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弘司和母親住在法國大使館對麵一棟房子的三樓,母親在使館做洗衣工。他們的住所有兩個房間和一個浴室。母親睡在其中較小的一間,另一間當作廚房、餐廳以及客廳,在一扇屏風後麵是弘司的床和他放東西的架子。床的上方有一扇由三塊玻璃組成的小窗戶,可以傾斜著打開,方便新鮮空氣流通——如果有的話。
這裏是東京的市中心,新鮮空氣非常少見。夏日的夜晚悶熱得讓弘司常常睡不著,就算下雨也並不能緩解絲毫。
就在這樣的夜晚,他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女孩。
那是一個雨夜,細密的銀色雨滴從天空飄落,反射著月亮和城市的微光,仿佛一塊奇妙的帷幕。
屋子裏能聞到晚餐的味噌湯味道,還掛著一排沒晾幹的衣物。弘司睡不著,起身將手伸出窗外,想著也許外麵稍微涼快一些,但並沒有。他保持這個姿勢,望向樓下那座巨大而漆黑的使館花園,等待睡意來臨。最後他還是躺回床上,畢竟除此之外無事可做。
當他第三次起身朝窗外望去時,看到花園的中央站了一個小女孩。
她就那麼張開雙臂站著,望著天空。女孩黑色長發及腰,隻穿著一件被雨淋濕貼在身上的睡衣。
弘司閉上雙眼數到十,然後重新睜開。女孩仍然在樓下,站在草坪中央,在溫暖的細雨中像做夢一樣緩慢地來回搖擺。
弘司沒注意自己是否因為驚訝發出了什麼聲音,但他聽到了滑門的響聲,隨後母親走了進來。“怎麼回事?”她問,“你該睡覺了。”
“花園裏有個小女孩。”弘司答道。
母親緩緩地走到更大的一扇窗子前,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樓下的場景,若有所思地說道:“就是這麼開始的,有錢人早晚都會發瘋。”
“她為什麼那樣做?”弘司問道。
“新來了一位大使,那可能是他的女兒。有人說他有個女兒。”
“她渾身都濕透啦。”
“去睡覺。”母親說。
“我睡不著,太熱了。”
“你必須睡,不然明天上學該犯困了。至少得躺回去,閉眼休息。”
弘司沒有動,他還在琢磨,那個女孩看起來好像是在對著月亮祈禱;又或者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從天上掉下來,她得接住。
“那她呢?她肯定也得上學呀。”
“她做什麼事,跟你有什麼關係,”母親的語氣聽起來似乎有些惱了,“他們是有錢人,跟我們從來都沒關係。”
“他們為什麼有錢?”
“沒有為什麼,他們就是有錢。快睡覺去。”母親說著,然後離開了。
這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問題:一些人很富有,剩下的人則相反。母親常常說這些事情。
這時,女孩放下了雙臂,回頭望向使館別墅,似乎那裏有人在叫她。弘司隔著雨聲什麼也聽不清,但他看到女孩動了,極不情願地穿過草地,朝一扇敞開的門走去。
弘司等她消失在視野裏才重新躺回床上。這回他終於睡著,自然也夢到了那個女孩。
從那之後他一直在等待。每天下午放學他都急忙趕回家,守在窗邊。他已經習慣了在那兒做作業,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想在窗邊吃飯,但母親不讓。
“怎麼回事?”母親責怪道,“你在那兒幹嗎?”
“什麼也沒幹。”弘司說。
他其實沒說謊:大多數時候他隻是盯著樓下的使館花園,等待著,但說不清到底在等什麼。那個小女孩?當然。可是為什麼要等她呢?就算再次看見她又怎樣?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隻知道,自己每次都忍不住要站在窗邊好幾個小時,盡管隻能看到遠處使館別墅的玻璃窗上偶爾出現的一個蒼白的小點,可能是一張臉,也可能不是;有時還有一個移動著的影子。
問題在於,從他住所的角度隻能看到使館花園很小的一部分。弘司知道這個花園相當大,周圍的建築物和花園裏的植物阻礙了視線。他知道花園中央有一個遊泳池,但由於樹木的遮擋,從這裏完全看不見。
他倒是常常能見到園丁高木先生,雖然隻是遠遠望見。弘司曾經跟母親講,高木先生會用法國人常用的手法來修建草坪和灌木。
除此之外,窗外就沒什麼特別的了。樹枝上的鳥兒上下追逐嬉戲,弘司望著樹影,估算著現在是幾點。窗邊很熱,讓人難受,但隻要站在這裏,他就很難離開。
暑假開始之前,弘司收到了成績單。母親看著他的成績訓斥道:“你哪怕再努力一丁點兒,成績都能比現在好得多。隻要專心學習,這些課程對你來說輕而易舉,但是你根本沒有上心!你覺得學校和考試不重要對吧?但你的將來就靠這個。要在一家好公司裏找到一份好工作,你必須上一所好的高中。前提是,你得先有個好成績。”
“隻要考上就行了啊。”弘司反駁道。
“你很清楚,成績太差根本通不過考試。”
“也對。”弘司不得不承認。
老是同樣的一套牢騷。可以肯定的是,弘司確實對學校沒多大興趣。可這也不全是他的錯。學校裏從來不教有趣的東西,比如機器人是如何運作的;隻有無聊的數學、日語、地理……你得被這些科目折磨很多年才能學一些好玩的,比如物理學。
不過至少他現在放假了,也就是說,可以整天守在窗邊了。
當然母親看不慣他這樣。“你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做點正常的事嗎?”每次她下班回家都這樣說,“之前你非要我給你買DIY套盒,結果現在放在角落裏落灰。”
“我會用到它的!”弘司答道。他很久沒有收到過像DIY套盒這樣的大禮了,原本也是準備好好利用的。
“別的小孩都去學校組織的社團,做些運動,踢踢足球什麼的。”
“沒興趣。”弘司說。
踢足球?不知有意還是無心,母親並沒有發現弘司比班級裏其他的孩子都要瘦弱、矮小,沒有機會進體育社團。體育課上他永遠是球隊裏最後一名替補,得分最少,也最沒用。
除此之外,他還被其他男孩排擠,老師不在的時候,他們叫他小雜種,因為他爸爸是美國人,而他甚至沒辦法反駁。
“要麼你就去遊泳,”母親說,“你去一趟學校的秘書處,就能拿到遊泳池的節假日打折卡,總比整天坐在這裏熱著要好。”
“也沒那麼熱。”弘司答。事實上確實很熱,晚上他經常熱得睡不著。
“好吧,”母親妥協道,“不過等我們去水俁灣的時候,你怎麼都得離開窗戶了。”
弘司低下了頭。又去水俁灣!“什麼時候去?”他問道。
“和往常一樣,盂蘭盆節的時候。”
弘司算了一下日子,盂蘭盆節是8月13號。“那還有一陣子呢。”他說。
“就是先跟你說一聲。”
幾天之後,他不得不穿上自己最好的褲子。事實上這條褲子現在已經太短了。盡管他一直是班裏最矮的一個,但還是長高了。
“這裏無所謂,”母親跪坐在弘司身前,拉扯著他的褲腿,“但別的地方太緊了。我們得在上飛機之前再給你買一條新褲子。”
“飛機?”
“是呀。希太太幫忙訂的機票,她認識人。我們得早起,五點五十起飛,票價比新幹線便宜得多。你不高興嗎?你不是挺喜歡坐飛機的嗎?”
“高興。”弘司說,他前年才第一次坐飛機。
但是說實話,弘司有點怕去看望水俁灣的親戚。盡管外公外婆對他很友善,但總覺得沒那麼親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是半個“外國人”;但最主要還是怕母親的姐姐——久美子阿姨。和那個地區的很多居民一樣,因為年輕的時候汞中毒,如今她隻能靜靜地躺在床上,四肢不自然地扭曲著,隻剩下眼球還能動。醫生們都說她能活到現在簡直不可思議,很多得了這種病的人都已經過世了。
不過幸好她不再像之前那樣尖叫或者抽搐了。
水俁灣的盂蘭盆節總是一成不變,親戚們假裝他們是一個相親相愛、幸福美滿的大家庭。但每次在弘司和母親回去的幾周裏,他們又會抱怨環境汙染、汽車尾氣和噪聲。母親害怕水依然有毒,會買大量的瓶裝水,而弘司得把這些水都拖到樓上去。
弘司決定不去想這些事了,繼續坐在窗邊等待,不知他如此的堅守會不會有回報。
所有窗簾再一次拉上,所有房間變得一片漆黑,仿佛有人死了一樣。夏洛特在公寓裏尋找著母親,努力不發出任何聲音。
找到了。她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隻手遮住臉,似乎睡著了。
“媽媽?”夏洛特知道,母親的頭疼又犯了。她經常頭疼。
哀號從沙發的方向傳過來。“什麼事?我頭疼!”又是一聲哀號。
“我們今天不是要……”夏洛特說了一半就中斷了。盡管她已經不抱期望,但起碼要說一下吧?
“是啊。”母親沉重地呼吸著,過了一會兒才說,“下次吧。”
“為什麼從來不讓我出去?”
“你可以出去啊。”
“不是花園,我是說去街上!”
母親艱難地說道:“想都別想,外麵太危險。”
夏洛特感到憤怒。生氣和失望的情緒醞釀了一會兒,終於爆發出來:“我更喜歡德裏,為什麼在這裏我就不能去上國際學校了?”
“我不希望你去一所整天隻講英語的學校。”母親半死不活地回答道。
“說英語又怎麼了?”
母親深深地歎了口氣,“小孩子不要反駁母親。去幹點兒別的事吧,讓我安靜一會兒,我頭疼。”
於是夏洛特一言不發地走開。這個地方太無聊了!她走到露台上,坐在牆邊的陰影下,望著園丁在泳池旁澆花。她其實可以去遊泳的,但是之前經常遊,現在已經沒興趣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躡手躡腳地回到沙發邊上。
“由美子可以陪我去博物館。”她小心翼翼地建議道。
母親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我的天!你怎麼總是提到博物館,哪有正常的小孩老愛去博物館?”
母親至少沒有一口否決,她知道要想今天過得有意思點,就看現在了,“不過,由美子確實可以的。她熟悉東京,也能照顧我。”
沉默,令人難受的沉默。
“雇一個日本保姆可能就是錯誤。”母親含糊不清地喃喃道。
“由美子很好啊。”夏洛特辯駁道,大多時候她和由美子相處得還不錯。
“她就是個蠢丫頭!”母親大聲說,她突然坐了起來,朝房間的角落扔了一個枕頭,接著又扔了第二個,“你沒看到我現在很難受嗎!讓我一個人待會兒行不行?你沒有作業要做嗎?你就沒什麼要學的嗎?該死的!”
看來今天沒希望了,夏洛特一言不發離開了。
她再次穿過巨大的黑黢黢的公寓,躲回自己的房間。作業?就算她不用去學校,而是跟著家庭教師上課,現在也沒什麼作業要做,因為是假期。所以她才無聊。
夏洛特從床腳拿起一個娃娃。她把所有不知道該如何歸類的東西都放在這兒。娃娃是爸爸在他們從德裏搬到東京的時候送給她的。夏洛特甚至不知道該叫它什麼。它金色長發的發帶上寫著“丹尼斯”,但夏洛特覺得,對娃娃來說,這名字聽起來很蠢。
“告訴我,你現在想幹什麼?”夏洛特問道。她盯著娃娃,按下它後背的按鈕。
“我想跳舞。”娃娃說道。
“跳舞?我們不能出門,想都別想!”
“來,我們開個派對吧。”娃娃又說道。
“開派對?”夏洛特生氣地搖晃著娃娃,它尖銳的聲音很討厭,“你瘋了嗎?我們必須保持安靜,因為媽媽在頭疼!我們甚至都不能去博物館!”
“生活太美好了,不是嗎?”
這一瞬間,夏洛特積攢已久的失望和憤怒終於爆發了,她用力把娃娃扔出房間,哭了出來,“你真是個蠢丫頭!你什麼都不懂!”
下一秒,她後悔了,但為時已晚:娃娃的頭耷拉下來,露出電線;一片頭發和一隻胳膊也掉了下來。
“你現在明白了吧,”夏洛特念叨著,“小孩子不能反駁母親的話。”
這個沒有名字的娃娃被摔壞了,但夏洛特什麼也做不了。她環顧四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娃娃的殘骸。不能就這麼扔在那兒,不然媽媽晚上過來親吻她道晚安時肯定會看到並罵她幾句。
但如果娃娃直接消失,媽媽就不會注意到了,畢竟她有那麼多娃娃。於是她找了一個塑料袋裝起殘骸,匆匆走出房間,從樓梯下到側門,那裏有家裏的垃圾箱。
又是那個女孩!弘司屏住了呼吸。
她從那晚進去的那扇門裏走出來,拿著一個橙色的大榮超市的塑料袋。她鬼鬼祟祟地環顧四周,似乎在偷偷合計著什麼事。
她沒有朝他的方向看。
弘司凝視著她。她的皮膚很白,長發烏黑發亮。就算是白天,她看起來也像個天使。她叫什麼名字?她都在屋子裏麵做什麼?
她開始動了,像閃電一樣迅速地走向房子和滑門之間的角落裏的垃圾桶,提起其中一個蓋子,把塑料袋扔了進去。下一刻,她又進房子裏不見了。
弘司失望極了。時間太短,他甚至還沒有看清她的臉,因為她一直在左顧右盼。
袋子裏到底有什麼,讓她鬼鬼祟祟的?
他隻要膽子大一點兒,就能知道答案了。現在這樣守在這裏肯定是不行的。於是他跳了起來,穿上鞋子,跑了出去。
他熟悉這周圍的一磚一瓦,已經數不清繞著大使館轉過多少圈了。正門是一扇頂部有尖刺的巨大綠色卷簾門,後麵佇立著旗杆,上麵飄著法國國旗。從那裏向右走,原本是人行道,如今變成了一條通往目黑線的小路,窄得就算隻有一輛汽車也得費點力氣才能通過。路的一側是一些帶小花園的洋樓,另一邊則是使館老舊的圍牆,上麵有鐵柵欄,防止有人翻牆而入。
不過,為了避讓一棵大樹,圍牆有一處向內凹了進去。如果在樹幹和牆壁之間攀爬,很容易就能蹭到牆頭,不會有人注意到。而且這個位置的鐵柵欄也由於挨著大樹常年潮濕而生了鏽,其中一根已經斷掉。隻要足夠瘦小,就能鑽過去。弘司的身形剛好合適。
盡管他知道不該這麼幹,但要進入使館,必須得有許可,還得攜帶證件。他母親就有這樣一張證件,上麵用法日雙語寫明了持證人能夠進入的區域,比如洗衣房和雜物間。
但他並不打算到樓裏去,隻想進院子,看看那個女孩到底扔了什麼東西就好。
好吧,其實他早就偷偷來過很多次了。他心裏老惦記著這個地方,一點一點地探索了整座建築。這對弘司來說不算難事。作為一個孩子,他可以輕易地隱藏在遍布的樹叢和灌木之中,隻要不被監控探頭拍到就行。
母親要是知道這事,肯定又要氣得暴跳如雷。
最難的是翻過高牆並且平穩落地——得有一根能係在鐵柵欄上的繩子,以便回來的時候爬上去。
就快到了。弘司躡手躡腳地穿過外牆和一個看起來連著供暖設備的牆體之間的夾縫,這裏有許多刷了白漆的管道。接著是一片灌木叢。終於到了女孩曾在雨中站的那一塊草坪的邊緣。
他抬頭望向使館樓的窗戶。不知道有沒有人在窗前,反正他沒看到。他快速穿過草坪和使館樓前鋪著白色小碎石子的狹窄過道,提起右數第二個垃圾桶的蓋子,從裏麵拎出那個帶有橙色超市標誌的塑料袋,帶著他的“獵物”重新鑽回灌木叢。整個過程花了不到二十秒。
弘司好奇地打開袋子—— 一個娃娃?準確地說,是一個壞了的娃娃。
真怪。弘司還以為女孩們特別愛惜她們的娃娃呢。她反倒把娃娃弄壞了,這對他是個新鮮事。
弘司看著這些殘骸,把它們歸攏到一塊,開始思考,娃娃的頭被折斷了,不過說不定可以再粘上?這是一個會說話的娃娃,但顯然已經不能用了。弘司突然想起他那個來之不易的DIY套盒,裏麵有一些工具,說不定能把娃娃修好。
他要把這個娃娃帶走。
修好娃娃花了三天時間。
當然是偷偷進行的。每天母親上班離開家後,他都會花一整天時間來修娃娃。母親回到家,發現弘司不再坐在窗邊發呆,而是擺弄他的材料包做手工,於是對他的態度越發和藹了。但她看不出弘司在忙些什麼,因為他總是會及時收拾好“戰場”。
第三天是個星期五,差不多十點鐘的時候,弘司終於弄完了。他覺得修得很成功,娃娃幾乎看不出損壞的痕跡,跟新的一樣,並且又能說話了。隻要按下背後的按鈕,它就會用一種奇怪卻悠揚的語調說一些句子。
現在他該拿這個娃娃怎麼辦?得還給那個女孩。可對他來說,這比修複娃娃難得多。因為這意味著,他必須拿著娃娃走出家門。
萬一正好碰見班裏的同學,那可就太丟人了。光是想象一下都讓弘司十分難受。
幹脆扔了吧,那個女孩不是也把它扔了嗎?說不定她並不想拿回這個娃娃,因為她根本不喜歡它。
弘司重新坐回窗邊,低頭望著使館花園的方向,回想著他之前長時間的等待,以及女孩站在花園中的那個雨夜。不,他不想扔掉。他要把娃娃裝回那個塑料袋送回去。
他可以直接交到使館的大門口,那離家並不遠,讓門口的警衛們處理。
於是弘司動了身。他拿著塑料袋走出家門,外麵太熱了,他開始不停地流汗。視線所及之處沒有人路過,不必像之前那樣匆匆忙忙。但是不知何故,弘司想要盡快擺脫掉這個娃娃。說不定哪裏有一個郵筒,隻需要把娃娃扔進去就行了?
當然沒有。在使館外麵溜達過那麼多次,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沒辦法,隻好去按警衛亭的門鈴了。
一個男人出現在崗亭厚厚的玻璃後麵,不是日本人,他說了一些什麼,弘司沒聽懂,大概是在嘗試用並不標準的日語問弘司想幹什麼。
弘司先禮貌地鞠了一躬,就像麵對其他陌生大人的時候一樣。“下午好,先生。”他說著,舉起手中的袋子,“我撿到了這個東西,屬於大使的女兒。要是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交到您這裏,再由您交還給她嗎?”
男人不耐煩地望著弘司,很明顯,他一個字也沒聽懂。
“你說……什……麼?”他問道,至少聽起來,他是在問弘司到底說了什麼。
弘司又重複了一遍,還沒等他說完,男人就回頭召喚屋裏的人。很快,另一名警衛出來了,這次是個日本人,跟剛才的男人交換了位置。
“什麼事?你來做什麼?”這個日本警衛十分不友好,“這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快走開。”
聽到這兒,弘司皺起了眉頭。這是他的習慣,學校有太多的事情令他皺眉了。“是關於大使女兒的。”他說道。
警衛懷疑地望著他,“什麼意思?”
“她丟了一個娃娃,被我撿到了。”他表現得很無辜,接著打開袋子,把娃娃露出來一部分,好讓警衛明白他在說什麼,接著又趕緊收回袋子裏,“我猜,她應該想拿回它。”
警衛的臉上滿是痤瘡愈合後遺留的瘢痕,顯得麵目猙獰。“你從哪兒拿到這個娃娃的?”
“撿到的。”弘司伸出手,含糊不清地指了指女孩所住的房子,“在那邊。”
“你怎麼知道這個娃娃是她的?”
“我在我家窗前看到了,住在那所房子裏的女孩弄丟了這個娃娃。”弘司指著使館樓的方向,從大門口隻能望到房子的一部分屋頂。
“這說不通。大使先生的女兒極少出門,就算出來,也沒有帶著任何娃娃。”警衛不假思索地說道。
這個話題令警衛也很尷尬,弘司差點笑出來了。
“就是一個女孩,跟我差不多年紀。”他說道,“一個黑色長發的白人小姑娘,我之前看見她站在使館別墅前的草坪上。”
警衛思考了一下,“好吧。”他按了一個按鈕,打開弘司麵前的鐵門,“你進來吧。”
弘司走進門時強忍著不適感。一個障礙物將空間隔開,必須通過金屬探測器才能到達另一邊,就像機場一樣,還有一台X光透視儀。
警衛走到弘司麵前,伸出手,“拿給我看看。”
弘司把袋子遞給他。警衛把手伸進去,提起娃娃,檢查是否塞了其他東西,但又沒有完全把娃娃從袋子裏拿出來。從這一係列動作可以看出他有多討厭這件事,他嫌棄地拎起袋子,好像裏麵裝著什麼惡心的東西。
“我得用X光檢查一遍。”男人說道,嚴厲地看著弘司,“真的是你撿到的?不是什麼人給你,讓你帶到這裏來?”
“不是,是我撿到的。”這是實話。
“你叫什麼?”
糟糕。弘司沒想到會被問到姓名。但是他別無選擇,隻能老實回答。
“加藤弘司。”他說,“我母親在大使館的洗衣房工作。”反正他們說不定也能查出來。
“你母親叫什麼?”
“加藤美夕。”
警衛回身在他的電腦上查了一下。“我知道了。”他點著頭說,“洗衣房的加藤太太,我認識她。”盡管如此,他還是記下了名字,然後將袋子放進X光設備裏。
弘司好奇地看著,想知道這種機器是如何運轉的。他讀過的那些書裏沒有介紹這方麵知識的。它顯然應用了X射線,但X射線怎麼就能確定一個東西是否包含爆炸物?或許等學校終於開了物理課才能學到。
警衛沒在娃娃裏發現爆炸物或其他可疑物品,他穿過金屬探測器,將袋子從傳送帶上拿下來,放在一張桌子上,“我會幫你轉交給她的。”
盡管語氣聽起來就好像隻要弘司一轉身,他就會把袋子扔進垃圾桶,但弘司已經不在乎了。
“夏洛特!”是母親的聲音,語氣嚴肅,聽著不是什麼好事。
夏洛特關上電視,坐了一會兒。可以假裝沒聽見嗎?應該不行。她輕輕站起來,踮著腳尖循著喊聲走去。
“夏洛特·瑪爾露!”母親再一次喊道,“過來!”
“來了!”夏洛特一邊喊,一邊穿過被稱為“黃廳”的房間的門,然而母親並不在這兒。她又打開了另一扇門,原來母親在門廳。
夏洛特嚇了一跳,母親正拿著那個沒有名字的金發娃娃。
但它看起來似乎完好無損。
“我並沒有允許你到街上去。”母親嚴厲地說道。
夏洛特不解地眨了眨眼,“什麼?我沒去街上呀!”
母親舉起洋娃娃,“一個小男孩看見你弄丟它了,把它送交到了大門口。”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夏洛特搖著頭,“可是我並沒有出去啊!”
“不許撒謊。”
“我沒撒謊!”
母親走近夏洛特,嚴厲地低頭看著她,把洋娃娃拿到她麵前。“但這確實是你的洋娃娃,對吧?我記得是你父親從巴黎帶給你的。”巴黎——她這麼說,好像那個愚蠢的洋娃娃就因此有什麼特別一樣。
夏洛特伸出手,但母親卻迅速將娃娃拿開了,“要是你沒去外麵,那個男孩是怎麼撿到它的?”
“我也不知道。”她猶豫地坦白道,“這個娃娃壞掉了。”
“壞掉了?什麼叫壞掉了?”
“我失手摔壞了。”現在她撒謊了。不,隻是沒說出來全部事實而已,這和撒謊不一樣。“娃娃的腦袋掉了,不能說話了,我就把它放在花園裏了。”這麼說其實也沒有錯,畢竟,垃圾箱可以算是在花園裏的。
母親研究著娃娃。她或許在想,是園丁撿到了洋娃娃,然後把它和垃圾一起拿出去了。娃娃可能是落在了街上,恰巧被那個男孩撿到了。
“嗯……”母親伸出食指沿著娃娃的脖子摸索,“肯定是有人修好了它,你看,這兒有一個黏合的斷口。”她按下娃娃背麵的按鈕,娃娃說道:“我不漂亮嗎?”
夏洛特再次伸手,這次母親將娃娃交給了她。她把它抱在懷裏,閉上眼睛回想片刻,然後說道:“是那個男孩修好了娃娃。他老是在他家窗前看我。”
“你說什麼?”母親震驚地問道,“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門鈴響起的時候,弘司和母親正坐在桌前準備吃晚飯。
弘司走過去開門,來人是井元先生——母親的老板。他的公司承包各種各樣的清潔業務,已經為法國大使館工作了很久了。
“你好,弘司。”他說道,“我需要跟你母親說些事情。”
弘司不喜歡井元先生,因為他又細又長像蜘蛛腿一樣的手指,還有那張腫脹的胖臉。最主要的是他老盯著弘司看,好像在懷疑他做了什麼似的。很顯然,井元先生也不怎麼喜歡小孩。
母親過來了。弘司回到房間,坐到桌前等著。他隱約聽見走廊傳來的對話,井元先生似乎十分惱火,但由於聲音太小了,弘司聽不真切。
“……說她把洋娃娃留在花園裏了。但園丁並不知道。那它是怎麼到街上去的……?”
母親小聲說著什麼。
“我非常清楚地告訴過你,小孩子不能進入使館區。”井元先生警告道。
“是的,”弘司聽見母親說道,“您是跟我說過,我也跟這孩子說了,他是知道的。”
“你要理解,不是使館不待見他,這完全是出於安全考慮。每個地方都有規矩。”
“這是當然的。”
每次聽到母親這種卑微的語氣,弘司都會生氣。像井元這樣滿腦子隻想著錢的人,人們卻必須奉承著,隻因為他有錢。
“順便說一句,他付給你的錢太少了。”當母親極其恭敬地結束談話並回到桌子旁時,弘司說道,“他向使館收的錢是你薪水的兩倍!”
母親像往常一樣,壓根兒沒有搭茬兒,而是向他詢問起那個娃娃的事。
“我剛撿到它。”弘司執拗地說,“然後就把它送回去了,怎麼了?”
“你在哪撿到它的?”
母親和井元先生交談的時候,弘司已經想出了答案,當然不能承認自己去過使館花園,“就在那扇小門旁邊。”
至少這也不完全是假話,隻不過沒說在那扇門的哪一側而已。但是誰能證明他的話呢?母親知道他指的是對著小巷的那扇狹窄的刷著灰色油漆的鐵門。通常在周二下午,使館的垃圾箱會立在門後,從這裏運出去。的確可能有東西在這裏掉出來了,對吧?
“小門前放著個娃娃?”她懷疑地看著他,“我怎麼沒看到?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周二的時候,那娃娃裝在一個大榮超市的塑料袋裏。”
“那你為什麼今天才送回去?”
弘司聳了聳肩,“沒有為什麼。”
“那你怎麼又到外麵去了,你不是一直都坐在窗戶前嗎?”
“我剛才還出去了呢。你不是也經常說嘛,我得出去轉轉。”
母親思考了一下,筷子握在手裏卻一動也沒動,飯菜已經冷掉了。就因為這個蠢娃娃!他當時就該把它丟掉!
“井元先生說,有人修好了娃娃。”母親又開始盤問,“是你嗎?”
弘司猶豫了一下,接著又聳聳肩,“娃娃的頭掉了,我就把它重新接回去了,免得讓別人以為是我弄壞的。”
“那你早就知道娃娃是那個小女孩的?”
“我看見她玩過。”“玩過”可能不準確,除非扔掉也算是“玩”。但這無關緊要。
母親憂傷地搖了搖頭,“所以你整日坐在窗邊就為了看這個女孩。為什麼?這樣不好,你還太小了。”
弘司沉默著。他就是想看啊,還能是為什麼呢?要是母親不理解,他也無話可說。
母親從裝著泡菜的碗裏夾起一塊白蘿卜,“我不想因為你惹的禍而失業。這份工作很好,能讓我們吃飽穿暖,在高檔街區住上漂亮的公寓。你會害我們失去一切的。”
弘司依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當然也不想失去一切,不想搬到水俁灣與外公外婆和久美子阿姨住在一起。
但是為什麼?就因為他修好了一個洋娃娃並還了回去,母親就會丟掉工作?
“不管怎樣,”母親邊吃東西邊說,“你明早得跟我去一趟使館,大使夫人要見見你。”
2
看他們的表現,旁人還以為他們要去覲見天皇。母親一遍又一遍地掏出門禁卡,反複回答一路上每一個警衛的詢問。
是的,尊敬的大使夫人要接見他們。今天,就現在。這個回答令每個警衛都皺起眉毛打電話確認。每當他們聽完電話後,都會向著母子二人彎腰鞠躬,掛斷電話並揮手致意。
“今晚大使先生要舉行一場招待會,”其中一個警衛告知他們,“在這個時候接見你們很不同尋常。”
他們穿過一個金屬探測門,接著又穿過另外一個。母親不斷叮囑弘司要好好表現,隻有被問話的時候才可以講話,講完之後要鞠躬致意。“把她想象成天皇就好了。”
他到底闖了多大禍啊?弘司發現,每多前進一米,手掌就會多出一層汗。他很可能會一直保持沉默,不管有沒有人問話。大使的妻子究竟為什麼要見他?他一整夜都在想這個問題:頒給他一塊獎章,因為他救了女兒寶貴的洋娃娃?或者她會指控他偷了娃娃?
不知不覺走到了光禿禿的灰色走廊的盡頭,他們被人帶進一個宏偉的會客廳。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鮮花和香水味道。精致的窗簾一直垂墜到地板上,就像美國老電影裏看到的一樣。牆上到處都掛著鑲嵌在金色畫框裏的巨幅油畫。
有一瞬間,弘司恍惚了,仿佛身在夢裏。
一個高挑的女人走過來,淺金色微卷的頭發,一襲同樣金光閃閃的衣服。這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有著瓷白色的皮膚和深棕的眼睛。不過她看起來很意外,仿佛沒想到弘司和母親會出現在這裏一樣。這一定就是要接見他們的大使夫人了吧?但從她的表情裏,弘司既沒覺得她在生氣,也沒有感覺到友善……她似乎很困惑。是的,她好像現在才想起眼前這對母子為什麼而來。
“快鞠躬!”弘司聽見母親小聲地對他說。多虧提醒,不然他差點忘了進門之前母親的叮囑了。
他立馬照做,像個聽話的好孩子,哪怕隻是為了取悅他的母親。弘司深深地鞠了一躬,挺直腰背,雙手整齊地放在腿側,然後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收到母親的“信號”為止。
女人說了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弘司才意識到她是在用日語說“你好”。因為發音不標準,聽起來更像是“泥嚎”,有點好笑。
他直起身子,但頭依然低著,禮貌地回以問候,然後規規矩矩地等待著。
女人似乎因為一些事有些不高興。她不斷地回頭朝房間後麵某處用法語喊著什麼,聽起來像在唱歌一樣。弘司聽見她一直在重複著一個聽起來像是“taradoko-têr”的詞,盡管他並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會說英語嗎?”女人終於回過身,用英語問道。
弘司把頭垂得更低了。“會的,夫人。”他用英語回答。這麼說有些自大。母親一直要求他在學校好好學英語,因為那是他父親的母語。母親的英語很好,時不時會抽考弘司,絕對不允許他學不好。但是事實上,盡管弘司的閱讀沒什麼問題,能夠在網上查找並閱讀資料,但對自己的發音卻並不自信。他甚至強烈懷疑自己的口語除了能引起外國人發笑以外,並沒有別的用處。
不過當大使夫人再開口時,弘司發現她的英語竟然比班上的小茂還要差,他一個詞也沒聽懂!要知道,小茂的英語常常讓英語老師鬆場先生也感到絕望。
弘司求助地望向母親,而母親竟然也錯愕地望著他。她也沒聽懂。
這位夫人到底想幹嗎?她似乎是在等一個回答。但是他應該怎麼說?總不能說自己沒聽懂吧,太不禮貌了。
大使夫人再次轉頭朝身後喊了一聲“taradoko-têr”,聽起來有些生氣了。
弘司不知所措,隻好一直低著頭,感覺隨時都有汗水從手上滴落在地毯上。
這時,他的餘光注意到有人進了房間,於是稍稍把頭轉過去了一點。
是那個女孩,她就站在那裏。盡管弘司知道自己不應該,卻還是忍不住抬起了頭。
女孩用無可挑剔的日語對他說:“我母親感謝你找到並歸還了我的娃娃,然後她想知道,你是在哪裏找到它的。”
聽說母親叫來了那個修好娃娃並把它送回來的男孩,夏洛特忍不住躲在一旁偷聽。她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孩能做出這樣的事。
母親今天的心情很好,每當舉行招待會,她都會一下子振奮起來,也不再頭疼了。不過,現在她的好心情似乎受了影響。因為直到大門口的警衛通知她那對母子已經進來了,她才想起忘了通知翻譯。於是她快速穿過房子,跑到秘書麵前,一把拽起夏達爾小姐,命令她立即叫翻譯過來,並且表示自己不希望聽到“星期六早上東京交通繁忙,不能按時過來”之類的借口。
有人打開房門,母親聽到聲音嚇了一跳。“這就到了,”她喃喃地說著,“糟糕。”但她緊接著便挺直了身子,換上最好的笑容去了門廳。
夏洛特匆匆穿過黃廳,藏在另一扇門邊的壁櫥旁,以便能看一眼門廳裏的訪客。
這位太太她認得。夏洛特曾見到她提著洗衣籃穿過花園。她仿佛以前沒做過這活兒,還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在這兒幹活是為了躲避什麼人。這位太太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事實上,如果她不是老穿著那些寬鬆破舊的灰衣裳,稍微打扮一下,應該依然很漂亮。
母親用她所學不多的日語問候了兩位訪客,顯然他們一個詞也沒聽懂。不過沒關係,反正母親也不會說其他日語,也諒無法繼續交流了。
“翻譯在哪兒?”母親又一次回頭問站在門邊的夏達爾小姐,後者無奈地聳聳肩並舉起手中的電話,表示依然聯係不上翻譯和他的代理人。
夏洛特之前沒見過那個男孩。他看著應該和她差不多年紀,個子很矮。盡管一直保持著鞠躬的姿勢,夏洛特卻能從他身上感覺到一些執拗,就像是彈簧鋼的芯一樣。
母親又試著用英語和他們說話。盡管她會英語,法國口音卻很重,兩位訪客依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夏洛特內心十分掙紮。要是過去幫忙,媽媽就知道她在偷聽了,而這是被明令禁止的。但她又不能就這麼看著媽媽因為笨拙的外語水平而陷入尷尬。
終於,她放棄偷聽,走進門廳,翻譯了男孩的回答:他是在運出垃圾桶的那扇門旁邊的街上撿到娃娃的。
“誰教你的日語?”母親驚訝地問。
“由美子教我的。”夏洛特回答。這麼說不太準確,雖然由美子有很多優點,但是教學能力實在很一般。不過,這麼向母親解釋最方便。
母親聽了連連搖頭。“好吧,這可真……意外。”她清了清嗓子,“那你告訴他們,我……不,你……不,我們對這件事十分重視並且感到非常高興。嗯,是的,我們應該以某種方式表示感謝,雖然我也不確定該做些什麼。你問一下那個男孩,他想要什麼回報。”
“好。”夏洛特轉向男孩,“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眨了眨眼,“做什麼?”
“修好我的娃娃。”
他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夏洛特咬著下嘴唇,她不知道怎麼回答。“是我把它弄壞的。”她最終開口說道。
“這樣啊。”他點頭道,好像一點不驚訝。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房間?”
“好啊。”
“行,那你跟著我。”接著,夏洛特轉向母親,“我們談好了,一起玩就行了。我帶他去看看我的房間和我的東西。”
“這可不行!”母親睜大了眼睛,“我的意思是給他個小禮物之類的……”
“但是他不想要呀。”夏洛特說。她自己都為此刻的勇氣感到震驚。但這個男孩看起來確實不錯,說不定他們可以做朋友。
“那也不能是今天!今天有招待會……”
“那也是晚上的事,現在還早呢。”她知道,得盡快結束這場爭論。於是她動了動,並示意男孩跟上。男孩隨即跟著她走了。他的母親在身後喊他,問他要去哪裏。“她想給我看看她的房間。”他側過肩膀喊道。
走得越遠,弘司越不敢相信自己身處的竟然是一處居所。誰能拿這麼大的房子來住?這些數不清的大房間都要拿來幹嗎?這地方更像是一個藝術博物館,所有房間都填滿了昂貴而古老的東西。
“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問道。
“弘司。”他一邊回答一邊猶豫要不要跟她聊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他很想知道為什麼當時她會穿著睡衣站在雨裏。
“我叫夏——洛——特,”女孩說,“帶r和l的。你能念出來嗎?”
當他們踏上一段寬闊的樓梯台階時,他試了一下。“茶……露特。”他發出了聲音,卻引得她發笑。他再次嘗試,“茶……羅特?”
她停下腳步,張開嘴,向他示範如何發出“l”的音來:“舌尖抵在上牙後麵,你看到了嗎?”這是一張漂亮的嘴:十分精致,薄唇貝齒。
“我知道了!”他回應道。在學校的英語課上他學過這樣的發音,母親也會讓他練習。“夏……洛特。”嘴裏麵感覺很奇怪,不過顯然這次發對了音,因為她笑著點了點頭,繼續朝樓上走去。
“由美子跟我講過,”她邊走邊說道,“對日本人來說,r和l聽起來差不多。”
“由美子是誰?”他問。
“是我的保姆,人特別好,有時候會帶我出去看些東西。”她回答道。
“看什麼?”
“嗯,就是東京這座城市呀。我不能自己出門,老實說,我甚至都不怎麼認識日語字。”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達了樓梯的頂端,麵前長長的走廊向左右伸展,牆上掛著更多帶畫框的圖和厚厚的有花紋的地毯——確實像一座博物館。
“可是我媽媽一點都不喜歡。”夏洛特走向走廊右側,“她不喜歡我出門。按她的想法,我得一直待在屋子裏,要麼就是花園。”
“那肯定很無聊。”弘司表示道。
“沒錯。”夏洛特打開一扇門,“這就是我的房間。”
房間很大,架子和櫥櫃裏整齊地放著各式各樣的玩具:娃娃、毛絨玩具、蠟筆、書籍和模型車。房間的一角是一張巨大的四柱床,窗前寫字桌上放著一些練習本和文具。
看到這一切,弘司隨即就知道自己猜對了:這就是那個他偶爾會透過窗戶遙望到人影的房間。剛才穿過這所房子時,他就注意到他們正在朝這個方向移動。
“那是遊樂場。”夏洛特把他拉到窗前往外看,一個秋千和一個攀爬架立在樹下,“我們搬過來時本來還有一個沙坑,但媽媽把它清理掉了,因為我長大了,不能玩那個。”
弘司早就知道這個遊樂場,但並沒有表現出來。從他的窗前看不見那裏,他是上次秘密潛入使館時發現的,“你們的花園可真大。”
“我們之前在德裏有一所房子,那個花園更大。”夏洛特說,“不過不如這裏維護得好。可是那裏有猴子!你能想象嗎,有一次有隻猴子竟然從窗戶進到我的房間偷了作業本!”
“猴子?”弘司很驚訝。不過他不知道這個德裏在哪,好像是在印度?但無論如何,這個女孩差不多已經走遍了世界,這讓他有點嫉妒。“在這兒就不會有這種事兒發生了。”
“嗯,其實挺好笑的,它偷了我的數學作業本,沒什麼可遺憾的。”她笑著說。弘司喜歡看她笑。
“你上哪所學校?”他問道。她不會讀日語,上的不是普通學校。
這個問題讓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歎了口氣,“哪所學校都沒去。我有一位來自巴黎的家庭教師。我媽媽說這是為了讓我能夠學到和在國內一樣的東西。但我寧願能有些同學。”
弘司知道,她來自歐洲一個叫作法國的國家。他看過世界地圖,知道這個國家大致在哪裏,但很難想象那裏是什麼樣,住在那裏是什麼感覺。
接著他想起了自己班上的同學。因為他個子矮小,經常被他們欺負。“有同學也並不一定是好事。”
夏洛特說:“我在德裏念的是國際學校,在那裏我有一個好朋友,叫布蘭達。”她停頓了一下,弘司發覺她看起來有些傷心,“我們說好了要互相寫信,但她從來沒回過我的信。”
“太遺憾了。”他說。
她點點頭道:“我父親是駐外大使,每隔幾年就要搬到另一個國家,而我們必須和他一起去。我去過印度、剛果,很小的時候,我們還住過舊金山。你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
弘司聳了聳肩,“不知道,我甚至都沒見過他,隻知道他是個美國人。”
“從來沒見過?”
“沒有。”
“至少有他的照片吧?”
弘司點點頭,“家裏有。”
“有機會的話記得讓我看看。”她從書桌上拿起一張帶相框的照片,是她的全家福:她父親的頭發是淺棕色,稍微有些自然卷,笑容似乎帶著一絲譏諷。“這是在我們德裏的房子前拍的。”她指著背景,可以看到棕櫚樹和一些不知名的灰色的樹,樹枝纏繞在一起,“這裏是花園。可惜從照片裏看不到猴子。”
“相比這裏,你好像更喜歡德裏。”弘司說。
“我隻是不喜歡老是自己一個人待著。”她匆匆走到書架前,從一堆玩具裏拿出那個被弘司修理過的洋娃娃,“你是怎麼修好它的?它本來徹底壞掉了。”
弘司聳了聳肩膀說道:“我有一些工具,就拿來試了試。”
“真正的工具?”
“對。每次過生日,我想要的生日禮物都是工具,聖誕禮物也是。相比買東西,我更喜歡自己手工做。”不知何故,他不想告訴她主要是因為沒有錢。
夏洛特若有所思地看著娃娃。“真有趣,從前我一點都不喜歡洋娃娃,但現在我覺得這個娃娃很特別。從現在起,我就叫它瓦萊麗吧。”她重複了這個名字,就好像舌頭上有些細膩的、正在融化的東西一樣,“瓦萊麗。對,這就是它的名字。”
她又走到書架前,小心翼翼地把洋娃娃放回原本的位置上。
“可惜我父母今晚要舉行招待會,所以今天我們不能好好玩了。”她說道,“我也必須出席。我還得洗個澡,把頭發整理好什麼的。這些事太費時間了。”
“這樣啊……”弘司不知道招待會意味著什麼,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是有錢人的活動,“太可惜了。”
“不過你可以來看我啊,”她建議道,“隻要你願意,就可以過來和我一起玩兒,在外麵花園裏也行。”
弘司點頭答應,“好啊。”
“明天下午?三點鐘怎麼樣?”
“沒問題。”弘司回答。
“不管怎樣,今天過得還挺好。”傍晚,夏洛特對自己說。不算準備工作的話,招待會也是一件不錯的事。盡管長達數小時的梳頭、造型和似乎永無止境的試裝讓人煩躁,但招待會本身總是很棒的:每個人都穿著高雅,有禮貌地交談,坐在隆重裝飾過的餐桌旁,還有很多好吃的。
當一個十歲的女孩表現得像個真正的淑女時,客人們就會十分高興。注意到這點後,夏洛特總是暗暗發笑——好像這件事有多難一樣!其實隻要聰明一點兒就可以了,說很多“請”“謝謝”和“真有意思”;知道何時使用哪種餐具(很簡單:餐具的順序總是從外側向內側用的);不灑落任何食物。基本上就是這樣了。當然了,還得像成年人一樣安靜地長時間坐在椅子上——這實際上是最讓人筋疲力盡的部分。
夏洛特今晚表現得十分乖巧,因為她知道母親會因此很高興。她希望母親開心,這樣她也會好過一些。能得到一個新朋友完全歸功於母親,多虧她邀請弘司和他的母親。
她旁邊是一位年長的日本紳士,他很高興能夠用日語和她說話。原來他是日本的教育大臣。夏洛特對他說,她想去一所真正的學校上學,有同學的那種,而不是家庭教師的私人授課,但她別無選擇。
她的另一側是一位年輕的俄羅斯女士。她發現這位女士與現在叫作瓦萊麗的那個娃娃驚人地相似,不過她的名字不是瓦萊麗而是歐科薩娜。她不會說日語,隻會說英語,還說得不怎麼好。夏洛特求她教自己一些俄語單詞和短語,然後她發現自己挺喜歡這種語言。
“說不定爸爸之後會去俄羅斯任職,”她說,“這樣我就可以學俄語了。”
歐科薩娜笑了,“我想你肯定學得很快。”旁邊的教育大臣聽了頻頻點頭。
晚餐過後,人們移步到黃廳。房間被分割成了兩部分:男人們聚在其中一半,一邊吸煙,一邊喝著威士忌或者茴香酒;另一半則是女人們的,她們舒服地坐在一起,小口抿著利口酒閑聊。
夏洛特還不用上床睡覺:這是她和母親談的條件之一。如果她的舉止得體,那麼在這樣一個晚上,她可以想幾點睡就幾點睡。在熬夜這方麵她已經經驗豐富了。
唯一讓她有些不滿的是,大人們希望她留在女士區。可她覺得男人聊的東西更加有趣:他們更願意討論“社會發展”,盡管夏洛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聽著是件值得擔憂的事;再比如,他們會聊在某個地方舉辦過什麼盛大展覽的畫家。今晚他們聊的是一部美國作家邁克爾·克萊頓的小說,顯然這本書在日本的反響不佳。每個人都認為寫這樣的小說是不合適的。夏洛特不明白的是,既然不合適,為什麼人們還要談論?
她溜到沙龍中間的吧台,又要了一杯可樂。她發現隻要多喝點可樂,熬夜簡直輕而易舉。
父親就站在離吧台不遠處,同當晚的貴賓俄羅斯大使興奮地交談著什麼。米哈伊爾·安德烈耶維奇·葉戈洛夫的法語很流利,帶有迷人的俄羅斯口音,聽起來像音樂。他正在生動地給父親講述一個被他稱為“魔鬼之島”的島嶼。
聽起來太有意思了!夏洛特決定無視大人們的安排,跑到那邊去聽一聽。
母親一整天都沒說什麼,弘同感覺到她心裏有事。不難猜測,肯定與使館發生的事情有關。
晚飯的時候,母親終於開口了。她認為,他應該離那個女孩遠一點,因為這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他們是有錢人,應該遠離有錢人。
“為什麼?”弘司不解。
母親並沒有看向他。她盯著一處發呆,似乎是在回想什麼。弘司知道她回憶的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情。
“我們對他們來說一無是處,”最後母親苦澀地說道,“他們不在乎像我們這樣的人,他們不會也不需要考慮我們的感受。”
弘司思索了一下,又想起了那個女孩。夏——洛——特,他沒有發出聲音,卻在嘴裏練習了“r”和“l”的發音。
“我覺得她人挺好的啊。”弘司直接說道。
母親終於看向了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早晚會懂的,相信我。”
夏洛特一靠近,俄羅斯大使便中斷了他的故事,並且熱情洋溢地向她鞠了一躬,說道:“啊,有位年輕的女士走過來了!榮幸之至,夏洛特小姐!”
她挺喜歡他用俄語的大舌音來念自己名字裏那個“r”的發音。“希望我沒有打擾到您。”她禮貌地說。母親教過她,淑女應該這樣說話。
葉戈洛夫再次站直,大笑起來,“不,你不會打擾到我們,我們歡迎你還來不及呢!告訴我,你覺得日本怎麼樣?”
“挺好的。”她回答道。她其實想抱怨,除了使館周圍的幾條街和幾家百貨公司外,她幾乎沒見過日本,所以她沒什麼感覺。但在一個大家都禮貌得體的招待會上,這些話不能說出口。人們隻說些讓人愉快的話,這就是外交的藝術。因此她繼續說:“我們接著會參觀一個名叫‘’的博物館。我很期待,應該會很有意思。”
俄羅斯大使挑起了他濃密的眉毛,“是嗎?真好。我得承認,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博物館。”
“其實算不上博物館,”父親在旁解釋道,“是東京以北的一個神社,每月向遊客開放一次。其實所謂的‘島’隻是湖心一座小型建築,占地麵積非常小,還沒有一張桌子大。不過應該挺漂亮的,典型的日式風格。”
“知識永遠學不完啊!”葉戈洛夫感慨道,“我以為我把這兒的旅行指南研究透了。”
父親笑了,“您也用不著責怪自己。我相信就算是大多數日本人也從來沒聽說過這座神社。夏洛特的保姆來自這個地方,我們也是從她那裏聽說的,名字叫‘Seitou-Jinjiya.’”
“Jinjiya是神社,Seitou是神聖的島嶼,或者聖徒之島的意思。”夏洛特補充道。
“你看我說什麼來著。”葉戈洛夫慈祥地點點頭,“那裏有什麼值得看的嗎?”
“舊東西!”夏洛特脫口而出。下一秒,她卻屏住了呼吸。雖然興奮,但她本不該表現得如此無禮的。
“舊東西?你感興趣?”
“是的,特別感興趣!”
“這個神社裏有一些文物,據說是日本最古老的,比如開國皇帝的佩刀之類的。”父親笑道,“當然,人們總是會對這樣的斷言存疑。我反正是不知道這位第一任皇帝到底有多少把刀,但如果到現在還能留下很多的話,那他原本肯定有更多。”
俄國大使笑了起來,肚子在燕尾服下一顫一顫的。“沒錯,在俄羅斯也是這樣,有些聖人可能有二十根手指和一百顆牙齒。”他低頭看著夏洛特,“所以你想去看那把刀嗎?”
夏洛特點頭,“是的,和我的新朋友一起去。”
俄羅斯大使對她眨了眨眼,“你這麼快已經交到朋友了?他叫什麼啊?”
“弘司。”夏洛特隨口說道,“他母親在我們的洗衣房工作,他……撿到了我的洋娃娃。”
她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不過及時控製了自己——要成為淑女,自製力很重要。母親已經教過她了,要時刻控製自己的情緒,更重要的是,始終要仔細考慮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深夜,招待會結束之後,讓·阿諾德·瑪爾露——法國大使、榮譽軍團軍官兼幾本關於法國在世界上所扮演角色的書的作者——同他的妻子塞西爾·瑪爾露一同在浴室洗漱。他對妻子說道:“我們的女兒總能迅速又輕巧地學會一門外語,真讓我驚訝。你聽見她和日本教育大臣交談了嗎?直到告別的時候,教育大臣還為她會講日語而驚喜不已。”
妻子正用浸濕的化妝棉卸著臉頰上的妝,“夏洛特並不是在學習語言,語言對她來說就像吸入空氣一樣容易。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得來的這種天賦,肯定不是我遺傳的。”
大使在一旁梳頭。這個睡前活動毫無意義,但他養成了習慣。“好吧。也許沒那麼神秘,本來學習語言這件事對孩子來說就更容易,這是天性。隻不過親眼見到還是會驚訝。”他看了一會兒留在梳子上的頭發絲,有些不悅地把它們摘下來,扔進水槽下麵的小垃圾箱,“不過你聽到她跟葉戈洛夫說的話了嗎?她有了個朋友。”
“我倒是見證了她交到朋友的整個過程,你想知道嗎?”
“真的嗎,到底怎麼回事?”
妻子把化妝棉放到一旁,從紙巾盒中抽出一張紙巾。“今天早上的事,就是那個把她的洋娃娃送回來的男孩,是家政部一個雇員的兒子。”
“你不能放任夏洛特在這裏交到太要好的朋友。”大使拿起牙刷和牙膏,“我隨時都有可能被召回,之後怎麼辦?你也知道,當時在德裏一起玩的那個小女孩讓她多傷心,那個紅色卷發的英國小姑娘,她叫什麼來著?”
“布蘭達,”他的妻子說道,“布蘭達·吉拉姆。她來自蘇格蘭。”
“那個醫學教授的女兒?”
“沒錯。”
“我們不能再次強迫她與朋友分離。”大使將牙刷放在水龍頭下用溫水衝著。妻子從鏡子裏望著他問道:“你已經知道我們接著要去哪裏了嗎?”
“有可能是美洲,那邊目前有些職位,比如智利、阿根廷或者危地馬拉……”
“阿根廷!”妻子興奮道,“希望是阿根廷。”她年輕時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待過一年半。那段日子她學會了探戈,時常參加派對徹夜玩耍,每個月都會愛上一個新的熱情如火的少年……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無拘無束的時光,令她懷念至今。
“這要看伯納德什麼時候康複。”她的丈夫潑冷水道,“或者至少能夠重新工作。說不定他好不了了……”伯納德·博古是原本的法國駐日本大使,讓·阿諾德·瑪爾露隻是暫代他。博古得了癌症,在回巴黎接受治療之前,他明確宣布了自己將結束生命,或至少是結束在日本的職業生涯的打算。
“越早越好。”瑪爾露太太重新拿了一片化妝棉,將它浸泡在一種散發著難聞的化學氣味的液體中。這操作著實讓男人費解。“這就說不準了。他不想回來,一定是因為這裏的氣候,或者城市,或者隨時可能地震的風險——正常人怎麼受得了天天擔心這種事!”
3
第二天下午不到三點鐘,弘司就到了使館門口,但警衛拒絕讓他進去。
“可是我有個約會!”弘司抗議道。
“已經被取消了。”警衛指著他字跡潦草的記事本上的一處說道,“這兒寫了。”
“為什麼?”
“那我就不知道了,這些事上級也不會告訴我們。”他帶著歉意地看著弘司,“很遺憾。不過,你最好還是走吧。”
弘司望著麵前的男人、他身後的鐵門,以及再遠處垂在旗杆上一動不動的旗幟。天氣很熱,沒有風。顯然,他在這裏什麼也做不了。於是他幹巴巴地感謝了警衛,然後離開了。
他們不在乎我們這樣的人,他們不必也不會考慮我們的感受。
這絕對是誤會,肯定的!夏洛特邀請了他,三點鐘,就是今天。不管門口那個人怎麼說,這都是說好了的事!
你早晚有一天會懂的。
他本來有個約會。他不會讓任何事阻止他去赴約。
弘司繞著使館轉了一圈,溜到了柵欄上有缺口的那棵樹後麵。他取出上次留在樹上節孔中的繩索,從柵欄豁口處擠了過去,攀著繩子輕手輕腳地在院內著陸。接著,他選擇了與星期二同樣的路線。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人,就連必經的停車場裏也沒有車,可能因為今天是星期日。
垃圾桶旁通往屋內的門沒有鎖,弘司溜了進去。這個房間十分簡陋,不過有一扇門通往前一天他和夏洛特經過的那條裝飾著昂貴裱框油畫和厚厚地毯的走廊。他匆匆穿過走廊,爬上樓梯,敲響了她房間的門。
她立馬就開了門,“你總算來啦!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他們不讓我進來,”弘司回應道,“大門口那些人。”
“為什麼不讓你進?我特意跟他們交代過的。”
“那個警衛特意強調,說約會被取消了,然後就把我打發了。”
她眨了眨眼睛,“那你現在又是怎麼進來的?”
弘司猶豫著說道:“我有一條秘密通道。不然我怎麼把你的娃娃從垃圾桶裏拿出去?”
“原來如此!”她露出好奇而向往的神情,“帶我去看看!”
他們下樓去了花園,弘司帶她看了密道。借著垂下來的繩索,他們爬到了圍牆柵欄上。從那上麵望下去,隻能看到路旁的樹以及樹後人行道的一小部分,但夏洛特依然很激動。“我們現在能下去看看這座城市了。”
“那當然。”弘司開始思考他們能去哪兒轉一轉。這附近其實沒什麼特別有趣的地方,不過如果她願意的話,他可以帶她去看看他的學校。
然而夏洛特卻猶豫了。“嗯……還是下次再說吧。”說完,她就重新跳回牆內。
弘司暗自鬆了一口氣。比起城市裏的各處,他其實更喜歡這個花園。
他們往回走的時候,夏洛特指著弘司和母親住的那棟樓問道:“你住在那兒,是不是?”
“是的。”弘司答道。
她舉起纖細白皙的胳膊,又朝邊上偏移了一點,食指正好對準弘司床上方的那扇窗戶,“就是從那裏,你看到我站在雨中的。”
他驚訝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夏洛特俏皮地答道。她把胳膊環在胸前,看起來仿佛有點冷似的,接著說道:“我有的時候會做點兒瘋狂的事,單純因為有趣,我也管不住自己。還有的時候,完全正常的事情我都沒勇氣去做了。”
“什麼是正常的事?”
她聳了聳肩。在弘司看來,這一瞬間,她看上去有點像一隻翅膀受傷的小鳥。很小的時候,他撿到過一隻受傷的小鳥,但是母親不允許他帶回家。
“就是正常的事情。”她說,“比如給人打電話,出門,或者穿特定的衣服什麼的。”
“穿上特定的衣服之後會怎麼樣?”弘司好奇地問。
“不會怎麼樣。”夏洛特說道。
弘司拿不準自己是否理解了她的意思。其實他並沒有懂,不過這不重要。
“有什麼你不敢做的事嗎?”夏洛特問道。
弘司想了一下,“學校有一群大孩子經常欺負我。但我不夠強壯,無力反擊,根本就沒有反抗的可能。而且就算告訴老師,老師也不相信你。”
能和別人說這件事的感覺真好,即便這並不能改變什麼。他母親不想聽,也不同意他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而去學空手道,因為他們負擔不起。
夏洛特說道:“這沒什麼,換作我的話,我也會跟你一樣。”
下一瞬間,她似乎忘記了這個話題。“快來,”她跑了起來,“我們去蕩秋千!”
弘司跟在後麵,與她同時跑到了秋千旁。他們能夠獨享一整個遊樂場!他在此前從未經曆過,甚至想都不敢想,這太奢侈了。在幼兒園時,他得和許多孩子共享一個遊樂場。他其實從來沒有好好蕩過一次秋千,因為每次剛開始,他就會被一個更高更壯的孩子趕下去。而僅僅因為他是一群孩子裏年紀最大的,即便個子矮小,還是會被幼兒園老師要求謙讓,照顧其他小孩。
有錢可真好啊!
他在秋千上前後擺動,享受著越來越高的搖擺,感受回落瞬間的失重,下一刻再被慣性更重地壓在座位上……蕩到最高點時,他鬆開了手,從座位上飛出去,飛向空中。這感覺簡直太好了!
“太厲害了!”夏洛特喊道。
但是當弘司再次從草坪上爬起來時,他看到夏洛特的母親穿過草坪朝他們走來,姿勢、表情甚至走路的方式都表明他們倆有大麻煩了。於是弘司隻能站在原地,等待著。
大使夫人卻壓根兒沒有看他一眼。她朝坐在秋千上正低頭回避她的女兒走去,厲聲對她說了些什麼。弘司沒聽懂,但他知道,夏洛特的母親十分生氣。
當她的母親終於不再罵她之後,夏洛特從秋千上下來,垂頭喪氣地走向弘司,“她說你必須得走了。”
“啊,”弘司失望地說,盡管這在他的意料之中,“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她跟著他往外走了幾步,直到一名警衛出現,抓住弘司的手臂把他帶走。一路上,他被問了好幾次到底是怎麼進來的,但弘司沒有回答。他緊閉嘴,沉默著任由自己被帶走。走到門口時,大門剛剛敞開,一輛貨車即將駛入。趁著警衛分神的工夫,弘司掙脫開他的手,跑掉了。
當天傍晚,弘司的母親當然聽說了這件事,責罵了他。她也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進到使館的,畢竟他明知道這是被禁止的。不過弘司也沒有告訴他。
母親繼續對他撒氣,“要是我因為這事丟了工作,我們就得搬家,責任全在你。”
弘司的頭垂得更低了,從背後幾乎看不見他的脖子,“你怎麼會因為這事丟了工作呢?”
“他們是有錢人,而我們是窮人。你懂嗎?最好就是離他們遠遠的。”
“為什麼會這樣?”
“你說什麼?”
“為什麼世界上會有富人和窮人?”
母親抬起雙手,說道:“你竟然還問問題!反正自古以來一直都是這樣,有人賺了很多錢就成了有錢人,而其他人就是窮人。”
“這樣不公平啊。”
“抱怨並不會改變任何事。”
第二天弘司自然沒有再去使館。
夏洛特幾乎不知道該怎麼麵對盛怒的母親。母親甚至都不允許她說話,因為她又開始頭疼了,在房子的某一處躺著。夏洛特別無選擇,隻好回到自己的房間,發泄般地把置物架上的東西掃到地上,直到玩具散落到地板各處為止。
這麼做之後,她感覺心情稍微好了點。過了一會兒,她開始重新整理地上的玩具,將每個洋娃娃和毛絨玩具放回原處,撿起從盒子裏掉出來散了一地的所有小棋子、骰子和卡片。她沒有辦法忍受東西亂放,如果沒有恢複原狀,或許她會更加生氣。
收拾妥當之後,她坐在窗邊朝外望去,暗自下定決心,下一次在父母的招待會上她不會再扮演舉止得體的淑女了,以此作為對母親的懲罰。她本來就不該任由大人擺布!下一次她會拒絕和反抗,她甚至不會讓理發師靠近,不梳頭、不洗臉,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任憑母親威逼利誘也不會挪一步,反正等到客人們到樓下了,母親就不得不下樓去招待,沒空管她了。
夏洛特歎了口氣。她自己心裏也清楚,當客人在客廳裏享用晚餐的時候躲進房間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何況這也算不上什麼好主意,說不定她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向母親示威。
一陣奇怪的響聲引起了夏洛特的注意,好像有人在敲她的門。然而當她打開門時,門外並沒有人,更別提弘司了。
弘司!這讓她突然有了新的主意—— 一個會讓人停下來屏住呼吸,並仔細考慮是否真的想這樣做的主意。當她再次呼吸時,她做了決定。
她急忙走進花園,來到弘司向她展示欄杆豁口的地方。繩子還在。她抓著繩子往上爬,從豁口處擠了過去,然後順著樹和牆之間的縫隙爬下去,這並不難。現在,她在外麵了!太棒了!她想歡呼一聲,但還是努力保持安靜。
胡同裏一個人也沒有。她走去了弘司住的公寓樓,卻停在樓下的門鈴前不知所措,因為所有的門鈴上都是用日語寫的名字。現在該怎麼辦?
她想著是不是可以把所有的門鈴都按一遍,大不了再給他們道歉說自己按錯了,反正說不定大多數人都沒在家。
這時候她聽到了公寓大門後有些響聲,門被推開了,開門的竟然就是弘司!
“我剛才看見你了。”弘司解釋說。
夏洛特盯著他,他似乎比之前長高了點。“我想著我也可以過來找你玩,如果你方便的話。”
“當然方便。”弘司說著,又把門開大了一些,“進來吧。”
他們上了樓梯。樓道裏很暗,出奇地狹窄。原來真正的日式住宅是這樣的。
他們接下來進到的公寓同樣很小,甚至不比夏洛特自己的房間大多少。透過公寓裏一扇半開著的推拉門,夏洛特瞄到了一個小房間,房間的地麵鋪著一層薄薄的床墊,一側的壁櫥上堆滿了箱子啊被子啊之類的東西,一直頂到天花板。他們身處起居室前半部分。一張需要跪坐的日式矮桌、一台電視和一個小小的烹飪台占據了整個空間。接著是一扇黑木框覆著白紙的屏風作為隔斷,這後麵就是屬於弘司的小天地了:牆上貼著電影海報,海報下麵是狹窄的書架,上麵放著幾個盒子,其中一個敞開著,裏麵是做手工用的工具和材料,窗台上放著個物件,看著像是一台被拆開的收音機。
“我想試試看修好它,”弘司解釋說,“不過並不簡單,缺少了一些關鍵的零件。”
夏洛特環顧四周。窗戶對麵的牆上靠著一個架子,底部的隔斷裏有一張卷起的床墊,上麵是同樣折疊好的羽絨被。“你每天早上都得把床這樣收起來嗎?”她問道。
“是的。”對弘司而言,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這樣白天能有更多活動空間。上學時我偶爾不會收拾床鋪,不過現在是假期,我常常待在家,所以每天都會收起來。”
“你們能放多久的假?”
“到八月末為止。我記得是二十四號開學,反正是個星期二。”
夏洛特輕輕拂過一些家具,感受著不同的觸感,“那你假期都幹什麼?”
“也沒什麼特別的,做手工,看書,發呆。”弘司歎了口氣,“我母親有時會罵我,因為我不想和其他人一樣參加學校的社團。我真的不感興趣。”
“社團?那是什麼?”
“嗯,一些人聚在一起活動,足球啊,籃球啊,空手道啊之類的。還有些人會一起補習功課。”
“那你在學校裏成績好嗎?”
弘司聳聳肩,“一般。”
“你都看什麼書?”
“大多數是一些科技類的書,介紹東西如何運轉之類的。這些書我都是從書店裏借來的。”
這時候,夏洛特才注意到弘司貼在牆上的電影海報有個共同點:每一張都有一個機器人。其中一張是《星球大戰》裏的金色機器人;另一幅畫中,一個小機器站在高高的懸崖上,一道閃電從陰雲密布的天上擊中了它。
“你喜歡研究各種東西的運轉方式,對吧?”夏洛特問。
“是的。”弘司指著那張星戰海報,“你知道它嗎?”
“當然了,這是C-3PO。”她是從布蘭達那聽說的。當時布蘭達在家看了電影,給她細細講過整個故事。
“沒錯,第三代禮儀機器人。但是事實上它隻是一個化了特型妝效的演員。”弘司又介紹起另一張海報,“這是‘五號’,比C-3PO更有意思。它不是人扮演的,原本是軍用機器人,但自從被閃電擊中之後,它就開始熱愛和平了,這就是他們追捕它的原因。它能做很多厲害的事,比如一分鐘之內看完一本書,就像這樣——”弘司邊說邊快速翻動書頁,“就能把書裏所有的內容記下來了。”
“大人們不讓我看這些電影,”夏洛特說,“我媽媽說我還太小了。”
“我還是去電影院看的呢,”弘司說,“我英語拿了好成績的時候,媽媽偶爾就會帶我去品川區對麵的那個放英文原聲電影的電影院,特別有意思。”
他蹲在書架前,在一摞書本紙張中翻找一陣,把一本商品宣傳冊舉到她眼前,上麵除了彩色的日語字符,還印著一個笨拙的玩具機器人,頭部是半球形的,兩條機械手臂很粗。
“我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多功能機器人,它會提東西、倒飲料之類的。不過要五萬日元,我買不起。”
“那你想用它來做什麼?”夏洛特好奇道。
“我當然想改造它,讓它有更多功能,能做更多事,成為一個真正的機械仆人。”
這個想法顯然令他著迷,夏洛特卻覺得奇怪,不過男孩子都挺奇怪的。“你可以給我弄點喝的東西,”她說,“當一位女士拜訪你的時候,你就該這麼做。”
“好的!”弘司說著,急忙跑去冰箱拿了一罐可樂遞給夏洛特,“請。”
夏洛特其實並不口渴,也不是很喜歡喝可樂,不過現在她沒辦法拒絕了。她接過來小小地抿了一口,環視屋子。這兒的一切都好小!屋子裏還有另一扇推拉門,不知道通往哪裏,可能是浴室。
“我們可以商量一個暗號。”她建議道。
“什麼暗號?”
“好讓你知道我媽媽不在家。她有時候下午會出去。”
“你父親呢?”
“他老是在工作。就算知道你來了,我覺得他也不會怎麼在意。”夏洛特走到窗前,“你能看到我房間的窗戶吧?有黃色窗簾的那扇。要是一切安全,我就把你修理過的娃娃放到窗前。”
“好的。”弘司應聲道。
她將還剩了大半罐的可樂還給他,“我現在得走了,得在沒人發現我溜出來之前趕回去。”
兩天後,夏洛特的母親問她想不想和自己去市區逛街,吃個冰激淩什麼的。“你也該買條夏天穿的裙子了。”
“那我們會去博物館嗎?”夏洛特問。
母親翻了個白眼,“不會,絕對不去。我們要去一座新開張的購物中心。”
“那我不想去。”
過了一會兒,夏洛特從頂層的一扇窗戶望著母親與秘書夏達爾小姐以及一名翻譯一起進了車裏,出了大門。等到車消失在視野,她立馬轉身跑回房間,把瓦萊麗放在窗前。
不到一刻鐘,弘司就過來了。
“我想到了個主意。”他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深色的、看上去很沉的金屬。竟然是一塊磁鐵,磁力很強,可以隔著夏洛特寫字台的桌板吸住桌上的長尾夾。“我今天在一本書裏讀到,人的血液中含有鐵元素。你知道嗎?是因為一種叫血紅蛋白的東西。因為含鐵,所以血液才是紅的。”
“真的嗎?”夏洛特驚訝地看著雙手,“有鐵?”
“是的,當然量很少,不然這塊磁鐵就該吸到你身上了。不過我覺得要是把磁鐵放在血管上,大概能阻礙血紅蛋白流動。”他將左臂搭在寫字台上,手腕內側朝上,以便看清靜脈血管,接著把磁鐵放了上去,“過一會兒血管應該就會變暗。”
夏洛特聽著覺得很怪,但又說不出的感興趣。於是他們等待著,視線停在他的手臂上。弘司不時抬起磁鐵,看看下麵的血管。
“也可能因為我皮膚太黑了。”過了一會兒,弘司說道。
夏洛特並不覺得,起碼她在德裏的同學皮膚更黑。不過確實她要比他白一些。她抬起小臂,也放在寫字台上,“用我的試試。”
磁鐵貼在手腕皮膚上,感覺沉重而冰涼。她想象著血紅蛋白正在皮膚下麵積聚,那畫麵更奇怪了。不過,小臂上看不出任何變化。
“會不會有害健康啊?”夏洛特問,“比如暈倒之類的。”
“你要是暈了,我會托住你。”弘司說。
他們又等了一會兒,漸漸覺得有些無聊了。
“說不定就是因為這裏的血液太少了。”夏洛特開始思考身體哪個位置的皮膚更薄並且血液更多。
她跳了起來,跑去拉開衣櫃門,站在裏麵的穿衣鏡前。“脖子!脖子上有主動脈。就是這兒,看到了嗎?”她仰起頭,露出脖子側麵,“把磁鐵放在這兒!”
弘司走過去,把磁鐵貼在她的頸動脈上。接下來兩人靜靜觀察。他們站了很久,至少在她看來簡直有幾個小時。
“根本行不通。”夏洛特最後總結道。
他點點頭將磁鐵拿開,放回口袋,“你說得對。看來書裏說的東西也不能全信。”
“走,我們去蕩秋千吧。”夏洛特說。
過了差不多三天,洋娃娃才再次出現在夏洛特的窗台上。弘司放下還沒修好的收音機,跑出了門。
夏洛特手裏拿了兩個大手電筒迎接他。她想去地下室探險,想知道在那裏能發現什麼,但又不敢一個人去。她的好奇心感染了弘司。於是,兩人沿著樓梯間下到通向地下室的鐵門前。
裏麵很冷,尤其是有室外的酷暑做對比。他們發現的第一樣東西是一台暖氣,旁邊一扇鋼門連著一個房間,幾乎被一個巨大的油箱占滿了。接下來的幾間放著一些舊的打字機、計算器和裝了很多表格的盒子。然後,他們來到一個較大的房間,裏麵全是放滿了文件的金屬架子。
“哎呀,全是舊文件!我不喜歡這東西。”夏洛特搖搖頭,“來,我們接著走走。”
弘司不懂為什麼舊文件這麼惹人煩。不過他對這東西也沒興趣,於是便跟著她繼續走。
最後他們找到了一個藏著很多奇怪東西的儲藏室:奇怪的落地燈,落滿塵土的家具,花園用的小矮人雕塑,布料包裹、連著電線的加熱板,一些裝裱好的城堡、冰山和輪船的照片,裝滿枯萎花莖的花瓶,生鏽的鋸子,缺了一個輪子的三輪車……
“快看這個!”夏洛特舉起一個密封的玻璃瓶,瓶子裏有一條死去的蛇,在黃色的液體中縮成一團。
弘司這邊發現了更棒的東西:一個大型的金屬套件工具箱。“不可思議。”他呼了一口氣,打開蓋子,裏麵有穿了孔的鋼條、軸承、輪子、齒輪和底板。一個小盒子裏裝著數百個螺栓和螺母,另外三個盒子裝有發動機和電線。“這些東西差不多能做出一個機器人了!”
他把工具箱放在地板上,跪在它前麵,開始組裝起來。他隻是隨手拚一拚,為了看到齒輪齧合和軸承的轉動。
夏洛特蹲在他身邊,拿起一個大齒輪,皺了皺眉,又放回去。她伸手拿起另一個零件,一個有很多螺孔的底板,但又馬上放下了。
她說:“你不應該玩兒這個。”
弘司抬頭望著她,“為什麼?”
“這個工具箱的主人,一個男孩,他自殺了。”
“真的嗎?”
“他愛上了一個並不喜歡他的女孩。他威脅女孩說,如果兩人不能在一起,他就會自殺。即便這樣,女孩還是拒絕了他。於是男孩決定從女孩住的房子屋頂跳下去,讓她透過窗戶就能看到他摔在人行道上。”夏洛特毫無情緒地講著,“他是這麼想的,最後也這麼做了。”
弘司陶醉地看著箱子裏漂亮的零件,不知道怎麼辦。故事挺嚇人,但要放棄這個工具箱又讓他難過。
“要是我愛上了什麼人,我才不會自殺呢。”他說道。
“那要是她不愛你呢?”夏洛特問。
弘司搖了搖頭,“那我就堅持一直追求,直到她改變心意為止。”
晚餐時,弘司向母親打聽那個曾經住在大使館、後來在一個女孩家門外自殺的男孩。不過,他既沒有透露任何關於工具箱的事,也沒有提男孩摔在了女孩房間下方正對著的人行道上。
母親驚訝地望著他,“你從哪裏聽來的?”
“有人跟我說的。”弘司回答。
母親伸手將米飯和泡菜盛在碗裏,“確實有這麼一回事,是園丁的兒子。但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時候我還沒來這兒呢,是一位老廚師告訴我的。”她把碗放在桌上,接著說道,“他想對同班的一個女孩惡作劇,在她的窗前用繩子掛上什麼東西嚇唬她,結果不小心掉下去了。”她嚴厲地看著弘司,“你也要吸取教訓,別搞惡作劇。”
再一次見到夏洛特的時候,弘司向她質問了這件事。哪怕她住在一所帶花園的大房子裏,也並不代表她就可以隨意編造故事來戲弄他。
他十分生氣。
她沉默地聽著他的指責,等他說完,她辯駁道:“我沒撒謊。你母親根本不知道實情。”
“那你就知道了?我該信你的對嗎?”弘司反擊道,“你才來這裏幾個月,而我母親已經在這兒工作很久了,久到和我的年齡一樣!”
夏洛特沒理他,隻是低頭看著地麵。
他們就站在弘司第一次看見夏洛特的那塊草坪上。她把娃娃放到窗前,之後一直在等他。天氣很熱,灌溉花園的水管早晨被園丁用過後就卷起來放在地上。鳥兒穿梭在灌木叢中尋找食物,樹葉沙沙作響。遠處依稀傳來車輛轟鳴的嗡嗡聲。電話鈴響起,聲音從一扇打開的窗戶裏傳出來。
夏洛特問弘司:“要是我跟你說一個秘密,你能保證不說出去嗎?”
弘司看向她,她今天把頭發紮成了馬尾辮。他發現自己沒辦法一直生她的氣。
“你說。”他說道。
她坐在草地上,等著弘司也坐下來。
“我有一個天賦,”她認真地說,“我曾經以為所有人都能做到,但是現在我發現我可能是唯一的一個。”
弘司皺起了眉頭,現在她又要開始編另一個故事了嗎?“天賦?什麼天賦?”
“每次我觸摸一件東西,我就知道它們曾經發生過什麼。我知道它們的年頭,它們屬於誰以及物主都是什麼樣的人,經曆過什麼,害怕什麼,等。”說著,她把手覆到了草坪上,“這草很新,它不屬於任何人,沒有記憶。但是如果我觸摸花園的水管,像這樣,”她向前挪了一點,伸出手放在盤繞的軟管上,“那麼我會感覺到園丁。我能感覺到他擔心他妻子,她生病了,但醫生診斷不出病因。”
弘司思索了一下。他回憶了自己讀過的所有書——圖書管理員總是說,這些書對他這個年紀來說太難了。他試圖理解這種天賦背後的原理。但就他所知,這是不可能的。他從未聽說過物件會存儲人們的思想。
於是他說道:“我不信。”
“當我摸到那個工具箱裏的零件時,我就感受到了那個男孩的想法,知道他為什麼會自殺。這些想法圍繞著整個盒子,好像在發光一樣,因為他曾經頻繁地使用這個工具箱。”夏洛特解釋道,“當我把修好的玩偶拿回去時,我感受到了你那個時候在觀察雨中的我,以及之後你老是會望著我。所以我才知道你住在哪裏。”
“我覺得,你就是看見過我坐在窗前才知道的。”
“不,我沒有。”她難過地搖了搖頭,“這件事我從來沒和人說起過。我母親總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我這麼喜歡去博物館。其實我隻喜歡那些允許觸摸展品的博物館。”她抬起頭,突然眼睛發亮,“摸到非常古老的事物時,我感覺就像是每秒讀一千本書。有時會一下子感覺到數百人,對他們過去的生活、恐懼和夢想逐一了解……”
弘司半信半疑地盯著她,“我還是覺得不可信。”
兩人沉默了片刻。弘司不知道現在應該怎麼辦,夏洛特說不定覺得被冒犯到了。但是他又不能說相信她,這個謊言會帶來麻煩。
“我有辦法了!”夏洛特突然看向弘司說道,“下次,給我帶些屬於你父親的東西吧!”
4
一件屬於他父親的東西?這其實並不簡單。
離開前,夏洛特具體解釋了她需要的東西:與他父親有長時間接觸的——“最好是眼鏡之類的。”她說道。
“可我父親不戴眼鏡。”弘司說。
“那或者手表、衣服,再不就是他每天都會坐的椅子。”
在日本,人們基本不會坐椅子,這是西方的習慣,他們都坐在地上。他的母親應該也沒有他父親的衣服,至少現在已經沒有了。至於手表,母親的確保留著一塊表,聲稱這是他父親準備的禮物,要等弘司畢業後再送給他,所以,他父親自己並沒有戴過這隻手表。
他倒是有些照片,不過可能也不太合適。照片上確實拍的是他父親,但父親本人是否碰過這些照片卻不好說。
弘司無奈地看著其中一張,是他父親年輕時的樣子。背景可以看到用平假名寫的路牌,因此一定是在日本拍的。父親的臉窄而精致,看上去很帥。弘司最喜歡他濃密的深金色卷發,遺憾的是,弘司並沒有遺傳到。
還有照片上父親的笑容。有時候,弘司覺得父親拍這張照片時一定很開心;但有時又覺得笑容裏透著哀傷。這就是弘司老是翻來覆去看這張照片的原因,這個笑容讓他感覺很奇怪。
母親很少提起父親,僅僅是在弘司小的時候給他講過幾件事,從那以後這個話題在母親那裏就相當於結束了。弘司隻知道父親從美國來到東京學習,和母親在這裏相識。她曾經和他一起去了美國,但是她不喜歡那兒。後來,父親突然間病得很重,他的家人卻讓母親離開。於是母親便懷著弘司回到了日本,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父親、聽聞過他父親的任何消息。
每次想到這裏,弘司便有些難過。他記得小時候,自己時常會想象父親是個忙著拯救世界的大人物,也許是美國總統的顧問,又或者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在想象中,父親會在某一天回來,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這就是我兒子啊。然後所有事都會好起來。
他突然想到個主意,把照片放到一邊,竄到窗戶下的架子前。架子下部的隔層放著一個錫製盒子,裏麵裝著他的私人珍藏:跟夏洛特講過的那部機器人電影的電影票;一隻小時候撿到的白手套——它當時被扔在長凳的靠背上,仿佛戴著它的人突然間變成了煙霧憑空消失了,這種想象讓弘司深深著迷,於是他便把它留了下來;一本印著《宇宙的巨人》主角希曼和反派骷髏怪的筆記本,那是他用第一筆零花錢買的,但是卻不知道該寫什麼,從此就一直放在盒子裏;一隻藍色的塑料小狗;他和母親在某個已經記不得名字的海灘上撿到的貝殼;還有一把屬於他父親的便攜小折刀。
這是一把紅色外殼的多功能折疊刀,上麵刻著白色十字的徽章。它可以展開成十一種不同的工具,比如小刀、螺絲起子、開瓶器、剪刀等。弘司小時候曾在玩耍時因為刀片突然合攏,被深深割傷了手指。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碰過這把刀,差不多已經忘了它。
但這把刀是他父親留下的,父親曾經長年把它帶在身上——至少母親是這麼跟弘司說的。
弘司猶豫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希望從夏洛特那得知有關父親的任何事情,即便隻是她編出來的謊言。說不定她會對他說些他父親的壞話,而他可能不樂意聽。
他得好好想想。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他一直沒看到洋娃娃。等到它終於再次現身的時候,弘司隻稍稍猶豫了片刻,便抓起小折刀塞進了口袋,跑出門去。
“你帶了東西過來嗎?”夏洛特一見到他就立馬問道,看到弘司點頭,她便說道,“那拿出來吧。”
之後他們一起出了屋走去花園。“我還以為我媽媽再也不會出門了呢。”穿過草地時,夏洛特解釋道,“她平時總會去見她的朋友,好像是意大利大使的妻子,但那個朋友最近沒在東京。不過今天她得去趟理發店,估計至少要花三個小時吧。”
“我們為什麼要到花園來?”弘司不解。
“在自然環境中感受的效果會更好些。”夏洛特解釋說。她越過草坪的邊緣,鑽進一個茂密的灌木叢中。
樹木間充斥著灌木叢。身處其中,看不到外麵的建築物,皮膚和衣服也容易被劃破。不過夏洛特卻似乎輕車熟路。她走到一小塊空地,坐下來,朝弘司伸出手,“好了,把東西給我吧。”
弘司掏出小折刀,將信將疑地放在夏洛特手中。她握住小折刀,閉上雙眼,接著微微一笑,“你當時真是被嚇了一跳吧。”
“什麼?”弘司不解。
“這把小折刀突然合攏的時候。”
弘司驚訝得倒吸了一口氣。她是怎麼知道的?這件事他沒和任何人講過,包括他母親!
夏洛特沉默了一會兒,但仍然閉著眼睛,緊緊握著小刀。“你父親來自得克薩斯州,”她終於又接著說道,“他來自一個富裕的家庭,非常富裕。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夠留在家族公司,但他不感興趣。他是個日本迷,收集了一切關於日本的東西。之後,盡管家人反對,他還是來了日本,並在這裏學習。”
弘司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他腦子一片空白。
她繼續說:“他一開始住在學生宿舍,不過他並不喜歡,因為那裏全是外國人,美國人最多。於是他開始在市區尋找能出租給學生的房子。他找到了一處,但不太滿意,房東是一對夫婦,那裏采光很差,布置也不怎麼樣。但是當他想回絕的那一刻,一個女孩走了進來,他對她一見鐘情。所以最後他還是租下了那個地方。”
“那個女孩是誰?”弘司好奇地問道。
“就是你的母親。”
“噢!”
“突如其來的愛情占據了他的心,讓他無心繼續學習。他去了你母親工作的旅行社,在那裏假裝碰巧遇見她,但其實,他悄悄跟蹤了她。”
弘司不由得笑了。他想到了父親的那張照片,並想象著他穿梭在東京的街道和小巷中。以他的形象簡直太顯眼了!
“他在想如何才能和你母親說上話。她很害羞,但英語說得很好。終於,他想到了個辦法:讓她幫忙輔導日語並糾正他的發音。這很困難,因為她必須先征求父母的同意。之後他們就開始坐在客廳裏上課。”夏洛特停頓了一下,咯咯地笑了起來。
“怎麼了?”
“你父親很機靈。幾周之後,你的外祖父母就允許他們單獨待著了。你父親讓她輔導一堂課上的句子,例如‘我愛你’和‘你很漂亮’等,這些內容其實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夏洛特笑得更厲害了,“他請大學裏的人幫忙寫下那些句子,並偽造了一份看起來像模像樣的課程材料。他故意發錯音,所以你的母親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糾正他。她臉都紅了,不過還是堅持糾正他……”夏洛特頓了一下,不再發出笑聲,笑意卻仍在臉上,“最後,他們接吻了。”
弘司有些不自在地看著她。他覺得親吻令人惡心,但他在學校聽說,女孩都喜歡這些東西。他想到很快會見到外公外婆,被他們親吻,他就覺得很難受。不過早晚有一天,他還是不得不吻一個女孩,不然他就沒法結婚了。
“他想和你的母親結婚,但沒得到父母的同意他不敢這麼做。於是他想帶你母親去美國,說了三次之後,你母親終於同意了。然而你父親不太開心,他十分擔心家人會反對。”說完,夏洛特睜開了眼,把小折刀還給弘司。
“然後呢?”弘司追問。
“沒有然後了,那之後他就不再帶著這把小刀了。”
弘司把小刀塞回口袋,“我對父親的了解很少,我不知道他來自一個富裕家庭。實際上,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他肯定還活著。”夏洛特說。
“你這麼覺得嗎?”
“當然,”她說著,站了起來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要是他過世了,那你應該會繼承一些東西。”
這天晚上,母親下班回家的時候腰酸背疼,不得不先躺下來休息。“今天我們洗了兩間大廳裏的窗簾,又把新的掛上去,簡直累死人了。”
“要我幫你拿止痛片嗎?”弘司提議道。
“沒事,不用。”她用一隻手拍了拍身旁的蒲團,“你過來陪我坐一會兒就好,來跟我說說你今天做什麼了。”
弘司有些不情願地走過去,“我要是跟你講些科學技術什麼的,你肯定沒興趣。”
母親扯了一下嘴角,卻沒笑出來,“我就是想讓你幫我分散一下注意力。”
他想了一下,摸到還揣在口袋裏的小折刀,於是坐下來,拿出小刀放在母親的麵前,“這確實是我父親的嗎?”
母親疲憊地抬頭看了一眼,“你把它拿出來了啊。”
“是你之前給我的。”
“啊,是的。”她又躺了回去,發出一聲呻吟,“沒錯,是你父親的。”
“那後來怎麼留在了這兒?”
“當時我們飛往美國的時候,他落下了一條褲子忘記打包帶走,小刀就在褲子口袋裏。你外公外婆沒動我們的東西,我回來時發現了它。”她望著天花板,語氣難過,臉上卻帶著一絲笑容,“約翰當時很生氣,他以為自己在出租車上把小刀弄丟了。”
“跟我講講他吧。”弘司央求道。他把小折刀放回口袋——這東西很實用,有些功能能派上大用場,比如擰螺絲。
“沒什麼好講的。就那麼些事,你已經知道了啊。再說,我們剛才不是說好你來給我講的嗎?”
“不不,這是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弘司說。
他的母親難受地動了動肩膀,左右微微轉著脖子,“每次我不舒服的時候,內山醫生都在度假。”
“你愛他嗎?”
她歎了口氣,看向弘司,“你父親嗎?當然,我非常愛他。我那時候年輕又天真,而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她頓了一下,眨了眨眼,眼睛閃閃發亮。
接著她開始給弘司講述:有一天她回到家,碰見他正站在她父母的客廳裏;她從窗戶偷偷看他來來去去的身影;她不敢跟他說話,因為擔心自己的英語不好,或者聽不懂他說的日語;之後不久,他碰巧出現在她當時工作的旅行社,而他們正在做澳大利亞的業務……
不過她沒給弘司講他們第一次的吻。
母親不說話了,弘司卻分明感覺到她在歎氣。長久的停頓後,她終於開口道:“他特別想帶我去美國見他的父母。我其實並不想去,但他說服了我。他是那種讓人沒辦法拒絕的人,起碼我做不到,所以最後我們還是飛去了美國。”
她的語氣卻聽起來仿佛在講述一場處決。
“美國的一切都讓我感到陌生。街道好像沒有盡頭,土地很多。還有裏克府,也就是你父親家的房子——應該說那是個莊園。他們非常富有,住在一座有一百多個房間,有仆人,還有遊泳池的建築裏;地下車庫停著十幾輛汽車,還有馬匹、保齡球館和自己的家庭影院…… 一開始,這一切讓我不知所措。”
弘司試著通過母親的敘述來想象——這麼對比的話,甚至法國大使館都要小得多了。
“他的家人非常友好地迎接了我們,至少一開始看起來是這樣。在那之前,除了你父親,我不認識任何美國人。我不知道他們其實對每個人都很友好。實際上,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完全不讚同我們交往。約翰的祖父參加過對日戰爭。有一天我單獨碰見了他,他跟我說他討厭日本人,家裏所有人都不同意約翰和我之間的婚姻。如果約翰堅持要娶我,那麼他將被剝奪繼承權,而他自己並沒有什麼謀生手段,所以我們會餓死。”
“這都能說出口!”弘司感歎道。
“沒錯,他們就是這樣。那次交談之後,我意識到盡管他們的語氣親切友好,說的話實際上卻字字如刀。奇怪的是,我反而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己不受歡迎、被忽視了。”
“你們倆為什麼不直接一走了之?”
“本來是那麼打算的。但約翰想先谘詢律師,了解按照得克薩斯州的法律,他的家人是否真的可以剝奪他的繼承權。我們需要考慮去哪裏、做什麼來謀生。但這個時候,我們倆同時覺得身體不適,首先是我,他們並沒有叫醫生,但第二天約翰也覺得不舒服,醫生自然就來了。”她說著,開始按摩身體兩側,似乎想舒展放鬆一下,“我記得醫生長得像那個美國演員約翰·韋恩,他穿著沉重的皮靴,頭上戴著牛仔帽,脖子上戴著聽診器。他沒有聽裏克家的指示,而是先來診斷了我。‘恭喜您,您懷孕了。’他這麼跟我說。然後他去看了約翰,之後站起身說:‘立即去醫院。’後來醫院查出,約翰長了腦瘤,並且發展得很快。”
弘司吸了口氣,這些事她之前從未跟他說過。這可能意味著,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
“當天他就進行了手術。手術漫長而艱難,而且進展不如他們希望的那樣順利。我們坐在醫院裏,過了午夜,終於出來一位醫生來告訴我們情況。他說,腫瘤位於一個非常敏感的區域,約翰的病情非常危急,即使他活下來,也不會恢複到和之前一樣了。哪怕是最好的情況,約翰也需要長年護理,很可能是一輩子。”說話間,母親用手捂住了臉,“第二天,他依舊昏迷著,而醫生在為他的生命而奮戰,沒人知道他是否能撐過下一天,甚至下一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裏,約翰的父親一直敦促我去做流產手術。他說一切都準備就緒了,醫生、所有東西,我隻需要走出門,坐上車。要是當時那麼做,現在就不會有你了。”
弘司不舒服地揉了揉脖子。不會出生,這個想法真特別。
“一開始,我想不通為什麼他要我那麼做,或者說,為什麼這麼著急。不過,一陣子之後我明白了,要是約翰沒挺過去的話,他不希望其他孩子在繼承遺產時有任何意外。他隻關心錢和他們的家產。就因為這種擔憂,他想要殺掉你。”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快窒息了一樣,“那是我這輩子最糟糕的一天。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那個肥胖的男人坐在那裏,汗流浹背,試圖說服我殺死我的孩子。還有所有他的幫凶——醫生、司機,他們全都參與了,隻是因為那個男人很富有,會付給他們錢。你和我對他來說都不值一提,他唯一在乎的,隻有他的錢。”
“你後來是怎麼辦的?”聽到母親的講述,弘司驚呆了。
“我逃走了。”她的呼吸都在顫抖,不得不將手放在胸前,認真呼吸了幾次,繼續講下去,“約翰在那之前給了我很多錢,大概有幾百美元,而且我還有回程的機票。約翰的父親因為一個生意上的電話暫時離開,我趁機迅速跑回我的客房,把必需品塞進一個挎包,然後就像身後有魔鬼在追趕一樣從後門跑了出去。幸運的是剛出去我就碰見了一個日本男人,我跟他講,他們強迫我殺死我的孩子,我必須逃走,於是他就直接帶著我走了。他是一個超市的送貨司機,每周都會來裏克家的莊園送食材什麼的。我躲在他的車裏,沒人發現我。他幫我把返程機票改簽到了另外一個機場,最重要的是用了另一種方式拚寫我在機票上的名字,這樣如果裏克家的人想抓我,就會有點難度了。我就這樣回到了東京。當我下飛機的時候,我身上剩下的錢隻夠回家的車費。”
“哇!”弘司感歎了一聲,他簡直就像在聽故事。沒想到他的母親經曆過這樣的冒險。
母親似乎已經忘了弘司還在身邊,她還在繼續講,但聲音輕得像耳語一樣:“我和父母一起躲了起來。我生了你,之後仍然一直躲著。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擔心約翰的父親會派人追蹤我,然後對你做些什麼。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井元先生這兒工作,我猜那些找我的人一定會去查一些需要良好英語水平的公司,而像洗衣房這樣的低等工作應該很安全。希望他們不會找到我,也不會找到你。”
弘司想了一下,“可是那些人會找到外公外婆啊,他們知道你住在哪兒。”
“所以我才說服外公外婆搬得遠遠的,我覺得水俁灣應該足夠遠了。”
弘司愕然地坐在那裏。難怪上幼兒園的時候,他哪怕隻比平時晚了十分鐘回家,她也會那麼驚慌,肯定是怕有人把他綁走了。
“你覺得他們現在還在找我們嗎?”他問道。
“嗯……不過,說不定他們根本從來就沒找過我們。可是我還是擔心你會有事。”
弘司點點頭,他能理解母親的心情,“所以從那之後你就討厭有錢人了。”
“是的,沒錯。”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我年輕時很羨慕有錢人。他們來到旅行社,穿著優雅、舉止得體,一點不在意旅行花費……那是我一直夢想的生活:碰到喜歡的東西不必擔心錢的問題,能夠輕易擁有、體驗。老實說,其實我現在多少還是這麼想的。生活首先應該是美的,而不是從早到晚不停地做一些了無生趣的工作。但這隻有富人能做到……可如果為了富裕而變得鐵石心腸,為了從別人手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擇手段,甚至因此想要殺人,那付出的代價就太高了。以這種方式得到好的生活,並不是真正的好,你懂嗎?”
弘司點頭道:“我想我懂的。”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父親後來怎麼樣了?”
“不知道。”母親答道。
“那你覺得呢?”
“有時候我會想,他也許還活著。但如果真是那樣,那他肯定是忘記我了。”她的眼睛泛起淚光,“你看看久美子阿姨就知道了,一個先前聰明又活潑的人,患病臥床之後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弘司低頭看著地板,試圖想象那個他隻在照片中見過的人臥床不起、像久美子阿姨一樣不能自理,需要人照顧。然而他做不到,也不想做到。這個故事太讓人難過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問道:“那個幫了你的日本男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母親猶豫了一下,說道:“他的名字和你一樣,弘司。”
“你是用他的名字給我取名的嗎?”
“他救了你的命,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弘司需要幾天時間來消化這些事。最近夏洛特的窗前空空的,他有的是時間。隻是盂蘭盆節快到了,他們的水俁灣之行也臨近了。每年這個時候母親都會緊張起來。她會從衣櫃頂上拖出行李箱,打包,重新整理,又全部翻出來重新打包一次。她給外公外婆打電話的時長和頻率也與日俱增,每天都在和他們商量到達的時間、碰麵的細節等。她還兌現了之前的“威脅”,把弘司拖到市中心去買了一條新褲子。弘司並不樂意,他擔心錯過與夏洛特碰麵的機會。
“要是由著你,你得把衣服穿到支離破碎。”看到弘司磨蹭著不肯進試衣間,母親不高興地說。
弘司反駁道:“要是由著我,那衣服絕不會破,還會跟著我一起長大。”
“等你發明出來再說吧。不過在那之前,無論你喜歡不喜歡都得再試幾條褲子。”母親說著,又遞了三條褲子給他。在弘司看來,它們和他剛才試的那條沒什麼區別。
終於閑下來之後,他陷入思考,關於他的父親,關於富人和窮人。要是沒有了富人,世界會變得更好嗎?還是應該盼著所有人都一樣貧窮?可無論是哪種想法,好像都不怎麼對勁。
“其實我們也沒那麼窮吧。”有天早飯的時候,弘司跟母親聊道,“畢竟我們什麼都有,不是嗎?”說完他就想起了那個多功能機器人,他想擁有它,卻負擔不起昂貴的價格。於是他又補充道,“至少一切生活必需的我們都有。”
母親點點頭,“是的,但這是因為我在工作。要是我失業,我們下個月就會餓肚子,再下一個月就連房子也沒得住了。”
“那些有錢人呢?他們不用工作嗎?”
“不用,使喚別人做事就可以了。因為他們很富有,而其他人需要他們的錢。他們讓別人為他們工作,以此讓自己保持富有。”
母親的話啟發了弘司,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非常淺顯的道理:“富人需要窮人來做事!”
“就是這樣的。”母親說完看了看表,“所以現在我得出門去工作了。”
母親走後,弘司在餐桌旁發了好一會兒呆,突然想通了。人們都覺得是否富有和金錢有關,但其實真正的區別是誰做工、誰享受。
這領悟讓弘司醍醐灌頂,但同時也讓他沮喪。這意味著永遠沒辦法讓所有人都富裕,因為要是人人都富了,就沒人去做那些必須完成的工作。
清理完桌麵後,弘司在窗前望著大使館的別墅和大花園,站了好一會兒,回憶著別墅內部的樣子。哪怕他其實並不想住在那裏,卻仍然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夠擁有那樣的一個花園和那麼大的活動空間。
不過他聽母親說,維護這樣的房子要花很多工夫。大使館雇用了專門負責維護花園的園丁,還有廚師、侍應、清潔女工、司機、警衛,等等,這樣才能讓大使和他的家人們無須操心那些瑣事。為了使這三個人富有,許多人不得不為他們工作。然而沒有人再為這些工人工作,因此工作就和他們綁在了一起。
弘司耷拉著頭,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老實說,他並不喜歡工作,不想被迫做一些自己並不想做的事。看看母親就知道了,她可不是出於熱愛才去做洗衣工的。
甚至他都不怎麼喜歡上學。盡管弘司不得不承認,在學校時不時會學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但是大多數時候他覺得不過是在浪費時間。如果他能把這些時間都花在圖書館裏,說不定能學到更多更有趣的東西。
再之後的生活會怎麼樣?必須努力在學校取得一個好成績,以此去讀一所好大學,然後再以良好成績畢業,接著獲得一個好公司的好職位——這就是大人們灌輸給他的觀念,包括他母親在內。但是他卻沒辦法具體想象這樣的生活,或者說,至少在他看來,這並不值得期待,所以他沒興趣去想。
相比之下,他更樂意去想象變得富有——富有並且自由,這才讓他心生愉悅。但他不想因此而變成壞人,不想像他在得克薩斯州的祖父那樣鐵石心腸,為了保護自己的錢而試圖殺死他。他也不希望迫使其他人放棄好的生活,隻為了讓他自己生活得更好,那樣的話,他還是會成為自私冷漠的人。
無論從哪種角度來看,好像都沒有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盡管如此,弘司還是忍不住去想這件事,這讓他腦袋裏嗡嗡作響,好像隨時都會有什麼東西融化一樣。
他沒法停下。他吃飯、喝水,然後接著思考。他躺在床上一直琢磨,直到睡著。早上醒來,弘司感覺他的腦子似乎轉了一整夜。刷牙的時候,坐在馬桶上的時候,穿衣服的時候,看電視的時候……每時每刻他都在想這個問題,感覺大腦就像一座巨大的石磨,不停地運轉,把那些想法都碾壓成碎末。
終於,他想要忘記這件事。他拿出玩具和工具,第一千次翻開那本描述多功能機器人的小冊子,然後又嘗試了一次修理那個壞掉的收音機,盡管他清楚在沒找到損壞零件的替換件之前是沒辦法修好的,但他還是再次檢查了一遍所有線路,反正也沒什麼壞處。
到了晚上,就在入睡之前,他突然有了個主意。他興奮地坐起來,打開牆上的閱讀燈,一次又一次梳理他的想法,沒有發現任何錯誤——那就沒有行不通的理由了:一定要有窮人才有富人,這句話在邏輯上完全是錯的!其實人人都可以富有,都可以擁有他們想要的一切,沒人會為此而變得鐵石心腸或者道德敗壞。並且,最棒的是,這件事簡直太容易了,幼兒園孩子都能做到!
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在他之前,竟然沒有人提出過這個顯而易見的辦法。
他現在睡不著了,於是從架子上拿出一個記事本,掏出圓珠筆,記下全部想法。這個事情很重要,他絕對不能忘記。
他也不會忘記。恰恰相反,他寫得越多,思考的時間就越長、內容就越仔細,他就越確定自己找到了解決方案,一個與貧富、金錢和工作等所有問題息息相關的方案。
弘司花了很長時間,把所有必要的東西都寫下來,接著把筆記本放在枕頭旁,關燈。入睡前他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下次見麵時,他一定要告訴夏洛特。
第二天一早下了場雨,在這個季節有些不尋常,愜意的細雨似乎在落地之前就消散在了空氣中。雨停後,空氣被洗刷得十分清爽,這樣的天氣讓人心情變好。下午晚些時候,夏洛特的窗戶上出現了洋娃娃。
“我出去一下!”弘司對剛下班進到家門的母親說道。
“去哪兒?”她問。說話間,他已經穿上了鞋子,走到門前,“我和夏洛特約好了!”他喊道,在聽到反對的聲音之前跑走了。
夏洛特非常興奮地迎接了他。“我還以為他們再也不會出門了呢,簡直太難受了!快進來吧!”說著,她拉著弘司的袖子,把他帶到房間裏的寫字台旁。寫字台上放了一個托盤,上麵有各種各樣的小點心:裹了麵包屑的炸肉塊、混合沙拉、淺色內餡的火腿卷,還有一些弘司從沒見過的食物。“我跟廚師要了些昨天晚餐剩的東西,這樣你一會兒就不用急著回家吃飯了。吃吧!我也陪你吃點,不過隻是出於禮貌,我其實已經吃飽了。”
“你父母去哪兒了?”他坐下時有些疑惑。
“他們去了別的大使館的招待會,不知道是阿根廷還是智利。來,你要從這裏開始吃。”她把盤子推向他,上麵放著一份沙拉、去了皮切成薄片的橙子、一片深色的火腿以及淡紅色的醬汁。
乍一嘗有點奇怪,不過竟然出人意料的好吃。他一口接著一口,吃飽了還是舍不得停下。與此同時,弘司的心裏卻縈繞著一種陰暗壓抑的感覺,他沒有意識到那就是嫉妒——純粹、簡單的嫉妒。夏洛特每天晚上可以吃得這麼好,他卻不行。他也想每天晚上都有這麼可口的飯菜。
接著他突然想起今日不同往日,他現在知道怎麼讓每個人都變得富有,當然也包括他自己。這使他頓時又充滿自信。不知道一會兒和夏洛特說起這件事,她會有什麼表情。
“你要是吃飽了,我們可以出去蕩秋千。”弘司還在思考措辭的時候,她建議道,“今天天氣特別好。”
“好啊。”弘司把空盤子推到一邊,又拿過另一個盤子,“我馬上吃飽。”
最後,弘司把所有東西都吃光了,他實在是沒忍住,因為太好吃了。之後,他疲憊地坐在秋千上,看著她的秋千越蕩越高。他試了試向她解釋他的想法,但她幾乎沒有聽,隻想讓他也蕩起來。她還不知道他到底想出了什麼,卻立即直接說:“讓所有人都富有是不可能的。”
他理解她的想法,因為在昨天之前,他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事無絕對,辦法是有的,他也是昨天那一刻靈光一閃才想到,而他正要告訴她:他的主意超級簡單。如果他跟夏洛特說了,她就會講給別人,比如她的父親,她父親肯定還會跟其他人講,再之後呢?相比一個十歲的日本男孩,一位大使的話肯定更能讓人信服。人們會口口相傳,到時候沒人知道或想到,一開始想到這個主意的是弘司。
這麼想著,弘司突然意識到自己必須獨自實現它,並且在成功之前保持沉默。
奇怪的是,就在他剛剛這麼決定之後,夏洛特卻突然來了興趣。“你打算怎麼做?”她在秋千擺向地麵時朝他喊道。
“我不告訴你。”弘司回道。
“因為你自己也不知道對吧!你就是在吹牛!”
弘司坐在秋千上,上半身向後仰,為了蕩得更高而雙腳抬起。她不知道,沒有人知道,隻有他自己知道。
“看著!”他喊道,準備往下跳。跳下秋千、放開手、飛到空中永遠是蕩秋千裏最有意思的部分。
這晚剩下的時間,他不再談論他的主意,夏洛特也沒再問他。天黑之後,他回家忍受了母親的一通嘮叨,拿出《宇宙的巨人》筆記本,這一次,他終於知道自己該寫些什麼了。
5
夏洛特確定消息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進她的房間,把瓦萊麗放在窗前。然後她徑直跑去花園,來到弘司發現的柵欄豁口處。過了大約一刻鐘,他的腦袋就出現在牆頭。“你竟然在這兒!”看到她時,他驚訝地說道。
“明天我們要去博物館!”她興奮地說,“你無論如何也要跟著去。”
他皺了皺眉,“哪個博物館?”
“Seitou-Jinjiya,聖徒之島,明天是今年最後一天開放,我媽媽不想去,所以由美子會和我一起,這樣你也就可以和我們一起去了。”
弘司猶豫了。“不知道行不行,兩天後我就要去外祖家了,可能在那之前我不能出門。”
“兩天!”夏洛特總覺得弘司想太多。他想讓每個人都富有,卻拿不準能不能去博物館這樣的小問題。她說:“明天九點在大門口見。”
第二天一早夏洛特和由美子出門時,弘司已經等在門口了。夏洛特說服了她的母親,允許他們乘坐軌道交通而不是無聊的轎車。這也多虧她父親幫忙說話,他說,東京總體來說是一個安全的城市,夏洛特和由美子不會被綁架。而且作為大使,他也有責任對日本執法機構表示信任。
這簡直太棒了。夏洛特從沒乘坐過東京的公共交通,也沒有去過離家那麼遠的地方。說到地鐵之類的交通設施,她其實隻見過巴黎的地鐵。在德裏時,政府一度說要建造地鐵,可到最後,唯一的公共交通還是顛簸得讓人暈車惡心的公共汽車,夏洛特並沒有興趣去嘗試。
他們進了地鐵站,這一站叫“廣尾”,這裏比巴黎的地鐵站幹淨整潔得多。一條黃色的線與站台平行延伸,一邊有很多條紋凸起。由美子非常嚴肅地說,一定要站在黃線後麵等車。
一列有紅色條紋裝飾的銀色列車進站了。與巴黎不同,列車大門是自動的。很多人上下車,車上座位都坐滿了。“你們倆扶好扶手。”由美子說。很多坐在座位上的人都在睡覺,甚至有些人差點倒向了鄰座。列車駛入下一個車站時,有人驚醒,匆匆站起來下車,一係列動作熟練得好像他們每天都會這麼做。
他們改乘了兩次才重新回到地麵上,接著繼續乘坐一輛綠色的公交車,座位上畫滿了奇怪的卡通人物。他們要從後門上車,從一個機器上取出票並拿好,在下車時再付款。
車程還很長。公交車先是穿過一些狹窄的街道,與使館周圍的街道看起來差不多,然後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了一段。不知什麼時候,路邊開始出現花園、樹木和草地。
終於到站了。他們穿過一扇木門,門兩側有兩隻張嘴作吼叫狀的灰色石獅。灌木叢和樹木之間,沿山坡修了一條平緩的階梯。他們拾級而上來到一個開闊的地方,這裏站了許多人,讓人想起節日慶典。入口是一扇大門,他們必須在門前深深鞠躬,然後來到一個水池邊,先洗左手,再洗右手,接著漱了漱口。
意外的是,聖徒之島隻占整座神社建築群極小的一部分。兩排深色木頭柱子支撐著一個看起來有些笨重的屋頂,下方是一個人造的矩形湖,不比一間兒童房大多少,湖中央是一個覆蓋著細小白色碎石的小島。站在湖邊,視線能越過島嶼望見一個不許遊客進入的花園。裏麵有長著青苔的石頭、淺綠色的竹子和一些小樹,風不斷地吹著它們,構成一幅迷人的景觀。稍稍眯起眼睛,就可以想象自己是一個巨人,正低頭看一個荒無人煙的世界。
有人用島上的礫石鋪成了平滑的紋路,看起來就像小島正前方的小祭壇裏湧出了波浪。祭壇是用一種淡棕色的木頭製造的——可能是竹子,表麵幾乎不反光——已經有數百年的曆史了。祭壇上放著一些東西,其中有一把漆黑的鋸齒狀的刀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這把刀吸引了夏洛特。
“那是什麼?”她問由美子。
由美子溫和地笑了,“這是聖徒之島。據說一千年前,兩位創造過神跡的聖人就埋在這個島上。”
“不,我是問那把刀!”夏洛特拉著由美子的袖子,把她帶到一塊木牌前。木牌上寫了些東西,似乎是介紹,不過隻有日語。“讀讀看,上麵有講那把刀嗎?”
由美子研究了一番,“嗯……那是一把黑曜石佩刀,屬於第一任皇帝神武天皇,大約三千年前在本州製造。”
夏洛特盯著那把刀,“什麼是黑曜石?”她聽不懂日語的“黑曜石”。當然就算用法語說出來,她照樣不知道。
“是一種特殊的石頭。”由美子猶豫地解釋道,“我覺得應該跟大理石差不多,不過隻有黑色的。”
夏洛特又看了一眼那把刀,覺得這介紹令人失望。東西如此有意思,介紹卻太無聊了。自從發現了祭壇上的刀,她就被它完全吸引住了,對其他東西都提不起興趣,走著走著就不自覺地繞回這裏,仿佛這是整個神社中唯一值得一看的地方。
她被由美子拖著朝別的地方走,但還是一直回頭望,思考著他們此時所在的碎石庭院和祭壇之間的水麵有多寬、多深,以及是否能夠穿過去。
“你看見什麼了?”弘司好奇地問。然而夏洛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隻好不說。每當她回頭看時,那把泛著黑光的佩刀都仿佛在回應著她的目光,就好像水那邊的佩刀是動物園裏的一隻動物。
終於,機會來了。由美子要去入口處的衛生間,囑咐弘司和夏洛特在原地等她。
“我們去小島前麵等你吧?”夏洛特立馬建議道,“那裏風景更好看。”
“好吧,那就在小島前。”由美子果然讓步,她一向很好說話,說完便匆匆走掉了。
夏洛特立刻轉向弘司,小聲說:“快,幫我。我要摸摸那把刀!”
弘司疑惑地看著她,說:“什麼刀?”
“跟我來!”夏洛特抓著他的手,帶他回到聖徒之島麵前,隔水正對著祭壇。
奇怪的是,盡管神社裏參觀的遊客眾多,這裏卻門可羅雀,幾乎看不到人。
“抓緊我。”她走到水邊,朝著弘司伸出手,“這樣我就可以探出身去夠到它了。”
弘司抓住了她的左手,雙腳穩穩卡在水邊隻有一英寸1高的路緣石上。夏洛特興奮地伸腳一點點朝前探,直到腳尖碰到了水麵。她的身體向前傾斜,左手被弘司拉住,右手努力向前伸。她的心臟像鼓一樣劇烈跳動。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想摸到這把放在聖徒之島祭壇上令人著魔的刀。
但是,盡管她伸直了手臂,而且盡可能地伸出手指,但還是差了 一截。
“繼續!”她不甘心地命令道,“幫我再往下一點!”
弘司喘著粗氣,手上已經漸漸沒了力氣,他喊道:“不行,我快要抓不住你了!”
夏洛特盯著佩刀,她的指尖離它隻差幾厘米了。
“加油!”她喊道,“隻差一點了!”
當弘司向母親說起想要和夏洛特一起去博物館,母親自然因為偏見誤會了夏洛特的用意,告誡道:“你看到了沒?她現在已經開始命令你了。”
盡管弘司也隱約有這種感覺,卻仍然反駁道:“她才沒有,她隻是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去,因為除了我,她在東京就沒朋友了。”
於是母親不說話了,但臉上依舊不滿。
“另外,”弘司繼續說道,“等我長大了,一切都會是另一種模樣。我已經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以後我們不會有窮人和富人之分了。到時候人人都富有,沒人能夠命令或歧視其他人。”
母親歎了口氣,“你又在胡說些什麼?”
“你會明白的。”此時,弘司無比確信自己會改變世界。所以哪怕多被夏洛特命令幾次也無所謂。
第二天,他第一次見到了時常被夏洛特提及的保姆由美子。她的雙腿粗壯結實,走路的時候看起來有點搖晃,不過人很友善。她背了一個黑色的挎包,裏麵裝滿了出行所需的一切東西:喝的、吃的、手絹、地圖等。
夏洛特格外興奮,仿佛他們要去叢林裏探險一樣。哪怕隻是簡單的上地鐵,她也激動不已,讓人感覺她之前似乎從沒坐過軌道交通。他們在“赤羽站”換乘了公交車,夏洛特透過車窗看著這座城市裏無盡的房屋、街道和屋頂,把臉貼在窗戶上,不時指著窗外某處,詢問某些建築。
在神社裏,她基本上觸摸了所有允許接觸的事物,弘司就在一旁入迷地觀察她:她半閉眼睛,手越過欄杆,撫摸石像、燈籠或者沿路的木雕。她情不自禁地微笑,不時又驚訝地揚起眉毛,就像腦海裏正在播放一部其他人看不到的電影。
“所以,”他輕聲問她,“你看到什麼了?”
她停下來,對著空氣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無奈地眨了眨眼,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完全看不懂,但是……很厲害!”
突然間,似乎腦海裏有個聲音在指引她去觸摸放在祭壇上的黑色配刀——不是雕花的角梳,不是拋光的銀鏡,不是那些各式各樣的護身符,也不是周圍的其他東西,就是那把古老的石頭刀。
弘司想過從背後抱住她,讓她能更容易地往前探。當她差一點就能摸到那把刀時,他幾乎要抓不住她的另一隻手了,無比擔心兩人會一起失去平衡掉進水裏去。
但是她竟然還想再往前一點!
“好吧。”弘司試著將右腳一點點挪到路堤邊緣,想象著自己是希曼,或者鐵鉗人,或者《宇宙的巨人》裏的其他超級英雄:不會鬆手,也不會失去平衡,隻要他願意,就能一直抓緊夏洛特。但前提是沒有路人過來幹擾,特別是神官。
弘司看著夏洛特的指尖,看著她奮力向前伸出最後一厘米,遺憾的是,從這個角度看不到她的臉,他本來想看看她夠到佩刀那一刻的笑容的。
然而,夏洛特並沒有笑,她尖叫起來。
碰到刀的那一刻,她的尖叫嚇得弘司差點兒鬆了手。盡管他並沒有鬆開,但夏洛特接著卻身體癱軟,朝水裏栽去。
他猜佩刀上可能以某種方式通了電,用來防盜。但弘司依舊緊緊抓著夏洛特,一秒都沒有鬆開。他將夏洛特從水裏拽了出來,拖到岸邊的碎石路上。她渾身顫抖,胸腔像風箱一樣劇烈地上下起伏。但如果刀上通了電的話,他一定多少感覺得到電擊。更讓弘司想不通的是,那把刀是石頭做的,並非金屬,如何能夠導電呢?
“夏洛特,醒醒,跟我說話!”他俯身在她耳邊說道,並搖了搖她。
人群被夏洛特的尖叫聲引了過來,圍住他們,有人彎下腰來詢問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女孩會尖叫。
“她掉進水裏了。”弘司無奈地回答道,“不小心腳滑了一下。”他又補充了一句。
由美子回來了。不過她並沒有大驚小怪,局麵很快緩和了下來。“就不能讓你們單獨待上超過五分鐘,是不是?”她開玩笑地說道,接著從包裏拿出一條小毛巾,幫夏洛特擦拭身上的水。
夏洛特這時候終於回過神來,低聲說:“我想回家了。”
“這樣再好不過。”由美子應道,“你渾身濕著,沒辦法在城裏到處跑。”
就這樣,遊覽被迫中斷了。值得慶幸的是,正當夏洛特渾身發抖、牙齒打戰的時候,一輛公交車就開了過來。車上有很多空位,但夏洛特身上太濕,由美子隻好把毛巾墊在座位上。
這個小意外並沒有影響到由美子的心情,她興高采烈地講述著她小時候在這裏的時光,回憶著她和鄰居小孩們用噴泉、湖裏或者水桶裏的水互相潑灑嬉戲,似乎沒注意到弘司對此沒什麼興趣,而夏洛特也隻是盯著遠處發呆。
這時一個女人上了車,由美子大聲打了個招呼,顯然和她早就認識。說不定小時候一起打過水仗。總之她們像多年老友一樣嘰嘰喳喳聊起天來,直接忽略了弘司和夏洛特。到後來,弘司受不了了,他靠近夏洛特,輕聲問她:“這是怎麼回事?”
接下來的一幕,弘司畢生難忘:夏洛特轉過頭看向他,眼睛深邃而空洞,仿佛通向未知的黑洞,她用一種讓他脊背發涼的聲音說:“它實在是太古老了!”
弘司想問她指的是什麼,是不是那把刀,但她的聲音卻嚇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程這一路,夏洛特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她隻是茫然地對著前方發呆,任由由美子牽著她的手。當他們終於到家的時候,弘司說:“明天我們就要飛去水俁灣了,要去一周。”夏洛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卻依舊沒說話。弘司看著夏洛特和由美子走進使館大門,身影消失在門後,便轉頭回家。他隱約感覺自己做錯了什麼,但具體又說不上來。
第二天,為了趕飛往水俁灣的航班,弘司和母親不得不很早起床。看望外公外婆並不是值得期待的事,盂蘭盆節對他也沒什麼吸引力,真正讓他興奮的,是坐飛機這件事本身。
不過弘司不喜歡早起。他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出了家門,外麵一片寂靜,街燈在頭頂上閃爍著黃色的光,他打了個冷戰,清醒了一些。沒想到這個時間路上已經有車了,雖然隻有寥寥幾輛。也許他們也是要去機場的?
清晨的地鐵也是前所未有的空曠。
登上飛機時,弘司注意到有一個區域的座位比其他地方寬敞,起飛後拉上簾子,與後麵的客艙隔開。
“那邊是幹什麼的?”弘司問道。
“那是頭等艙。”母親告訴他。
他們的座位相當靠前,弘司可以透過簾子的縫隙偷瞄。他發現那邊的旅客拿到的食物比他們的更好,盤子也更大。
“那是有錢人旅行的方式,”他的母親繼續說,“頭等艙的機票貴得多。想想看,我們飛的都是同一條路線,即便多付錢他們也不會提早落地,是不是很傻?”她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他們太自負了,甚至不能忍受和普通人一起待上兩個小時。”
他們於十點整降落在鹿兒島機場,接著乘火車前往水俁灣,外公外婆在車站等著他們。弘司這時候依然在回味飛機上看到的景象:無邊無際的雲層環繞在身邊,俯瞰下去則是微縮的街景。他太入迷了,都沒有留意到大人們見麵後寒暄,親吻他並且誇他又長高了多少。或許,這些事情沒有想象中那麼難受。
晚飯時鈴木醫生也來了,他給久美子阿姨看了很多年的病,幾乎已經成為家庭的一分子。他喝了很多清酒,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著久美子阿姨能堅持這麼久有多厲害,特別是在她的病情相當嚴重的情況下。弘司縮在椅子上,專心吃著麵前的食物。醫生的話他並不認同,他不懂病了一輩子哪裏厲害,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呻吟聲像是被一千個惡魔追趕一樣。想到世界上最小的物質單位——原子——能對人造成如此大的傷害,他就不寒而栗。久美子阿姨之所以變成今天這樣,是因為她太喜歡吃魚了,而她吃的魚裏恰巧多了一些汞原子。隻要在錯誤的地方出現幾個錯誤的原子,就會讓人身體抽搐、失去記憶,旁人無能為力。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可怕呢?原子太小了,小到肉眼沒辦法看見,他讀過很多這方麵的書,人們甚至可能會毫無察覺地吸入汞。危險的原子還有很多,比如鎘、鈈、砷、鈉、氯等。
第二天,他強忍著恐懼去了久美子阿姨的房間。她沒有再尖叫,隻是躺在那裏。當他走近床邊,她做了一件很久沒做過的事:她轉動了頭部,好像想看他一樣,但目光卻移到了其他地方。也許這隻是一個偶然的舉動。弘司一直沒動,等毛骨悚然的感覺慢慢消退之後,他開始為她感到難過。
之後,他躡手躡腳地溜出外公外婆家,到附近閑逛,想找到小時候放假時他曾經玩耍過的地方。這個城市變化太大了,大部分的地方他都不再認識,就算地方找到了,也都不再適合小孩子玩耍。這裏有一條小溪,他曾經和鄰居家的一個男孩用泥巴在上麵蓋過一個小水壩。如今小溪被填平,上麵蓋了一座超市,令人傷感。
他又想起了夏洛特,想到了她在神社裏的那聲尖叫。那一刻,她的聲音讓人想起過去的久美子阿姨,讓人害怕,就好像她們看到了一個滿是惡魔的深淵。弘司很想知道當時是怎麼回事,夏洛特摸到那把黑曜石的佩刀時到底看見了什麼。但也許她有些難言之隱,不知道怎麼和別人講吧,這就是她沉默的原因。弘司的心頭閃過一絲不安,擔心夏洛特可能最後會變得像久美子阿姨一樣。但他很快又想到了別的東西。
接下來的幾天,所有人都在忙著盂蘭盆節的事。像往年一樣,弘司的任務是為祖先寫靈牌。盤子擺得滿屋子都是,女人們在廚房裏忙碌,準備各色食物——都是他們記憶中祖先們愛吃的。人們將食物分在各個盤子裏,以歡迎歸來的鬼魂。房子裏充滿了食物的香氣,弘司也在這期間聽到了很多以前從未聽過的故事。
之後,他們去街上看了盆踴表演,那是一種讓先人安息的舞蹈。到了晚上,所有人漫步到河邊,把放著小燈籠的紙船送進河裏,據說是引導流浪的靈魂重新回到陰間。所有柔和的火光隨著水波漸漸聚在一起,在河麵上形成一個發著光的巨大圖案,之後慢慢地漂走,消失在遠方。
弘司試著粗略地估算,假設所有去世的人都生活在陰間,那麼那地方的人口……算出來的數字簡直讓他頭暈目眩。如果這些靈魂不願意待在陰間會發生什麼?就沒人想過這個問題嗎?或者,要是有一天陰間被靈魂擠滿了,又會怎麼樣?
但就他所觀察到的來說,如今似乎沒人真的相信鬼魂會在盂蘭盆節回到陽間。這隻是一個傳統,一個讓家人團聚的機會。
“真好,你們這次能待久一點。”第二天早上,外公跟他們說。
母親解釋說,他們也實在是不得已。
“是啊,”外婆插嘴道,“每到盂蘭盆節,所有東西早就被預訂光了,整個日本的人都在旅行。”
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多留幾天沒什麼不好的,除了弘司,隻有他迫切想要回家。不過他咬緊了嘴唇,什麼也沒說。
終於回到家的時候,夏洛特卻已經不在這兒住了。聽說,大使突然被緊急召回,他們一家人在頭一天連夜收拾東西離開了。
前後隻差一天,他們就錯過了彼此。
當母親告訴他使館的消息時,弘司震驚地愣在了原地:前任駐日大使伯納德·博古下周會回來就任,讓·阿諾德·瑪爾露隻是在他生病期間臨時接替。
夏洛特走了!她甚至都沒留下一封告別信。
“現在懂了吧,你對她來說和一個玩具沒什麼兩樣。有錢人就是這樣的。”母親苦澀中帶著幾分滿意,仿佛她的話終於得到了印證。
弘司對自己說,也許夏洛特隻是沒辦法給他寫信,盡管她會說日語,卻不會寫。肯定是這樣,隻是不走運而已。
但最終他意識到,夏洛特可以用英語給他寫信。她之前生活在印度,肯定是會英語的。她也知道弘司有上英語課、看英文電影,即便他口語不好,但也是能讀懂的。
要是夏洛特真的有心,無論如何她都能給弘司留下張字條什麼的。然而卻什麼都沒有。他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呢。”一天晚上,母親帶著些許深意地對他說。
弘司安慰自己說,無論如何,起碼夏洛特給了他啟發,讓他有了那個了不起的想法。
他會專注於此,忘記夏洛特。這樣等他長大了,就能夠把它變成現實。當然前提在於,要先取得好成績。
從那時開始,弘司成了一名模範生。
1 1英寸約為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