在了那裏。從屍體的軍徽上我們得知,所有死者都被埋在了六號坑裏,而高爾吉斯並不在其中。目擊者確認沒人逃出包圍圈。因此,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就是高爾吉斯沒有被射死,他是幸存的俘虜之一,後來被野蠻人帶走了。我們可以確認的是,他的屍體肯定不在那裏;那麼直到戰鬥結束,他都必然還活著。

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聯絡野蠻人部落,出十萬塞斯太爾斯懸賞相關消息。看到這麼多錢擺在麵前,就連野蠻人也十分配合。他們給我找來了一個類似小隊長的人物,他說記得有個缺了門牙的瘸子。我自然不能相信他說的話,立刻就把他抓了起來、投入地牢,讓裏麵那個非常凶殘的家夥來和他談談。我的良心總算沒有遭罪,小隊長很快就拿出了確鑿的證據。他說他之所以記得那個俘虜,是因為當時他想拔下俘虜戴的純金印章戒指,可後者並沒有恐懼屈服,而是直接照他嘴上來了一拳。小隊長太吃驚了,以至於沒有取他性命,但還是把戒指給搶走了……

弗爾米奧,他的戒指現在就擺在我的麵前。我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戴上這個戒指時,我們是怎麼嘲笑他的。當時,他表現得很難過,告訴我們這是他父親臨終前傳給他的,上麵還有他們家族的族徽,父親讓他發誓永遠都戴著。我們當時都被感動壞了,後來卻發現他父親活得好好的。於是他老實交代了這戒指是一個女孩送給他的。我相信你也還記得這一切吧。弗爾米奧,我現在就拿著這個戒指。野蠻人小隊長把它戴在了自己的手上,可他的手指實在太粗,戒指怎麼也脫不下來了。我問他話的時候,他就戴著它。我的人二話不說就把手指砍了下來,那個野蠻人雖然非常不高興,可我給了他十萬塞斯太爾斯以示安撫。

在那之後,調查起來就容易多了。725團的俘虜曾被關在泰諾斯灣裏的囚船上,其中一些人死在了牢中,而船長直接把屍體扔進了海裏。由於這艘船是無法移動的監獄船,我手下的采珠人潛入水中,輕而易舉地就把所有屍體撈了上來。高爾吉斯不在裏麵。因此,他一定是在戰爭結束時被釋放了。我把典獄長找來問話,他告訴我,他們給所有戰俘都發了一身新衣服、一雙靴子、三天的口糧和十塞斯太爾斯的路費。我核查過了,他說的居然是實話。我設法找到了幾個725團幸存的老兵,他們都證實了典獄長的說辭。

還有更好的消息。我逐個詢問了那些老兵,看有沒有人知道高爾吉斯·巴爾達尼斯這個名字。有一人說他認識高爾吉斯。我今天下午單獨和他談了談話,他所形容的高爾吉斯和我記憶中的分毫不差。他說他和高爾吉斯就被關在同一間船艙裏;他之所以記得高爾吉斯,是因為他那優雅的嗓音和睡覺時的夢話(他說到這裏時,我會心一笑)。他還告訴我高爾吉斯一直在夢話裏重複一個名字——奧多希婭。

他如果不認識高爾吉斯,是不可能知道這個名字的。不可能。他說他們分開的時候,高爾吉斯還生龍活虎的。高爾吉斯拿起衣服和路費,轉身就離開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朝著城市的方向走去,高爾吉斯也不例外,不過他並沒有和其他人結伴而行。

弗爾米奧,如果高爾吉斯能從戰爭和監獄中幸存下來,我絕對不相信他會死於其他原因(比如肺炎、車禍、在泥濘的橋上滑倒掉進河裏),絕對不會。高爾吉斯離開監獄船時還好好的,口袋裏也不缺路費。他本該立刻來找我,或者給我寫信,或者聯係我們任何一個同學,或者聯係他妹妹,或者……有這麼多人可以投靠,但他誰都沒去找。那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們家還沒搬走,他也不可能不知道該去哪裏找我,更不可能不知道去哪裏找其他哥們。

我對此實在無法理解。這快把我給逼瘋了。他還活著,身體健康,卻沒有聯係任何人。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目前,仍然有一小隊人馬在泰諾斯尋找他的行蹤。不過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線索。

其他哥們兒都大吃了一驚。為防他們無法承受壞消息,直到今天,我才把高爾吉斯的事情告訴了他們。我們都毫無頭緒,隻覺得這事不合邏輯。

現在,你也知道了。一旦我的人有了消息,我就會寫信告訴你。最重要的是他還活著。可究竟為什麼……唉管它的,他活著就行了。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拉馬卡斯將軍又一次戰勝了敵人。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尼可,你錯了。非常抱歉,我實在沒忍心告訴你、墨涅西修斯和其他人這個壞消息。高爾吉斯已經死了。我剛到這裏的時候,他就死在帕西斯的寺廟裏了。那裏有一所兄弟會開辦的免費醫院。他的主治醫生說他死於肺炎。我知道這事兒已經有一段時日了。

他知道我要來這兒——可能是從政府布告上看到的,於是給我寫了信。但當我抵達這裏、看到他的信時,他已經死了。我馬不停蹄地趕到帕西斯,但他們已經把他埋進了亂葬崗,誰也記不清具體的位置。我沒有親眼見到他的屍體,不過我知道,死的人就是他。幸運的是,他們還沒有處理掉他那可憐的一點點遺物。當某人死在免費醫院之後,他的遺物會和其他人的東西一起被保存在倉庫裏,直到湊齊開一次拍賣會的量。我翻找了那地方的各種遺物——這太令人心碎了,尼可,每一件廢品都代表著一條白白浪費的生命——在一個舊箭袋裏,我找了高爾吉斯的東西。他的衣服、鞋子、小刀,還有一個破布包和一本日記。

這就是為什麼我能確定是他,尼可,鐵證如山啊。

那堆可悲的遺物裏有一隻餅幹盒,我坐在上頭,讀起了他的日記。這感覺就仿佛他坐在我的身旁,在對我說話,向我傾訴、抱怨,和我找茬吵架,討論思辨和外推法(7)。他為自己的病痛感到憤怒。“這是最愚蠢不過的事了。”他在日記中寫道。他下定決心要恢複健康。隨後他開始幻想,“要是我死了怎麼辦?”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得魂不附體,接著又生起氣來。他盡力讓自己平靜,“沒關係,一切都無所謂,客觀看來,一個人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他不斷地安慰自己,但終究無法接受現實。“一個人的心臟停止跳動後,所有的記憶、知識、感覺、經曆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想法讓他毛骨悚然。“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一個人用盡一生的時間,通過學習來獲得知識和經驗,其中既有個人的、也有作為集體一分子的記憶;但當他剛要有所作為時,命運卻要讓這一切化為烏有。”對此他很是不滿。他還覺得世上數不勝數的所有罪惡之中,最為邪惡的就是愛,凡人不應該擁有愛與被愛的權利;每個人終將死去,但他們在別人心中留下的愛並不會隨著死亡而消散。因此,是愛造成了世間最大的痛苦,愛才是最大的惡。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知道他戰後為什麼不和任何人聯係了。他對被強征入伍感到憤憤不平,他最厭惡的事就是當兵。他討厭軍營中的一切——整天穿著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操練,睡在潮濕的地上,吃著味同嚼蠟的食物,罹患痢疾,幹著有失尊嚴的體力活,被連鞋都擦不幹淨的軍官呼來喝去。他不願意殺人,而他最最不想做的就是去死。可是,以高爾吉斯的稟性,當他知道自己無法從軍隊脫身以後,反而會咬緊牙關全力以赴。他會讓周圍那些無知的廢物看看自己有多麼優秀。他竭盡全力,希望至少當上個小隊長,卻以失敗告終,這著實對他傷害很深。最後他終於明白了,其實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優秀。他沮喪極了。在那場戰鬥中,他隻是僥幸逃生。由於被一個野蠻人奪走了奧多希婭送的戒指,他怒不可遏,想把它奪回來;不過在挨了一拳之後,他別無選擇地(這是標準的高爾吉斯用詞)倒下了。被關在囚船上的期間,他基本已經自暴自棄,隻能躺在陰暗的角落裏背誦貝薩德的處女作,可想來想去都隻記得開頭的三十行。因此,他隻得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這些文字,直到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被釋放後,他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決定:要與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他背叛了我們和他自己,因為我們也背棄了他。全世界以及一切他珍惜過、信任過的東西都讓他失望了。對他而言,在瑟納塔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死了。他決意步行去依斯查特的修道院,在那裏平複心緒,然後思考以後的人生。這段路程實在太遙遠,他走了不到五分之四就病倒了。

這就是高爾吉斯去世的經過,尼可。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忍心告訴你們。在我們這些人裏麵,偏偏是高爾吉斯死在了憤怒、恐懼和絕望之中。我不得不把他的日記看完,可我不想你們其他人再經曆一次這種痛苦了。

好了,就這樣吧。我已經讓辦事員把高爾吉斯的日記抄了下來(我不想冒著丟失原件的風險把它寄給你,就算由你那“絕對可靠”的皇家車隊來護送也不行)。對你們隱瞞這一切是我的錯,十分抱歉。

拉馬卡斯又一次戰勝了叛亂分子,隨信附上他的報告。他幹得很不錯,這裏的事情一切順利。

致: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

皇帝陛下對拉馬卡斯將軍的勤勉和勇猛深表讚賞。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我明白了,感謝你告訴我這一切。我想,我還應該感謝你對我有所隱瞞。對此我深感自責。

當上皇帝之後,你會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和無盡的資源,所以有能力去完成許多事。但這份工作會讓你得意忘形,開始相信自己能解決任何問題。如果你發現了什麼不公平的地方,隻要伸手把它抹平就行。如果經濟一團糟,你隻需召見那些實際控製經濟的人,在他們來你辦公室的路上,確保讓他們瞧見審訊室或地牢裏的殘酷景象,這樣經濟很快就會恢複正常。如果你討厭納拉奈特區的窮人,隻需先分發一些食品,再啟動一些公共工程以提供就業崗位,問題就解決了。如果你覺得金匠大廳兩邊新造的側翼看著不順眼,十天之後,就會有人把它拆除並用車悄悄地拉走,易如反掌。

然而,事實上你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不公平的地方比你原先所想的要多得多。你逼迫他們去解決通貨膨脹,結果卻造成了銀行擠兌。更多的公共工程意味著要收取更多的稅金,小本生意很快就會關門大吉。除你之外,所有人都喜歡金匠大廳的側翼,你卻把它給拆了。你越是努力想把世界變得更美好,你的一舉一動就越像萬惡的政府。

我以為我能發現高爾吉斯的去向。我以為我要麼能找到他,要麼至少能弄清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結果我卻找來了如此多的痛苦和不幸,而你本來不想讓我們發現的。

我那些偉大的祖先和荒唐的前任都曾把自己當成了上帝。其中有些人還對此堅信不疑,我一直想弄清楚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當你牙疼或者擦屁股的時候,怎麼還能相信自己是長生不老、無所不能、無敵驕陽一般的神祇呢?不過,現在我理解得更透徹了。畢竟,我也曾想讓高爾吉斯起死回生,我和他們是一路貨色。

好了,看樣子我們終究隻剩下五個人了。

致: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由於此信可能涉及嚴重的問題,拉馬卡斯將軍懇請皇帝陛下寬恕他越級報告的違規行為。

拉馬卡斯將軍得知皇帝陛下正在積極尋找高爾吉斯·巴爾達尼斯博士的下落(他畢業於安納蘇斯學院,曾與皇帝陛下同窗)。拉馬卡斯將軍還得知弗爾米奧總督於三月二十二日,已經鄭重告知皇帝陛下高爾吉斯·巴爾達尼斯死於帕西斯的消息。

拉馬卡斯將軍懇請稟告皇帝陛下:真相並非如此。

並且,拉馬卡斯將軍的情報人員在針對叛亂分子的行動中獲得了關於此事的確鑿證據。證據表明,高爾吉斯·巴爾達尼斯與叛亂分子的最高層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拉馬卡斯將軍隨信呈上由他親自審問的嫌疑人員的目擊證詞(未經任何誘導或拷打)。該證詞也表明高爾吉斯·巴爾達尼斯確實與叛亂分子大有幹係。目擊證人現仍在我們的扣押之中,可以隨時押送給皇帝陛下。

拉馬卡斯將軍沒有任何怪罪弗爾米奧總督的意思,不過依然懇請皇帝陛下就高爾吉斯·巴爾達尼斯的事宜親自詢問弗爾米奧總督和他的屬下。

拉馬卡斯將軍懇請提醒皇帝陛下,他曾在先皇麾下維護神聖皇權,忠心耿耿地服務了二十年。拉馬卡斯將軍也衷心希望能用相同的忠誠和責任感為皇帝陛下效勞。拉馬卡斯將軍意識到,這封信可能會被誤解為是在有意損害弗爾米奧總督的名譽,所以寫信時他冒了極大的風險。陛下會明察這種誤解毫無根據。拉馬卡斯將軍懇請皇帝陛下的仁慈寬恕。

上特立米西斯雇傭軍指揮官狄奧法諾·拉馬卡斯將軍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十分遺憾地稟告皇帝陛下,拉馬卡斯將軍不幸於戰鬥中犧牲。拉馬卡斯將軍在率軍衝擊敵陣時不幸中伏,死得光榮而勇敢。我方取得了這場戰鬥的勝利。

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敬上

他是個職業軍人,除了殺人之外,他生命中唯一的興趣就是黃書。即便如此,他的死還是讓我難過。

叛亂分子又對壁壘牆發動了一次突然襲擊,至少他們自以為是很突然的。拉馬卡斯將軍又一次在那裏守株待兔,把他們打得一敗塗地。匪徒們軍心渙散,大部分人都準備逃跑;拉馬卡斯瞅準了機會,想親自領兵截斷他們的去路。但戰場上出了點兒岔子,他和他的衛隊衝得太猛了,把大部隊落在了後麵,結果被敵人全殲了。我方士兵得知將軍被殺之後,大都有些心不在焉,匪徒們也就趁此機會逃走了。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消滅了六十二人,並且抓獲了十幾名俘虜。我不清楚叛亂分子知不知道拉馬卡斯已死,也許知道吧;就算當時不知道,事後也很快會發覺的。不知他的死會給我們造成多大的打擊。真見鬼了,他已經取得了實質性的勝利,敵人都被他愚弄兩次了,再來幾次的話,我想他們就會失去勇氣的。這下可好,隻能靠我自己了。

我不知道你會派誰來接替他。我們需要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但他一定要在我們的控製之下。

致:上特立米西斯總督弗爾米奧

皇帝陛下已經知曉了拉馬卡斯將軍的死訊。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隨信附上拉馬卡斯寄給我的信,這封信比你的報告早到兩天。你留著吧,我用不著了。

弗爾米奧,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弗爾米奧致尼斯福魯斯

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我到達那裏的時候,他還活著。我真的以為他已經死了。但他確實還活著,正坐在床上向護士抱怨著什麼。他很無聊,他的頭很痛,床上用品太臟,食物太難吃。我說:“你好啊,高爾吉斯。”

他對我交代了一切,包括在瑟納塔的經曆和以後發生的事。大都和你已經知道的差不多,隻有一件事除外。他來這裏就是為了加入叛亂分子,並且想成為他們的領袖。

“你到底為什麼要加入他們,高爾吉斯?”

他說:“我考慮了很長時間,我得出的結論就是:它必須被推翻。”

“什麼必須被推翻,高爾吉斯?”

“帝國,你個笨蛋。帝國必須被推翻,國家需要推倒重建。”

“別說傻話了,”我說,“你要推翻的是尼可。”

“我知道。”他說,隨後他朝我咧嘴笑了笑。你知道,隻有當他怒不可遏的時候,才會露出這副齜牙咧嘴的模樣。

“假如是其他人,”他說,“我也許就算了。我會放棄一切,去其他地方找個工作,然後死去。然而,尼可背叛了我們。他背棄了我們曾經信仰的東西。”

“你指的是什麼?”我問。他怒氣衝衝地望著我,就好像在看白癡。

“所有的一切,”他說,“在安納蘇斯的那段日子裏,我們曾經談論過的,我們曾經決定過的,我們曾經信仰過的一切。那時我們的腦子還很清醒。”他指了指他的外套,讓我看了看口袋裏的東西。是一本書。

你會記得那本書的,尼可。是你親筆寫下的《當今世界狀況調查委員會會議記錄》。他讓我把書遞給他,飛快地翻到了想找的內容。接著,他逼我大聲地讀了出來。

你還記得多少,尼可?

“尼斯福魯斯·茲米西斯提出,一切權力(政治、經濟、軍事的)都是令人厭惡的。雖然人類長期以來沉溺於權力,可離開了權力,人類還是可以生存的,但一定要在沉溺狀態被徹底打破之後才行。與權力做鬥爭時,使用任何方法手段都是合理的。尼斯福魯斯進一步提出:如果在萬中無一的情況下,他繼承了皇位,便會立即解散帝國並把權力移交給議會。他會製定議程解散現役部隊,讓各省享有自治權,還要取締各大貿易壟斷公司。各項必要措施都落實到位後,政府權力就會減小到必需的最低限度,直到人類可以完全不需要政府為止。該提議被付諸表決,獲得一致通過。”

“現實點吧,高爾吉斯。”我說,“那時我們都隻是孩子。”

他盯著我,說:“這不是你的真實想法。”我仔細地想了想,他是對的。他把書拿了回去,又找到一段,念了起來。

“弗爾米奧提出,人類生來自由,但一出生,就被父母、老師、政府等權威所支配。每個權威都會貶抑人的心靈,因此年齡愈大,心靈反而愈加枯萎。他學會了遠離自由,遠離自己的神聖本質;他被教育成了一個奴性十足的人,否認一切潛能,背棄原本應該做到的所有。因此,我提議,本委員會的成員在頭腦清醒的情況下,要用莊嚴的宣誓來銘記這一時刻。此時此刻——維薩城建城一千二百十五周年,阿克蒂斯·茲米西斯四世皇帝五年三月十六日十七時,我們一致同意並宣誓,將堅定不移地遵守以下誓言:權力是世上最大的邪惡,我們必須反抗這種邪惡。妥協就等於背叛,鬥爭必須矢誌不移。該提議被付諸表決,獲得一致通過。”

我看著他,“這些話是我說的,對嗎?”

他點了點頭,說:“看看這醜得嚇人的字吧,是尼可親手把這些話記錄下來的。”

我搖了搖頭,說:“好了,這些都是我們乳臭未幹時說的話,高爾吉斯。這些話裏滿是青春期的自命不凡、誇誇其談和愚昧無知。那時我隻有十九歲,一心想推翻帝國,聽起來挺了不起,但我十一歲時還想成為一名騎兵隊長呢。我向自己許下諾言要成為一名革命者,但後來我長大了,不會再被這種幼稚的誓言所束縛。理想就像青春痘和手淫,你必須經曆,但它會隨著長大而漸漸消失的。”

但他隻是看著我搖頭,“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我太了解你了。”

你猜怎麼著,尼可?他是對的。

上帝啊,我們那時候是那麼的自命不凡,整天都在誇誇其談,而且非常非常無知。我們念了幾本書,就自以為什麼都明白了,認為自己比愚蠢的父輩、祖父輩以及所有祖先都高明。就像一個想當探險家的孩子,他走出家門,半小時後來到了一個他從未到過的地方,就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新的國家。

我受過邏輯學、修辭學、分析思維、辯論方麵的嚴格訓練,獲得了所有這些學科的合格證書。因此,我要在一場爭論中取勝實在是易如反掌,哪怕是和自己爭。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辯贏他,可贏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閉上眼睛捫心自問,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我們確實是傻孩子,但我們是對的。

你真該看看當時高爾吉斯臉上那得意揚揚的表情,尼可。

要欺騙你實在很不容易。關鍵是要拖延時間。高爾吉斯為了我們的事業到處籌集資金(抱歉,我不能告訴你這些錢是從哪兒來的),用這些資金招募了一支軍隊。剛開始的那些小規模的偷襲都隻是部隊訓練,不過這些偷襲有更重要的目的——誘使你給我派來更多的部隊。當我發現隨軍而來的還有拉馬卡斯的時候,真是當頭挨了一棒。不過高爾吉斯把這件事處理得很完美。(你能相信嗎?他的軍事本領也都是從兵書裏學來的,和你我看的書是同一本,但他理解得更透徹。我早就知道,他是我們之中最聰明的那個。)他讓拉馬卡斯取得了幾次勝利,這能讓拉馬卡斯變得趾高氣揚,從而意氣用事。然後,他和我設下了一個陷阱,或者說,我們任憑拉馬卡斯設下陷阱,然後把這個陷阱稍微改動了一下。我需要做的,隻是把負責支援拉馬卡斯的部隊裏的中尉調換成我們的人,讓他孤立無援。我深感遺憾,為雙方死難的將士感到痛心。我的“鐵絲計”確實是真的,高爾吉斯也是事後才知道了一切。我覺得隻有這樣計劃才更完美、更有說服力。尼可,你能對此深信不疑,這才是關鍵所在。

這就是一出鬧劇,不是嗎?為了根除對權力的濫用,我前所未有地濫用了權力。我真是太邪惡了,不過這事兒總得有人去做。當然了,沒有你的幫助我是無法做到的。你給了我所需要的一切。我現在擁有足以與帝國抗衡的軍隊,還有最好的供給和裝備,我的人是帝國軍隊中唯一一支靴子比士兵年輕的隊伍。多謝你對造牆計劃的慷慨資助,這樣我就有錢給他們每人發五百塞斯太爾斯獎金了(我記得你父親以前就是這麼做的)。換句話說,我用傳統的方式收買了他們。先付五百,等我們推翻了帝國,每人再獎一千。你已經慷慨地把帝國最優秀的部隊都給了我。就算有哪個將軍在被你打壓、被你分權後仍然願意為你效勞,憑借我和高爾吉斯的人馬,也能把他們全部幹掉,一個一個來或者一起上都行。因此,請把這封信看作我正式的宣戰公告。對不起了,尼可。

然而,我們之間的戰爭當然是可以避免的。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開戰。你需要做的隻是走進議會,發表退位詔書,接著解散軍隊、宣布地方自治、關閉壟斷公司;這樣就可以滴血不流地解決問題了。你的手裏有一封我和高爾吉斯的保證書,承諾在政府重組、上述措施到位之後,我們就會付清士兵們的獎金並解散軍隊。考慮一下吧,尼可。

為什麼你會成為皇帝?據我所知,並非因為你想當皇帝。你是阿克蒂斯四世的三兒子,你的父親、兄弟、叔伯、堂兄弟們都死於互相殘殺(哪怕以福薩尼宮廷的標準來衡量,他們的死法都慘烈得非比尋常),皇族的其他人也死絕了。軍隊急需一個無可非議的合法統治者,他必須擁有皇室血統,因此就把你給拉來了(真的是抓住頭發拉來的)。我知道,你在剛當上皇帝的時候是沒法解散帝國的,那些將軍們會輕而易舉地要了你的命。不過現在,我們已經今非昔比,墨涅西修斯、斯特拉托、阿瑞斯泰俄斯和你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你一直在盡力遵守諾言,尼可;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跟著高爾吉斯一起幹的原因。在內心深處,你知道我們是對的。你的心裏充滿了恐懼,顯然不是害怕被殺,而是害怕失敗。你害怕自己如果不夠謹慎,就會被那些混蛋玩弄於股掌之間,帝國會再一次爆發內戰,情況會比以前更糟。

假如我覺得你的確想當皇帝,假如我覺得你正在享受皇位上的每一分鐘,那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高爾吉斯的提議。墨涅西修斯和其他人也是同樣。他們也在努力踐行諾言,但他們像你一樣抱有諸多顧慮。好了,現在終於萬事大吉了,高爾吉斯和我會處理一切。我們率領著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你的將軍們會妥協的。不需要軍事政變和長達三十年的內戰,我們就能實現自己的理想了。

這難道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嗎?

你現在一定勃然大怒,恨死我倆了。如果這時還能保持平靜,你就不是人了。你最親密的兩個朋友合謀暗算了你,沒什麼比這更糟了。不過請你捫心自問,為什麼高爾吉斯和弗爾米奧會這麼幹呢?若非我們認為這樣對大家都好,我們是不會動手的。

好好考慮一下吧,尼可。如果你還想一條道走到黑的話,那你活過三十歲的概率就很低了。你如今正在逐步擺脫那些將軍、官僚、巨賈和貴族,不過遲早你會把他們給惹急了的。到時候,你的路也就走到頭了。這種事在以前屢見不鮮,拜托你回顧下曆史吧!想想西奧奈茲的改革、希農的土地分配法、巴西利斯庫斯的權力法案。隻要某些人的既得利益受到侵犯,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血濺當場,然後一切恢複原樣。殘酷的事實證明,有些事就連皇帝——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也無法做到。我們認清了這一點,明白隻能靠我們自己了。我們可以把軍隊駐紮在首都的城牆之外,這樣你就可以告訴你的子民:為了避免長期被包圍和隨之而來的屠城,你將成為曆史上第一個自願放棄皇位從而拯救大家的皇帝。還有比這更高尚的行為嗎?而且這不僅是溢美之詞,更會是完完全全的事實。

考慮一下吧,尼可。聽聽其他人怎麼說。然後,假如你非恨我們不可,就恨我們吧。也許,一年或者更短的時間之後,我們就能回頭好好看清這一切了,就像我們還是狂妄自大、愚昧無知的孩子時那樣:我們會發現,每到緊要關頭,我們都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致:無恥的叛徒弗爾米奧和高爾吉斯

皇帝陛下命令所有罪犯和叛徒立即放下武器,並向賽貝斯要塞的指揮官投降。你們會被押送到福薩尼進行審判。

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

神聖的尼斯福魯斯五世皇帝陛下

好吧,我不得不寫點兒什麼。信使已經在門外的走廊裏等候兩個多小時了,而我還在盯著麵前的這張羊皮紙,盡力思索著想說的話。我想我應該動筆了。

三個小時過去了。那個可憐的家夥,不隻是他,他的馬也早就備好了,馬夫在院子裏隨時待命。我想他們一定都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也想知道。

好了,讓我們從頭說起吧。

高爾吉斯還活著,你無法想象我有多麼高興,特別是在你告訴我他已經死了之後。弗爾米奧,你個王八蛋,居然敢騙我。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呢?你一直都知道高爾吉斯還活著,居然不告訴我,不告訴我們。

其他人整夜都和我在一起。我們的談話已經形成了一種模式,先是沉默良久,再就是同時發言,接著是大叫大嚷、互相咒罵(就連衛兵們都衝了進來,他們還以為有人要謀殺我呢),最後又歸於沉默。

告訴你們兩個,經過我們四個人的討論,我現在代表墨涅西修斯和阿瑞斯泰俄斯發言。清晨五點的時候,斯特拉托實在支撐不住了,他站起身來說了句,我要去睡覺,隨即就離開了。他到現在還沒回來。我想他可能已經承受不住了。當我們得知高爾吉斯的死訊時,最傷心的就是他。結果現在又來了這個。

四個小時過去了。大約一個小時前,我收到了一張斯特拉托寫的紙條,上麵寫著:不管你們的決定是什麼,我都同意。後來他們告訴我,斯特拉托已經離開首都。我猜他是回安納蘇斯去了。所有現在我們隻剩三個人了。最後,我們算是達成了某種共識,如果這能叫共識的話。

弗爾米奧,我做不到。我把你上次的來信讀了六遍,然後曾經想:就這麼幹吧,有何不可呢?按照他們說的做吧,不會有事的,會成功的。正如弗爾米奧所說,一旦他們的部隊到達距離首都二十裏的地方,我就去議會宣布退位。然後,一切就都結束了,這個愚蠢的皇位,還有虛偽的權勢。高爾吉斯會接管一切,我就可以退出了。

退出。一想到這裏,我突然驚醒了。

我曾經在希斯塔米農上過學——想想看吧,希斯塔米農——這對我來說是一段非常寶貴的經曆,因為之後無論我到哪裏(修道院、軍隊,甚至監獄),都會覺得比希斯塔米農強。在那兒的悲慘生活給了我對自由的美好向往。我是從希斯塔米農出來的,所以什麼都難不倒我。

在希斯塔米農的時候,他們經常逼我們進行一種訓練比賽,一周一次;就算在天寒地凍、農民都躲進屋裏的時候也不例外。我恨死那種比賽了,因而花費了大量時間來想辦法來退出。比如裝病。我讓哥哥偷偷給我找來了《西蒙尼特斯醫學總集》,想從上麵找到一些我可以偽裝的新型疾病。我還參加了所有的俱樂部和社會活動,加入了所有的樂器興趣班。為了退出比賽,我想盡了一切辦法。最後我成功了。可是,當我看著其他可憐的笨蛋在刺骨的寒風中排隊走向比賽場地的時候,我感覺糟透了。

因此,我討厭退出,那不是對待問題的好辦法。

我去了地窖,他們曾經大方地允許我把一些私人物品保存在了那裏(把這些東西放在皇宮裏是不得體的)。我從大學舊衣箱裏找出了自己的日記。你不知道我也寫日記吧。要是被你知道了,你會嘲笑我,還會千方百計地把我的日記本弄到手。我就坐在地窖裏讀了起來,試著回憶過去。我找到了1115年3月16日的一段話,摘錄如下:

“貧窮與正義酒吧,委員會會議。我們都醉得一塌糊塗,隻有高爾吉斯還保持著清醒。阿瑞斯泰俄斯有一個很好的觀點,但表達得很糟。弗爾米奧一直在滔滔不絕,不記得他說過什麼,也不記得我說過什麼。該死的,我自己的字跡也完全看不懂了。我們又為賬單糾纏起來了。我是比他們有錢,不過哪怕隻有一次是別人付酒錢也好啊。必須去睡了,頭痛死了。”

就摘這麼多了,這就是你所謂的我們頭腦清醒的時候。

弗爾米奧,現實可沒有那麼簡單。高爾吉斯完全沒有搞懂真實的成人世界裏的真實政治。我搞懂了,因此我別無選擇。我討厭希斯塔米農,每時每刻都討厭。但是(你知道嗎,我要多謝你,是你讓我看清了這一點),你想想看,如果我哀求父親說我不喜歡那裏,不要把我送去那裏,他一定會用風馳電掣的速度接我離開的。我肯待在希斯塔米農,是因為那兒比家裏要溫馨得多。我所謂的家,就是我父親、兄弟和叔伯們住的地方,就是他們同室操戈的地方。

你居然他媽敢和我談論政治、權力、邪惡的權威,還有政治派係與常備軍隊的威脅!這些我都懂。當你還隻知道和隔壁女孩約會、隻關心考試成績和收集箭頭的時候,我已經在偷聽父親和將軍們的會議了。他們經常在討論該如何殺死我的兩個哥哥和叔伯們。是啊,你們兩個說得完全正確。我們在“貧窮與正義”酒吧裏說的也是對的。所有的權力都是邪惡的;所有的政府都是邪惡的;所有的軍隊都是邪惡的。世上沒人比我更清楚這點了。

但是,拜托你好好想一想,弗爾米奧,世間的事不是這麼簡單的。假如我退位,帝國就會回到我祖父之前的混亂狀態了:一百年裏換了七十七個皇帝,每個皇帝都是職業軍人,他們都擁兵自重。雖然我的家族成員全是陰險的殺人犯,但至少祖父給了帝國二十年的和平。順便一提,我最近查看舊文件的時候,找到了一段有趣的家族曆史。我祖父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除瓦塔特澤斯叔叔之外的其他兒子全部判了死刑。他知道自己死後,我老爸、齊諾叔叔和弗戎提斯叔叔一定會試圖瓜分整個帝國,因此決定先除掉這三個兒子,好防患於未然。祖母好不容易才說服他放棄了這個可怕的想法。後來,老爸有了阿卡迪、斐洛和我;那時祖父生了一場重病,他命令老爸殺掉我和斐洛。老爸隻好把我和斐洛送去外地躲了一個多月,還假裝已經除掉我們了。直到祖父完全恢複健康,他才敢把我們接了回來。

你把我的話告訴高爾吉斯,他肯定會說這段曆史再一次印證了他的觀點——權力是邪惡的根源。對此我無法苟同。我還能想起祖父的樣子。他是個善良的老頭,有一點令人生畏,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和藹可親的。他經常給我吃他自己的溫室裏種的草莓,和我聊學校裏發生的事。他是第一個真正傾聽我說話的大人。然而,為了避免可怕的戰爭,他想殺死自己的兒子和孫子。老天啊,弗爾米奧,他是對的。而我祖母錯了,她應該為成千上萬死於戰爭的人負責。

這就是祖父的辦法。他是個職業軍人,我父親、叔伯和兄弟們都是。弗爾米奧,你知道嗎?如果你這麼做,你也就成為一名職業軍人了。

你們舉行過誓師大會了嗎?他們有沒有讓你站在一塊盾牌上,四個隊長把你舉過頭頂,然後所有的士兵都大聲狂呼起來?我的個人見解是:當他們把你舉起來的時候,你的心就死了;你再也不是你自己,而是變成了其他什麼東西。這就有點兒像我的前任皇帝們,他們瘋狂地把自己封作了神祇。

我休息了一個小時,現在徹底平靜下來了。我想那個信使已經放棄等待,閑逛去了。皇宮裏異乎尋常地安靜,他們知道出事了。我剛才到走廊裏去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平日裏那兒到處都是文書、仆人和衛兵。也許他們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喂,弗爾米奧,你沒派人來刺殺我吧?

平靜下來之後,我想了很多。我又想到了祖父,如果他能做到屠殺自己的家人,我想,我就必須向自己最好的朋友宣戰。軍人就得有軍人的樣子。如果你要逼我成為軍人,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如果可能的話,請改變主意吧。要是你們能做到,那不必多說,我可以赦免所有的罪人——你和你的幫凶,隨便誰都行。假如你害怕現在放棄會被士兵們殺掉,那我們也會想法把你給救出來。

高爾吉斯,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希望你能知道,你還活著我真是太欣慰了,這才是最要緊的事。

高爾吉斯·巴爾達尼斯致弗爾米奧

戰鬥進行得很順利。

我想這就是軍人的說法吧——我的朋友,戰鬥進行得怎麼樣了?戰鬥進行得很順利。我們今天與皇家軍隊交了戰,並且打敗了他們。

我必須承認這樣的報告實在過於簡單了。尼可新任命的將軍歐福爾玻斯給我傳來了一條消息,我從未聽說過他。鑒於最近帝國將軍們接二連三地叛逃,我猜想也快輪到他了。歐福爾玻斯將軍提醒我說,他會把部隊部署到地圖上的某個地方。我覺得這就像邀請函一樣:不見不散。我給他回了一封信,說我很高興能和他碰頭。我詢問了五位曾經為尼可效勞的將軍,這個歐福爾玻斯到底是何方神聖,他們居然也都未曾耳聞過他。

所以我們就去了地圖上的某個地方。這個地方就像地圖一樣平坦,沒有村莊,沒有河流,沒有山脈,什麼都沒有。不出所料,我們來得太早了,過了很長時間,敵軍才出現。他們拖拖拉拉地走向戰場,讓我想起了上午沒吃早飯之前的斯特拉托。我從一裏地之外就能看出,其中有近三分之二是雇傭軍,他們是極不情願才來這裏的。你能怪他們嗎?你知道那些邊遠地區的招募廣告寫得有多麼天花亂墜——參軍見世麵,邊打敵人邊掙錢。他們參軍可不是為了對抗福薩尼的正規軍。戰鬥還沒開始,我們就勝券在握了。

戰鬥之前,我先同那些盔甲回收公司敲定了一筆大合同,隨後又召集所有軍官開了個戰前會議。後來,我實在等不及了,就率先發起了進攻。我照你說的,把大量的雇傭軍弓箭手布置在隊伍最前列,他們盡全力向尼可的雇傭步兵胡亂射擊了大約五分鐘。對方被激怒了,毫無章法地向我們衝了過來。我們弓箭手退了下去,騎兵截住了他們的路,就像消滅穀倉裏的老鼠一樣把他們屠殺殆盡。尼可剩餘的雇傭軍開始緩慢地向後退去,而這很明顯違背了他們接到的命令。尼可的正規軍則留在原地,想弄清下一步如何行動。我命令我們的主力部隊緩慢地向前推進。沒過一會兒,我就收到了歐福爾玻斯將軍傳來的口信:考慮到目前自己的處境,他願意向我們投誠。

這也叫勝利嗎?我隻覺得有點讓人提不起精神。

所以,現在我已經擁有了尼可的六名帝國將軍和五支帝國部隊。還差兩支,我們就能集齊全套了。那天晚上我們舉行一個歡迎派對。我驚訝地發現,尼可軍中的大多數人已經有兩天水米未進了。有一個團被喊話說“放下武器”時,他們都笑了起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武器,每人隻有一麵盾牌,沒有刀劍也沒有長矛。據我推斷,自開戰以來還沒人付給過他們酬金。尼可已經囊空如洗了。

我們可憐的朋友,我真為他感到難過。但我們不得不麵對現實:現在收手為時已晚。我猜想如今他其實已經是困在皇宮裏的囚徒,在我們抵達首都外十五裏界碑之前,守住他的那些人很可能已經在討論用什麼辦法除掉他了。我問過特種部隊,能不能派一小隊人馬潛入皇宮把他救出來,但他們反對這麼做。他們說行動的成功概率很低,而潛在的損失太大我們無法接受。難道尼可的性命就是可以接受的損失了嗎?這個問題我沒問出口。我不喜歡問連自己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在你收到我的下一封信之前,戰爭很可能已經結束了。我衷心希望如此。這是一段最最沉悶又苦不堪言的經曆,我從未想到過成功會是如此乏味。

在信使出發之前,我剛好趕上了他,迅速添加了以下內容。

好消息,也許是最好的消息。猜猜誰在看著我寫這段話。是墨涅西修斯,而阿瑞斯泰俄斯正站在他身邊喝肉桂茶。他們告訴我,斯特拉托在安納蘇斯很安全;戰爭結束之後,他會到首都來和我們相會。尼可堅持要他們到我這裏來。他們說尼可在歐福爾玻斯將軍叛變之前依然毫不氣餒,但就在最後那次叛變(嚴格地說,應該還不是最後一次)之後,他把他倆叫到跟前,對他們說:“目前我最關心的事,就是你們能安全地逃出這裏,而現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高爾吉斯那裏了。”其實他們都不願意離開尼可,而且他們也並沒有責怪他的所作所為。

弗爾米奧,不久之後,我們五個又能湊在一起了。你等著瞧吧,我們會成就許多震爍古今的功業。

致:無敵驕陽的兄弟、愛民如子的君主、信仰的守護者、福薩尼的統治者——神聖的高爾吉斯皇帝陛下

弗爾米奧懇請稟告皇帝陛下,他的軍隊已經抓獲了叛徒尼斯福魯斯·茲米西斯,並把他押送回首都等待皇帝陛下的發落。

帝國軍隊統帥弗爾米奧敬上

無敵驕陽兄弟會修道士尼斯福魯斯致帝國軍隊統帥弗爾米奧

今天高爾吉斯來看過我了。

不過,隻是他看我,我已經看不見他了,原因顯而易見。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們曾經教導我說,用弄瞎重要囚犯的眼睛並放逐到修道院來代替死刑,是我們社會文明的標誌。我當時就想,那是錯誤而野蠻的。怎麼會有人做出那種事來?我老爸和家族裏的其他人都沒有那樣做過,但或許他們隻是不想給別人留下一丁點兒機會。畢竟沒有法律強行規定瞎子不能當皇帝。

現在我真的成了文明的標誌,無論是心理上或生理上,我的視野都改變了。其實沒那麼糟,失去視力總比失去生命要好。瞎子還是有一些優勢的,沒人會逼我做新來的修道士都要幹的體力活——打水、澆灌菜園、清掃廁所。說真的,我想我原本相當喜歡抄寫手稿,可他們會允許我那麼做嗎?(你知道我的字寫得有多糟。)因此,大多數時間裏,我隻能坐在這間屋子裏。我不知道這間屋子到底是什麼樣,也就無法向你描述了。多虧了斯特拉托,一些老修道士才會輪流給我念書。他捐給了兄弟會一千塞斯太爾斯,讓他們在我活著的時候給我念書,等我死了便給我做祈禱。我不在乎有沒有人為我祈禱(我看不見安西米烏斯修士臉上的表情,他就是為我寫這封信的人,不過我猜他會一臉驚訝的)。你不驚訝?別把這句也寫上去,笨蛋。

實際上,從我到這裏起,他們都對我非常友好。我想這部分得益於我以前的地位,畢竟我曾經是無敵驕陽的遠房表弟。順便說一句,我已經問過院長了,他隻花了一分鐘就清楚解答了我的疑惑——為什麼我能成為神祇的親戚,為什麼現在又忽然不是了?我要是能記住他的答案就好了。院長神父對我格外親切,他甚至允許修道士們給我讀一些非宗教類的書籍。神靈保佑他。告訴你,我最近有點喜歡上了禱告和戒律,有生以來頭一回,我覺得這些東西是有意義的。也許我們都錯了,弗爾米奧,也許要經曆過這些,才能把事情看得清楚。

(你不要以為我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生活,我沒有。每天早晨醒來,我都想努力睜開眼睛,然後感到一陣恐慌,最後才能想起發生過的一切。)

我又扯遠了,我知道,處在黑暗中的人就會這樣。我之所以給你寫這封信,是因為高爾吉斯來看過我,皇帝陛下本人親自來看過我了。我必須承認,這份至高無上的榮耀對我來說有點浪費。迄今為止,我總是厭惡和鄙視皇帝。來這兒之前,所有我知道的皇帝都是垃圾。

我一聽見腳步聲在回廊裏響起,就知道是他來了。你不要不相信,確實是這樣的。我請修道士停止閱讀,大聲呼喊起了高爾吉斯的名字。然後我聽見了開門聲。

“你好,尼可。”他說。

“你好,高爾吉斯。”我回答,“最近怎麼樣?”

“很好,你呢?”

“就是有點瞎,其他都不錯。”我答道。

我能聽到給我讀書的修道士發出急促的呼吸聲,因此我請他離開。我聽見他走了出去。

“我很抱歉。”他說。

“真巧,”我說,“我也很抱歉。”

他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因此我接著說:“我們不要談那些不高興的事了。坐下來和我說點兒愉快的吧。”他在我身邊坐下,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應該說是演講了起來——全是你們那些政治方麵的廢話。“閉嘴吧,高爾吉斯。”我說。

他愣了片刻,隨即笑了起來,笑聲聽著就像在折斷一根根樹枝。“對不起,”他說,“我不知道你不想聽這些。”

“我沒有覺得討厭,但政治實在是太無聊了。”我回答。

“不錯。”他說,接著又是一陣沉默。隨後他開口:“那說什麼才不無聊呢?”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聽說你在追求奧多希婭的小妹妹,是真的嗎?”我問。

他像是抽了口氣,問:“誰告訴你的?”

“斯特拉托來過了。”我說,“那麼說是真的了。”

“皇帝是不會追求別人的。”他嚴肅地說,“他們隻會根據皇室和政治的需要,與合適的候選人商討婚姻契約。”

“而她不是合適的候選人。”我說。

他咂了咂舌頭,說:“很不幸,她不是。最終,我很可能會娶一個鼻子上穿著骨頭的蠻族女人,以此來確保北方邊境的安全。不過,與此同時,我還是會纏住普爾切麗婭不放的。她是個好女孩,可她總讓我想起她的姐姐。”

接著,我們談了一些往事,他還給我講了些你們的情況(斯特拉托都告訴過我了)。後來,我們又爭論起了貝薩德著作的版本問題。我想我一定能贏,因為修道士們剛給我讀過《格利凱裏烏斯評傳》。不過我想錯了,高爾吉斯把十年前學的東西全想了起來。告訴你吧,弗爾米奧,這真是一場精彩的辯論。最後當然是高爾吉斯贏了。

“我真的很抱歉。”他突如其來地又重複了一遍。

“以前的事兒就忘了吧。”我說。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他說。

“你說得沒錯。”我說,“正如我不會飛一樣,我沒法想忘記什麼就忘記什麼。但是,我可以不再怨恨,我已經不放在心上了。”

我想我說的話可能讓他有點心煩意亂,不過我並不擔心這會傷害他的感情。“所有的一切,”我說,“政治、道德、善惡,我們年輕時在‘貧窮與正義’酒吧裏討論過的一切,都是廢話。但如果你堅持對這些事那麼認真的話,我希望你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幾個問題,憑書起誓。”

“什麼書?”

我笑著說:“傻瓜,不是戒律書,是我們寫的那本。我想你不會隨身帶著吧。”

“我還真是帶著的。”他說,(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實話。他可以隨便拿本書充數,要騙一個瞎子很容易。)“好了,憑書起誓,你問吧。”

“問題一,你是否一直想當皇帝?”

“不是。”他回答。

“你憑書起過誓的。”

“是的,我一直想當皇帝。”他又急匆匆地繼續說了下去,“不然我要怎樣才能做我想做的事呢?比如我們如今在做的所有好事,比如土地改革提案,還有——”

“問題二,我們上學的時候,你願意和我混在一起是不是因為我有錢買酒?”

他大笑著說:“不是,當然不是。我不是說我們不想讓你買酒,但我們和你在一起確實不是因為你有錢。說真的,我和他們四個人的友誼的確要比和你親密一些。起初我總把你當作弗爾米奧的朋友,不過到第二年,我的想法就改變了。”

我點了點頭,“問題三,假如是弗爾米奧或者斯特拉托,而不是我當上了皇帝,你還會這麼做嗎?”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說,“那種情況永遠也不會出現。”

我放過了他,三個答案中隻有一個是謊言,還算不錯。

他在我這裏待了兩個小時。很顯然,你們肯定是說好了輪流來看我的,盡管這對你們來說有點屈尊俯就,但我還是熱烈歡迎的。下個月,阿瑞斯泰俄斯會來看我,再下個月是墨涅西修斯。高爾吉斯還向我保證,說你會在我生日那天到來。對此我雖然沒抱太大希望,不過還是覺得很欣慰。其實,你能來的話那就太好了。

弗爾米奧,我的修道士朋友們每周都給我讀公報。我知道怎麼去解讀報紙上的那些政府公告。我知道高爾吉斯差不多已經放棄了做出改變的努力。從今以後,他就是皇帝了,我想他會成為一個好皇帝的。不管怎樣,肯定會比我好。不過,我還擔心什麼呢?這一切都和我無關了。

這裏也許是我待過的最好的地方了。隻有在很久以前的某處,我才享受過比這兒更快樂的日子。有空的時候,請給我回信。

(沈愷宇譯)

(1)1磅等於0.4536千克。本書注釋若無特殊說明,均為譯注。

(2)1英裏等於1.6093千米。

(3)尼斯福魯斯的昵稱。

(4)日常交易中最常用的貨幣,用青銅鑄成。

(5)1碼等於0.9144 米。

(6)一種哲學派別。

(7)數學名詞,根據過去和現在的發展趨勢推斷未來的一類方法的總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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