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夕默不作聲地看著夏群芳忙碌地收拾著飯桌,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開口。
“媽,你能不能幫我借點錢?”何夕突然說,“我要出書。”
夏群芳的輕快動作立時停了下來。“借錢?出書?”她緩緩坐到凳子上,過了半晌才問,“你要借多少?”
“出版社說至少要好幾萬。”何夕的語氣很低,“不過是暫時的,書銷出去就能還債了。”
夏群芳沉默地坐著,雙手拽著油膩的圍裙邊用力絞著。過了半晌,她走進裏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之後,她拿著一張存折出來說:“這是廠裏買斷工齡的錢。說很久了,半個月前才發下來。一年九百四,我二十七年的工齡就是這個折子。你拿去辦事吧。”她想說什麼但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低聲補充說,“給人家說說看能不能遲幾個月交錢,現在取算活期,可惜了。”
何夕接過折子,看也沒看便朝外走,“人家要先見錢。”
“等等——”夏群芳突然喊了聲。
何夕奇怪地回頭問:“什麼事?”
夏群芳眼巴巴地看著何夕手裏那本紅皮折子,雙手繼續絞著圍裙的邊,“我想再看看總數是多少。”
“25380,自己做個乘法就行了嘛。”何夕沒好氣地說,他急著要走。
“我曉得了。你走吧。”夏群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她也覺得自己太囉唆了。
……
劉青有點忙亂地將桌麵上的資料朝旁邊推去,但何夕還是看到了幾個字:考研指南。何夕的眼神讓劉青有些訕訕然,他輕聲說:“是幫朋友的忙。你先坐吧。”
何夕沒有落座的意思。“老師,”他低聲開口說,“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我想自己出書。”
劉青沒有顯出意外,似乎早知道會有這事。過了幾分鐘,他走回桌前整理著先前被弄亂的資料,臉上露出自嘲的神情,“其實我兩年前就在幫人編這種書了。編一章兩千塊,都署別人的名字,並不是人家不讓我署這個名,是我自己不同意——我一直不願意讓你們知道我在做這事。”
何夕一聲不吭地站著,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劉青歎口氣說:“我知道你想把微連續理論出書,但是,”他稍頓一下,“沒有人會感興趣的。你收不回一分錢。”
“那你是不打算借給我了?”何夕語氣平靜地問。
劉青搖搖頭,“我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你失敗。到時候你會莫名其妙地背上一身債務,再也無法解脫。你還這麼年輕,不要為了一件事情就把自己陷死在裏麵。我以前……”
門鈴突然響了,劉青走出去開門。讓何夕沒想到的是,進門的人他居然認得,那是老康。老康提著一隻漂亮的盒子,看來他是來探訪劉青的。
劉青正想作介紹,而何夕和老康已經在麵色凝重地握手了。“原來你們認識。”劉青高興地搓著手,“這可好。我早有安排你們結識的想法了,在我的學生裏,你們倆可是最讓我得意的。”
何夕一怔,他記得老康是計算機公司的老板。老康了解地笑了笑說:“我是數學係畢業的,想不到會這麼巧,這麼說我算起來還是你的同門師兄。”他促狹地眨眨眼,“怎麼樣,知道孔融讓梨的故事吧?”
劉青自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他興奮得仿佛年輕了幾歲,四下裏忙著找杯子泡茶。老康攔住他說不用了,都不是外人。何夕在一旁沉默地看著這一切,他看得出這個老康當年必定是劉青教授心愛的弟子。
“老師,”何夕說,“你有客人來我就不耽擱了。我借錢的事……”
劉青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盯著何夕的臉,目光裏充滿惋惜,“你還是聽我的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吧。借錢出這樣的理論專著是沒有出路的。”他轉頭對老康解釋道,“何夕提出了一套新穎的數學理論,他想出書。”
老康的眼裏閃過一個亮點,他插話道:“能不能讓我看看?一點點就行。”
何夕從包裏拿出幾頁簡介遞給老康。老康的目光飛快地在紙頁上滑動著,口裏念念有詞。他的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整個人都仿佛沉浸到了那幾頁紙裏。過了好半天他才抬起頭來,目光有些發直地看著何夕,“證明很精彩,簡直像是音樂。”
何夕淡淡地笑了,他喜歡老康的比喻。其實正是這種仿佛離題萬裏的比喻,才恰恰表明老康是個內行。
“我借錢給你。”老康很幹脆地說,“我覺得它是正確的,雖然我並沒有看懂多少。”
劉青啞然失笑,“誰也沒說它是錯的。問題在於這套理論有什麼用,你能看出來嗎?”
老康撓撓頭,然後咧了咧嘴,“暫時沒看出來。”他緊跟上一句,“但是它看上去很美。”老康突然笑了,因為他無意中說了個王朔的小說名,眼下正流行,“不過我說借錢是算數的。”
劉青突然說:“這樣,如果你要借錢給何夕,必須答應我一條,不準寫借據。”
何夕驚詫地看著劉青,在他的印象中,老師從來都是彬彬有禮並且注重小節的,不知道這種賴皮話何以從他口中冒出來。
“那不行!”何夕首先反對。
“非要寫的話,就把借方寫成我的名字,我來簽字。如果你們不照著我的話做,就不要再叫我老師了。”劉青的話已經沒有了商量的餘地。
在場的人裏隻有我不吃驚,因為我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