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見見其他人。”蕾莎說,“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你都不讓他們和我見麵?”
“我根本沒阻止他們和你見麵。”卡姆登說,“沒有提起並不代表不同意。為什麼你不先問問呢?畢竟你才是想要跟他們見麵的人。”
蕾莎注視著他。蕾莎已經十五歲了,這是她在索雷學校的最後一年。“為什麼你沒提起呢?”
“為什麼我就應該提起呢?”
“我不知道,”蕾莎說,“但其他什麼事你都為我做了呀。”
“包括給了你提出要求的權利。”
蕾莎在尋找矛盾之處,她找到了:“為了我的學習,你所提供的大多數東西都是我沒有要求過的,因為我還不懂得提出要求,而你作為成人是懂得的。但你從沒有提供機會讓我和其他不睡覺的突變異種見麵——”
“不許用這個詞。”卡姆登嚴厲地說。
“所以你肯定是認為與其他無眠者見麵對我的教育沒什麼重要性,要麼就是你有其他動機不想讓我和他們見麵。”
“錯。”卡姆登說,“還有第三種可能。我認為和他們見麵對你的教育很重要,我希望你去見他們,而這件事提供了一個契機——等你來提出要求,這樣能進一步發展你的主觀能動性。”
“好吧。”蕾莎有點不服氣地說。也不知為什麼,最近他倆總是針鋒相對。她放鬆肩膀,挺起正在發育的胸脯,“我提幾個問題:一共有多少無眠者,他們是誰,他們在哪兒?”
卡姆登說:“既然你使用這個術語——‘無眠者’,說明你已經對自己的事有所研究了。你可能知道,迄今為止在美國有一千零八十二個與你情況相同的人,其他國家更多。他們大多數分布在大城市中。在美國,有七十九個這樣的人住在芝加哥,他們大多數還是小孩子,隻有十九個比你大。”
蕾莎沒有否認自己的確做了些調查。卡姆登在書房的椅子上前傾身體,凝視著她。蕾莎懷疑他是不是需要戴眼鏡了。他的頭發現在已經完全花白了,不但稀稀拉拉,還硬邦邦的,就像被收割過的零零星星的麥稈茬兒。《華爾街日報》把他列為美國最富有的一百個人之一;《婦女每日服飾報》說他是本國唯一不參加國際社交聚會、慈善舞會,也沒有社交秘書的億萬富翁。卡姆登的私人噴氣飛機載著他到世界各地參加商業會議,會晤穀貝經濟研究所的主席,再就是處理一些雜務。這些年來,他更為富有,更加深居簡出,也更睿智了。
蕾莎側身坐到一把皮椅上,兩條修長的腿擱在椅子扶手上晃蕩。她心不在焉地撓了撓大腿上蚊子叮咬的腫塊。“哦,那麼我想見見理查德·凱勒。”理查德·凱勒住在芝加哥,是第二批貝塔無眠者實驗對象中年齡和她最接近的一個。他現在十七歲。
“為什麼要問我?你幹嗎不直接去?”
蕾莎覺察到爸爸的口氣有點不耐煩。爸爸希望蕾莎先自己去探究,然後再把相關情況報告給他。不管是探究還是報告,二者都很重要。
蕾莎笑了,“知道嗎,爸爸,你的心思很好猜。”
卡姆登也笑了。兩人正笑著,蘇珊進來了。“他才不是這樣的。羅傑,周三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會議怎麼辦?開還是不開?”見他沒回答,蘇珊提高了嗓門,“羅傑,我在和你說話!”
蕾莎轉過臉去。兩年前,蘇珊終於還是放棄了基因研究,以便料理卡姆登的家,安排他的日程。在與卡姆登登記結婚之前,她本想把兩樣都做好的,但太艱難了。在蕾莎看來,自從蘇珊放棄了生物科技研究後,她就變了,尤其是聲音更嚴厲了。她對廚師和花匠的要求越來越苛刻,她要他們按她說的不折不扣地完成工作,不能有一絲偏差。她的金發不再紮成辮子,而是改燙成長波浪卷兒,僵硬的發型像是雕刻出來的一樣。
“開。”羅傑說。
“哦,謝謝,你總算開金口了。我要一起去嗎?”
“如果你想去的話。”
“我想去。”
蘇珊離開了房間。蕾莎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她踮起腳尖伸直長腿。接觸,伸展,感受陽光從寬大的窗戶傾瀉到臉上,這種感覺真好。她朝父親微笑,卻看見他用某種莫名的眼光望著自己。
“蕾莎?”
“怎麼?”
“你可以去見凱勒,但要小心。”
“小心什麼?”
卡姆登沒有回答。
電話裏的聲音很含糊,“蕾莎·卡姆登?對,我知道你是誰。星期三下午三點吧?”
房子很樸素,是一幢有三十年曆史的殖民時代風格的建築,位於一條安靜的郊外街道。從前窗可以看到在街上騎自行車的小孩。周圍的樹木——粗壯高大的老糖槭樹——看起來也都很漂亮。
“請進。”理查德·凱勒說。
他沒有蕾莎高,但身體敦實,臉上滿是青春痘。大概除了睡眠,他沒做別的基因改造,蕾莎猜想。他有一頭濃密的黑發,一個低低的前額,以及兩道粗黑的濃眉。在他關上門前,蕾莎注意到他在盯著自己的車和司機看,車就停在車道上一輛鏽跡斑斑的十速自行車旁。
“我還不能開車。”蕾莎說,“我隻有十五歲。”
“學起來很容易的。”理查德說,“那麼,你可以告訴我來意嗎?”
蕾莎喜歡他的直截了當,“來見見其他的無眠者。”
“你是說你從沒有見過?沒見過我們中的任何人?”
“你的意思是你們所有人都互相認識?”她沒料到會有這種事。
“到我房間來,蕾莎。”
蕾莎跟著他來到後麵的房間,看來沒有其他人在家。他的房間寬敞通風,塞滿了電腦和檔案櫃。房間一角擺放了一台健身用劃船機。這裏很像索雷學校那種尖子學生的房間,隻不過更簡陋,而且因為沒有床,空間更顯寬敞。蕾莎走到一台電腦的顯示屏前。
“嘿,你在研究博斯科方程式?”
“關於它們的應用。”
“具體哪方麵?”
“魚群遷徙模式。”
蕾莎笑了,“對啊,可以應用於這方麵。我從沒想到過這點。”理查德似乎不知該如何應對她的微笑。他望望牆,然後看著她的下巴,“你對蓋亞模式1感興趣?關於環境應用方麵?”
“哦,不是。”蕾莎坦白說,“不是特別感興趣。我打算去哈佛學政治。法學預科。當然,我在學校學過蓋亞模式。”
理查德凝視的目光終於從她的臉上移開了。他用一隻手捋了捋自己的黑發,“請坐,如果你願意的話。”
蕾莎坐下來,開始欣賞牆上的裝飾畫——綠色逐漸暈染成藍色,像海浪,“我喜歡這些畫。是你自己設計的嗎?”
“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理查德說。
“你想象我是什麼樣?”
他沒有猶豫,“高傲自大,目中無人,淺薄——當然,你的智商除外。”
蕾莎覺得受到了傷害,而且比自己預料中的要深。
理查德不假思索地繼續脫口道:“你是僅有的兩個真正富有的無眠者之一——你和詹妮弗·沙裏夫。當然,這些你都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從沒調查過。”
理查德拖過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粗壯的雙腿向前伸直,一副懶散模樣,“有意思,真的。有錢人並不在乎讓他們的孩子通過基因改造的方法變得高人一等——按照他們的價值觀,他們認為自己的孩子已經高人一等了。而窮人又負擔不起手術費用。我們這些無眠者都來自中產階級家庭,沒有更高層的了。我們都是教授、科學家,還有那些重視頭腦和時間的人的孩子。”
“我父親重視頭腦和時間。”蕾莎說,“他是穀貝賢三最忠實的支持者。”
“哦,蕾莎,你以為我連這個都不知道嗎?你是想向我炫耀還是有別的什麼意圖?”
蕾莎故意用很重的口氣說:“我是在和你交談。”她能想象到自己臉上滿是受傷的表情。
“對不起。”理查德囁嚅著。他從椅子上猛地站起來,大步走到電腦那兒又走了回來,“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不是……我不明白你幹嗎來這裏?”
“我很孤獨。”蕾莎說,這話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抬頭看著理查德,“是真的,我很孤獨。是的。我有朋友、爸爸和艾麗斯,但沒人真正明白、真正理解——怎麼說呢?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麼。”
理查德笑了。微笑讓他的麵容起了變化,仿佛是陰霾在光線下豁然開朗。“我明白,噢,我明白。當他們說‘我昨晚做了個這樣的夢’時你會做何感想?”
“沒錯!”蕾莎說,“不過這還好。當我說‘今晚我幫你查查資料’的時候,他們臉上就會露出奇怪的表情,那意思是說‘我睡覺時她就幹這個’。”
“那還不算什麼。”理查德說,“當你晚飯後在體育館打完籃球,吃過消夜後提議說‘我們一起去湖邊散步吧’,他們會說‘我真的很累了。我現在要回家睡覺了’。”
“那還不算什麼。”蕾莎跳起來說,“當你沉醉在一部電影中,正好看到一幅美妙的畫麵,你忍不住跳起來喝彩:‘好!好!’這時候蘇珊會說:‘蕾莎,真是的,你在高興之餘就不考慮考慮別人嗎?’”
“誰是蘇珊?”理查德問。
情緒被破壞了——如果她真的有情緒的話。蕾莎可以回答說“是我的繼母”,盡管蘇珊本可以成為的樣子和她已成為的樣子之間有很大的差距。理查德就站在離她幾英寸遠的地方,心領神會地微笑,仿佛他對此完全理解。蕾莎突然感到全身無比放鬆,她徑直走向理查德,一把摟住他的脖子。當兩人緊貼在一起時,她感覺到理查德猛然一驚,她開始抽泣——她,蕾莎,從來不哭的蕾莎,在抽泣。
“好了,”理查德說,“好了。”
“太棒了,”蕾莎邊說邊笑了起來,“多棒的談話啊。”
她能覺察到理查德尷尬的笑。“想看看我的魚群遷徙曲線圖嗎?”
“不。”蕾莎抽噎著說,理查德繼續抱著蕾莎,笨拙地輕拍她的後背,無聲地告訴她該回家了。
盡管已經過了午夜,但卡姆登還在等她。他已經抽了很多煙。在嫋嫋的藍色煙霧中,他平心靜氣地問道:“過得愉快嗎,蕾莎?”
“是的。”
“我很高興。”他說,然後掏出最後一支煙,走上樓梯——步履緩慢、僵硬,他現在已經快六十歲了——準備上床睡覺。
這一年來他們形影不離:遊泳、跳舞,上博物館、劇院、圖書館。理查德把她介紹給其他人,一個由十四到十九歲的孩子組成的十二人小團體。他們都很聰明熱情。都是無眠者。
蕾莎知道了他們的情況。
托尼·英迪維諾的父母和她父母一樣,已經離婚了,十四歲的托尼和他母親生活在一起。他母親並不是特別想要個無眠孩子,可是他的父親想要。他的父親最後得到了一輛紅色跑車和一個在巴黎設計人體工程學椅子的年輕女朋友。母親禁止托尼告訴任何人,包括親戚、同學,說他是個無眠者。“他們會把你當成怪物。”他母親說著把目光從兒子臉上移開了。有一次,托尼違背她的命令告訴自己的一個朋友他從來不睡覺,結果她打了他,然後把家搬到一個新的小區。那時他九歲。
珍妮·卡特,幾乎和蕾莎一樣苗條,也有一雙長腿,她正在為參加奧運會進行滑冰訓練。她一天練習十二個小時,沒有一個上高中的普通人能在訓練上花那麼長時間。迄今為止,媒體還不知道她的事。珍妮擔心如果讓報紙知道了,他們就不會讓她參加比賽了。
傑克·別林漢姆,和蕾莎一樣,九月份就要上大學了。但和蕾莎不同的是,他已經開始了自己的事業。要處理法律事務先得進法律學院,而要做投資需要的隻是錢。傑克沒有太多錢,但他利用準確的金融分析,通過炒股,讓自己暑假打工攢下的六百美元增值到三千美元,然後又增加到一萬美元,這樣一來他就有足夠的資本進行投資了。傑克隻有十五歲,還沒到能做投資生意的法定年齡,因此所有事務均以凱文·貝克的名義打理。凱文是無眠者中年齡最大的,住在奧斯丁。傑克告訴蕾莎:“當我連續兩個季度收益利率達到8%時,數據分析師就會調查我。真討厭。嗯,即使資金總額其實很小,但調查是他們的工作職責。他們關心的是投資模式。如果他們不厭其煩地去對照數據庫,然後發現凱文是無眠者,他們會禁止我們投資嗎?”
“你太多慮了。”蕾莎說。
“不,不是的,”珍妮說,“蕾莎,你不明白。”
“我明白你是指我一直生活在父親的金錢關愛下。”蕾莎說。沒人反感她這樣說,他們所有人都坦誠相待,不會含沙射影。
“是的。”珍妮說,“你父親很棒。他養育你並教導你:成功應該不受束縛。感謝上帝,他是個穀貝主義者。嗯,很好,我們為你高興。”她的語氣中並沒有諷刺的意味,蕾莎點點頭,“但這個世界並不總是那樣。他們恨我們。”
“你言重了,”卡羅爾說,“不是恨。”
“嗯,也許吧。”珍妮說,“但他們和我們不同。我們更優秀,他們自然對此憤憤不平。”
“我不明白什麼叫‘自然對此’。”托尼說,“為什麼就不該對更優秀的人表示油然而生的欽佩呢?我們就是這樣啊,我們大家不都對穀貝賢三的才能欽佩不已嗎?還有對尼爾森·韋德,那個物理學家?或者凱瑟琳·拉杜斯基2”
“我們不討厭他們是因為我們更優秀。”理查德說,“證明完畢,謹此作答。”
“我們應該擁有屬於我們自己的社會。”托尼說,“為什麼我們要遵循他們的規則來束縛我們與生俱來、堂堂正正的優勢?為什麼珍妮就不能和他們一起比賽滑冰,傑克不能和他們一樣參與投資,就因為我們是無眠者?他們中不是也有人比另一些人更聰明、更有毅力嗎?確實,我們注意力更集中,生理特性更穩定,可支配的時間更多,不過所有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
“公平地講,傑克,還沒有人被禁止做任何事。”珍妮說。
“但我們會遇到這種情況的。”
“等等,”蕾莎說,她被這場對話弄得迷惑不解,“我的意思是,沒錯,在很多方麵我們都更優秀,但你斷章取義,托尼。《獨立宣言》沒有說所有人生來在能力上是平等的,它指的是公正和權利: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我們沒有權利另造一個社會,或者特立獨行、不受社會的約束。除非大家遵循相同的契約規則,否則沒有辦法來自由交換我們的勞動成果。”
“聽起來就像個真正的穀貝主義者。”理查德握緊她的手說。
“我可聽夠這些智力辯論了。”卡羅爾笑著說,“我們已經在這上麵花了好幾個鐘頭了。看在上帝的分上,這可是海邊,誰想和我一起去遊泳?”
“我,”珍妮說,“來吧,傑克。”
他們都站起來,撣掉衣服上的沙子,摘下太陽眼鏡。理查德拉著蕾莎站起來。在他們打算下水的時候,托尼把瘦小的手搭在蕾莎的胳膊上,“還有個問題,蕾莎。考慮一下,如果我們比其他絕大多數人都成功,如果我們在互惠的前提下和睡眠者做交易,不區別對待弱者和強者,那麼對那些弱小到沒有東西可以和我們交換的人,我們有什麼義務呢?我們已經準備好付出大於回報,但當我們一無所得時,我們還有必要這麼做嗎?我們必須用自己的勞動成果來照顧那些畸形的、殘疾的、病弱的、懶惰的、無能的人嗎?”
“難道睡眠者就有義務去照顧那些弱者嗎?”蕾莎反詰道。
“穀貝賢三會說不。他是個睡眠者。”
“他會說即使他們不是契約的直接參與者,他們也會得到契約交易的惠利。整個世界會因為Y能量而更加團結、更加健康。”
“好啦!”珍妮喊著,“蕾莎,他們在拽我下水!托尼,你別嘮叨了!蕾莎,快來幫我!”
蕾莎大笑。在過去抓住珍妮前,她先望了望理查德和托尼的臉龐:理查德完全是副色眯眯的神色,而托尼則一臉怒氣。他在生她的氣。但為什麼?她做了什麼惹惱他了?
這時候傑克朝她身上潑水,卡羅爾把傑克推到溫暖的海浪裏,理查德笑著用胳膊摟住她。
等她把眼睛上的水抹掉時,托尼已經走了。
午夜。
“好吧。”卡羅爾問,“誰先來?”
六個十幾歲的少年坐在灌木叢中的空地上麵麵相覷。一盞Y能量燈——為了製造氣氛,光線調得很暗——燈光的陰影映在他們的臉上和光溜溜的腿上。在空地周圍,羅傑·卡姆登栽種的樹木長得鬱鬱蔥蔥。天氣非常熱,八月的空氣顯得滯悶沉重。他們一致反對帶上Y能量空調,因為這次就是要回溯一下蠻荒、原始、危險的體驗。
六雙眼睛盯著卡羅爾手上的玻璃瓶。
“好了,”卡羅爾說,“誰想喝光它?”她得意洋洋且拿腔拿調地聲明,“為了弄到它我可費了不少工夫。”
“你怎麼弄到它的?”理查德問,除了托尼,他是這個集體中和家裏聯係最少的成員,他也不拿家裏的錢,“——這樣一種飲料?”
“詹妮弗弄到的。”卡羅爾說。五雙眼睛齊刷刷看向詹妮弗·沙裏夫。詹妮弗兩個星期以來都住在卡羅爾家裏,這讓所有人都很費解。詹妮弗出生在美國,是一位好萊塢影星和一位曾想創造一個無眠者王朝的阿拉伯王子的女兒。那位影星是個日漸衰老的癮君子,而王子已經死了。早在穀貝賢三申請第一個專利時,王子就把財產從石油轉到了Y能量項目中。詹妮弗·沙裏夫有一天或許會比蕾莎更富有,而且絕對更善於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玻璃瓶裏裝著的液體是白細胞介素13,一種免疫係統增強劑,許多物質有導致大腦快速進入深睡狀態的副作用,白細胞介素1就是其中一種。
蕾莎凝望著玻璃瓶,一股灼熱感從下腹部蔓延上來,但這與她和理查德做愛時的感覺不一樣。見到詹妮弗在注視自己,她立刻羞紅了臉。
詹妮弗讓她不安;而且,因為一些顯而易見的原因——詹妮弗的長長的黑發、高挑的個子、穿著熱褲和肚兜式背心的苗條身材——詹妮弗也讓托尼、理查德和傑克不安。不過詹妮弗讓蕾莎不安的原因與這些不同。詹妮弗沒笑過,蕾莎從來沒有遇見過不笑的無眠者,也沒碰到過這麼寡言少語的無眠者,還總是故意擺出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蕾莎總是會不自覺地去猜測詹妮弗不願說出的話——直接揣摩體味另一個無眠者真是種奇怪的感覺。
托尼對卡羅爾說:“把它給我!”
卡羅爾把玻璃瓶遞給他,“記住,你隻需要抿一小口。”
托尼舉起瓶子放到嘴邊,停下,用眼角餘光掃視了所有人,表情激動,然後喝了一口。
卡羅爾拿回了瓶子。大家都注視著托尼。一分鐘後,他就躺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麵上;兩分鐘後,他閉上眼睛睡著了。
這可不像觀察父母睡覺,或是觀察兄弟姐妹和朋友睡覺,這次的對象是托尼。他們別過臉,避免大家的目光互相接觸。蕾莎感覺到兩腿間那種灼熱感刺激著她,令她有些尷尬。她沒有去看詹妮弗。
輪到蕾莎喝了,她慢慢飲下,然後把瓶子遞給了理查德。她的頭變得好重,像是塞滿了濕漉漉的破布。空地周圍的樹木變得模糊不清,燈光也不再清晰,而是迷迷蒙蒙、影影綽綽,似乎隻要她伸手去碰就會融化成一片露水。隨即黑暗猛地侵襲進腦海,將她的思想席卷一空。“爸爸!”她想叫,想抓住他,但黑暗湮沒了她。
事後,所有人都頭痛不已。在微弱的曙光中拖著身子穿過樹林真是一種折磨,其間還混雜著奇怪的羞愧感。他們彼此都保持著距離。蕾莎則盡可能遠離理查德。
詹妮弗是唯一開口說話的人。“現在我們總算弄明白了。”她說道,口氣中有種異樣的滿足感。
過了一整天,蕾莎腦袋裏悸顫的疼痛和胃裏的惡心感才消失。她獨自待在房間裏,等待著痛苦過去。盡管天很熱,她整個身體卻在發抖。
根本就沒做任何夢。
“我希望你今晚和我一起去。”蕾莎說,這是她第十次,要不就是第十二次懇求了,“兩天後我們都要去上大學了,這是最後的機會。我真的希望你去見見理查德。”
艾麗斯俯臥在自己床上。她那黯淡的褐色頭發披散在臉旁。她穿了件昂貴的黃色絲綢衣服,是安·帕特森設計的連衫褲,衣服在膝蓋處起了皺。
“為什麼要去?我見不見理查德對你有什麼要緊的?”
“因為你是我妹妹。”蕾莎說。她知道這比說“我的雙胞胎妹妹”要好,沒什麼比那句話更能讓艾麗斯立馬火冒三丈的了。
“我不想去。”但過了一會兒,艾麗斯的神情變了,“哦,對不起,蕾莎,我並不想這麼傲慢無禮。但……但我不想去。”
“不是去見他們所有人,隻是見見理查德。就一個小時左右。然後你就可以回來收拾行李準備去西北大學。”
“我不去西北大學。”
蕾莎望著她。
艾麗斯說:“我懷孕了。”
蕾莎坐到床上。艾麗斯轉過身,把擋在眼前的頭發撥開,大笑起來。蕾莎充耳不聞。“瞧你。”艾麗斯說,“好像懷孕的人是你似的。不過你永遠不會,不是嗎,蕾莎?除非到了合適的時間。你才不會呢。”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蕾莎問,“我倆都把避孕套……”
“我拿掉了避孕套。”艾麗斯說。
“你想要懷孕?”
“你想罵我行為不端就罵吧。對此爸爸可就無能為力了。當然,除了取消我所有的信用卡,但我認為他不會那麼做的,你說呢?”她又大笑起來,“即便是對我?”
“但是艾麗斯……為什麼?不會隻是想惹爸爸生氣吧?”
“不是。”艾麗斯說,“可能你也猜到了,對吧?因為我想去愛點兒什麼,某種屬於我自己的、與這所房子沒有任何關係的東西。”
蕾莎回憶起許多年前,自己和艾麗斯在溫室裏穿梭奔跑的情形,她和艾麗斯飛奔著在陽光下穿進穿出。“在這所房子裏長大並沒有那麼糟糕。”
“蕾莎,你真蠢。我不明白一個如此聰明的人怎麼會這麼蠢。離開我的房間!出去!”
“但艾麗斯,一個嬰兒——”
“出去!”艾麗斯尖叫著,“去你的哈佛吧!去一舉成功吧!給我滾出去!”
蕾莎退縮著離開床邊,“你瘋啦!你失去理智了,艾麗斯。你不為以後著想,毫無計劃,一個孩子——”蕾莎從不會生氣太久。怒火漸漸平息,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默默地看著艾麗斯,艾麗斯突然伸出手臂,蕾莎迎上前讓她摟著自己。
“你才是個孩子!”艾麗斯感歎說,“你就是個孩子。你是這麼……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就是個孩子。”
蕾莎什麼也沒說。在艾麗斯的臂彎裏的感覺是那麼溫暖,那麼踏實,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兩個孩子在陽光下跑來跑去的時光。“我會幫助你的,艾麗斯。如果爸爸不同意——”
艾麗斯猛地把她推開,“我不需要你的幫助。”
艾麗斯站起身。蕾莎揉搓著胳膊。艾麗斯朝一旁打開的空行李箱踹了一腳,那本來是為去西北大學準備的。然後她莞爾一笑,這是一個讓蕾莎不忍再看的微笑。艾麗斯在用加倍的玩世不恭來振作自己,但她說出的話卻非常溫柔,“祝你在哈佛學習愉快!”
1 作者杜撰的一種數學模式。
2 該處所提人名均為作者杜撰。
3 聯係白細胞間相互作用的因子統稱為白細胞介素,白細胞介素1是一種重要的細胞因子,主要由單核-巨噬細胞產生,它不僅對多種免疫活性細胞有重要的調節功能,而且與發熱、炎症發生以及某些疾病的病理變化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