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諾諾
不同於真空中的絕對寂靜,藻泡裏是記恨嘈雜的,那或許是生命的噪聲。
王諾諾,
《科幻世界》雜誌專欄作者,作品曾連續三年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最佳科幻作品年選”,曾獲得銀河獎、華語科幻星雲獎、百花獎科幻文學獎、冷湖獎、晨星獎等獎項。已出版科幻作品集《地球無應答》《故鄉明》《浮生一日》,《春天來臨的方式》《山和名字的秘密》等多部作品翻譯成英、日、韓語,在海外出版。
1
老人坐在密封船裏,船像一個狹窄的罐頭,內部塞滿了牧藻人,漂在中國南海上。
海上旅途又冷又潮,乘客裹緊了外套。船艙光線昏暗,時不時聽到一兩聲咳嗽。空氣裏有一股機油混合胃酸的味道,但老人聞不到,早在上海溫室的時候,他的鼻子就壞掉了。
這年頭,活到他這把年紀,是很難的啦。
鄰座的年輕人覺得稀奇,不住觀察老金——左袖口露出的手背皮膚,截然不同於自己的蒼白,老年斑之下是古銅的底色,右手卻沒有織物覆蓋——那是一隻機械臂,色彩斑斕的電線從暗啞的合金體縫隙透出來。臉上粗糙不堪,溝壑明顯,但背挺得像箭一樣直,他有多少歲?六十?七十?
老人眼皮耷拉著,眼睛卻什麼都看得見。
“你多大?十六?十七?嗯?”
年輕人被嚇了一跳,忙道:“成年了!我十八!”
“十八?哦,十八。”老人依舊閉著眼,“逃課出來的?”
“上個月職校畢業了,我去天鉤站,是持證上崗的牧藻人。”
老人沒睜開眼,也沒搭理他。少年有一絲窘迫,急切地想證明什麼似的,從包裏掏出了金屬名牌,“不信?不信你看。”
老人終於抬起眼皮子,看見少年拿著證件在他眼前來回晃。他皺起眉,將脖子往後縮,揮揮手示意把名牌拿得遠些,才眯眼認出上麵的字:
吳晴,男。生日:2042年8月18日。職業:牧藻人。地址:上海溫室,浦東區東方路4095號。
“哦?還真十八了。名牌收好吧,別弄丟了,這東西有大用場,牧藻人如果在天上死了,就靠這個辨認屍首。”老人終於正眼打量年輕人。
船艙中的吳晴實在是太顯眼了,他是最年輕的那個,也是衣著最幹淨的那個。周圍的牧藻人都是一身土黃色的宇航內膽服,服裝和粗獷的臉一樣,從未被認真打理過,麵上滿是油漬和線頭。吳晴的領子卻幹淨到讓老人懷念起二十八年前的夏天。
如今,已是第二十八個無夏之年。
二十八年前,一場毫無預兆的災難降臨地球——據科學家考證,扣動災難扳機的是一個太初黑洞。太初黑洞是宇宙形成初期的代謝產物,初始質量高達十億餘噸,體積卻甚至比原子還小。它遊走於真空之中,在與地球相遇時,以極高的速度進入地殼,六分鐘後,從地球另一端射出,像燒紅的尖刀插入奶酪一般,輕易紮透了厚達一百千米的岩石圈,在地表留下了幾百米寬的孔洞。
七分鐘後,太初黑洞離開太陽係,像個無名殺手般,繼續在宇宙中遊蕩,在它身後,人類的災難才真正開始。
在地球內部,黑洞劇烈攪動了地幔,釋放出相當於數百萬顆原子彈爆炸的能量,能量以衝擊波的形式由內而外撞擊地殼,喚醒了地球深處的那頭紅色野獸——
短短三年內,遍布全球的八十九個火山口逐一爆發。這是從未有過的地質災難,太平洋熱點的岩漿從夏威夷火山中不斷湧出,此處的基性岩漿黏度低,容易蔓延。高溫和烈火迅速吞沒綠洲,岩漿與海水碰撞,激烈地翻沸、冷卻。在大陸上,黃石公園內的酸性岩漿則伴隨著大量氣體爆破而出,地表塌陷;侵入地殼的岩漿腔室“炸”開了山體,昔日繽紛的牽牛花湖像肥皂泡一樣破裂,成為灰黑的碎石空洞。
無論是太平洋火圈,還是大西洋海嶺火山帶,都在吞吐火焰,以萬億噸計數的物質被拋入大氣。
征服過地球兩極、最高峰與最低穀的人類從來也沒想過,最大的生存威脅竟來自毫不起眼的火山灰。
微米級的火山灰蔓延至全球平流層,遮蔽了陽光,全球平均氣溫下降了二十二攝氏度,以南北兩極為中心,冰蓋急速生長,而冰層的高反射率進一步加劇了降溫……如同推倒第一張多米諾骨牌,正反饋鏈條一旦啟動,地球便勢不可擋地進入了灰霾籠罩的冬天。
火山灰是細碎、尖銳、輕質的二氧化矽,由於質量極小,不會輕易因重力沉降,這帶來的破壞是巨大的:懸浮在大氣中的火山灰攜帶靜電,阻礙電磁波傳遞信息,全頻道通信受阻;一旦附著在電纜上,它們的多孔結構會迅速吸水,引發大規模短路事故;那些岩漿快速冷卻形成的二氧化矽顆粒等同於小且尖銳的玻璃碴,進入任何一台運轉著的機器,都會嚴重磨損發動機。
火山灰還有最為致命的一點:人一旦吸入遊離的火山粉塵,微小的顆粒阻留在肺泡之中,久而久之,肺會變成一塊堅硬的、無法伸縮的“石頭”,人最終將死於呼吸衰竭。全球矽肺病發病率急速飆升,在病人痛苦的呻吟中,地表淪為一片廢土。
空氣不再支持呼吸,溫度不再適於生存,就像一萬八千年前的祖先,人類迎來了又一次冰河期。相比於茹毛飲血的部落時代,這一次,文明背負著近百億人口,它的步伐更加沉重。
當然,人類嘗試過自救。
巨型城市的上空張開了如同菌傘一般的防護罩,以鈦合金鋼材作為骨架,支撐起的雙層鋼化玻璃隔絕了外部的粉塵和低溫,城市從此成為溫室,人類文明以孤立的數十個據點為單位,苟延殘喘了二十八年。
老人眼前的少年隻有十八歲,他是溫室和冬天的孩子。
“小子,你怎麼願意從上海溫室出來?”
“家裏有個妹妹。”
“……還是個好哥哥。”
上海溫室的氧氣含量連年下降,這不是什麼秘密了。封閉的溫室與地球曾經擁有的複雜生態相比,是極其脆弱的。尤其是上海溫室地基的混凝土注坯釋放了大量二氧化碳,室內碳氧平衡被打破,種類有限的植物無法調節碳循環。要堵住氧氣缺口,唯有控製人口。
於是,幾年前上海出台了一條規定:對於養育超過一個孩子的家庭,在子女成年後,其中隻有一人可繼承室民身份,從事室內職業。其餘的孩子必須前往室外就業,去做牧藻人、運輸員或防護罩維修工等苦差。
室內與室外,就是天與地,生與死。在寒冷、真空、粉塵的摧殘下,牧藻人的職業生涯往往不會超過五年。即使是最強壯、經驗最豐富的牧藻人,在惡劣的中地球軌道(MEO)環境裏,也麵臨著遠高於其他職業的死亡率。
應了那句牧藻人的俗語:“天上待一天,人間少一年。”
“一個家庭隻有一個孩子能夠待在室內,照這樣下去,城市人口隻會越來越少,遲早有一天,上海溫室會變成一座鬼城,所有溫室到最後都會完蛋的。”老人喃喃自語。
“你也是從溫室裏出來的?”少年問老人。
“嗯,我從溫室退休了。”
“退休?”
“嗯。工作幹煩了,不想幹了,就退休了。”
“您原來在溫室裏是幹什麼的?”
“畫家。”
“畫家?”少年不解地皺起眉。
“畫畫的,哦,畫,你這個年齡可能沒見過,畫就是一種藝術品……”老人準備解釋。
“喂,我說,”吳晴壓低聲音說,“老爺子,你不會是被‘旅行’了吧?”
噴發紀元的重要原則是“資源利用效率最大化”。少年在溫室的時候,聽過那種傳聞:如果一個人活過了六十歲,就會被判定無法再對溫室貢獻價值,等待他的就是被強製“旅行”。
但事實上,真正的旅行者少之又少,因為能活到六十歲的人已是鳳毛麟角。即使擁有一顆堅強的肺和一個鋼鐵般的胃,扛住了歲月的蹉跎,在六十歲前主動結束生命也是一個普遍的選擇。畢竟,與室外的嚴寒相比,一點兒藥品或者一氧化碳,簡直像無夢的睡眠一樣友好。
隔著座位的另一個牧藻人伸過頭來,他似乎許多天沒洗澡,脖頸上積攢著厚厚的油垢,“喲?旅行者?我也是第一次見!”
這話引來了一陣牧藻人的騷動:“旅行好玩兒嗎?老爺子?”
“得了得了,老頭兒挺可憐的了,子女都不管了被趕出來,還不夠你們砢磣的?你們少說兩句吧!”
“要我說啊,哥幾個湊湊錢,到船上餐廳買些好菜,然後老爺子吃完了就在海裏一猛子紮下去,省得一把老骨頭受那個罪囉……我瞅你身上的內膽服啊、玻璃鎬1啊都不錯,正好給我們哥兒幾個分了,這就是溫室人常說的那個什麼……資源,資源利用效率最大化!”
少年狠狠瞪了一眼這些牧藻人,但他們嘴上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老人倒沒生氣,“資源利用效率最大化?原來你們也知道這個?”
“哈哈,怎麼說?老爺子你同意啦,你的玻璃鎬我看著就很不錯……”
“既然知道資源利用效率最大化,那你們還不趕緊跳海裏,把物資給我。然後我去天上帶回幾個金紅色的大藻泡,這可是我強項。放心,到時候我會記得分一點錢給你們瑟瑟發抖的妻女。這才是資源最大化利用。”
那個脖頸很臟的牧藻人拍案而起,“老不死的,你以為你是誰啊?上天一次,就能帶回大藻泡?還幾個?”
“這人怕是老了,糊塗了!出現幻覺了?還以為自己是‘死不掉的老金’哪。”
“誒,我說你一把老骨頭,恐怕天鉤一轉起來,超重就得把你膀胱裏的尿都壓出來!”
老人沒再理會他們,又閉上眼睛。牧藻人罵罵咧咧的聲音持續了一會兒,但是很快,那些靠勞力過活的人失去了興趣,裹緊沾滿了汙漬的衣衫,陷入一種介於睡眠和清醒間的混沌狀態,以此減少體力和體溫的非必要流失。
大約半個小時後,老人感到肩膀被輕輕拍了一下。
他睜開眼睛,是少年端著一碗還在冒熱氣的湯麵。
“真要讓我吃點兒好的,送我上路啊?”
“你先吃。我這輩子最煩牧藻人,嘴又臭,心還壞!”
老人頓了一頓:“但你自己……現在也是牧藻人。”
少年目光黯淡下去,把麵碗放在桌板上,海上的風浪一波波襲來,清淡的湯汁晃出一點。
老人從吳晴手中接過餐具,夾了一筷子麵條,唆進嘴裏,發出不那麼文雅的刺溜聲。
“好吃。”老人抬起頭說,花白的胡茬兒上沾著一點兒油花。
“我讓師傅多放了些孜然,香嗎?”
“應該是香的。”
“應該?”
“我的鼻子,十幾年前就聞不見味道了。”
老人端起碗喝了一口麵湯,然後將剩下的半碗麵推向少年,“老了胃口就是小。麵是好吃的,湯也熱乎。給我吃確實浪費了,也聞不到香味。”
這碗加了雞蛋和肉絲的湯麵如果折合成現金,抵得上牧藻人好幾天的太空勞動。
食物稀缺是噴發紀元裏人類麵對的重大挑戰。火山灰遮蔽天光,光合作用無法正常進行,綠色植物紛紛枯萎衰敗,其中包括絕大多數農作物。
一開始,人們在室內用人造光栽培作物。但這項技術依賴穩定供能,可絕大多數發電設備已因火山灰顆粒磨損得癱瘓,有限的能源用來維持溫室室溫已捉襟見肘,再用來維持人造光源保證耕作不現實。
蔬菜和穀物都變得短缺,更別提用牧草飼喂家畜,肉蛋奶變成了奢侈品。
少年沒有客套,接過老人遞來的碗,仰頭吃完了麵條,咽下湯裏臥的荷包蛋。這些花光了他從家裏帶出的最後的錢。
接下來,他的後半生是否能吃飽,就完全要看天鉤在太空藻田裏給他安排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