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見!我得再一次煎熬於
這肆虐的內心之旅
——是墜入地獄還是保有激情肉體
……
但,當我焚毀於烈火
請賜我鳳凰雙翼
隨我心意,翱於天際
——約翰·濟慈《欲重讀<李爾王>》
1 絕佳的頭顱配香檳
……星期一的綠色偶人帶回了關於一條河的“溫馨”記憶……
為生命奮戰的時候,你沒法溫文爾雅。哪怕你這條性命不值一文。
哪怕你不過是一堆陶土。
不知哪裏飛來的投擲物——我估計是塊石頭——“啪”的一聲打在一步開外的磚牆上,碎片飛濺,濺了我一臉。附近沒有任何掩體可以藏身,僅有一隻塞得滿滿的垃圾桶。我一把抓過桶蓋,擋在身前。
太及時了。另一枚投擲物正好打在蓋子上,塑料桶蓋立刻就被砸出個坑兒,要不然就該我的胸口倒黴了。
他們盯上我了。
這條小巷本來算是個好地方,可以讓我藏一會兒喘口氣,可沒過多久,我就暴露了。巷子裏陰冷漆黑,相比之下,連偶人的那點體溫都顯得十分突兀。貝塔的那幫子偶人不會在這個城區攜帶槍支——他們沒這個膽子——但他們的弓弩上安裝了紅外線瞄準鏡。
我必須逃離這漆黑之地。趁著弩手還在裝彈,我舉起手中的臨時盾牌,一頭衝向燈火通明的劇院廣場。
這個舉動相當冒險,因為廣場上擠滿了真人。他們有的在咖啡館就餐,有的在高檔劇院附近徘徊。情侶們手挽手,沿著碼頭散步,享受著河岸的微風。隻有幾個五顏六色的偶人是我的同類——大部分是侍者,站在遮陽傘下的桌子周圍,服侍著膚色平淡乏味的真人們。
在這裏,我是不受歡迎的。在此尋歡作樂的都是感官俱全的本體,他們正享受著長長的人生。不過,要是我還待在小巷裏,跟蹤而至的我的同類會把我剁成魚食。所以,我還是決定冒個險。
真該死!人太多了!我一邊想,一邊盡量繞過人群穿過廣場,希望不要撞到哪位閑逛的真人。雖然我一臉正經,好像確有什麼完全正當的理由要到那邊去,但我肯定像天鵝群中的鴨子一樣引人矚目——不隻是因為我的膚色,這身撕得稀爛的紙製外衣已經夠顯眼了。話說回來,要是你也揮舞著一隻凹凸不平的桶蓋,一邊跑路一邊還要提防身後暗巷裏的偷襲,你也別想舉止優雅。
又一顆石彈狠狠打在塑料桶蓋上。我回頭一看,一個黃色的人影正低頭給他的弓弩裝彈。幾個鬼鬼祟祟的家夥在陰影裏盯著我,估計在討論怎麼才能抓到我。
我鑽進人群密集處。他們總不會冒著打中真人的風險,繼續開火吧?
來自遠古的本能——自那人造就了我這具陶土之軀時就一同銘刻進我的體內——大聲嚷嚷著:快逃吧!但我現在麵臨的是另一重危險——來自我周圍這些高貴的自然人。所以我盡量展示出應有的標準禮儀,向一對對情侶鞠躬,讓路,這些人是絕不屑於為區區一個偶人讓開道路或放慢腳步的。
有那麼一兩分鐘,情形看來還不錯,讓我懷抱著虛幻的希望:女人們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大多數男人的疑惑蓋過了對我的敵意。有一個小夥子居然滿臉驚訝地為我讓開一條路,好像我是個真人似的。我回報以微笑:將來有一天,我也會同樣善待你的偶人,朋友。
不過,當我給下一個家夥讓路時,對方就不那麼友好了。他的胳膊肘狠狠搗了我一下,那雙淡藍的眼珠閃爍著寒光,挑釁地瞪著我。
我彎腰,鞠躬,同時討好地擠出一個歉意的微笑。我一邊給這位真人讓路,一邊強迫自己回想美好的記憶。想想早餐吧,艾伯特。散發著香氣的咖啡,還有剛出爐的鬆餅。隻要能熬過這個夜晚,就可以再次重溫那些小小的快樂。
“我”肯定會再次享受到的。一個聲音自心頭響起,盡管享受的不是現在這具軀殼。
沒錯,我回答自己。但準確地說,那個“我”跟現在的我不完全是一回事。
我從這種老生常談的存在主義話題中掙脫出來。說什麼香氣、鬆餅,我這種廉價的實用型消耗品其實並不具備味覺,此時此地的我沒法理解那些概念。
終於,藍眼珠聳聳肩,轉身離開。緊接著的下一秒,一顆彈子打在我左腳邊的路麵上,蹦跳著掠過廣場。
貝塔的偶人們肯定已經不顧一切了。我置身於真人市民中間,他們竟然也敢開火!眾人四處環顧,有幾對目光向我掃來。
回頭想想,這個早晨從一開始就美妙得讓人受不了。
我加快腳步。還有幾米遠就能穿過廣場,但我被三個年輕人攔住了——三個打扮入時的年輕真人——故意攔住了我的去路。
“瞧見這頭蠢騾子沒有?”其中一個高個子說。另外一個,一身時髦的半透明皮膚,長著一雙兔子眼一般的紅眼睛,他伸出手指指著我,“嘿,你這偶人!急急忙忙想去投胎嗎?你不會還指望著有來生吧?瞧你這一身破爛,回去了也沒人要你。”
我知道自己這一身是什麼德行。在我逃出來之前,貝塔狠狠修理了我一頓。我離咽氣還剩下短短的一兩個小時,原本完好的人造身軀已經出現了明顯的酶衰變跡象。看著我拿在手中當盾牌的桶蓋,那白化人哈哈大笑。他響亮地吸著氣,鼻子一抽一抽的。
“太難聞了,就像一坨垃圾,讓我倒胃口!嘿,也許我們應該投訴,你們說呢?”
“沒錯。怎麼樣啊,你這假貨?”高個子斜著眼,“把你主人的代碼交出來,叫他賠償我們吐出來的飯!”
我舉起一隻手打算講和,“別鬧了,小夥子們。我要為我的原身處理緊急事務,必須馬上回去。如果你們自己的偶人也受到這樣的待遇,你們肯定也不會高興吧?”
這三個家夥身後就是尤帕斯大街,我能看到大街上人來人往,聽到車輛的喧囂。我隻想快點找個出租車站點,或者在衛護大街找一間警亭,付一點兒小費,請他們提供一間冷藏保管室,直到我的主人過來接我。
“哈,緊急事務?”高個子說,“如果你的主人還想要你這破爛家夥,我敢打賭,他肯定願意付錢給我們,對吧?”
第三個年輕人,身材短粗,皮膚黝黑,頭發粗硬,他倒是很同情我,“喂,別為難這可憐的綠家夥了。你們看他怪著急的,讓他趕緊回家交差吧。要是我們耽誤了他,他主人沒準兒會來找我們的麻煩。”
他倒是通情達理,就連那白化人都有點動搖,似乎馬上就要退開了。就在這時,躲在小巷裏的貝塔弩手又開火了,我當盾牌的垃圾桶蓋沒擋住,彈子打中了我的大腿。
就算傻子和醉漢也知道,偶人的人造肉身也會感覺到疼痛。我的大腿疼得火燒火燎,不由自主地撞向白化人。他一把將我推開,氣得大叫起來:“滾開,你這狗東西!你們都看見了吧?他竟敢碰我!”
“現在你該賠錢了吧?你這團臭泥巴!”高個子幫腔,“給我看看你的身份標簽。”
我疼得發抖,但還是一瘸一拐地繞過去,讓他站在我和小巷之間。這下跟蹤我的人不敢再開火了,要不他們真的會打中真人的。
“你傻了嗎?”我說,“沒看見我中彈了嗎?”
“那又怎樣?”白化人的鼻孔翕動著,“我的偶人還總是被有機體鬥士打壞呢。你見我抱怨過半句沒有?更別提在這種地方找別扭了!快點給我看看你的身份標簽!”
他伸出手,而我反射性地按住額頭,那裏植入了我的身份標簽—— 一經要求,複製的傀儡必須向真人出示自己的標簽。這起糾紛會讓我付出代價……或者說,讓我的主人付出代價。這二者之間本來沒什麼差別,但如果我不能在一個小時內趕回家,差別可就大了。
“那好,去找一位警察或仲裁官吧。”我一邊回答,一邊整理了一下鬆弛的人造皮膚,“看看要支付賠償金的到底是誰,你們這些混蛋!我受夠這場無聊的鬧劇了,你們竟敢一再妨礙持有執照的調查員。那些衝我開火的家夥是罪犯……”
我瞥了一眼小巷中的人影。貝塔那些黃皮膚的偶人穿著筆挺的紙西裝,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姿態,正穿行於漫步的真人中間,不時鞠躬,讓路,像一群謙恭有禮的仆役,看起來毫不引人注意,但他們腳步匆忙,速度極快。
該死!我還從沒見過貝塔會如此孤注一擲。
“……我腦子裏的信息是解決一起重大案件的有力證據。你們想妨礙我?你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有兩個年輕人畏縮了,他們被我唬住了。我繼續施壓,“要是你們敢阻撓我完成主人的托付,他會控告你們,你們要負法律責任!”
我們吸引了一大群圍觀者。他們可以阻止貝塔的人一小會兒,但時間仍然對我不利。
可歎的是,第三個無賴——就是一身半透明人造皮膚的那位——沒被嚇住。他拍了拍手腕上的顯示屏。
“很好,我銀行裏的存款足夠給這家夥放放血了。既然我們無論如何都得賠償這偶人的主人,那幹嗎不找找樂子呢?來,放倒他!”
他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攥緊,結實的肌肉蠻力很足——真正的肌肉,可不是我這身貧血的仿製品。他捏得我很疼,但更讓我痛心的是知道自己做過了火。如果我閉嘴不出聲,他們或許已經放我一馬了。要是我大腦中的數據丟失,貝塔就贏了。
這小子招搖地舉起拳頭,衝著人群炫耀,好像要一拳打斷我的脖子。有人在小聲嘀咕:“放過這可憐鬼吧!”但也有一些聲音在不合時宜地煽風點火。
正在這時,“嘩啦”一聲響徹整個廣場。聲音非常大,圍觀者都循聲望去。隻見旁邊的一家露天餐廳裏,餐桌前的食客們紛紛跳開,躲避亂七八糟四處飛濺的酒水和碎玻璃—— 一個綠皮膚的侍者摔掉了手中的托盤。他一邊連連道歉,一邊忙不迭地用毛巾幫那些驚慌失措的顧客擦掉滿身的玻璃碴兒。接著他滑倒了,捎帶撞倒了一位氣勢洶洶的食客,他自己也結結實實摔了個屁墩兒。圍觀的人群爆發出一陣哄笑,連餐廳經理也跑了出來,他大聲訓斥著綠皮侍者,努力安撫那些濕淋淋的食客。
除了這個白化人,沒人注意我,沒了觀眾似乎讓他大為光火。
綠皮侍者不知輕重,還在用那塊濕漉漉的毛巾擦拭著真人們,結果讓他們更加生氣。但有那麼一瞬間,那顆綠腦袋衝我瞟了一眼。他微微點了一下頭,向我示意。
機不可失,快走。
用不著他提醒。我把空出來的那隻手伸進口袋,抽出一張細長的卡片——看起來僅僅是一張標準的信用磁卡。不過我捏了一下,它的一道邊便迸出銀光,發出不祥的嗡嗡聲。
白化人那桃紅色的眼珠瞪了起來。偶人是不允許攜帶武器的,尤其是非法的武器——我這一套沒能嚇住他,他露出了惡狠狠的笑容。我知道這次遇上了一個難纏的家夥,一個賭徒。這種人喜歡冒險,而且軟硬不吃,我有過這種經驗。
他更加用力地攥緊了我的手臂。有膽就來啊!他瞪起的眼睛這麼對我說。於是我滿足了他。我用力砍下去,嘶嘶作響的刀刃輕而易舉切開了皮肉。
頓時,我們之間的空氣被劇痛與憤怒所充斥。是他的劇痛,還是我的?沒錯,他很憤怒,也很震驚——在那個瞬間,因為移情作用,我似乎與這個頑固的年輕亡命徒融為一體,我們倆同樣體驗到了那種年輕的憤怒,那種自尊心受傷的感覺,以及身為億萬人群中的孤獨者的極度苦痛。
我隻猶豫了一瞬間,一次心跳那麼短暫——但它完全可能讓我付出高昂的代價。他正要開口大叫,我迅速轉身,奪路而逃,一頭紮進喧鬧的人群。身後的年輕人破口大罵,他手中還揮舞著一截血淋淋的斷肢。
我的斷肢,剛剛從身上切下來,還在他眼前一跳一跳地抽搐著。他終於畏縮了,一臉厭惡地把那隻斷手丟到地上。
我向後掃了一眼,看到了貝塔的兩個黃色偶人。他們一邊匆匆避開驚慌的真人們,有時還極不禮貌地把真人推到一旁,一邊把彈丸壓進手腕上的弓弩,準備隨時向我開火。在這片混亂中,他們已經不用擔心被人看見,或是因為冒犯公民而被懲罰了。他們一心想要阻止我,不讓我把情報送回去。
不讓我即將分解的大腦中的情報泄露出去。
現在的我一定十分狼狽,腳步踉踉蹌蹌,一身破衣爛衫,一隻斷手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血,像個瘋子似的一路大吼著叫真人們閃開。我已經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完成任務了,生命衰竭的跡象已經出現,機體休克和器官衰竭也越來越嚴重。
一名警察注意到了騷動,從第四大街衝進了廣場,那身笨重的裝甲咣當直響,他的藍色偶人們則四麵散開,包抄上來。他們沒有裝甲保護,所以身手靈活。它們無須任何指令,因為每個人都明白本體在想什麼,行動起來比一個訓練有素的步兵班還要迅速。他們唯一的武器——如針尖般銳利的指甲上塗著麻醉油——可以輕易放倒任何偶人或真人。
我權衡利弊,馬上改變方向,離他們遠點。
嚴格來講,我這個偶人沒有傷害任何人。不過,事情鬧得有點大,給真人們帶來不少困擾,甚至是麻煩。我當然希望能擺脫貝塔那些凶殘的偶人,及時躲進警方的冷凍箱,好讓我的原身能在第一時間處理好這些瑣碎的民事糾紛,順藤摸瓜徹底消滅貝塔。但這些警察也很可能弄出什麼紕漏,而不能及時冷凍我,最近他們老出這樣的岔子。
我敢打賭,不少私人和公共攝像機拍到了我的鏡頭。這會成為有力的身份認證嗎?這張綠臉本來就夠沒特點的了,貝塔們的拳頭更是讓我麵目模糊,更加難以辨認。這樣一來,我要做的就簡單了:把我這具破破爛爛的殘骸弄到一個沒人能找到,無法識別身份的地方。讓他們去猜是誰引起了這場混亂吧。
於是我搖搖晃晃地向大河衝去,大喊著讓路人閃開。
快跑上碼頭的堤岸時,我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吼:“站住!”警察的傀儡們都配有擴音器,用這東西取代了普通偶人的合成器官……這種替代品真夠令人毛骨悚然的,但絕對能引起你的注意。
我聽到左邊傳來幾聲弓弦的銳響。一顆石子打中了我這具衰敗的肉身;另一顆砸在路麵上,反彈起來飛向了那個真人警察。這下子,警察的藍色偶人們或許能發現那些黃家夥了。真不錯。
不過我已經沒時間考慮這些了,我的雙腳已經伸進了水麵。出於習慣,我在想,他們會不會用真空泵把水抽幹呢……然後,伴隨著河水飛濺聲,我跳進了肮臟的河裏。
我覺得,用第一人稱講述這個故事有一個大問題——各位都知道我一定平安歸來了,至少可以從頭到尾講出這個故事。這樣還有什麼懸念呢?
好吧,我一頭紮進河裏並非故事的結束,盡管差點就此結束的。有一些傀儡的設計目的是戰鬥,比如那些被送進軍事競賽場的特殊型號,或是謠傳的特種部隊裏的秘密型號。其他的偶人,造出來就是供人享樂的,它們的細胞過度活躍,腦中的記憶超量裝載,所以存活時間不會很長。如果你肯多付點錢,還可以造出一個多長幾隻手腳或擁有超感官的傀儡,或者是會遊泳的……
我是個廉價貨色,沒有那些花裏胡哨的功能。但我和主人的其他偶人擁有超強的儲氧能力,以便能長時間屏住呼吸。這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因為別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用瓦斯毒氣對付你,或把你扔進密封的汽車後備廂,甚至把你活埋。關於這些事,我有太多的記憶。當然,如果偶人的腦子死得太快,我也就不會擁有這些記憶了。
我很幸運。
河水冷得像月球表麵,仿佛揮霍的時光一般在我身邊席卷而過。當我在渾濁的河水中越沉越深時,一個細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過去的某個時候,我也聽到過這個聲音。
放棄吧,睡吧,這不是死亡。真正的你會繼續活下去,帶著你的夢想,他會活下去的。
真正的你不會死。說得太對了。準確地說,我的原身就是我。該死的,從昨天開始,我們的記憶就分離了。這一整天,他可以打著赤腳、穿著內褲、窩在家裏辦公;而我卻在這座城市的最底層尋尋覓覓,這兒的生命比大仲馬小說裏描寫的還要廉價。但和我經曆過的種種情形相比,此時此地的狀況不過是小菜一碟。
我用一貫的方式回答了那個細小的聲音。
去你媽的。
每一次我走進複製機,我的新偶人都會繼承那種延續幾十億年的求生本能。
我想要來生。
雙腳剛踏上黏糊糊的河底,我已經決心要掙紮求存。或許我沒什麼機會,不過這種事誰說得準?命運之神說不定會發給我一手好牌。再說,還有一個目標在激勵著我。
不能讓壞人獲勝,永遠不能讓他們得逞。
雖然我可以長時間屏住呼吸,但行動起來還是非常棘手。我試圖站穩腳跟,在爛泥裏往前走。周圍都是滑溜溜黏糊糊的,很難用上力。功能齊全的身體都會非常吃力,更不用說這具即將到期的軀殼了。
能見度幾乎為零,我完全靠記憶和觸覺往前行進。本來我想奮力掙紮到上遊的渡口碼頭去,但隨即想起克拉拉的遊艇就停泊在一公裏開外,劇院廣場的下遊。於是我不再拚命和水流搏鬥,而是順流而下,盡全力不遠離河岸就好。
如果造我的時候附帶上調節痛覺感應強度的功能,這會兒就能幫上大忙了。因為缺乏這項附加功能——感謝那該死的低廉造價——我的臉痛苦地扭曲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可惡的爛泥裏穿行。但磨磨蹭蹭地緩緩前行反倒給了我一些時間,讓我能好好思考我們這種生物生存在世必須麵對的巨大煩惱。
我就是我。盡管我的生命十分短暫,但它仍舊極其可貴。盡管這樣,我還是放棄了它,跳進這條河,僅僅為了幫那個家夥省點錢。而那家夥,他會跟我的女友做愛,會享受我的成就。
那家夥,本來和我共享一套記憶。直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刻,他(或我)躺進了複製機。然後,他占據了原本的軀體,我卻要跑出來累死累活。
那家夥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我這一天過得有多糟糕。
每次使用陶偶爐都是擲硬幣選正反。當你出來的時候,你會是哪一個?……會是本體嗎?還是所謂的消耗品,傀儡,騾子,或是使用期隻有一天的偶人?
通常情況下,這個問題無關緊要。在複製體到期之前,人們都會重新吸收偶人的記憶。就像一個人分成了兩部分,然後又合而為一。但如果像我這樣,偶人受了大罪,吃了苦頭,情況就不同了。
我發現自己很難集中思緒。畢竟,我這顆綠色腦袋不是造出來動腦筋用的。我得把精力用在手頭的活兒上。於是我拖著兩條腿,繼續在淤泥裏跋涉。
有些地方,就算你每天經過好幾次,也很難記得清,因為你根本沒打算上那兒去。比如說這裏吧。人人都知道高特河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清汙船的拖網不可能打撈幹淨。這些漏網之物把我絆得東倒西歪:一輛生鏽的自行車、一台破損的空調、幾台老舊的電腦監視器,它們像僵屍的眼珠一樣在身後瞪著我。在我小時候,他們時常會拖上來一整輛汽車,有時候裏麵還附帶著幾個乘客——那個時候還沒有複製人,人們隻能自己承擔命運。
時代在發展。回想我爺爺那個時候,高特河裏全是垃圾,汙染嚴重。環境保護法讓河流又有了生命,現在人們可以在碼頭抓魚了。魚群有時會聚到一起,爭搶從城市裏掉落下來的可食之物。
比如說,我。
真人的肉體很堅韌,哪怕死後二十四小時也不會剝落。原生質韌性強、可持久,就算是淹死者的屍體,幾天之內也不會腐爛。
但我的皮膚已經開始脫落了,在我跳進河裏之前就開始了。我可以憑著意誌力暫時屏住呼吸,但是現在,我這具仿製身體的定時有機鏈已經達到了極限,正以令人不安的速度開始分解。氣味散開,吸引了大量投機分子,它們為追逐食物,從四麵八方蜂擁而來,撕咬著我身上將要剝落的肉塊。一開始,我還試圖用那隻殘存的手臂驅趕它們,但這隻會讓我的腳步慢下來,而對食腐的魚群沒有多大影響。於是我幹脆隻是穩步前行,隻有身上的痛覺傳感器被貪婪的小魚觸動時,我才會伸一下手。
每當它們朝我的眼睛衝來時,我則會一把將它們打開。視覺還是需要的。
突然,一股熱流從左邊湧來,激流推著我偏離了原來的路線。水流也暫時趕跑了魚群,給了我片刻喘息之機。
一定是哈恩大街的管道。
讓我想想。克拉拉的船停泊在小威尼斯,應該是在這之後的第二個出口……還是下一個來著?
我必須盡全力穿過管道,不能被推進深水區,最後還要設法前往對岸的石頭堤岸。不幸的是,食腐大軍再一次集結——上麵是魚,下麵是螃蟹——它們被我的傷口吸引,撲到我這具腐敗的身軀上,一頓大吃大嚼。
長時間的艱苦跋涉之後,在水麵下、爛泥裏、殘骸中的步履蹣跚之後,在蜂擁而來的撕咬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眩暈,視線模糊。
據說,無論何時,根據原生真人複製出的偶人,至少會原原本本地保留前者的性格特征。不論其他特征如何改變,某些來自基本天性的東西會保留下來,從一個副本到下一個。一個人,不管原本是誠實、悲觀或健談,都會創造出一個擁有類似性格的傀儡。
克拉拉說過,我最大的天性,就是一根筋地執著。
誰說我做不到的?叫他去死!
這句話在我那漸漸腐壞的大腦裏轉來轉去,重複了幾千遍,幾萬遍。每當我痛苦地邁出一步時,每當一條魚又咬了一口時,它就會喊一聲。這聲音漸漸變得無法再用語言來表達,它化為了咒語,一條蒸餾提煉過的強化咒語,促使我向前掙紮邁步,向前拖動身軀,盡管每邁一步都撕心裂肺地疼……直到我被一個細長的東西擋住了去路。
我瞪著它看了一會兒。它是一根蓋滿苔蘚的鐵鏈,繃得緊緊的,幾乎垂直,把一隻深埋著的錨和水麵之上的木頭做的浮動船塢連接起來。
船塢邊上停著一艘船,它寬寬的船底上長滿了參差不齊的藤壺。我不知道這是誰的船,但我必須趕緊爬上去。再多待一會兒,河水就該把我卷走了。
我用殘存的那隻損毀變形的手抓住鎖鏈,繃緊身體,從該死的爛泥裏抽出雙腳,然後一點點地向上爬去。鐵鏈一抽一抽地,帶著我不斷攀升,爬向水麵閃爍的點點亮光。
魚群也明白這是它們最後的機會了。於是它們麇集起來,在我四周亂竄。我身上我身邊,有什麼它們就搶什麼,甚至到我後腦的創口搶食。我的胳膊搭上了碼頭,終於可以清理一下記憶,想想接下來要做什麼了。
呼吸。沒錯,你需要空氣。
呼吸!
我全身顫抖著吞咽空氣,那聲音完全不像正常人的呼吸聲,更像是你把一大坨肉扔到案子上,然後削成薄片時發出的嗤嗤聲,或者是氣囊漏氣的聲音。終於,我恢複了一些力氣,可以把一條腿從河裏拖出來了。
我用盡全力掙紮著起來,終於完全鑽出水麵,擺脫了那群食腐者,它們在河裏失望地蹦跳著。
一陣戰栗,我的軀體猛地抽搐了一下。有個東西——我身體的一部分——在抽搐中鬆動,掉落,翻滾著掉進河裏,濺起一陣水花。魚群興奮地圍著那東西大快朵頤。
我眼前更加黑暗了。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隻眼球完全不見了……另一隻則懸掛在眼窩之外。我把它推回眼窩,然後努力想站起來。
我全身都麻木了,完全找不著平衡。我向肌肉和四肢發號施令,大多數信號得不到回應。不過還好,我這具飽受摧殘的身體不知怎麼還是站了起來。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先是膝蓋……然後是上麵鬆鬆垮垮的殘肢——姑且可以稱之為大腿。
我扶著木欄杆,跌跌撞撞地走上一段短短的舷梯,爬上停泊在附近的遊艇。船上燈火通明,歌舞升平。
嘈雜的音樂聲在四處回響。
我把頭探過船欄杆,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景象——搖曳的燈火在修長的白色桅杆上閃爍,錐形蠟燭閃著柔和的光,映照著銀質餐盤和水晶酒杯。再遠一些,苗條的身影在右舷的欄杆旁邊來回走動。
是真人的宴會。他們穿著高貴的禮服,欣賞著對岸的景色。
我開口了,想體麵地道個歉,因為我打擾了他們……在我的腦子化為一攤泥漿之前,會有人願意通知我的主人來接我嗎?
結果我發出的是一聲含混的呻吟。
一個女人轉過身,看到我從黑暗中東倒西歪地朝她走來,她發出一聲尖叫——就好像我是從地獄裏鑽出來的恐怖僵屍。她這麼想倒也沒錯。
我伸出手來,不知道哼哼著什麼。
“哦,蓋亞女神啊!”她的聲音顫抖著,隨即恍然大悟,“詹姆斯!麻煩你打個電話給克拉拉·岡薩雷斯,就是卡特琳娜寶貝。就說她那天殺的男朋友又把偶人給弄丟了……他最好能馬上過來領回去!”
總算沒有延誤,我想笑一下表示感謝。可就在這時,我的人造身體突然解體了。
崩潰的時間到了。
之後的事情我不記得了,不過我聽說,我的頭很快被放進了給香檳製冷的冰櫃。這是某個好心的宴會賓客做的好事,腦袋邊上是一瓶上好的唐培裏儂香檳王1938年份香檳1。
1 產於法國的頂級年份香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