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切起初非常平靜。“晨康。”龐特·博迪特話音輕柔,彎起胳膊,托著下巴,望著站在洗手池邊的阿迪克·胡德。
“嘿,瞌睡蟲。”阿迪克轉過身,把肌肉強壯的後背靠在撓癢柱上,左右扭動著,“晨康。”
龐特也對阿迪克報以微笑。他喜歡看著阿迪克四處走動,喜歡看他的胸肌發力時活動的樣子。如果沒有阿迪克的支持,龐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挨過失去女伴克拉斯特後的痛苦。現在雖然仍有孤獨的時刻,但已經好了很多。合歡節剛結束,阿迪克那時去見自己的女伴和孩子們了。龐特的女兒們已經慢慢長大,他們最近也越來越難團聚。當然了,世上還有許多喪偶的年長女性,但她們經驗充足,充滿智慧,特別是那些擁有投票權的女人,她們才不會對龐特這樣年輕的男人感興趣,畢竟他才447月大。
不過,就算龐特的女兒沒多少時間見他,他還是很享受與她們見麵的時光,盡管——
光從哪裏打來很重要,當太陽位於婕斯梅爾身後,而她又微微側著腦袋時,她的身影簡直和她母親一模一樣。這種景象總是讓龐特屏息凝神,他對克拉斯特的思念簡直難以言喻。
房間另一頭的阿迪克正在給水池放水,他背對龐特,彎腰擺弄水龍頭。龐德把頭放在碟型枕上,靜靜看著他。
有人提醒過龐特,不要和阿迪克同居,而且龐特也相信,阿迪克的幾位朋友可能也向他表達過相似的憂慮。這與研究所內的傳聞無關;主要是兩人如果工作和生活都在一起,不免有點尷尬。盡管薩爾達克是個大城市(這裏生活著兩萬五千人,劃分成了城中與城緣兩個區域),但裏麵隻有六名物理學家,其中三位還是女的。龐特和阿迪克都喜歡談論他們的工作,圍繞新理論展開爭辯,兩人都覺得,身邊有這麼個人,能夠真正懂得自己說的話,實在是件幸事。
而且他們在其他方麵也很般配。阿迪克早睡早起,白天跑步,喜歡接水泡澡。而龐特要等日上三竿才起床,總是負責準備晚餐。
龍頭還在放水,龐特喜歡這種聲音,這種沙沙的白噪聲。他心滿意足地籲了口氣,爬下床,地上生長的苔蘚撓得他腳底癢癢的。他走到窗前,抓住金屬板上的把手,將百葉窗從磁吸式窗框上拉下來,再舉手伸過頭頂,把百葉窗放在白天的位置,固定在天花板的金屬板上。
太陽從林間升起,光線刺痛了他的眼睛,然後他低下頭,下巴靠近胸口,好用凸起的眉骨遮擋晃眼的光。離窗口大約三百步遠的地方有條小溪,一隻鹿正在溪邊飲水。龐特有時也會打獵,但從不會在居民區做這事;所以這些鹿也知道,自己雖然身處居民區中,但也不用怕周圍的人。就算和隔壁屋子還隔了點距離,龐特還是能看見房屋周圍的地麵上閃著太陽能板的反光。
“哈克。”龐特朝著空氣喊出機侶的名字,這是他自己給它取的,“今天天氣如何?”
“非常宜人,”機侶答道,“最高氣溫:十六度;最低氣溫:九度。”機侶用的是女聲。龐特最近修改了機侶的程序,導入克拉斯特的遠程檔案,作為它語音學習的基礎,但他現在才發現自己這麼做挺蠢的。他之前以為聽見她的聲音會讓自己覺得沒那麼孤單,但現在每次聽到機侶用她的聲音和自己對話,反倒會在心中產生一陣刺痛。
“今天不會下雨,”機侶繼續播報,“風向是順時針二十度,風速是每十分日一萬八千步。”
龐特點點頭,機侶的掃描器能輕易識別這種動作。
“洗澡水好了哦。”身後的阿迪克說。龐特轉過身,就看到他滑入了那個嵌入地麵的圓形浴池中。阿迪克打開循環器,水流開始圍著他身體旋轉。龐特也像他一樣全身赤裸,走進浴池,滑入水中。阿迪克喜歡的水溫比龐德高,所以兩人最後商議,得出了一個折中的水溫,也就是三十七度,與體溫相同。
龐特用高巴斯刷和自己的雙手替阿迪克搓洗夠不著或者更喜歡讓龐特來洗的地方,然後再換阿迪克為龐特搓澡。
空氣很潮濕,龐特深吸一口,讓水汽浸潤他的鼻腔。龐特養的紅棕色大狗巴伯跑進房間,她不喜歡弄濕自己,所以在離浴池邊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她顯然是想討東西吃。
龐特給了阿迪克一個眼神,像是在問“看看你能做啥呀?”然後從浴池裏起身,水滴落在苔蘚地毯上。“好姑娘,先等我穿好衣服。”
巴伯意識到自己的意圖成功傳到了對方那兒,就輕聲跑出了浴室。龐特走到洗手池邊,挑了根晾在那兒的擦身繩,然後抓住兩頭的把手,在後背滾來滾去;擦手臂和腿的時候則用嘴咬著繩子一頭的把手輔助。末了,龐特望著洗手台上方形鏡子中的自己,然後張開手指,把頭發梳到兩邊。
房間一角有堆幹淨的衣服,龐德走過去,仔細挑選。他通常對衣服不怎麼上心,但如果阿迪克和他今天成功了,可能會有位曝錄者來見他們。他選了件炭灰色的襯衫,穿上後再扣好肩部的搭扣,把衣襟的大開口合上。他暗想:襯衫選得不錯,這是克拉斯特送的禮物。
他又選了條褲子穿上,再把雙腳各塞進褲腿末端一個袋子裏,然後拿起一雙皮質短靴,收緊腳背的鞋帶,讓鞋子貼合舒適。
阿迪克現在也從水池裏出來了,龐特看了他一眼,然後又低頭看著機侶的顯示器。他們現在真的得出發了,環線巴士馬上就到。
龐特走向房子的主屋,巴伯立刻蹦跳著跟在他身後。龐特伸手撓了撓她的腦袋,“好姑娘,別擔心,我記著呢。”
他打開真空盒,拿出一根巨大的野牛肉骨,這是從昨天的晚餐裏剩下來的,然後把它放在苔蘚地毯上的玻璃上,這樣清理起來容易些。巴伯隨即大快朵頤起來。阿迪克和龐德在廚房裏見麵,開始準備早餐。他從真空箱裏拿了兩片麋鹿肉排,放進激光烤箱,裏麵充盈著蒸汽,好讓肉重新恢複水分。龐特透過烤箱的窗口,看著紅色的激光以複雜的路徑來回移動,完美地烤著肉排的每個角落。阿迪克裝了一碗鬆子,往馬克杯裏倒了兩杯稀釋後的楓糖漿,然後取出剛做熟的肉排。
龐特打開窺機,這塊裝在牆上的方形麵板立刻亮了起來,屏幕被分為四個小框,一塊是豪斯特的增強型機侶發出的信號,邊上是塔奧克的,左下角的視頻是高特的日常,右下角是露絲拉姆。龐特知道,阿迪克是豪斯特的粉絲,所以他讓窺機把豪斯特的畫麵放大到全屏。龐特得承認,豪斯特總能找到一些有趣的事,今早他就去到了薩爾達克的郊外,那裏剛發生了岩崩,活埋了五個人。不過,如果今天真的會有一名記者到訪礦井,龐特還是希望來的人是露絲拉姆,因為他覺得,她總能問出最有見解的問題。
龐特和阿迪克都坐下來,戴上用餐手套。阿迪克從碗裏舀了一些鬆子灑在肉排上,再用手掌把鬆子壓進肉裏。龐德微微一笑。阿迪克有很多他喜歡的嗜好,這是其中之一,而且他從來沒見過其他人這樣。
龐特拿起自己那塊還在嘶嘶作響的肉排,咬了一大口。隻有未經冷凍的肉,才會有這種濃鬱的風味;這不禁讓他想到,在真空儲存技術發明前,人們是怎麼活下去的?
片刻後,龐特看見環線巴士停在了屋外的空地上。他讓窺機關閉屏幕,再把用餐手套丟進超聲波清洗機,然後拍了拍巴伯的腦袋,和阿迪克一起出門。門沒關,這樣巴伯可以隨意出入。他們上了環線巴士,向車上的另外七名乘客問好,然後向上班的地方進發,好像這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