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帕特·哈裏斯有個很獨特的身份——他是月球上唯一艘遊輪的船長,他自己也很為這個與眾不同的身份而自豪。每當看到乘客們一個個排著隊、依次有序地登上“西靈”號遊輪、喜不自禁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哈裏斯就會對這即將開始的旅行充滿向往。在後視鏡裏,他能清楚地看到威爾金斯小姐正在歡迎乘客們上船。她穿著一身藍色的月球旅遊事業管理局的製服,顯得十分青春靚麗。他倆搭檔值班時,他總是叫她“威爾金斯小姐”,而不是“蘇珊”。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駕駛遊輪上,而不用作任何非分之想。至於威爾金斯小姐怎麼看他,他還從來不知道答案。
今天這一批旅遊者都是第一次乘坐月球遊輪,一個個都顯得心情很迫切,他沒有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他們大多屬於比較典型的遊客——都上了些年紀,年輕時非常向往某地卻又無力成行,如今特意來滿足自己的心願。其中隻有四五個人的年齡在三十歲以下,大概是來自某個月球基地的技術人員,他們是出來度假的。哈裏斯總結出一條不是規律的規律——在旅遊者中,凡是上了年紀的都來自地球,年輕的都是月球上的居民。雖然不一定準確,但八九不離十。
不管怎麼說,對於每一位遊客而言,渴海之旅都是一次新奇獨特的體驗。在“西靈”號遊輪觀景窗外,便是灰暗的渴海海麵,它向遠方延伸而去,直達天際的群星。渴海上空懸掛著一彎“殘月”——其實那是地球,幾十億年來,它從未移動過。明亮的人類故土將清麗的光輝普照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使這裏泛起冷冷的微光——這裏真的很冷,在露天的曠野上,溫度大概會低於零下150攝氏度。
僅用肉眼來看,沒人能夠分辨渴海是液態還是固態。渴海十分單調乏味。在荒涼的月球上,到處都是滿目瘡痍,唯獨這裏沒有奇形怪狀的溝壑或裂隙。放眼望去,海麵上看不到一座山包、一塊卵石,甚至連一個小石子都沒有。沒有任何東西突起於海麵來打破這單調的景色。在地球上,沒有哪片海洋——甚至沒有一個池塘——如渴海這般波平如鏡。
渴海是塵埃的海洋,而非水的海洋。這樣的奇景,令普通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因此,它使人著迷,讓人神往,在人們的心目中擁有無窮的魅力。在這個真空是世界裏,渴海中的塵埃細若齏粉,其幹燥的程度遠勝過撒哈拉大沙漠。這些塵埃仿佛流體,滑動起來毫無阻力,任何稍有分量的物體掉落其上便會立刻消失,沒有半點聲音,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在這片暗藏殺機的海麵上,幾乎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通行——除了定員兩人的小型摩托滑塵艇之外,便隻有“西靈”號遊輪了。“西靈”號遊輪是一種既像雪橇又像巴士的飛行器,有點像當年開拓南極大陸的雪地履帶車。
“西靈”號遊輪的官方名稱是“馬克”一號。不過,據帕特所知,根本就不會有“馬克”二號,甚至連圖紙都沒有。根據個人的偏好不同,人們對“西靈”號的叫法也不同,有人稱之為“月亮船”,也有人稱之為“月亮艇”,還有的人則幹脆叫它“月亮巴士”。帕特更喜歡“渴海遊輪”這個名字,因為這麼叫可以避免混淆。隻要人們聽到這個名字,就知道他的身份一定是船長,而不是什麼宇宙飛船的船長。那些廉價的“船長”多如牛毛。
“歡迎各位乘坐‘西靈’號遊輪。”乘客們坐好後,威爾金斯小姐開始致歡迎辭,“我和哈裏斯船長很高興能與大家一道出行。我們的旅行將曆時四個小時,第一個目的地是火山湖。火山湖位於此地以東一百公裏的天塹山脈中……”
帕特幾乎沒空去聽這套熟悉的解說詞,他正忙著為出發前的倒計時做最後的準備。“西靈”號其實是一艘宇宙飛船,由於要在真空環境中航行,必須保護脆弱的乘客不受舷窗外惡劣條件的影響。盡管“西靈”號從未離開過月球,又是由電動機提供動力,而不是靠火箭推動,但遊輪上一切基本設施都與常規宇宙飛船完全相同,所以在起航之前,他必須檢查一遍所有的儀器。
氧氣——正常。動力——正常。無線電——正常。(“你好,彩虹基地,我是‘西靈’號遊輪,正在進行倒計時檢查。你能接收到我的信號嗎?”)慣性導航儀——歸零。氣密安全裝置——啟動。船艙泄漏探測器——正常。內部照明係統——正常。棧橋——脫離……就這樣依次檢查五十多個項目,如果任何一項有故障或問題,在倒計時檢查中都會自動報警。不過,帕特·哈裏斯同其他想要平平安安活到老的宇航員一樣,隻要是能手動檢查的,就絕不依賴自動檢查裝置。
終於,一切準備就緒。電動機安靜地運轉起來,但螺旋槳還沒有啟動,“西靈”號依然停留在停泊處。下一步,他鬆開左側螺旋槳的製動裝置,“西靈”號慢慢地向右轉去。等到“西靈”號完全脫離港口,他便拉正航向,開始全速前進。
考慮到其新穎的設計,“西靈”號的操作非常靈活、輕便。自從新石器時代起,人類第一次把木頭放下水,到輪船在水麵上航行,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人類做過無數次試驗,遇到過無數次失敗與挫折。相比之下,“西靈”號便沒有經曆過這麼多磨難。在同類型交通工具中,它是獨一無二的,是幾位工程師的智慧結晶。“西靈”號的整個設計過程很簡單,他們圍桌而坐,討論設計的核心問題——“如何建造一艘能在由塵埃構成的海上航行的交通工具?”
有幾位工程師到航海博物館去尋找靈感。他們本想采用艉明式的設計,但艉暗式螺旋槳會更有效率。所以“西靈”號船身在前,螺旋槳在後,航行時,轉動的螺旋槳會吃進塵埃中,在船尾形成一條尾流,看上去就像一隻快速飛奔的鼴鼠,身後留下一條地溝。不過,這條地溝眨眼之間就會消失不見。在渴海的海麵上,任何輪船駛過都不會留下痕跡。
羅裏斯空港巨大的圓頂氣密建築群迅速隱沒在海平麵以下。“西靈”號開出還不到十分鐘,它們便已經在遊客們的視野中消失了——“西靈”號現在是形單影隻。它已經進入到某種力量的中心地帶,這種力量,人類沒有辦法用語言來形容。
帕特關閉了發動機,讓遊輪靠慣性滑行,直到徹底停住。他等著船艙裏安靜下來。乘客們很興奮,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舷窗外的景物。沒有關係,帕特能理解,他可以等上一會兒。乘客們已經意識到,在舷窗外,橫亙於他們麵前的是個多麼奇妙而陌生的世界。他們穿越過時間和空間,觀賞過周邊的星辰,或仰望或俯瞰過地球光輝燦爛的容顏,但他們現在見到的景象與他們從前的經曆是如此不同。這裏既不是陸地,也不是海洋,更不是天空或宇宙空間,然而所有這些的特點卻都或多或少地兼而有之。
船艙裏終於安靜下來——如果帕特任由安靜持續的時間過長,有人就會由於安靜而產生壓抑感,進而陷入恐懼——於是他站起身,麵向乘客。
“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他開始講話,“希望威爾金斯小姐的服務會令你們感到愉快。我們在此停泊,因為這裏是向你們介紹渴海的最佳位置——可以讓你們更深刻地了解它。”
他指著舷艙外那一片灰暗的鬼影,“你們想過沒有,眼前的地平線離我們有多遠?或者,我換個說法,在那星星和地麵似乎連成一片的地方,如果站著一個人,那麼在你看來,這個人會有多大?”
僅憑視覺印象來回答這個問題,恐怕沒有一個人能給出正確答案。理性和邏輯會告訴我們:月球是個很小的世界,所以地平線一定離我們很近。但是感官卻提供了完全不同的說法:這個世界非常平緩,一眼望不到邊際。大地在星空下永無止境地向前延伸,把整個宇宙一分為二……
即便人們明明知道這一點,但還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感官,這樣的幻覺依然存在。視野中沒有可以聚焦的物體時,人是沒有辦法判斷距離遠近的。在這茫茫一片的塵埃海洋中,視線隻能無助地四處遊離、飄忽不定,找不到任何可參照的物體,甚至連地球上隨處可見的輕柔霧靄都沒有,也就沒有任何標示,能讓人們做出距離遠近的判斷。這裏的星星不會閃爍,都發出針尖一般的光芒,漫天星辰徑直融入天邊那若有若無的地平線。
“信不信由你們,”帕特繼續說,“地平線與我們也就隔了三公裏遠——或者說,將近兩英裏,有些人還不太習慣公製單位。我知道,看起來似乎有幾光年的距離,不過,如果你們走過去,不到二十分鐘就能到了。當然,前提是你能在這海麵上行走。”
他回到座位上,再次啟動發動機。
“接下來的六十公裏,沒有什麼值得觀賞的景物。”他回過頭來說,“所以我們將不作停留。”
“西靈”號高速向前疾馳,乘客們第一次有了真實的速度感。飛快轉動的螺旋槳深深地吃進塵埃裏,遊輪尾部的航跡拉得越來越長,塵埃也翻滾得也越來越高,一片片地向兩邊拋出。遠遠看去,“西靈”號就像一台掃雪機,映著月色,奔馳在霜封雪凍的原野上。當然,這些被卷起拋出的灰白物質既不是霜,也不是雪,照亮它們的不是月亮,而是地球。
遊輪開得平穩而安靜,乘客們悠然自得。在來月球的途中,他們經曆過許多次比這快得多的旅行,但在太空中,人們一般很難體驗到速度感,這種在塵埃之上的高速滑行著實令他們興奮。當帕特讓“西靈”號做了個急轉彎時,遊輪幾乎迎麵撞上了螺旋槳翻卷起來的塵埃迷霧。因為沒有空氣阻力的影響,這些幾乎不可感知的塵埃居然會沿著十分清晰整齊的弧線飄起又落下。要是在地球上,這些迷霧將會在空中飄浮好幾個小時——甚至幾日。
“西靈”號調整航向,開始作正常航行。這時,除了空蕩蕩的海麵,再沒有其他特別的景致,乘客們便開始翻閱起為他們精心準備的讀物。每位乘客都領到了一個文件夾,文件夾內附有照片、導遊圖、紀念證書(“茲證明某某先生/女士/小姐——乘坐渴海遊輪“西靈”號遊曆過月球上的塵埃之海”),以及其他相關的介紹材料。從這些材料中,他們能夠了解到一些關於渴海的情況。
材料中說,月球表麵大部分地區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塵埃,通常,厚度不會超過幾毫米。這些塵埃,有的是星星的殘骸——如隕石的遺留物,至少在五十億年前墜落到月球毫無保護的地表上;有些則來自裸露的月球岩石,曆經劇烈的晝夜溫差變化和熱脹冷縮“風化”而成。不管這些塵埃是怎麼形成的,它們都十分細密,在月球微弱的引力之下會像液體般流動。
多少年來,它們不斷地從高處流動至低窪地帶,逐漸聚集形成池塘湖泊。第一批探險者預料到了這種情況,早已有所防備,但見到渴海時,他們仍然驚訝不已——誰能想到,這裏會出現一片方圓上百公裏的汪洋大海呢?
月球上的“海”通常都不大。其實,天文學家從未正式認可過“海”這個稱謂。他們解釋說,渴海隻是羅裏斯灣(露灣)的一小部分,既然是“灣”的一部分,又怎麼能稱之為“海”呢?盡管他們強烈反對,但這個由月球旅遊事業管理局一位文員發明的名稱——“渴海”——還是被一直沿用了下來。至少,這個名稱與其他的“海”比較接近,如“雲海”“雨海”“靜海”,當然,還有“酒海”。
宣傳冊上還有些內容,是提高旅遊者的勇氣和信心的,為了消除某些膽小遊客的恐懼感,證明月球旅遊事業管理局已經麵麵俱到,凡事皆有考慮。上麵是這樣寫的——“為了你們的安全,我們采取了各種可能的預防措施。‘西靈’號遊輪的氧氣儲備裝置足以維持七天的用氧量,所有基本設備都配備了兩套,無線電信號發射裝置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自動報告遊輪的方位,即便出現電源耗盡這種極不可能的情況,羅裏斯空港的摩托滑塵艇也會迅速將旅遊者送回大本營,絕不會有絲毫耽擱。總之,您不必擔心天氣是否惡劣,也不必擔心是否會暈船。渴海絕不會興風作浪,它永遠是那麼風平浪靜、波瀾不驚。”
最後幾句話寫得真誠而自信,但有誰會知道,這些話馬上就將走樣了呢?
在地球的光輝映照下,“西靈”號安靜地航行著。月球本身也在運動。在休眠了無數個日子之後,現在,它有許多事情要做;最近的五十年裏,月球上發生的變化比此前五十億年發生過的總和還要多;而且,很快還將發生更多的事情。
在故土之外,人類修建的第一座太空城名為克拉維斯。此時,克拉維斯的行政總督奧爾森正在城內公園散步。和太空城內的兩萬五千名居民一樣,他也為這座公園感到非常驕傲。當然,公園是小了一點兒,但還不至於像一位電視評論員說得那樣,“不過是個壯麗的花盆。”而且,在地球上,你也不可能看到十米高的向日葵。
頭頂上,天空中,輕薄的雲朵緩緩飄過——至少看上去如此。這些都是投射到穹頂上的影像,但非常逼真,有時候還會讓總督想到家鄉。想家?不,他對自己說,這裏就是家。
然而,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懷念著家鄉。對孩子們而言,月球就是家,這裏就是他們的故土;但對他來說,月球不是家,更不是故鄉。他出生在地球上一個叫作斯德哥爾摩的地方,他的孩子們則出生在克拉維斯太空城。他們是月球的公民,而他卻永遠屬於地球。雖然這種思鄉病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得淡漠,但卻永遠也不會徹底遺忘。
就在主穹頂以外,距公園不到一公裏的地方,月球旅遊事業管理局局長戴維斯正在翻閱最新的反饋信息。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多少還算滿意吧。本季度入境旅遊人數的增長勢頭依然得到了保持。雖然月球上沒有季節變化,但當地球的北半球進入冬季後,來月球的遊客人數還是會顯著增加。
如何保持遊客數量的增長勢頭一直是個困擾他的難題,旅遊者的需求具有多樣性、新穎性、參與性等特點,所以你不能總是讓他們看一模一樣的東西。月球上有什麼東西可供旅遊者觀賞呢?新奇的景致、微弱的引力、地球的景觀、神秘的月球背麵、壯觀的天體景象、先輩們的定居點(但那裏不怎麼歡迎旅遊者)——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如果《月球旅行記》中的塞勒尼特人真的存在就好了,他們奇特的風俗習慣和怪異的體貌特征一定會讓旅遊者端起照相機“哢嚓哢嚓”拍個不停。可惜啊,人們用顯微鏡才能發現月球上最大的生命體——它們的祖先是搭載月球二號無人探測器來到這裏的,隻比人類早到了十幾年而已。
戴維斯局長迅速翻閱著剛剛收到的傳真,他集中精力,想從中找出一些有益的消息。和往常一樣,這次也有不知名的電視公司發來請求,希望在月球上拍攝紀錄片,條件是所有費用由管理局出。對於這種要求,答複一律是“不行”。如果連這種要求他都能接受,管理局早就破產了。
新奧爾良大旅遊管理有限公司的經理給他寄來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人員互訪的建議。真不明白,這項建議對月球和新奧爾良會有什麼好處?好在不必支付什麼費用,而且說不定真的會帶來一些效益。另外,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情,今年的澳大利亞滑水冠軍提出了一個問題——有沒有人在渴海上滑過?
沒錯,這是個新穎的想法。他有些意外,怎麼就沒有人到月球上“滑水”呢?這個主意值得一試,也許可以由“西靈”號或者小型摩托滑塵艇做牽引。他一直在關注月球上可以有什麼新的娛樂項目,而渴海就是他心中的首選。
再過兩三個小時,這個旅遊項目就將變成一場噩夢。
月海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