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科幻大師叢書
1.卡利達薩
歲月流逝,王冠變得越來越沉了(1)。當初,令人尊敬的菩提達摩·馬哈納亞凱法師在加冕典禮上違心地把王冠戴到卡利達薩王子頭上時,新國王驚訝地發現它輕得出奇。如今二十年過去,隻要不違背宮廷禮儀,卡利達薩國王便會以最快的速度卸下這個鑲滿寶石的金頭箍。
這座巨岩要塞位於狂風呼嘯的山脈之巔,需要講究宮廷禮儀的場合不多,難得會有幾個外交使節或請願者攀登這座險峻的高山,請求覲見國王。許多到亞卡加拉山來的人,未及登上最後那段上坡路便止步折返。那條路穿過一頭石雕雄獅的血盆大口,獅子拱身蹲伏著,似乎隨時要從岩石表麵縱身躍起。任何一位虛弱的國王都無法穩坐在這個高聳入雲的寶座上。總有一天,卡利達薩會變得孱弱無力,甚至無法步行到自己的王宮。然而,他懷疑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他的許多仇敵不會讓他活到盡頭方才消受失敗的恥辱。
眼下,敵人正在擴軍備戰。他眺望北方,仿佛看見同父異母兄弟馬爾加拉領兵返回故土,企圖奪回塔普羅巴尼血跡斑斑的寶座。好在那種威脅暫時還遠在天邊,隔著季風肆虐的滔滔大海。卡利達薩相信密探甚於相信占星學家,但是得知占星學家在這一點上與他所見略同,他深感欣慰。
馬爾加拉已經等待將近二十年了,他運籌帷幄,四處遊說,爭取外國國王的支持。另一個仇敵則更加沉得住氣,更加陰險狡猾,而且近在咫尺,永遠虎視眈眈、高踞藍天(2)——斯裏坎達聖山的正圓形火山錐聳立在中央平原之上,今天顯得格外近。任誰看見那座山都會心生敬畏,而卡利達薩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這座森然逼近的高山以及它所象征的力量。
幸好,馬哈納亞凱法師既沒有軍隊,也沒有一邊尖聲長嘯、一邊揮動利牙衝鋒陷陣的戰象。這位高僧是個身穿橙黃色佛袍的老頭子,全部家當僅包括一個化緣缽頭和一片用於遮陽的棕櫚葉。小和尚和侍僧們圍著他誦經時,他盤腿靜坐,以某種的玄妙方式擺布著眾國王的命運——某種神秘莫測的方式……
今天天空格外晴朗,卡利達薩看得見斯裏坎達聖山頂峰的寺廟。由於距離遙遠,它顯得很小,猶如一個白箭頭。那座寺廟壓根兒不像人類的建築,它讓這位國王想起年輕時見過的更大的山。當時他置身於馬欣達大帝宮中,既是客人,又是人質。守衛馬欣達帝國的巨人戴著箭頭形頭盔羽飾,它們用一種炫目的晶狀物質製成,在塔普羅巴尼語中沒有對應名稱。印度人認為它是用魔法變出的水,但卡利達薩對這種迷信說法嗤之以鼻。
前往那座閃著象牙亮光的寺廟需要跋涉三天,第一天順著王家道路走,穿過森林和稻田,後兩天沿蜿蜒的階梯拾級而上。卡利達薩從沒登上過那座山峰,因為路的盡頭是他懼怕又唯一無法征服的仇敵。有時候,看著香客們手中的火把在山壁上映出一條細長的光帶,他心中油然產生了妒忌之情——最下賤的叫花子都可以迎接聖潔的黎明,得到神靈的祝福,這片土地的統治者卻沒有這種福分。
但他有自己的精神寄托。放眼望去,在護城河及防禦土牆的護衛下,有一泓泓水池、一個個噴泉和一座座遊樂園,他為此耗盡了王國的財富。當他在這些景致中玩膩了的時候,還有那巨岩上的女郎——他已越來越少召見有血有肉的姑娘了——那兩百名不變的女神陪伴著他。他常常向她們傾吐心聲,因為別人他都無法信賴。
西天響起隆隆雷聲。卡利達薩不再顧及大山咄咄逼人的威脅,茫然企盼著天降喜雨。這個季節的季風姍姍來遲,為島上複雜的灌溉係統供水的人工湖差不多都幹涸了。每年的這個時候,他本來應該看著最大的人工湖閃爍著粼粼波光——據他所知,他的臣民仍然膽敢沿用他父親的名字,把這個湖稱作帕拉瓦納·薩穆德拉,意為帕拉瓦納海。這個人工湖經過幾代人的艱辛挖掘,直到三十年前才告竣工。在早年較為幸福的日子裏,年輕的卡利達薩王子會站在父王身邊,滿懷豪情地望著大閘門徐徐打開,生命活水隨之滾滾流向幹涸的土地。整個人工湖浩瀚無垠,漣漪輕蕩,像鏡麵一樣映出金城拉納普拉的圓屋頂和塔尖,王國裏沒有哪處景觀比得上它嫵媚動人。
拉納普拉是王國的舊首都,卡利達薩為實現夢想,已把它放棄了。
又一陣滾滾雷鳴,但是卡利達薩知道,雷聲不會帶來雨水。即使在這魔岩(3)的頂點,空氣也依然靜息不動,沒有絲毫突發的不定向陣風預示著季風的來襲。在雨水最終降臨之前,饑荒可能會給他增添新的麻煩。
“陛下,”侍臣阿迪加柔聲稟報,“使節就要走了。他們希望再一次拜見您。”
啊,是的,橫渡西洋、遠道而來的兩個臉色蒼白的大使!卡利達薩舍不得就這麼送走他們,因為他們用蹩腳透頂的塔普羅巴尼語講述了許多海外奇跡,而且他們願意承認,他們所說的奇跡沒有哪一件比得上這座空中的要塞宮殿。
於是卡利達薩轉過身,背對那座頂部發白的高山和周圍幹焦晃眼的土地,步下花崗岩階梯,向接見廳走去。在他身後,內侍們捧著象牙和寶石,準備作為禮品送給那兩位高大傲慢的大使。向國王告別後,他們將帶著塔普羅巴尼的珍寶,渡海前往一個比拉納普拉年輕幾個世紀的城市,去暫時轉變哈德良皇帝(4)咄咄逼人的擴張野心。
馬哈納亞凱法師(5)緩慢地向北堞牆走去,佛袍在寺廟的白色灰泥牆襯托下映射出橙色的亮光。遙遠的山腳下,棋盤似的稻田從一邊地平線擴展到另一邊地平線,條條深色灌溉渠縱橫其間,帕拉瓦納海閃動著藍色波光——這片內陸海對麵便是拉納普拉城,那裏神聖的圓屋頂猶如一個個漂浮著的魔法氣泡,假如你知道準確的距離,便會意識到那些圓屋頂實際上大得出奇。
三十年來,法師一直關注著隨時變化的自然現象。但他知道,大自然變化神速,且十分複雜,他永遠無法把握所有的細枝末節。隨著季節交替,色彩變換,分界線的遷移——在雲朵飄過的一瞬間就有物換景移。菩提達摩思忖著,直到他逝去的那一天,他依然會看到新景象。
隻有一個地方與所有賞心悅目的景色格格不入。從這個高度看去,魔岩雖然顯得很小,但它灰色的岩體仿佛是個天外飛來的入侵之物。據傳說,亞卡加拉山原是盛產草藥的喜馬拉雅山頂峰的一塊斷岩,拉馬亞納戰役結束時,神猴哈奴曼為拯救受傷的夥伴,匆忙間連藥帶山一起搬走,不慎讓斷岩掉落下來,成了亞卡加拉山。
不消說,在這麼遠的地方不可能看到卡利達薩勞民傷財建造的山頂都城的細節,隻能隱隱約約看見一道細線,大概是遊樂園的外圍防禦土牆。然而,魔岩確有非凡的魅力,令人永世不忘。馬哈納亞凱法師想象著巨獅的爪子從懸崖峭壁上伸出來,仿佛自己就站在獅子的雙爪之間——頭頂是堞牆圍繞的平頂高地,而該死的國王依然在上麵踱步……
天上忽然傳來隆隆雷鳴,聲音迅速增強到最大,震撼了山嶽。雷聲持續不斷,響徹天空,漸漸消逝於東方,回聲則回蕩於地平線四周邊緣,長達數秒之久,但誰也不會誤認為那是雨水來臨的前奏。根據預報,三星期之內都沒有雨水——季風監控台預報的誤差從不大於二十四小時。等回聲消逝,馬哈納亞凱轉過身來望向隨員。
“專用的再入走廊(6)也不過如此嘛。”他的話中略帶幾分慍怒,作為佛法的闡述者,是不應如此動情的,“咱們記下儀表讀數了嗎?”年歲較小的和尚向戴在手腕上的麥克風簡短地問了幾句,然後等待回答。
“記下了。最高值是一百二十。比上次記錄高五分貝。”
“照例給肯尼迪或者加加林控製中心發抗議,隨便發給哪個都行。不,給兩個控製中心都提提意見。當然啦,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它能起什麼作用。”
他的目光跟隨著天上漸漸消散的霧化尾跡,菩提達摩·馬哈納亞凱法師——他已是頂著這一名號的第八十五世高僧——突然萌生了一種違背佛門的幻想:卡利達薩一定有手段治治宇航公司的經營者,這些家夥隻會盤算著將每公斤貨物送入軌道能掙多少美元……對付他們,卡利達薩可以動用尖樁、裝有鐵蹄的大象或者沸騰的油鍋。
兩千年前的生活畢竟要簡單得多。
(1)曆代帝王一般都會將新得到的稀世奇珍加綴到王冠上,因此它的重量會一代代增加。
(2)這個仇敵就是給卡利達薩加冕的馬哈納亞凱法師,住在將近五千米高山頂峰的寺廟裏,所以有“高踞藍天”之說。“尊敬的菩提達摩·馬哈納亞凱法師”是斯裏蘭卡佛教神職係統的名號之一,名號世代相傳,類似我國活佛轉世係統的名號。
(3)亞卡加拉山的頂峰,常常又稱為巨岩。卡利達薩放棄舊都拉納普拉,在亞卡加拉山上建造天堂,在魔岩頂上建造他的天國。
(4)哈德良(76~138),古羅馬皇帝(117~138),生於西班牙,從軍隨圖拉真皇帝轉戰各地。圖拉真死後,哈德良被軍隊擁立為帝,對外采取慎守邊境政策,在不列顛境內修築“哈德良長城”;對內加強集權統治,提倡法學,獎勵文學藝術。
(5)前文提到的馬哈納亞凱法師生活在公元2世紀上半葉,與羅馬帝國皇帝哈德良為同時代人。這裏的馬哈納亞凱是八十五世法師,生活於22世紀。下文中,他憑想象看見的亞卡加拉山上的石獅已不複存在。
(6)航天飛機從外層空間重新進入地球大氣層的航線。
天堂的噴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