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臨近傍晚,夜神將至,天空發生了恐怖的變化,雷神也許是好幾天沒有吃到祭品,怒吼起來,揮動閃光的大斧,將昏暗的烏雲一次次劈開,諸天間的滔滔河水從電光的縫隙傾瀉下來,在風神的助威下,變成萬千道冰冷的鞭子,無情地鞭打著大地眾生。
骨笛和十幾個同伴擠在一起,蜷縮在一棵橡樹之下,麵對天神的憤怒瑟瑟發抖。這棵橡樹粗壯高大,枝繁葉茂,可以遮蔽大部分風雨,而他們躲在一根因半折斷而垂下的大樹枝底下,形成了一個狹小的封閉空間。這個臨時避難所對付一般的小雨問題不大,但在今天的暴風雨之下就沒那麼有用。雖然大部分水都順著樹枝和葉子流走,但還有一些雨水從枝葉間的縫隙滲透進來,把他們渾身淋濕。女人們恐懼地祈禱著,男人們不滿地咒罵著,隻盼望這場豪雨快點過去。但從黃昏到深夜,風雨沒有半點停止的跡象。
“我們不該到這裏來的,”骨笛聽到哥哥石斧抱怨說,“如果留在北方老家就好了,至少還有山洞可以住。”
“可留在老家,我們會凍死的。”骨笛說,“冰雪神統治了一切,大地終年冰封,寸草不生,除了長毛象和披毛犀,沒有動物能活下來。”
“嗚嗚,可是這裏也很冷啊,一定是冰雪神追來了……”他的妹妹貝殼在另一邊害怕地啼哭著。
“不會的。”骨笛寬慰妹妹,“你看,至少還有森林,而且下的是雨,不是雪。”
但他想起了那些傳說:北方的冰雪神打敗了森林神,封鎖了大地,森林神逃往南方。大地被無盡冰川覆蓋,幾乎沒有生命能夠幸存,人類被迫追隨森林神的步伐,逃往溫暖的南方。
但骨笛的氏族離開北方太晚了,對他們來說,森林隻是一個美好的傳說。他們走了整整兩輪月亮盈虧,路上死了十多個人,才越過冰川和草原,到達了這片林木豐美的森林。他們滿懷希望地尋找山洞,打算定居下來開始新的生活。不久,他們果然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山洞。
可他們很快發現,自己不是最早的殖民者。山洞早已被另一群人——從骨笛的角度看,那些棕色皮膚,卷頭發的家夥幾乎不能說是人——所占據。他們不說骨笛氏族的語言,說話像是鳥叫。衝突爆發了,但對方把守了洞口的要道,骨笛他們沒法攻進去,反而死了兩個同伴,隻有狼狽地撤走。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們在陌生的森林中漫遊著,風餐露宿,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山洞。北方大地的人們都躲到了這裏,許多山洞都被各色人群占據,即便有個別沒被占據的又太小,容納不了那麼多人。他們隻能棲息在樹下,平常還好,生起火來也還暖和,但一旦遇到暴風雨就難以棲身。這些日子因為淋了風雨,死了兩個半大孩子和一個老人,現在他們隻剩十來個人,如果再持續下去,這個孑遺的小部落就會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灰飛煙滅了。
必須盡快找到新的洞穴,骨笛想。
一陣暴風驟然吹來,原來垂下的大樹枝徹底斷了,帶著枝葉滾倒在一旁,骨笛和他的同伴們立刻暴露在風雨的直接吹打之下。人們驚叫著,慌忙躲到僅剩的一塊有枝葉遮蔽的地方,但那地方實在太小,庇護不了那麼多人。
被擠到外圍的骨笛和石斧設法護住貝殼,但兄妹三個仍然被無所不在的雨點打得狼狽不堪。石斧歎氣道:“真是倒黴!如果那根樹枝沒斷就好了……”
此時,一道閃電劃過,骨笛清楚地看到,那根斷掉的大樹枝正躺在十幾步外的泥水中,這閃電仿佛也照亮了他的腦海。
如果那根樹枝沒斷……骨笛想,如果它還在那裏……或者還能回到那裏……
“我們把那根樹枝扶回來!”他脫口而出。
“什麼?”石斧很是迷惑,“可樹枝明明斷了呀。”
“把它放回去!”骨笛說,“放回原處就行了!”
“那不可能,”石斧一口否決,“樹枝撐不住的。”
“骨笛哥,我好冷……”
貝殼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她太小,淋了雨會生病死的。骨笛來不及多想,對石斧說:“大哥,你護著貝殼!”然後,他衝了出去。
“骨笛,你瘋了嗎?外麵——”
但風雨交加中,骨笛已經聽不到石斧的話了,他冒著冰刀般的寒雨,在泥濘中拽起那根手臂粗細的樹枝,拖回來,借著天地間最後一點微光,想架回到之前的斷裂點上。但無論怎麼擺弄,樹枝總是無法擱住。
“跟你說了不成的,骨笛。”石斧對他說,“快回來吧,湊合湊合算了。”
“回來吧,骨笛哥。”貝殼也說,“我們擠一擠就好了。”
骨笛猶豫著,冰水的抽打讓他難受到了極點,還是放棄算了,他想。但這時,他看到了另外兩根樹枝之間的某個樹杈,高度正合適。他靈機一動,把那根樹枝架到了一個樹杈中間,這回果然成功地架住了。
骨笛高興地從一邊鑽回去,葉片繁茂的樹枝擋住了大部分風雨,比起剛才的窘狀,避難所變得舒適了很多。
“骨笛哥,你真厲害。”貝殼擠到他身邊說,眾人也交口稱讚。
“瘸腿的獵人碰上死劍齒虎而已。”石斧冷冷地說了句諺語。
外麵的風聲越來越大,吹起樹枝垂在地上的一頭,樹枝的另一頭在光滑的樹杈間搖擺碰撞著,搖搖欲墜。
石斧抬頭看去,忽然大叫一聲:“不好!”他抓住貝殼,把她拽開。片刻後,那根樹枝在她剛才坐著的位置砰然落地,濺了人們一身泥水,新修複的避難所又毀壞了。
“看你幹的好事,”石斧斥責骨笛,“差點兒害妹妹被砸死!”
骨笛覺得臉上發燒,仿佛人們都在譴責地看著他。這是怎麼回事呢?骨笛出去查看了一下,明白了:那個樹杈太寬了,樹枝可以暫時擱住,但沒法固定。
如果那裏再窄一點就好了……
如果能讓它變窄一點……
骨笛腦海中再次靈光一現,對石斧說:“把斧子給我!”
“幹什麼?你要砍柴火?現在?”石斧無法理解。
“給我再說。”骨笛無暇解釋。石斧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身邊的手斧遞給他。他因為石斧而得名,做的斧子也是氏族裏最好的。
骨笛爬到樹上,握住手斧,在樹杈間用力砍了下去,兩下就砸破了樹皮,砸出了一個小的缺口,並隨著他的每一下砍斫而不斷擴大。骨笛全神貫注地幹著活兒,雖然風雨無情地澆打在他身上。但他內心被這個完全新鮮的念頭充滿,全力工作中,身上竟漸漸不感到寒冷,反而暖了起來。
砍了半天,天色已近乎全黑,骨笛也已經精疲力竭。他摸了一下槽口,還是太小了,沒法把粗大的枝幹放進去。他喘著粗氣,想再幹活兒一時也沒了力氣,喃喃歎道:“這個地方,怎麼就是砍不開呢……”
“沒用的家夥,看我的吧!”不知什麼時候,石斧也爬了上來,在他身邊握著另一把斧子大力砍斫起來。觀察了許久,他終於明白了骨笛的目的。一陣電光中,兄弟倆相視一笑,一起唱著粗樸的歌謠,奮力地工作著。
終於,樹杈上出現了一個大小適中的缺口,骨笛和石斧將那根樹枝架上去,這回牢牢地嵌在了樹杈中間。骨笛想了想,又把另一頭用一塊石頭壓住,這樣兩端都固定了。避難所變得牢不可摧。
骨笛和石斧鑽了回去,享受著將大部分風雨屏蔽在外的勞動成果。此時已是深夜,伸手不見五指,隻能聽到風雨呼嘯。不過,沒有過多久,雨就停了。
“雨這麼快就停了?”石斧反而有些失望,“咱們白幹了一場。”
“不,沒有白幹,”骨笛說,“那根樹枝不會再掉了。哥,我覺得以後我們可以一直住在這裏。”
“開玩笑,就算你固定了那根樹枝,這裏還是比山洞差遠了,地上都是泥水,野獸也容易進來……”
“可附近我們都找遍了,已經沒有合適的山洞,恐怕我們必須麵對現實:這裏已經找不到可以住的山洞了,去下一片森林估計也差不多。”
“但這個地方還是有點……”
“哥,我有個想法。”骨笛的眼中閃爍著熱切的光,“我們可以架上更多的樹枝,把這裏變得像山洞一樣牢固。”
“可是哪有那麼多樹杈?”石斧不解地問。
“不,你沒看出來嗎?根本不需要樹杈,”骨笛說,“隻需要石斧、石刀或者石錐,我們可以在樹幹的任何地方鑿出一個洞,砍下合適的樹枝插進去。也許還可以用藤條綁起來,下麵可以用其他樹枝支撐,或者用石塊壘起來也行,上麵還可以放上獸皮……”
“你究竟在說什麼?”
骨笛比畫著,“我是說,我們可以在大地上造一個山洞!然後讓大夥兒住進去。”
“這……”石斧被這個說法驚住了,“聽起來這像是鳥築巢……可我們是人,祖祖輩輩一直是住在山洞裏的,怎麼能夠……”
“鳥可以築巢,老鼠可以挖洞,為什麼我們不能用樹枝造一個自己的山洞?”
“這……這怎麼能一樣呢?我們不是鳥,也不是老鼠啊!”
“但是我們能夠做到。”骨笛說,“就像我們能夠改變石頭和獸骨的形狀一樣,我們也能改變那些樹木,讓它們變成我們的洞穴,為什麼不呢?”
“可破壞了那些樹木,這不會觸怒森林神嗎?”
“森林神會原諒我們的。你想想,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留在這片森林裏,否則我們在遷徙到下一片森林之前就會死光。”
“骨笛哥,我覺得你說得對。”貝殼也加入談話,“現在已經這樣了,為什麼不試試看?”
骨笛的建議引起了人們的興趣,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討論,有讚同也有激烈的反對。最後,讚成者占了多數,他們決定明天一早就開始進行這個全新的嘗試。
他們睡了甜美的一覺,等到醒來時,烏雲已經散盡,天空從黑暗中顯出深藍,玫瑰紅的晨曦從東方的地平線上透出,鳥兒在雨後的林間歌唱,太陽神即將到來。
骨笛透過頭頂的枝葉望著熹微晨光,隱隱感到,這將是一個全新的黎明。一片新的森林,不,一個史無前例的世界即將降臨。人,即將用雙手在大地上建立起自己的居所。這會永久性地改變人與萬物以及神明的關係。
那將是一個聰慧如他也無法想象的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