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青關上門,象征性地隔絕了小客廳裏的嘈雜,在這種老式單元房裏,聲音是可以四處周遊的。學校的教師宿舍就這個條件,尤其是數學係。不過還算過得去吧。
何夕坐在書桌前,剛才劉青的一番話讓他有些茫然。書桌上放著一摞足有五十厘米高的手稿,何夕不時伸出手去翻動幾頁,但看得出他根本心不在焉。
“我已經盡力了。”劉青坐下來說,他不無愛憐地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學生。
“我為了證明它花費了十年時間。”何夕注視著手稿,封麵上是幾個大字——微連續原本。“所有最細小的地方都考慮到了,整個理論現在都是自洽的,沒有任何矛盾的地方。”何夕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了一下,“它是正確的。我保證。每一個定理我都反複推敲過多次,它是正確的。現在隻差最後一個定理還有些意義不明確,我正試圖用別的已經證明過的定理來代替它。”
劉青微微歎了口氣,看著已經有些神思恍惚的何夕,“聽老師的話,把它放一放吧。”
“它是正確的。”何夕神經質地重複著。
“我知道這一點。”劉青說,“你提出的微連續理論及大概的證明過程我都看過了,以我的水平還沒發現有矛盾的地方,證明的過程也相當出色,充滿智慧。說實話,我感到佩服。”劉青回想著手稿裏的精彩之處,不禁有些神采飛揚——無論如何這是出自他的學生之手。有一句話劉青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他並沒有完全看懂手稿。許多地方作的變換式令他迷惑,還有不少新的概念性的東西也讓他接受起來相當困難。換言之,何夕提出的微連續理論是一套全新的東西,它不能歸入到以往的任何體係裏去。
“問題是,”劉青小心地開口,他注視著何夕的反應,“我不知道它能用來幹什麼。”
何夕的臉立刻變得發白,他像是被什麼重物擊中了一般,整個人都蔫了。過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強調道:“它是正確的,我保證。”他仿佛隻會說這一句話了。
“我們的研究終究要能得以應用才是有意義的,否則隻能誤入為數學而數學的歧途。”
“可它看起來是那樣和諧,”何夕爭辯道,“充滿了既簡單又優美的感覺。老師,我記得你說過的,形式上的完美往往意味著理論上的正確。”
劉青一怔,他知道自己說過這段話,也知道這段話其實是科學巨匠愛因斯坦的經驗之談。他不否認微連續理論符合這一點,當他瀏覽手稿的時候,內心的確有種說不出的無比和諧的感覺,就像是在聽一場完全由天籟組成的音樂會。但問題的症結在於,他實在看不出這套理論會有什麼用。自從幾個月前何夕第一次向他展示了微連續理論的部分內容後,他就一直關心這個問題,這段時間他經常從各種途徑查找這套理論可能獲得應用的範疇,但是他失敗了。微連續理論似乎跟所有領域的應用都沾不上邊,而且還同主流的數學研究方向背道而馳。劉青承認這或許是一套正確的理論,但卻是一套無用的正確理論。就好比對圓周率的研究一樣,據說現在已經推算到小數點後幾億位了,而且肯定是正確的,但這也肯定是沒有意義的。
“想想中國古代的數學家祖衝之,他隻是把圓周率推算到了小數點後幾位,但他對數學的貢獻無疑要比現在那些還在為小數點後幾億位努力的人大得多。”劉青幽幽地說,“因為他做的才是有意義的工作,而不是純粹的數學遊戲。”
何夕有些發怔,他聽出了劉青話中的意思。“我不同意。”何夕說,“老師,你知不知道,許多年前的某一個清晨,我突然想到了微連續。它就像是一隻無中生有的蟲子般鑽進了我的腦子。那時,它隻是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這麼多年來,我為了證明它費盡心力。現在我就要完成了,隻差最後一點點。”何夕的眼神變得虛幻起來,“也許再有一個月……”
劉青在心裏輕歎一聲,他看得出何夕已經執迷太深。何夕是他所見過的最聰明的數學奇才,按劉青私下的想法,何夕的水平其實可以給這所名校的所有數學教授當老師,他深信,隻要假以時日,何夕必定會成為未來學術領域內的一朵奇葩。而現在何夕卻誤入歧途,陷在了一個奇怪的問題裏,這種情形使劉青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時,他也常常因為一些磨人但卻無用的數學謎題而廢寢忘食形銷骨立。但何夕沒有看到問題的關鍵,劉青知道自己作為師長有義務提醒這一點,盡管這顯得很殘酷。
“你想過微連續理論可能被應用在什麼領域嗎?我是說,即使作最大膽的想象。”劉青盡量使自己的聲音柔和些,雖然他知道這並沒有什麼用。
何夕全身一震,臉色變得一片蒼白。“我不知道。”他說,然後抱住了頭。
我看到何夕腳下鋪著劣質瓷磚的地麵上洇出了一滴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