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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舟·獸舟魚舟·獸舟
上田早夕裏、阿凱

茸之道

『我回望自己來時的路,發現已經看不到家了。』

仿佛天公也在助長病毒的氣焰似的,車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陰雲眼看就要從天上落下。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降下傾盆大雨,洗刷這整座城市了吧。

但這並非淨化之雨。

而是會擴大受災範圍的災禍之雨。

“馬上就到檢查站了。”駕駛座上的三村雄司說,“再往前就得步行了,不然車子會被汙染的。”

眼前出現了一群工作人員,他們全身包裹著防護服,正一臉厭倦地在路障前踱著步。三村在前麵停下車,工作人員立刻繞來了汽車旁邊。我們打開車窗,掏出兩個人的身份證。對方應該是事先收到了聯係,很快就批準我們通行。

打開車門邁出去的一瞬間,我就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有一股暖流注入了防護服。這使我不由得一陣戰栗。我告訴自己:不要畏懼,我戴了防護麵罩,也穿了防護服,完全不用擔心。

三村開口道:“走吧。我目前的權限隻能爭取到很短的視察時間。”

我們橫穿四十三號國道,往北走了約十五分鐘,終於抵達阪神電鐵的車站。車站周圍空無一人。公交始發站裏沒有一輛公交車,商店街也闃寂無人。信號燈暗淡無光,廣場上的梧桐樹上也看不到一隻麻雀。這條街陷入了一片死寂,如同時間靜止一般,冷峭陰沉。路上堆積著一些細碎的殘骸,隻要有人經過,就會揚起白色粉末。過午時分,無比陰鬱。這兒明明就是故土。此刻,我發現路邊躺著兩塊褐色物體。或許原本是貓或者小型犬吧。它們幹癟得就像揉成一團的包裝紙,皺皺巴巴,表麵零星點點地長著一些白斑狀的菌類。

三村一臉厭惡地斜眼瞥向這兩團物體:“這一帶應該已經處理完了。”

“可能是之前藏在什麼地方,現在才跑出來的吧。”我說,“也沒必要怪那些工作人員,大家都盡力了。”

“也是。”三村重新振作般地念叨著,“抓緊時間吧。就算穿著防護服,這兒也不宜久留。”

我們又穿過一條國道,進入了公寓大樓和獨棟住宅林立的區域。當我朝一棟房子看過去時,發現有人正從院牆上盯著我們。那人男女莫辨,也看不出年齡,隻是從院子裏伸出雙手扒著院牆,直勾勾地盯著我們。那人的眼睛泛著渾濁的黑紅色,皮膚仿佛覆蓋著乳白色的鱗片一般,閃爍著奇妙光彩。我還是頭一回看到。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幽靈”嗎?

突然,我的鼻腔深處嗅到了一股有些清涼的甜味。這甜味就像是在煮過糖水的鍋裏滴入了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懷念。

“別和它對視!”此時三村尖聲阻止道,“不管它跟你說什麼都不要回答!忍過去就好!”

當我們經過院牆時,隻有雙手和腦袋的幽靈保持著原先的姿勢,迅速橫向移動過來跟上了我們,還仿佛糾纏一般不停地在我耳邊低聲喚道:“救救我,救救我……”

我強忍住回頭的欲望,一直盯著前方延綿不絕的建築物,繼續向前。

“快!”三村催促道,“幽靈變多了。”

我移動視線,想要回答三村,卻不小心看到了院牆上不想看到的東西:無數白色物體正時而變大、時而縮小,嘴角掛著僵硬的笑容飛奔著。

它們的嘴裏則永遠隻會重複那一句話:“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三村問道:“你要是覺得惡心的話,要不要跑起來?”

“跑起來就能甩掉它們嗎?”

“隻要離開一定距離就行。它們看起來像誰?”

“目前還不像任何人。”

“要是它們的樣子變成了你親近的人,記得馬上告訴我。這是危險的信號。”

大概一個月前,我在東京和就職於國立感染病症研究所的舊友鬆岡見了一麵。這次見麵時隔許久。我與鬆岡都忙於工作,大約已有十年未見了。

我當時提議去銀座喝一杯,鬆岡卻說:“能不能來我家?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就算在餐廳包廂說都不太好。”

於是我來到鬆岡住的公寓。我們吃著我帶去的醃河豚幹,喝著京都產的美酒,開始敘舊。

沒多久,不痛不癢的話題聊盡,我們說起了工作。

鬆岡問我:“你們公司對AURI症了解多少?”

“我們是製藥公司,”我回答道,“隻會對藥效進行調查。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那你應該知道已經出現抗藥性菌了吧?”

“是的。”

“這次情況很嚴重,估計國內有機化合物係的藥全都無效,國外那些還沒通過審批的藥倒是不清楚。”

“那接下來就等新藥了嗎?希望到新藥上市為止,受災情況不要再擴大了。”

“我覺得還是趁現在趕緊逃到國外去比較好。”

“你說什麼?”

“盡量逃去幹燥的地方,找個不符合AURI症病發條件的地區。當然,也要做好放棄在日本生活的思想準備。”

我一邊把玩酒杯,一邊笑著說:“這種事是能往外說的嗎?”

“是你我才說的。我知道你不會隨隨便便說出去。不過如果你想把這個消息賣給媒體也沒關係,反正大家遲早都會發現的。我不過是想讓你早點知道情況,早做準備而已。”

“你會逃嗎?”

“會。我才不會和日本一塊兒完蛋。你家人在東京嗎?”

“對。”

“我記得你老家是禦影的,在那兒有房子吧。”

“嗯。”

“那就趁早賣了房子,拿這筆錢當活動資金吧。趁一切還都來得及,趕緊告訴你父母。”

“你是認真的嗎?”

“我之前去視察了九州,真是慘不忍睹。不過,很快全日本都會變成九州那樣的。”

我就職於國內的製藥公司,是個兵庫人,不過如今在東京總公司附屬的研究開發中心上班。

AURI症由一種新型真菌引起。病名取自木耳學名中的前幾個字母。官方名稱是“木耳狀全身性真菌症”。正如字麵意思,這是一種被類似於木耳的寄生菌寄生,且全身養分被吸收的病症。

寄生菌會形成一些褐色膠狀的傘葉,這些傘葉上會附著一些類似人耳的白斑,隻要讓傘葉上的孢子飛散到空氣中,它們就能不斷增殖。它們喜歡將蛋白質作為營養來源,所以以人類為首的哺乳動物最容易受到感染。

感染者會渾身長滿菌類,直至看不到分毫皮膚。如果放任不管,一般四到七天就會死亡。菌絲會透過眼皮,直接紮根在眼球之中,而菌類則會毫不留情地占領口腔、腸胃甚至肺部。外科手術根本無法徹底摘除這些菌類。

這種病症於一年前初次在日本確診。其迅速的生長力和奇異的生態,一度讓人以為它是某種生物兵器。不過,各國政府馬上出麵否認了這一謠言。現在,東南亞和南美也出現了患者。

對於這一病症,人們使用了抗真菌藥進行治療。一種藥物並不能有效控製病症,故人們采用了合並用藥的治療方式。我的工作,就是調查哪幾種藥組合在一起最有療效。

令人欣慰的是,合並用藥的治療方式很見效。一開始的恐慌迅速平息。不過,專家對此並不樂觀,合並用藥容易產生抗藥性菌,有必要盡快投用新藥。

最令人期待的新藥是抗菌肽。它能擴大抗菌譜,在真菌的細胞膜上穿孔並攻擊其DNA,效果十分顯著。但現行的抗菌肽進入血液會產生毒性,因而隻能外用,還不能注射或者內服。國內外的製藥公司針對其改良展開了激烈的競爭。

終於有一天,人們擔心的事發生了:九州地區開始出現抗藥性菌,合並用藥的治療方式對此完全無效。而目前還未出現任何新藥已經完成的消息。

鬆岡隸屬於國立感染病症研究所的生物活性物質部第一研究室。第一研究室主要研究真菌。由於菌類屬於真菌類,所以第一研究室新建了一個專門針對AURI症的研究組。

“我是從臨床那邊轉過來的,”鬆岡說,“現場狀況馬上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就去參加了視察。”

“九州那邊真有那麼嚴重嗎?”

“沒錯。”

“我聽說隻要徹底燒毀了這些菌類,限製措施遲早也會解除的。”

“現在這狀況想解除限製根本遙遙無期,除非像打仗時那樣死命投放燃燒彈。而且,那些地區已經到處是‘幽靈’了,你覺得那幅光景,像人類這種擁有智慧的生物能忍受多久?”

那時,無論九州的災情有多嚴重,東京這兒的人還能悠然自得地生活。雖然人們在街頭采訪或是閑聊時都會說“好可怕啊”“要是蔓延到東京估計要出大亂子了”之類的話,但知道其恐怖之處的人寥寥無幾。

對此,人們反倒是樂此不疲地說著“AURI症患者死後會變成幽靈”這種怪談。

“那是真的嗎?”妻子也如此問過我。

“怎麼,一把年紀了你還害怕幽靈嗎?”

“我是不怕,可孩子們會怕啊。學校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有傳言說東京這兒也看到了幽靈,這事兒都傳開了。還有些孩子被嚇得不敢出門了呢。”

九州的感染者被隔離在禁區之內,未受感染的人則被要求撤離。當這些拋下家人朋友離開的人們,依依不舍地回望曾居住過的城市時,在城市上空看到了一幅古怪的景象——橙紅的天空中,飄浮著無數個透明的人影,如同燃燒的陽炎一般。幽靈們像是被長長的繩子綁在城市中的氣球,又像是紮根海底、左右搖晃的巨型海草。它們在傍晚的天空中紛飛著,朝人們呻吟道:“救救我,救救我……”

呻吟聲越過頭頂,四處蔓延。與此同時,又有一些看不見的存在抓住離開者的腦袋,搖晃著他們的肩膀,糾纏住他們的身體朝他們耳邊吹氣。有的人抱頭慘叫,哭號著“放過我吧”“原諒我吧”,捂著耳朵逃離了這個地方;也有的人露出扭曲的笑容罵罵咧咧。

來取材的媒體也目睹了這般光景,轉眼間,這一衝擊性的新聞就傳遍了全國上下。相機沒能拍到幽靈,攝影機也沒能錄到幽靈。然而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了幽靈的事實,加速了流言的傳播:若是被寄生菌寄生,死後就會變成幽靈。無法進行除魔,死後也會一直被束縛在死去的地方,無法安息。

轉眼間,這一流言就傳遍了千家萬戶。

我當時覺得這流言實在是愚蠢至極。醫療工作者正在夜以繼日地研究特效藥,而群眾卻在不停地說著幽靈的話題,真夠沒事可做的。

國家電視台在報道時,用“浮遊物體”代替了“幽靈”這個說法,並對為何人類會看到所謂的幽靈做了科學的解釋。特別欄目中還提醒人們,不要上那些借幽靈之名進行通靈詐騙的人的當。

“電視台的解釋就是以我們的研究成果為基礎的。”鬆岡告訴我,“那種寄生菌會在感染者死亡二十四小時之後,向大氣中釋放揮發性的化學物質。這種化學物質的構造和神經肽很像,會讓人類大腦突觸過度反應。海馬體、顳葉、枕葉18區和19區受到這種化學物質的刺激後,就會從記憶深處喚起‘人的樣子’。幽靈的樣貌會被隨機替換成記憶中的人的樣子,但印象深刻、最近接觸過或是深愛的人的樣貌更容易被替換到幽靈身上。也就是說,人們看到的幽靈未必是死者的樣貌。聽到了幽靈的聲音或是感覺被幽靈觸碰也是一樣的道理。因為聽覺和觸覺也受到了刺激。”

“反應的強烈程度會因人而異嗎?”

“對。這畢竟是大腦中的錯覺。當然,這和菌類放出的化學物質濃度也有關。另外,在產生這些反應的同時,鼻腔深處還能聞到一股像是在煮糖的香甜氣味,並感受到薄荷般的清涼。”

“糖和薄荷?”

“因為嗅覺也受到了刺激,所以會讓人產生錯覺,誤以為自己聞到了這兩種氣味。有可能是為了掩蓋屍臭。當然,也有人聞到的是其他氣味。”

“但是,在研究室培育實驗用的菌類,並不會出現幽靈,更沒有這樣的氣味。”

“那是自然啊。在瓊脂培養基或者老鼠身體上培養的菌類,和從人體上生長出來的是不同的。這和養殖的河豚不具有毒素是一個道理。”鬆岡咬著河豚幹繼續說道,“真菌會吸收人身上的所有養分。其結果就是,以此形成的物質,其複雜性遠高於實驗室培養的。培養皿的菌類是完全無毒的。而這些都是有權進入禁止區域、對遺體進行實際調查的國立研究機關才能了解的事實。出於安全考慮,一般家庭和機構隻能舉辦沒有遺體的葬禮。”

“可並不擁有智慧的菌類是怎麼釋放這樣的化學物質的?”

“估計和食肉植物的反應類似吧。不是有很多即便沒有腦髓,也能通過不同尋常的形態和反應抓捕昆蟲的植物嗎?菌類讓人看到幽靈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為了讓感染者和未感染者接觸。”

“是為了將孢子附著到未感染者身上嗎?”

“是的。毒素的擴散範圍比孢子的釋放範圍更廣。它們讓相隔較遠的人也看到幽靈,並讓那些看到幽靈的人來到自己的‘領地’。”

“如果是通過這種方式,肯定有人會因為害怕反而不敢靠近吧?”

“幾次中隻要成功一次就行了。人類可是恐懼與好奇心並存的矛盾生物。菌類就是運用這種巧妙的辦法來擴散的。”

鬆岡沉默一陣,和我碰了個杯,繼續緩緩說道:“政府的說明乍一看沒什麼問題。但是,有些地方解釋不通。”

“比方說?”

“我在視察的時候去看了焚燒現場。感染者的遺體沒有被抬出焚燒區域,而是直接在內部處理。這光靠火葬場是處理不過來的,所以遺體就被集中堆放在廣場上,一次性焚燒了。並且,還以防止感染的名義禁止家人將骨灰帶出去。政府允許相關機構任意處理遺體。”

“這件事好像引發了不小的抗議。”

“畢竟是個敏感問題。要在政府和民眾之間尋找平衡點非常困難。災情現場到處都是幽靈,不停地喊著‘救救我,救救我’。防護麵具能隔離孢子,卻不能過濾掉菌類的毒素。大概是在給遺體點火的那一刻吧,之前一直呐喊著‘救救我’的幽靈們,開始一齊慘叫。它們痛苦地扭曲著身體,叫喊著各種不同的內容:住手快住手!熊熊大火燒起來了!好熱啊!爸爸媽媽好熱啊!救救我!太熱了別再燒了!要燒起來了別再燒了!”

鬆岡閉上眼低下了頭,痛苦不堪地抬起手指抵住鼻根。

我不禁有些疑惑,鬆岡這家夥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常年從事臨床醫學的人,內心會因為這點事就動搖嗎?還是說,現場的狀況比我想象的更糟糕?

鬆岡繼續說道:“空氣發出隆隆巨響。看到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處理班的人員拍了拍我的肩,讓我不要在意。他告訴我這也是幻覺,這些幽靈早就死了,已死的幽靈是不會感到熱的。但我感受到了那些緊緊抱住我的手,還聽到了那些在熊熊烈火中扭曲搖晃的幽靈慘叫著‘救命、救命,我還沒死’。如果我能把這一切當作是菌類的毒素正在肆意玩弄我的大腦,讓我看到那些幻覺的話,那眼前的景象也就沒什麼大不了了。不過,如果幽靈們是真的在說話。要是那些菌類並沒有殺死人類,而是讓人陷入了假死狀態,和人類共存的話……”

“這從何說起?”

“AURI症患者乍一看好像死了,但他們的大腦說不定還有一部分活著。這些部分並非以人類的形態活著,而是菌類的菌絲和神經細胞交錯,傳遞著種種信息。因此,幽靈們才能如此靈敏地對活著的我們產生反應。說不定它們是將感染者作為活體傳感器,因此才能感知到我們正在接近它們,同時還會據此控製它們放出的毒素分量,以便讓我們看到‘最合適的幻覺’。”

“你有什麼證據嗎?”

“現在這還隻是我的空想。我稱它為空想,是因為我聽到的那些幽靈的慘叫聲太逼真了……不過,就算能找到證據,真相也會被無視吧。”鬆岡如是補充完,又問,“你在九州還有認識的人嗎?”

“沒有了。”

“是嘛。不過,總有一天其他地方也會變成禁區的。到時候,這些地方也會采取我之前看到的那些措施吧。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就算你知道了這一切,也無能為力。”

鬆岡是個很可靠的人,但這次他給我的忠告還是讓我很疑惑。逃去國外非同小可,並非能輕易下定決心。而且目前世界各地都在研究抗菌肽。新藥一成功,就能獲得巨大的收益,所有的大型製藥公司都在不遺餘力地研發。到時候,國內的審核應該還需要不少流程,不過進口藥倒也不是不能用。要不再等等吧?

現在想來,當時的我應該是疲於工作,導致作為生物的求生本能變得十分遲鈍了吧。鬆岡好心給了我一個忠告,我卻選擇對此持保留意見。

在和鬆岡喝完酒之後沒多久,厚生勞動省1宣布在九州地區得到控製的抗藥性菌,突然出現在了近畿地區。

針對這一情況的原因,流傳著種種猜測。有人猜測是強風將這種真菌吹到了別處,也有人猜測是受到感染的鳥類飛來了本州,更有人猜測是離開禁區的人身上攜帶了這些真菌……無論是哪種猜測,聽起來都有幾分道理。反正大家都覺得發生這些是早晚的事情,第二個AURI症爆發點在近畿地區也隻是恰巧。

但也因此,我的父母和妹妹都感染了AURI症。我被禁止進入禁區。父母打來電話,多次懇求我,至少把妹妹帶出禁區。電話裏,父母說:“既然是一家人,你就想想辦法吧。”禁區裏的醫院已經滿床了,大部分人都被要求在家治療或者等候治療。而我的父母和妹妹已經出現了感染的初期症狀。

我托了所有能托的醫院關係,想走個後門,卻被一句“既然是相關人員就更明白AURI症的可怕之處,更應該理解概無特例了吧”斷絕了念想。

終於,老家也突然不再打電話給我了。大概是政府開始實施信息管製了吧。這令我坐立難安,因為老家的事與妻子爭吵不斷。我每晚都能夢到還活著的父母和妹妹被大火焚燒的慘狀。

在禁區內開始實施焚燒處理後不久,我突然接到一個自稱是感染對策總部工作人員的男子的電話。我對這通姍姍來遲的電話十分氣憤,但男子的提議卻讓我瞬間心馳神往——

“這不是一個正式行動,但我有辦法可以去禁區。雖然不能把感染者的遺物帶出來,但至少可以去自己家裏看看。”

我就是這麼認識三村雄司的。

到這時候,我才知道他準備和我妹妹結婚。他們從三年前開始交往,正想要將結婚的喜訊告訴父母時,就遇上了這次危機。他知道我妹妹已經過世了,但他覺得妹妹很有可能還留有一些書信,所以想去我老家看看。

三村十分冷靜。為了把我妹妹救出來,他用盡了一切手段,但最終沒能成功。我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和我一樣的絕望,那種眼淚流盡後徹底崩潰之人特有的冷靜。

我問三村,喜歡我妹妹身上哪一點。

“應該是那種兩個人之間既有相似,又有不同的地方吧。”三村答道,“和她說話,總能讓我感覺豁然開朗,她讓我了解到世上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性……高野先生對繪裏花怎麼看?”

“有些少年老成吧。她總讓我覺得我這個哥哥不像哥哥。畢竟不能打罵妹妹,所以躲起來偷偷哭泣的總是我。小時候身邊的人經常說我們不知道誰才是年長的那個。”

“看來她有時候還挺強勢的嘛。”

“她隻不過是在你麵前假裝柔弱罷了。結婚之後她早晚會暴露本性的。”

三村露出個苦笑:“還真想見見那樣的繪裏花啊。不過,她已經永遠地離開了……”

我家所在的區域好像已經被徹底消了毒。但即便如此,要進入其中,還是需要穿上防護服。

我問三村:“那一帶應該不會再出現幽靈了吧?”

三村則是驚訝地問我:“你害怕幽靈嗎?”

“以前不怕。但現在有些怕起來了。”

“就算遇到了幽靈,它們也不會對我們造成傷害的。”

我話中的真意似乎沒能傳遞給三村。我若無其事地探了探他的口風,發現他並不負責現場處理,隻是和上級一起去現場視察過,因此對幽靈並不怎麼恐懼。

幽靈的真身如果真如鬆岡所說,那我都能猜到,隻要接觸到菌類的毒素,我們就會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了。當內心的恐懼幻化成具象出現在眼前時,我真的能承受住嗎?

三村對我說,隻要謊稱此行的目的是調查,他就能得到進入禁區的權限。但時間非常有限,最多兩三個小時。不過,隻要我們選擇最近的檢查站,應該就能去到老家的房子了。三村堅定地告訴我,誰都阻止不了他。我仿佛被他的決心所吸引似的,也下定決心和他走一趟。我心想:最後再回老家一趟,估計就能徹底死了心,再也不做噩夢了吧。

我們往城市裏麵走,到處都能看到些許幽靈。雖然不像剛踏入禁區時那麼誇張,但電線杆和院牆後麵常能看到和人一般大的幽靈朝我們這邊張望。可能由於菌類毒素的分布不同,我們看到的幽靈也會隨之改變。

“它們還真是無處不在啊。”我對三村說,“你不覺得奇怪嗎?明明已經消過毒了。”

“說不定這裏的環境很適合菌類生長。因為帶庭院的獨棟住宅很多,在潮濕的地方,就算沒有遺體它們也能生長吧。”

“但我還是有些在意。”

“都來到這兒了,你還想反悔不成?”

“我不是想反悔……”

在意的東西我始終會在意,小心為上總不會錯。但我不想和三村爭吵,所以並沒有再解釋什麼。

終於,我們來到了老家的房子。房子的外觀並沒有什麼變化。原本我擔心屋子可能會被強盜或小偷弄得一團亂,卻沒想到金橘樹和南天竹依然長勢喜人。這番原本的麵貌,反倒使我有些泛淚。

我問三村:“你是頭一回來這兒嗎?”

“是的。雖然我一直想來這兒拿點能留作紀念的東西,但始終沒能成行。”

“聽說有一部分骨灰流到了外麵。大概是有那些專門把骨灰做成鑽石的公司,偷偷按照遺屬的要求將骨灰做成鑽石。雖然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進入禁區的。”

“聽說有些人會等到深夜偷偷闖入禁區,去那些空無一人的房子裏偷值錢玩意兒。這些人應該有很多路子能進入禁區。孢子可能就是附著在這些人身上,傳播到外麵去的吧。”

玄關的門鎖已經被毀了。應該是工作人員為了進屋確認父母和妹妹的遺體,才撬壞的吧。

進入屋子後,回憶便一陣一陣向我襲來。這是我如今每年隻會帶著孩子回來幾次的故鄉。我很想再次赤腳感受走廊與和室榻榻米的觸感,卻不能在這片被汙染的地方脫掉鞋子。雖說是為了保命,但穿著鞋子走在幾年前才重新裝修過的屋內還是讓我心情煩悶。

一樓的廚房和客廳都收拾得一塵不染,給人一種在門口喊一聲,父母和妹妹就會出現的錯覺。我本想再去看看起居室,但三村催促著想去看看妹妹的房間,所以我們徑直朝二樓走去。

在童年記憶中又小又窄的樓梯,現在已經裝上了扶手,改造得十分寬敞,且變得防滑。正當我們上樓時,三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我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頓時屏住了呼吸。

父母和妹妹就並排站在樓梯上方,表情安詳溫柔。他們與我們一路走來看到的令人惡心的幽靈完全不同。

“繪裏花……”緊握住扶手的三村嘴裏嘀咕著妹妹的名字,我則推開他一口氣衝上了樓梯。正當我伸出雙手,試圖觸碰三人身體的瞬間,他們的身體便如同融入了空氣一般,朦朧消散。

鼻腔深處聞到了一股摻著清涼感的甜甜香味。這香味就像是在煮過糖水的鍋裏滴了一滴薄荷香精一般,令我十分懷念。

我對呆呆站在樓梯下方的三村說:“你那個位置還能看到他們三個人嗎?”

“……三個人?”

“我父母和我妹妹。”

“我隻能看到繪裏花一個人。並沒有看到你父母。”

隻有妹妹?

一開始我覺得十分奇怪,不過馬上就反應了過來。三村並未見過我父母,幽靈在他眼裏根本不可能變成素未謀麵之人的樣貌。

我繼續說道:“從你那兒都能看到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高野先生和繪裏花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但繪裏花很快就消失了。你那邊現在還能看到她嗎?”

“不,已經看不到任何人了。你上來吧。我帶你去屋子裏轉轉。”

三村上樓之後,我先打開了妹妹的房門。八疊2大小的西式房間和樓下一樣,打掃得一塵不染。三村來到書架旁,將所有的日記和相冊都抽了出來,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穿著防護服的三村戴著手套做這些動作並不方便,這使他有些焦躁。他這股如同強盜般的拚命勁頭,讓我有些無法直視,我隻好轉頭環顧房間裏的牆紙。

終於,三村開口了。他遞過一本記事本給我。淚水從他眼裏落下來。他沒法拭去防護服裏的淚水,隻好任憑眼淚濡濕了臉頰。

“我找到了。”三村聲音沙啞地說道,“他們給我們寫了留言。”

我接過記事本,視線落在了其中一頁上。

父母和妹妹分別寫下了他們的留言。留言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內容,隻在最後寫著:真可惜沒能再見上一麵,希望你們能好好活下去。

我把筆記本還給了三村,三村將它緊緊抱在胸前,雙膝跪地,痛哭流涕。他扭著身體,聲音嘶啞地嗚咽道:“對不起,都怪我沒趕上,原諒我吧……”

我愣神地看著三村,有些後悔來到這兒。雖然原本也是我自己想來的,但沒想到此行會令我感受到如此濃重的悲傷。此時此刻,即便痛聲哭泣也無濟於事了。

我把三村留在妹妹房間裏,一個人來到了走廊。

正當我準備下樓時,我看到了走廊一角的人影。

是父親的幽靈。

他穿著黑色的和服外套,佇立在日式拉門前,直勾勾地看著我。他慢慢舉起一隻手,上下搖擺著示意我過去。我馬上跑了過去,但他的身影卻消失了。

我在日式拉門前猶疑了好一會兒。

他剛才的手勢,是在指這個房間吧。

二樓另一個房間是客房。那原本是我的房間,但現在已經整理出來,變成我帶孩子回家省親時臨時居住的房間了。

為什麼這個房間前會出現幽靈?

我把手放在日式拉門的金屬把手上,但拉門怎麼也打不開,就好像被粘在了地板上似的。它紋絲不動,仿佛在告訴我:不準進這個房間。

這怪異的現象令人愈發好奇,想將拉門打開。

大腦給出了危險信號。在遺體已被搬走的家裏看到了幽靈,就證明這裏一定還有其他能讓真菌寄生的存在。大概是寄生在了之前養過的貓身上,或者沒徹底處理的食物或是垃圾上了吧。如果是寄生在蛋白質上,那它們釋放的毒素成分應該也差不多。來這兒之後,我滿腦子都是父母和妹妹,所以看到他們的幽靈也不算稀奇。

盡管如此,我還是沒能下定決心離開。我想起了鬆岡對我說過的話——人類可是恐懼與好奇心並存的矛盾生物。真是一針見血。雖然內心某處已經響起了警報,但我就是邁不開腳。

我更加用力地拉著拉門把手。三村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背後,和我一起拉拉門。他已經不再哭泣,而是和我一起用力,想打開這扇門。

“咚!”伴隨著一聲巨響,拉門破了。房間裏噴射出了白色塵埃。直覺告訴我這些白色塵埃就是孢子,所以我馬上往後退了幾步。下一秒,我便聞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香味——摻著清涼感的甜甜香味。這香味就像是在煮過糖水的鍋裏滴入了一滴薄荷香精,令我十分懷念。與此同時,我的視線一下子被橫倒在室內的東西吸引過去,久久無法移開。三村的慘叫聲縈繞在耳邊。和室裏有三組棉被,上麵長滿了寄生菌。點點白斑和黏糊糊的褐色傘葉,如同扭曲的人耳,又如同馬上就要吐出不祥話語的邪神的嘴巴。

我的大腦一下子宕機了。即便不走近看也知道,躺在被子裏的是什麼。

為什麼父母和妹妹的遺體沒有被搬出去?

他們被真菌寄生,身上的養分被吸食淨盡之後,為什麼不對他們進行任何處理,而是放在這兒任他們自生自滅?

是回收失誤嗎?還是回收的工作人員實在是忙不過來了?

或者說,是有其他原因?

放任不管的遺體成了完美的菌類溫床,它們將孢子釋放在整個房間裏,不停地繁殖著。連拉門下的卡槽裏都積滿了孢子。

被子上出現了父母和妹妹的幽靈。母親穿著淡紫色的條紋浴衣,妹妹則是穿著一條向日葵圖案的白色連衣裙。那應該是某年夏天的回憶吧。三人叫著“貴史、貴史”,父親甚至微笑道:“終於來啦,快過來!”

三村突然失神地向前走去,我馬上抓住他的手,想把他拉回來。

“不行,可別被它們騙了。”

“繪裏花在對我說謝謝我能來見她。”三村帶著哭腔說道,“真慶幸我來了,果然沒有白跑一趟。”

“你在說什麼啊!我根本沒聽到她在說這些啊!”

“我要留下。”三村繼續說道,“看了日記和相冊、聽到繪裏花的聲音之後,我就明白我再也離不開這兒了。”

“你胡說什麼!你留下就等於是白白送死啊!”

“我知道。但我撐不下去了。”

“這一切都是幻覺!它們不過是幽靈罷了!”

“是嗎?可我不這麼想。我能感覺到,躺在被子裏的三人都還活著。高野先生也和父母說說話吧。這樣你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大家都還沒死。隻不過是菌類的菌絲連接著腦神經,並和全身細胞纏繞在了一起——他們隻不過是變成了另一種生物,一種與我們意識相通的生物罷了!”

“你清醒點!我們在這個房間裏吸入了大量的毒素。你的所見所聞,全是你自己內心所想的,並非外界真實的樣子!”

突然,三村甩開了我的手。他解開了自己防護服上的密封拉鏈,露出腦袋,像要撕破袖子一般將雙手拔了出來。這套保護他生命的防護服,就如同蛇皮一般被三村扔在了腳邊。

我愣住了。三村卻一臉神清氣爽,仿佛靈魂得到了救贖。他笑著對我說:“你還記得回去的路吧?”

三村跑向妹妹的幽靈,雙手抱緊了它,直接趴倒在了長滿菌類的被子上。他四周飛舞著無數孢子,給人一種時間在那一瞬間變慢了的錯覺。妹妹露出了我未曾見過的笑容,父母也笑了起來。我無比憤怒,將三村撞離了被子,並一個勁兒地踩著腳下的菌類。腳底傳來了惡心的觸感,但我依舊毫不腳軟地瘋狂踩著這些惡心玩意兒。三村死死抱住我的腳,慘叫著讓我住手:“你知道你自己在踩什麼嗎?知道你踩爛了什麼嗎?”

我知道!這些我當然知道!但是……我的記憶如同煙花般炸了開來,散落到腦海的每一個角落。夏日的回憶,兒時的回憶,菌類的毒素讓這些回憶變得尤為鮮明。即便是悲傷,甚至是後悔的情感,也嵌上了金絲邊,被渲染得分外美麗。我就是討厭這一點,對這一點深惡痛絕。悲傷就是悲傷,我不需要用任何虛偽的假象去掩蓋悲傷。

我一腳將礙事的三村踹開,之後也不再去踩碾那些菌類了。我什麼都不想看,也什麼都不想說,隻記得自己感到極度惡心,逃也似的衝出了房間。我跑下樓梯,連滾帶爬出了玄關,直接跪在馬路上,雙手撐地,大口喘息。眼前有一片黑壓壓的雲朵轉來轉去,我感覺自己整個人就像是被鬼壓床了似的,拚盡全力才發出些許不成聲的喊叫。

在地麵和雙手的空隙裏,如人偶般、小小的妹妹搖搖晃晃地冒了出來,用小孩的聲音叫著“哥哥”。我立馬縱身躍起,像驅趕飛蛾一般揮著雙手,驅趕妹妹的身影。之後,防護服裏緩緩升起了巨大的人類腦袋。它逐漸一分為三,變成了父母和妹妹的樣子。他們用雙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抓著我的身體一個勁兒地晃著我,嘴裏還不停地重複著同樣的話:“貴史、貴史,為什麼不來救我們?我們不是一家人嗎?”

我聞到了一股強烈的糖香味和薄荷味。

我拚盡全力,飛速逃離了家。

我喘不上氣來,倒在了路邊。父母和妹妹的幽靈不知何時消失了,但我能感覺到他們正觸碰著我的全身,這感覺每次都讓我一陣戰栗。

我回望向自己來時的路,發現已經看不到家了。

三村應該已經在那裏變成菌類了吧。菌絲會以驚人的速度吞噬他的身體,將他變成“幽靈的溫床”,呼喚其他人。對他來說,即使變成那些吸食妹妹血肉的菌類也無所謂吧。某種意義上,他與妹妹合為了一體。

此刻我才想起來,來到這兒之前幽靈出奇地多。估計周圍那些房子裏有不少像三村這種被引誘過來的人的遺體吧。那些為情所困,想再看看自己的家、回來帶些遺物的人,就是這樣被那些寄生在某些東西上的菌類所引誘,最終被吞噬。

此刻,我才意識到那菌類和幽靈真正可怕之處。

有一點鬆岡沒有提到。

菌類讓人看到的幽靈,以每個人的記憶為基礎,進行了誇大和理想化的處理。惡心的東西會顯得更為惡心,恐怖的東西會顯得更為恐怖,而深愛之人會顯得更令人憐愛。父母、兄妹、戀人、婚約對象。隻要生而為人,就一定會有致命的缺點和不堪的一麵。日常生活讓我們對此了解得非常透徹。

而在記憶之中,一切都進行了誇大和理想化的處理,增添了濾鏡。很多人會無條件地產生年輕時代或青春歲月非常美好的錯覺。真菌為了引誘新的食物送上門,利用了大腦的這一機製。

鬆岡,那天你究竟看到了什麼?在熊熊大火中苦苦掙紮的幽靈究竟是你的什麼人?一定是不能對我說的人吧。現在我終於能明白,你為何會如此動搖、飽受折磨了。

寄生菌總有一天會借著風雨席卷全日本。到了那一天,設立禁區將變得毫無意義。菌類的毒素淤積之處,就是幽靈出現之所。整個日本都會布滿幽靈。那時候,人們聽到幽靈的聲音,就會受其引誘,奮不顧身地前往,甚至還會出現像三村那樣,明知是幽靈的溫床還要撲上去的人吧。

為了逃離禁區,為了回到在東京等著我回家的妻兒身邊,我低著頭繼續前行。

不過,剛才暴露在了高濃度的毒素之中,想要平安無事地回去還需要不少的體力。

因為回去的路上還有很多幽靈在等著我,那還不會落下雨點的厚厚雲層裏,不少幽靈正朝我揮手,並喊著“救救我,救救我”。

那些幽靈都有著我父母、妹妹、三村和妻兒的樣貌。

1 日本行政機構包括以內閣總理大臣為首的內閣府,和以各國務大臣為首的總務省、法務省、外務省、財務省、文部科學省、厚生勞動省等。

2 在日本,房間的麵積用榻榻米的塊數來計算。一疊榻榻米的麵積通常為一點六二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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