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龍蛋龍蛋
羅伯特·福沃德、寬緣、姚海軍

脈衝星

時間:2020年4月23日星期四

加州理工的CCCP-NASA-ESA(蘇聯(1)-美國航空航天局-歐洲航天局)深空研究中心,雅克琳娜·卡諾大步走向數據處理實驗室的一張長桌,漂亮的臉蛋上籠罩著陰雲。精心修剪的齊肩棕發,加上精挑細選的訂製衣服,一看便知是歐洲人。

她隻穿了襯衣、裙子和木底鞋。倒不是說她沒有絲襪——以及手包、化妝品、首飾、香水和其他“女性用品”——隻不過她一大早就得工作,顧不上這些東西。法國政府給了她國家獎學金讓她來國際空間學院學習,可不是為了讓她把整個上午都用在梳妝打扮上。

這個苗條的女人很快清理掉桌上堆積的廢紙片,又把一大卷數據記錄帶(2)扔到桌子一頭。紙帶老老實實滾過桌麵,從桌子另一頭落下後又在地板上滾出五米才終於停住。雅克琳娜不理會地上的紙卷,徑直開始分析數據。這類粗活通常都會留給計算機來幹,隻可惜計算機幹活之前非要你先給出扣款賬號不可,而雅克琳娜今早登陸時發現,自己已經一文不名。她在斯瓦林斯基教授手下做論文,原本教授也有撥款給她,她還省下了一點點餘額,結果最近國際貨幣賬戶進行追溯性調整,她的餘額全給吞了。其實斯瓦林斯基的研究經費戶頭裏多的是盧布,可你得先請他授權,還要他親自向計算機確認批準(雅克琳娜知道他用來批準的密碼,可是不敢擅用)。她得等他回來才有辦法可想,這期間就隻能人工處理。

其實這樣直接跟數字打交道還挺有趣的。再說計算機做分析的時候,所有數字都會被壓縮成數字包,也不管那是真實的數據還是噪音,偏偏這段時間裏,亂麻一樣的噪音相當多。

雅克琳娜正在分析的是低頻無線電探測器傳回的數據。數據來自CCCP-ESA那台黃道外探測飛船。這東西已經很老了,屬於蘇聯與歐洲最早的合作成果。早先登月競賽的時候,歐洲人曾為蘇聯的第一台月球漫遊者提供激光反射鏡。後來歐洲人轉而同美國人合作,結果卻是一場大災難:美國人原本有四艘寶貝似的載人航天飛船,其中一艘同歐洲僅有的太空實驗室一起在發射台上灰飛煙滅。那之後歐洲人就又轉回了東方。黃道外宇宙飛船由歐洲人負責建造儀器,再用俄國人偌大的發射器送上太空。它先航行五個天文單位抵達木星,到了木星之後,它並不像過去的宇宙飛船那樣拍照、再前往其他行星,反而來到木星的南極下方——然後衝出了太陽係各行星形成的軌道平麵。

等宇宙飛船爬出黃道麵,它的傳感器看到了太陽的新圖像——太陽中緯度區域黑子產生的磁場影響減弱,新效果主宰了畫麵。

在任務早期,CCCP-ESA黃道外探測飛船不斷傳回數據,許多資金充裕的科學小組對數據進行了徹底研究。搜集到的信息顯示太陽消化不良:它吃下了太多的黑洞。

科學家發現太陽極地磁場的強度存在極規律的周期性波動。當然了,太陽的磁氣圈存在許多變量,每一個黑子都是變化的重要來源。然而黑子的時間是不規則的,而且在太陽的中緯度地區太過強烈,一切都被它們左右。後來黃道外探測飛船來到太陽上方,長期進行數據取樣,人們這才發現了射電流量那高度規律性、細節精確的變化,並將其解讀為太陽磁氣圈的周期性變化。最終的結論是太陽內部包含四團致密物質,多半是處於最初形成階段的微型黑洞。它們在太陽深處圍繞彼此旋轉,啃噬太陽的內臟,幹擾了太陽正常的核聚變平衡。黑洞對太陽的影響會在幾百萬年後變得非常嚴重,但現在,它們隻是偶爾造成一次冰川世紀罷了。

所以說從長遠看,太陽並非可靠的能量來源。人類意識到了這點,卻也無計可施。國際、國內都為“太陽之死”慌亂了一陣,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在處理無解的問題時,人類早已總結出最佳方案——當它不存在,祈禱它自行消失。

宇宙飛船發射已經二十年了。衛星上的兩個通訊發射器仍有一個運轉正常,還有三項試驗也在繼續進行,其中之一就是低頻無線電試驗。此刻它的輸出數據攤開在桌上,又垂到計算機實驗室的地板上。一個意誌堅定的研究生正伸出纖細的手指,順著數據快速往下捋。

雅克琳娜把長長的紙帶拉到桌上。她發現紙上緩慢變化的複雜正弦圖像變得模糊了。她自言自語道:“見鬼!又是亂麻。”她的論文題目是想在那複雜的模式中找到另一個周期性變量,以此說明太陽裏存在五個(或者更多)黑洞。如果做不到,她就必須證明太陽裏確實隻有四個黑洞(她已經說服了那位到處兼職的導師,導師同意說證據確鑿的否定答案也是合格的論文)。

可她很擔心。亂麻模糊了數據,好大一部分數據都沒法用了。如果不受影響的部分顯露出新模式,而她也能從中偵查出新黑洞,給太陽再添一個麻煩,那麼就算數據部分受損也沒什麼關係。可如今看來她的論文隻能得出否定的答案,所以數據上的噪音就變得重要起來。有這噪音,她很難說服評審委員會相信太陽裏的確隻有四個黑洞。她盯著噪音部分,兩隻手迅速將紙帶拉到桌上。

“這艘宇宙飛船已經是老古董了,我不該抱怨的。”她說,“可它幹嗎偏在這時候結巴起來呢。”

她沿著圖上的痕跡看過去。亂麻變得更加嚴重,接著慢慢消失了。等來到清晰的部分,她就重新開始測量振幅平均值。其實也幸好這些數據沒交給計算機處理。她自己知道要去除有噪音的部分,因此還能得到非常清晰的波譜。如果是計算機在處理數據,肯定會把亂麻與有效信息混在一起,最後得到的波譜會有許多虛假尖峰,為評審委員會提供大量攻擊她的彈藥。直到夜深,雅克琳娜才完成數據分析。

她看看筆記本上整潔的數字。“這麼分析數據真是夠難的。”她自言自語,“明天還會更糟。明天我得把這些全部輸入電腦。希望到時候能讓斯瓦老頭鬆開錢包。”雅克琳娜滿心疲憊地瞟了一眼地上那一大團紙帶。她把它拎起來晃了半天,好容易找到紙帶的一頭,開始動手把它卷好。

“上、下加雙峰、三峰、突起——重複兩次,然後亂——麻,上、下加雙峰、三峰、突起——重複兩次,然後亂——麻……”雅克琳娜無意識地念叨著紙卷上的模式,突然停了下來。她飛快拾起整堆紙帶,小心翼翼地抱到長方形房間的盡頭,又把紙帶在地板上展開。她來到紙帶一頭,順著它快速往前走,一路尋找噪音部分。她驚歎道:“亂麻是周期性的!”

噪音似乎以一天為周期,她把紙帶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上麵有她論文的主題,那種更為規律的突起,而噪音似乎伴隨著這些突起緩慢流動。之前她以為噪音部分是源於宇宙飛船的偶發故障,但既然亂麻具有規律性,她便開始往其他地方尋找原因。

“有可能是飛船造成的,它的信號發射裝置每天都會弄出幾個小時的波峰——但這種可能性不大。”她終於把紙帶完全卷起來,拿著它走進通訊實驗室。她最先查看的是飛船日誌。虧得日誌屬於一般性庫文件,計算機不收她費就讓她看了。她飛快地把日誌一頁頁往前翻。大多數記錄底下都是她自己的名字:

J.卡諾:歐洲航天局:賬戶斯瓦-2-J:低頻無線電數據轉儲

“這顆衛星好像就我一個人在用呢。”

最後她看到一份工程說明。每隔幾天工夫,CCCP-NASA-ESA深空網絡通信中心的飛船工程師都會利用空閑期檢查飛船,完成工程核對表上的固定項目。

動力22%額定量

X頻段下行鏈接80%額定量

K頻段下行鏈接失效

姿態控製失效

旋轉速率77微弧/秒

運行中的試驗

低頻無線電

太陽紅外檢測

X射線望遠鏡(待命)

“運行中的試驗隻有兩項。”她說道,“上次看時X射線望遠鏡還開著,不知什麼時候被工程師關掉了。”她看看旋轉速率值,把計算機終端轉為計算模式,快速計算了一下。

“每秒七十七微弧相當於每天一圈多一點點——跟亂麻的周期差不多。亂麻肯定是因為太陽加熱了傳輸天線,或者別的某種太陽作用。”

距離天亮還有幾個鐘頭,她從計算機終端登出,拿著紙帶回到自己房間。這卷紙帶會加入到她書架上那一堆紙帶中間,而她自己則與帕薩迪納的其他人一樣沉入睡鄉。

時間:2020年4月24日星期五

雅克琳娜在夢裏飛行。不,不是飛,而是從空蕩蕩的空間中飄過。她往下看去,終於明白了自己身在何方。她身下有個明亮的圓球,是太陽。整個太陽係都攤開在她麵前,是從上往下看的視角。她的大腦受過嚴格的天文學訓練,在夢裏也能將各行星擺放到正確的位置上。她幾乎能想象出行星畫出近乎圓形的軌跡,從這個角度看,這些線條讓太陽係顯得像靶子一樣,靶心就是太陽。她找到了地月這對小巧的雙星係統,努力想看清地球的細節;然而她的身體不停地緩慢旋轉,將她的目光從地球上拽開。等她沒法再扭頭看地球時,就隻能抬頭看太陽對麵。她的四肢伸展開,呈X形。她暗想:“跟黃道外探測飛船伸出的低頻無線電天線一模一樣。”

很快她就轉回先前的位置,又能欣賞眼前的景象了。最後她把注意力集中到太陽的北極。雖說太陽很亮,但她的眼睛卻一點也不覺得吃力。她在太陽幾乎毫無特征的表麵尋找變化。她睜大眼睛,不過並未看見任何東西,倒是四肢漸漸察覺到微弱的脈動。雙脈衝、三脈衝、脈衝……

她暗想:“這是黑洞繞軌道運行產生的複雜無線電信號!”她的身體繼續轉動,很快就看不見太陽了,但四肢仍能感受到脈動。後來她盯著太陽的右側看,右臂有種快速悸動的刺痛感,不斷加強。刺痛越來越強烈,幾乎屏蔽了富有節奏、速度較慢的脈動。“亂麻!”她驚歎一聲,然後開始大聲嘲笑自己……

雅克琳娜從床上坐起來:“滿腦子都是論文,居然夢見自己變成了宇宙飛船,真夠可以的。”她望望窗外,時間已至中午,馬路上一片繁忙景象。她揉揉刺痛的右臂,讓血液恢複循環——她太累了,睡覺時把胳膊死死壓在身下也沒察覺。

她正吃著遲來的早餐,先前的夢境重又浮現在腦海中。她對飛船的運行特性非常熟悉,不亞於對自己身體的了解,有一點實在奇怪:夢裏出現亂麻時她是背對太陽的,而不是麵朝太陽。

她琢磨了一陣,然後從書架上拿下昨晚分析的紙帶,又找了一卷幾個月前的紙帶。她把兩卷紙帶各展開一部分,又重疊起來放在地板上,接著她把幾個月前的紙帶前後移動。紙帶上顯示出黑洞沿軌道運行引發的緩慢變化的複雜圖案,很快兩卷紙帶上的圖案就相互重合了。然後她順著兩條紙帶往下找到噪音部分。兩條紙帶上的噪音並不一樣。首先,幾個月之前的亂麻要弱得多(當然這點可以用設備或絕緣材料老化來解釋),不過另外還有一點不同:亂麻的尖峰與太陽的位置,二者的相對位置出現了明顯變化。她找出一卷更早的記錄紙來查看。這卷紙帶上的亂麻非常微弱。她還記得計算機從這組數據裏得出了很清晰的波譜,因為噪音的波譜能量簡直微不足道。不過這卷紙帶上亂麻尖峰的位置似乎比之前兩卷又有延遲。

“好吧,雅克琳娜,”她自言自語道,“你老嫌棄計算機隻會算算算,以為人類的手眼總比計算機強。可這一回,計算機的客觀確實比人的主觀強出了無數個數量級。還是老老實實回去用計算機吧。不過首先得跟斯瓦老頭再要點上機時間。”

雅克琳娜穿過加州理工的校園,來到空間物理大樓。在這棟宏偉建築修建的時代,太空預算在每個國家的預算裏都占著不小的分量,可如今,空間物理隻存在於這棟大樓的名字上。仍在進行太空研究的現在隻有地下室的機房和一樓的辦公室,其他樓層都被社會科學係的研究生占據了。幸虧加州理工聯合噴氣推進實驗室說服了NASA、歐洲人和俄國人,讓他們把越來越微薄的國家太空預算集中到一起,共同支持一個國際太空研究中心,共用一個深空網絡。不然的話,恐怕全世界都不會有像樣的太空研究。

當初美國人放棄了資助深空探測飛船,歐洲航天局又因為喪失太空實驗室的事吵到四分五裂,沒了競爭對手的俄國人於是把深空研究的優先級降到了冰點,將資金轉用於載人和非載人的繞地飛行。冷戰仍在繼續,不過激烈程度漸漸降低,各國隻是出於習慣在聯合國互相謾罵。俄國人的生活水平提升之後,人民不再像過去那麼溫順,掌權者發現自己越來越需要關注民生問題,同時也很難說服國民同意俄國需要一個獨立的深空項目。

空間物理大樓的走廊裏幾乎空無一人。雅克琳娜來到弗拉基米爾·斯瓦林斯基教授的辦公室前。

她猶豫片刻,然後抬手敲門。

一個粗啞的聲音用俄語問:“什麼事?”(3)

雅克琳娜推門進去。原本正盯著滿屏西裏爾字母的精瘦的中年男人轉動椅子,朝她望過來。雅克琳娜的俄語還不錯,看出他正在讀的是一篇科技新聞,講的是尼日利亞開采的一批鐵礦石裏似乎發現了磁單極子。

斯瓦林斯基的衣著完全不像俄國人。他穿的是一身定做的西裝,歐洲大陸最流行的款式。這樣的衣裳套在他瘦削的身子上,活脫脫是在昭告世人:此人有多種文化背景、滿世界旅行,他從精於世故的俄國政府手裏得到了不小的自由以及更為可觀的經濟支持,而政府也期待他能大有成就。他低頭從眼鏡鏡片上方瞅瞅剛進門的年輕女人。

“雅克琳娜!”斯瓦林斯基高興地笑起來,“快進來,年輕的女士。論文進展如何?找到坍塌的亞恒星物質沒有?”

雅克琳娜心裏暗暗發笑:俄國人就是不肯說“迷你黑洞”。黑洞的概念最初是由美國人和英國人傳播開的,他們不知道這個詞在俄語中別有深意,大庭廣眾之下不好說出口。

“賬戶裏的餘額用光了,計算機拒絕跟我說話。”她說,“我本來以為還剩很多機時呢,至少應該夠用一個月的,結果卻被彙率回溯調整清空了。”

斯瓦林斯基教授瑟縮了一下。他就怕遇到這種事。他從蘇維埃學院得到的經費原本就很有限,可恨竟還是用盧布支付。這陣子俄國和中國在蒙古的邊境戰爭再度升溫,所以俄國盧布在國際貨幣市場飛快貶值。有雅克琳娜替他幹活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為她是免費勞動力。她是很少幾個拿獎學金的全職研究生之一,所有費用都由歐洲航天局支付。當初斯瓦林斯基來美國的國際空間學院工作,本以為根本雇不起研究生幫忙,所以遇到雅克琳娜實在是意外之喜。她很聰明(而且還挺漂亮)。

“好吧,”他歎了口氣,“我再從我的主賬戶裏轉點錢給你。不過那次調整過後我自己的賬戶也縮了水,也就是說今年夏天維羅納的會議我怕是去不成了。”他轉身麵對桌上的計算機終端,與財務賬戶程序簡單交流了幾句。

一分鐘之後他轉身回來道:“計算機又會跟你說話了。不過要讓它做什麼請你先仔細考慮,因為盧布已經越來越少了。”

“謝謝你,斯瓦林斯基教授。”雅克琳娜回答道,“但我的論文還遠沒有完成。迄今為止,數據裏還沒找到其他周期性信號。另外探測飛船傳回的數據質量也越來越糟糕了。波形圖上的噪音振幅在增大,好大一部分數據隻好丟掉不用。不過噪音本身倒是很有意思。我找了過去的波形圖比對,發現不但振幅加大,尖峰似乎也隨著太陽的無線電信號的變化變換了位置。”

“啊,你所謂的‘亂麻’。”他說,“不但沒消失,反而更厲害了?好吧,這麼老的宇宙飛船,又能指望什麼呢?”

“可是它隨時間變換位置,足可以說明亂麻不是由太陽產生的。”雅克琳娜反駁道,“我認為我們應該調查一番。”

“我能想出許多由飛船電子故障引發的狀況,它們都可能製造這種靜電噪音。”斯瓦林斯基微笑著回答道,“我們希望你能完成論文,同時不要花掉我太多寶貴的盧布。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在沒受噪音幹擾的部分,專心分析那部分無線電數據。”

“可是這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呀。我可以讓計算機回顧之前的數據,把噪音的位置變化做個估算。”她說。這時她想起右臂的刺痛,突然又對另一件事產生了確定無疑的信念,雖然這想法似乎完全違背邏輯——她自己躺在帕薩迪納床上的位置跟兩百天文單位外漫遊太空的無動力飛船的位置能有什麼關聯呢?然而許多科學理念最初都出現在研究者的夢裏。或許是她的潛意識想告訴她什麼。

“我幾乎可以肯定,飛船的四條天線裏隻有一條接收到了亂麻。”她熱切地說起來,“隻要能讓工程師切換數據采集模式,讓每條天線依次獨立工作……”

“不行!”斯瓦林斯基教授大叫一聲,“付錢給深空網絡,讓他們把天線指向特定飛船,接收一小時預先安排好的數據轉儲,這已經夠貴了。你知道朝飛船發送命令的花費有多大嗎?”

她想開口回答,但斯瓦林斯基根本不給她機會。他拋棄了新近學到的美國教授派頭,轉回老派的俄國專製態度。“不行!不行!不行!”他邊說邊轉身背對她,又重新打開計算機控製麵板。“卡諾小姐,再見。”

雅克琳娜還想說話,但很快就明白會見已經結束了。她心裏怒氣翻騰,不過終於還是決定離開教授的辦公室、去拿計算機撒氣。至少錢已經到手了。她輕輕關上門,下樓去了計算機控製室。

“也不知道更改指令到底要花多少錢?”她一麵下樓梯一麵琢磨,“幹脆去一趟噴氣推進實驗室,跟深空網絡的工程師聊聊。看是不是真像他想象的那麼貴。”

她賬戶裏又有了錢,計算機也樂意見她了。她把昨晚費盡工夫提取的數字輸入計算機,讓計算機分析收集到的數據。功率譜密度曲線的尖峰依然是四組。四個最低的尖峰是四個黑洞基本軌道的頻率,而更高的諧波則證明這些軌道略呈橢圓形。這類基本模式幾十年來都沒有變化。盡管太陽內部的密度比水大了千百倍,但對於超級致密的黑洞而言,幾乎跟在真空裏運行差不多。

她在四個最低的尖峰之間用心搜索,最終也沒找到另一個尖峰存在的證據。她又讓計算機重複搜索了一遍,計算機給出三個雙西格瑪(4)候選,但在她看來都像噪音。她用隨機的半數據集進行快速驗證,結果證明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目前她是沒什麼可做的了,因為按計劃,下次的數據轉儲還要再過一星期。不過反正已經上了機,她決定索性再看一眼噪音的問題。

她先寫了一個程序,從數據集裏提取噪音部分,再找到亂麻振幅的最大值(這個概念計算機不大能理解),然後又將亂麻最大值的相位與太陽的位置標注在一起。這期間她了解到衛星的旋轉速率在過去幾年裏略有提升,因為衛星從太陽風和光壓中獲得了一定的角動量。

她進一步檢查了噪音階段漂移的情況,又對飛船相對於太陽的方向做了計算,結果發現亂麻的尖峰與遠方各個恒星的關係是個常數。

雅克琳娜驚歎道:“也就是說,無論噪音的來源是什麼,它都在太陽係之外!”

這時她想起自己還從未想過“亂麻”長什麼樣。在打印出的飛船模擬信號重建拷貝上,亂麻隻不過是毫無特征的一片模糊。她清理計算機屏幕,調出最新的數據轉儲。熟悉的低頻無線電輸出曲線在屏幕上蜿蜒開來。等來到亂麻最大值時,她按下停止鍵。這部分的亂麻非常強,經常溢出屏幕。

她調出一個過去很少用到的數據分析程序,一小截數據在屏幕上展開。

她論文的主題,那幾小時長的尖峰,現在被拉得非常長,屏幕隻能顯示出很小一段。現在亂麻占據了屏幕的主要位置,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混亂難看。她要求計算機再度展開,計算機啟動了超載報警電路。

警告!

繪圖級別與數據數字化速率(5)不相容。

請確認指令。

雅克琳娜隻略一猶豫就按下確認鍵。屏幕立刻被一組幾乎像是隨機分布的小點占據。點到點的短期變化多種多樣,但總體的振幅水平似乎在緩慢升降,幾分鐘一個周期。

她又一次指示計算機對數據進行一個她從未用過的操作。過去她隻對數據在幾周或幾天中的變化感興趣,現在她要求計算機以幾秒鐘為周期進行諧波分析。計算機再次抱怨起來。

警告!

頻譜分析級別與數據數字化速率不相容。

請確認指令。

這回雅克琳娜沒有遲疑:不等計算機打完反對意見,她早早就按下了確認鍵。頻譜分析圖閃現在屏幕上。在一赫茲附近有一個大尖峰,代表每秒一幀的數據數字化率,而在零點零零五赫茲處另有一個很強的尖峰,表示每二百秒有一次周期性波動。不過二百秒處的變化也可能另有原因:飛船一赫茲的數據采樣率與接近采樣率的某個諧波上的高頻震蕩之間產生了一個節拍的諧動。從數據的行為模式判斷,雅克琳娜覺得亂麻是由某種高頻變化引起的,但這很難證實,因為飛船的采樣率被定在了每秒一個樣本。

雅克琳娜的熱情終於被困惑和睡意消耗殆盡,她把數據的打印拷貝扔進斯瓦林斯基教授的郵箱,自己回房間睡覺。她又一次夢到自己飛行在太陽係上方,隻不過這回她在快速旋轉。她頭暈目眩地醒來,接著又再度睡去。這次的夢十分正常,她很快就忘了。

第二天睡醒後,雅克琳娜去了斯瓦林斯基教授的辦公室。門開著,她的數據紙攤開在他桌上。他正在跟科隆教授說話,此人是天體物理學家。

“這個高頻亂麻肯定不是隨機的噪音,因為有證據表明它以一百九十九毫秒為周期出現,或者說每秒五個循環,非常規律。一百九十九毫秒脈衝與一赫茲數據采樣率之間的震蕩可以得出二百秒的拍頻。不過波動頻率並不是二百秒,因為在這裏,科學數據被工程技術打斷了,而中斷的秒數並非偶數。二百秒的拍子卻正是在每次工程讀數後開始又一個階段的。隻要你采取足夠的數據進行分析,就會發現這個一百九十九毫秒的周期。”

斯瓦林斯基教授邊說邊拿起雅克琳娜的打印資料。

科隆教授略看了幾眼,然後把它還給對方,又評論說:“它具備的所有特征,隻不過已知的脈衝星沒有在那個頻率的。要我說的話,我會懷疑飛船不知怎麼變成了一個低頻無線電振子。”

斯瓦林斯基教授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雅克琳娜。“啊,雅克琳娜,進來。我正給科隆教授看我們的最新數據。我決定了,我們應該把數據數字化率提高到至少每秒十次,這樣才能進一步了解這些脈衝的變化特性。”

雅克琳娜插嘴說:“可是費用……”

“沒錯,是要花點錢,可等計算機收費單送到我們手裏,那時候早就進入下一個預算年了。”他回答道,“你能不能去找噴氣推進實驗室的人,讓他們安排一下?”

“老天爺!”雅克琳娜悄聲嘟囔,“先是沒錢,現在又有了大把的錢。”

不過她說出口的卻是:“好的,斯瓦林斯基教授。要不要試試依次讀取天線信號呢?”

“不!”他毫不留情地拒絕,“我要提醒你多少次?試驗中每次隻變更一個參數!”

“好的,教授。”雅克琳娜幾乎是一麵鞠躬一麵退出了辦公室。

一到走廊裏她就下意識朝樓下計算機房走,然後又停下腳步,轉身準備去噴氣推進實驗室。不過這時她突然想到,可以先花點時間了解一下飛船指令係統的運作方式。沒準有辦法同時滿足斯瓦林斯基和她自己的好奇心呢。

她花了幾個鐘頭瀏覽工程手冊,然後笑容滿麵地上了樓,搭加州理工的班車去了噴氣推進實驗室。斯瓦林斯基的大名幫她迅速通過行政迷宮,很快人家就派了一個項目主管給她。那人名叫唐納德·尼文。

她走進指給她的辦公室,發現唐納德是個矮胖的年輕人,一頭修剪整齊的深色頭發,穿著休閑褲和運動外套,還打了領帶——這似乎是噴氣推進實驗室工程師的標準裝束。他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雅克琳娜本以為項目主管應該更年長些,不過隨著交談深入,她發現他的提問從容冷靜、條理分明,說明他雖然年輕,但已經在深空網絡這個大機構裏積攢了多年的經驗。兩人的探討一半是技術性的,另一半涉及費用。

她問:“所以說命令的長度或者複雜程度對花費幾乎沒有影響?”

“沒錯。”唐納德道,“我們為每個指令周期製定了一個標準費率,這是為了讓你們這樣的小組可以提前計劃經費。”

她又問:“假設某條指令分為好幾個步驟呢?”

“隻要這些步驟是交給飛船計算機處理,不用我們插手,那麼一步和十步的費用都是一樣的。”他回答道,“你想的指令是什麼?”

雅克琳娜拿出程序單。唐納德把計算機控製台轉過來,方便兩人一起看。他敲進黃道外飛船操作手冊的編碼。

“首先我希望把低頻無線電數據的數字化率提升到最大值。”她說,“然後,在一星期的高速率數據收集之後,我希望由四條天線輪流收集數據,每條天線每次接收一分鐘。那之後我想重啟X光望遠鏡。它的視角是一度,我想讓它掃描這兩個角度之間的區域,速率是每天一度。”雅克琳娜把那張紙遞給對方。

“啊,都已經換算成飛船坐標了。”唐納德對這個年輕女人的評價每秒都在提升,“謝謝你替我換算,省了好多麻煩。”

“小事一樁。”她平靜地說,“我跟那艘飛船工作太久了,連想問題的方式都跟它差不多了。”

兩人一起確定了指令步驟,然後唐納德轉到程序板塊。編程其實是交給計算機完成的,不過程序員要對計算機的結果做好幾項測試。畢竟飛船已經發射幾十年,得確保計算機模擬沒有故障才行。

“等指令準備好我給你打電話。”唐納德說,“正式的步驟要好幾天才能完成。好在讚助機構那邊應該沒問題。雖說試驗包是歐洲航天局的手筆,飛船本身卻是俄國人造的,所以變更指令的權力歸蘇維埃科學院。憑斯瓦林斯基的名頭,準能獲得批準。我打哪個電話聯係你?”

時間:2020年5月1日星期五

時間一天天過去,雅克琳娜和唐納德花了許多個鐘頭考慮指令的時間線。這次的指令是一個很長的序列,但還有比序列更長的東西:延誤。

“在X射線望遠鏡掃描期間,為什麼不能讓低頻無線電以高數字化率工作?”雅克琳娜問,“這麼一來,如果X射線望遠鏡發現異常情況,我們就可以查看低頻無線電,看當時亂麻是不是活躍。”

唐納德把屏幕上的內容往後翻,找到低頻無線電數字化模塊的操作特性。“X射線望遠鏡會消耗許多能量,掃描模式尤其耗能。”他說,“飛船上的放射性同位素發電機太老了。如果我們要求低頻無線電數字化以最高速率運行,電源總線的電壓恐怕會降得厲害,低頻無線電數字化機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會罷工呢。”

雅克琳娜問:“它能達到多高的速率?”

“我看看。”唐納德查看表格,“設計時它在最低電壓下的速率上限是每秒八次。我們現在已經把它推到每秒十六次,要是總線上電壓降低,我們應該會回到每秒八次或者四次。”

“保持每秒十六次。”雅克琳娜堅定地說,“劣質數據還不如沒數據。”

唐納德的神情稍顯困惑,仿佛第一次看到了那張漂亮臉蛋背後的東西。他張嘴想抗議,但很快改了主意,照她的意思對指令序列做了調整。

指令集漸漸成形。白天雅克琳娜和唐納德定期一同工作,這時候唐納德會從斯瓦林斯基的賬戶裏扣款。午餐時、傍晚下班後兩人也談這件事,這種時候,唐納德是免費的。斯瓦林斯基的預算於是得了不少額外的好處。

時間:2020年5月2日星期六

格裏菲斯公園天文台的草坪剛剛修剪過,唐納德躺倒在草地上。今天是星期六,他已經安排好了愉快的晚間節目。先去天文館看廣受追捧的全息影像展,再到小山腳下的希臘劇院,在星空下聽《撞擊恒星》,這是當今流行樂壇最熱門的音樂。不僅如此,還有一個美麗迷人卻又讓人琢磨不透的姑娘同他一起享受這一切。

太陽西沉,唐納德的思緒飄向散落著寥寥幾顆星星的天空。他從小就經常這樣。小時候他會和父親一道去後院看星星,兩人偶爾會看到流星一閃而逝,或者衛星從空中緩緩掠過。那感覺就像中了大獎。唐納德知道自己的人生從那時起就已經注定:他想飛向星空!

可惜等到唐納德長大成人,人類探索星星的腳步已接近停止。不過他沒有放棄,最終贏得了這一領域所剩不多的職位。現在看來他本人恐怕永遠沒法離開地球了,不過由他照料的飛船卻遨遊在太空中,也算是代他圓了夢。

天色漸暗。雅克琳娜再抿一口葡萄酒,她看著唐納德凝視天空的眼睛。那雙眼睛裏什麼也沒有,與它們注視的深空一模一樣。

“下次讓他準備野餐的食物,我負責帶酒。”她若有所思地咂著那口酒,暗自對自己說,“加利福尼亞產的葡萄酒倒也不壞,可跟上好的法國葡萄酒還是沒法比。他要學的還多呢。”

雅克琳娜已經很了解唐納德,知道他在想什麼。她問:“你在看哪一個?”唐納德負責監控六艘深空宇宙飛船,每艘飛船在天空中的位置他都了如指掌。

“不是我的那些,”他回答道,“是頭一個離開太陽係的——先鋒X號。它是從金牛座和獵戶座之間離開的,現在離我們怕有一萬個天文單位了。我想象我是它,跟地球失去了聯係,孤零零地往前衝,靠微型氣流和星際風推動。我越來越累了,可還是不停地向前、再向前……”

雅克琳娜清脆的笑聲把他帶回地球。他翻過身,有點不好意思地瞪著她。

“別生氣。”她說,“我們倆真的很像,大概像得超出我們的想象。我也一樣。有時候我會夢見自己是宇宙飛船呢。”

她把那個古怪的夢講給他聽,兩人談起這種廣為人知的現象:研究生跟自己論文的問題同住同吃,連夢裏也在一起。

他說:“多半是你的潛意識想跟你說點什麼。”

“我知道,”她回答道,“而且我很重視那個夢。在我心裏,它幾乎跟我的計算結果一樣重要。除非飛船發回什麼東西,證明我的夢純屬無稽之談。不過我在想,或許我們可以把X射線望遠鏡的掃描延遲,先用各種不同速率使用低頻無線電,說不定能得到額外的訊息、確定亂麻的確切頻譜。”

唐納德意識到野餐的輕鬆氣氛已經消失了,雅克琳娜從休閑的女伴變回了工作同事。既然是談工作,排隊的時候也一樣可以談。

“說不定能行。”他開始收拾野餐籃,“咱們先把這個放回車裏,然後去演出入口排隊。排隊的時候接著說。”

時間:2020年5月5日星期四

深空網絡花了五分鐘時間(以及許許多多盧布),把指令發射進了太空。這串五光分長的無線電脈衝走了一天多,終於抵達二百天文單位外、高踞太陽上方的黃道外探測飛船。指令被儲存起來,飛船的計算機迅速算出校驗和。計算機並未發現明顯的錯誤,但這串比特依然被當作可能帶來危險的癌症病毒,並未獲準進入指令機構。因為如果它包含錯誤,飛船就會被它殺死,像遭遇隕石撞擊一樣必死無疑。比特流儲存在暫用存儲器裏,它的一份拷貝被發回地球。地球則將這拷貝的拷貝與原件對比。最後原始命令串的另一份拷貝被發送出去,緊接著又發送了獨立的執行指令,向黃道外探測飛船保證說沒有問題,它可以更改操作狀態了。

雅克琳娜守著下一批數據轉儲入計算機。時間已近午夜——對研究生來說這是正常的工作時間。過去幾個月裏她曾多次在淩晨時分坐在控製台前,隻不過如今她不像之前那麼孤獨了。

深空網絡的報告逐漸出現在唐納德的屏幕上,他說:“看來轉儲順利。”

雅克琳娜轉頭對他微笑,卻被另一個不那麼溫和的聲音打斷了。

斯瓦林斯基教授命令道:“整理低頻無線電數據,在屏幕上畫一個快速簡圖。”

雅克琳娜訓練有素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計算機很快就把數據從飛船格式轉換為圖像格式。由於提升了數字化速率,數據量也隨之變大,所以花了不少時間才完成轉換。

唐納德看見圖像出現在雅克琳娜的屏幕上:“來了。”低頻無線電的變量在屏幕上蛇行,描繪出高低起伏的複雜圖案,所有的變量都擠在幾英寸的屏幕上。雅克琳娜湊近了打量,綠白色的線條漸漸改變質地,仿佛失焦一般。

她說:“亂麻開始了。”

三人注視著緩慢爬行的變量,隻見它們幾乎被大片圖像噪音淹沒。

雅克琳娜記下亂麻發生的時間,又按了幾次“刪除”鍵,讓緩慢移動的圖形停下來。她輸入幾道指令,很快屏幕上就出現了新圖形。這一次的正弦變量間隔很開,亂麻變成了明顯的脈衝。

“絕對是周期性的!”斯瓦林斯基道,“再展開!”

在新出現的圖像中,雅克琳娜論文要寫的緩慢變量被縮減成逐漸加長的趨勢線。在這條線上有一連串噪音尖峰,就像閱兵式上的士兵一樣等距排列,但是大小卻有許多差異。

“看來確實像脈衝星!”斯瓦林斯基驚歎道,“周期是多少?”

雅克琳娜道:“我來對這一段做個頻譜分析。”頻譜分析很快出現在屏幕上。噪音很多,另外還有些邊帶尖峰,但是毫無疑問,數據幾乎完全集中在五點零二赫茲這個頻率上,或者說周期為一百九十九毫秒。

“這麼規律,隻可能是人造物——或者脈衝星。”斯瓦林斯基說,“你來找另外幾段亂麻,看看周期是不是相同。如果周期相同,再看看其中一段亂麻是不是與之前的幾段亂麻確立的拍子保持一致。我來查找圖書館裏關於脈衝星的最新數據。”他走到房間另一頭,打開了另一台控製台。

雅克琳娜瞅著屏幕說:“如果你要按脈衝星的周期查找,我估計周期是一百九十九點二毫秒,雖說最新數字可能會差個幾位數。”

斯瓦林斯基讓控製台進入圖書館模式,索取到一張清單,上麵列出了所有周期小於一秒鐘的已知脈衝星。與此同時,雅克琳娜也確認了脈衝信號的確非常規律。雖說由於飛船緩慢旋轉的緣故,脈衝總會逐漸消失,又在一天之後重新出現,但新的脈衝線條依然與之前的同步。她在整組數據中追蹤脈衝信號,發現信號在整個一周時間裏都遵循著精確的時間。

雅克琳娜見斯瓦林斯基瞟了自己一眼,便報告說:“現在的周期是0.1 992 687秒,至少在六個不同的地方都是這個值。”

斯瓦林斯基瀏覽著屏幕上的脈衝星周期表。“已知的脈衝星沒有這個周期的。”他說,“可它肯定是脈衝星。要是我們知道它的具體方向,地球上的無線電望遠鏡說不定能找到它。”

雅克琳娜這才決心說出自己自作主張多加了一道指令的事。“斯瓦林斯基教授,”她說,“之前我跟唐納德一起考慮指令細節、讓飛船提高數據數字化率。我們當時就琢磨著,高速率數據采集隻需要一周左右,得到的信息就足以了解高頻亂麻的性質了,之後我們就可以再讓飛船做點別的。”

斯瓦林斯基厲聲喝問:“你做了什麼!”

雅克琳娜麵朝他耐心解釋道:“我們給飛船寫的程序是這樣的:先以高速率收集一周的數據,之後繼續保持高數據率,不過循環使用四條天線臂。這麼一來,如果亂麻更多出現在某條特定的天線臂上,我們至少能知道信號來自天空的哪個象限。”

斯瓦林斯基把她的話琢磨了一番。起先他滿臉怒容,最後又放鬆下來:“好吧!”他轉向唐納德,詢問下一次數據轉儲的時間。後者答道:“離今天整整一周,再少大約半小時。”

“好。咱們三個到時候見。”他說,“雅克琳娜,這幾天你先把資料整理好,準備拿到《天體物理快報》發表。我們需要周期、估算強度值,還有你能從數據裏提取的所有信息。等看過下周的數據再把文章送去評審。晚安。”他轉身離開了。

時間:2020年5月12日星期四

下一周,控製室擠滿了人。斯瓦林斯基帶了幾個射電天文學家一起來。還有幾個教職員和研究生聽到傳聞,也都跑來看熱鬧。唐納德帶來一位設計飛船天線的工程師,兩人一同翻出飛船低頻無線電天線的準確配置,計算出了每條天線臂精確的輻射方向圖。天線的方向圖非常複雜,因為天線臂是安裝在飛船不同部位的,每條天線臂的反應都與船身這個部位的具體形態息息相關。

雅克琳娜也準備好了一個複雜的數據精簡程序。它會在屏幕上顯示五張圖,每條天線臂各一張,最後一張圖則是四條天線臂的綜合反應。

唐納德在自己的控製台前監控深空網絡的工程數據,這時他轉過頭來說:“轉儲完成。數據應該已經在計算機文件夾裏了。”

雅克琳娜的雙手在鍵盤上起舞,很快,五條泛綠的白色線條蛇行著橫穿屏幕。

“這裏是亂麻。”說著她湊到屏幕前,細看上方的四條波形,然後驚歎道:“隻有一條天線臂收到了脈衝信號!”

很快就清楚了,飛船在太空中緩慢滾動,四條長長的天線臂從天空的不同部分掃過,其中一條天線接收到的高頻脈衝遠遠超過其他天線。現在他們能更好地確定脈衝源自哪裏了。

飛船的天線設計工程師大惑不解似的搖搖頭,“簡直沒道理,為什麼其中一條天線會比其他天線敏感那麼多呢。天線畢竟隻是又長又粗的線罷了,輻射方向圖不該差了那麼多。是哪條天線?”

雅克琳娜道:“2號。”

工程師轉身在自己的控製台上操作,很快屏幕上就閃出一個指向性圖案,已經由計算機填充為3D形態。

他說:“這裏看不出明顯的指向性啊。”

唐納德一直在旁邊看,他注意到屏幕底部有個頻率編號。

“或許脈衝是高頻爆發,比低頻無線電天線的額定設計頻率高。”他說,“你能計算更高頻的輻射方向圖嗎?”

工程師道:“我已經提前算好儲存起來了。”他鍵入指令,屏幕上的圖案被另一個圖案取代。高增益尖峰從圖案中央突出出來。

工程師盯著它看了一秒鐘,然後宣布:“這個尖峰叫‘端射’垂體,是天線與自己所在那一側儀表設備的複雜互動。這類尖峰經常在設計範圍的高頻端出現。”他轉身對雅克琳娜說:“這麼一來就簡單了,你的脈衝來自這條天線所指的方向。”

射電天文學家開始感興趣了,現在他們知道脈衝信號來源於飛船的相對位置了。

不過他們又花了不少時間與深空網絡和飛船工程師協同工作,好幾個鐘頭後才找出脈衝最強時飛船相對各恒星究竟處於什麼位置。

兩天之內,好些射電拋物麵天線都將狹窄的光束指向太空,尋找那顆新發現的脈衝星。人類知道它的確切周期,甚至對脈衝出現時間的掌握也已經精確到幾分之一秒。然而脈衝星依然沒有找到。謎團越發神秘了。

時間:2020年5月19日星期二

“我越來越相信沒準真是小綠人作怪了。”說這話時唐納德正與雅克琳娜並肩躺在草地上。他剛剛帶她去看了演出。她還費心用了“女妝”,讓他很是高興。屬於雅克琳娜的才智從那張精心描畫的臉孔背後瞅著他,露出不敢苟同的神情。

“別犯傻了。”她說,“肯定有一種非常簡單的解釋,隻不過我們還沒想到罷了。也許X射線望遠鏡能提供線索。幸虧它在這周數據收集的第二天就掃描了可能的位置,所以我們不用等太久。”

“斯瓦林斯基知道這部分指令嗎?”唐納德問。

“不知道,”雅克琳娜說,“我一直沒機會跟他說。說起來他最近忙得很,又是開研討會又是到處參觀射電天文望遠鏡,我已經一星期沒見過他了。”

唐納德看看手表,“啊,這回的數據轉儲差不多要開始了。咱們進去從控製台監控吧。”兩人站起來,穿過夜色走向空間科學大樓。

這次機房裏隻有他倆,唐納德坐在雅克琳娜身後。他趴在她椅背上,一邊嗅她頭發的香氣,一邊看她纖細的手指在鍵盤上跳動。

“X射線數據的格式跟無線電數據不一樣,因為X射線隻是對探測到的X射線光子計數。”她說,“我先看方向圖,看看在低頻無線電探測無線電脈衝期間,那個方向上的X射線光子數量有沒有顯著增加。”

表示脈衝與天空中方向的柱狀圖很快閃現在屏幕上。

“瞧那尖峰!”唐納德道,“那是正確的方向嗎?”

“沒錯!”雅克琳娜心裏激動,手指按錯了幾個鍵。她清除掉一張扭曲的圖像,然後放慢速度,讓計算機顯示當望遠鏡指向正確方向時計數與時間的關聯。

唐納德道:“瞧,就像聽話的小兵,每秒五次!”

“每秒5.0183 495次。”雅克琳娜糾正道,“這個數字已經刻進我腦袋裏了。我其實是希望能在X射線脈衝和無線電脈衝之間發現延遲。X射線脈衝是光速傳播的,但無線電脈衝會被星際間等離子體稍微拖慢速度,所以會比X射線脈衝晚一點抵達。延遲越長,說明無線電脈衝穿過的等離子體越多。把X射線數據和無線電數據綜合起來,我們就大致能知道脈衝源有多遠了。”

她邊說邊敲擊鍵盤,很快,一排X射線尖峰下麵出現了無線電天線繪製的圖像。二者很相似。

“虧得你決定把無線電數據的數字化頻率定在每秒十六次,我們才能看清每一次脈衝。”唐納德說,“要是像我建議的那樣每秒四次,大多數脈衝都要錯過了。”

“沒有延遲!”雅克琳娜大惑不解。

“唔,”唐納德說,“也許延遲差不多正好是二百微秒,所以就隻是移了位置。”

“不對。”雅克琳娜指著屏幕說,“瞧——這裏是一個很弱的X射線脈衝,接著是三次強脈衝,接下來又是兩次弱脈衝。底下無線電脈衝的模式完全相同。延遲幾乎為零。也就是說無論脈衝源是什麼,它都離探測器非常之近。”

“……離探測器最近的可不就是飛船嗎。”唐納德說,“看來恐怕是飛船不知怎麼的,讓低頻無線電天線和X射線望遠鏡探測到了尖峰。”

雅克琳娜皺起眉,然後很快調出兩張圖,比之前的比例大得多。現在脈衝之間非常接近,又變回了亂麻。但X射線圖上的亂麻區域比無線電圖上短了許多。

“不,不是飛船。”她說,“瞧這裏,注意脈衝來去的速度,X射線望遠鏡捕捉到的比無線電天線快得多。X射線望遠鏡的視野隻有一度,而無線電天線的高靈敏尖峰,它的束寬差不多有三度,這些圖也跟這些寬度一致。”

“好吧,如果不是飛船,”唐納德道,“那是什麼?”

“等我幾分鐘。”雅克琳娜又開始敲擊鍵盤。

唐納德起身出門,去走廊裏的咖啡機端回兩杯咖啡。看來今晚還長著呢。他回來時,她已經讓X射線和無線電脈衝的曲線再次顯示在屏幕上。這回它們被放大得很厲害,一屏隻能顯示三個脈衝。

“時間上有很輕微的延遲。”他一進門她就說起來,“可惜我不記得太陽周圍星際間等離子體的數密度。上個月最新一次太陽風周期的數值已經算出來了,得去樓上查查數密度。”

她把屏幕上的圖表打印一份,然後快步跑上樓梯。唐納德端著兩杯咖啡,慢悠悠地跟過去。等他走上樓,她已經找到了星際間等離子體的密度值。他走進她辦公室時,她正在計算器上按個不停。

“二千三百天文單位!”她一聲驚呼,“脈衝星離我們隻有十三分之一光年!”

“距離這麼近的恒星?”唐納德問,“那我們早該看見它在天上移動了。”

“不會,”她說,“脈衝星是旋轉的中子星,而中子星的直徑隻有二十公裏左右。就算它溫度很高,發光區域也太小了,我們得用很大的望遠鏡正對著它所在的地方看。不過你說得對,它怎麼一直沒被望遠鏡發現,真是太奇怪了。”

唐納德問:“如果這顆脈衝星真的這麼近,那為什麼射電天文學家沒有發現它?”

“中子星的輻射是從磁極射出的波束,你得在波束射出的方向上才能看見脈衝。”她回答道,“所以飛船能看見脈衝,而我們看不見。飛船在黃道上方二百個天文單位,正好來到波束的路徑上。”她走到辦公室的白板前,一麵踱步,一麵用彩色記號筆寫寫畫畫。

穿著禮服鞋的腳來來回回踩在地板上,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唐納德保持安靜、耐心等待,任修長的手指在白板上塗抹圖表和公式。一組天體坐標被轉換成另一組,所有難題都被那張漂亮的麵孔一一解開。五分鐘過去了,唐納德仍在欣賞雅克琳娜的背影,這時她突然轉過身來。

“它在北邊的天穹上。”她說,“但不是我們之前想的位置。因為中子星離得太近,所以飛船與它的角度和地球與它的角度之間存在五度的差異。難怪射電天文學家找不到它,咱們跟人家說錯了方向。”

她走到牆上的星圖前,仔細畫下一把小叉。

她轉過身,咧嘴露出笑容,“而它之所以一直沒被發現,是因為它正好挨著天龍座λ,天龍座尾巴上的那顆四等星。那麼亮的光底下,要上好的望遠鏡才能看見中子星呢。”

她一口喝幹咖啡。

“咱們去叫斯瓦老頭起床。”她說,“論文等著發表呢。”

時間:2020年5月22日星期五

兩天之內,論文準備完畢,錄入《天體物理快報》的計算機。第三天便刊登在天體物理信息網上,同時還附了多位射電天文學家的說明,說在北邊的天空,正好在天龍座尾部這個區域,發現了非常微弱的199微秒脈衝。沒過多久,中國新建的十米望遠鏡就在空中發現了一個微弱的光點。《中國天體物理》刊登了《龍蛋——太陽最新的鄰居》。這張照片被大眾媒體轉載,這個詩情畫意的中國名字也傳播開來。很快就有人凝望夜空,想要捕捉“龍蛋”的身影。這自然是徒勞,不過它確實就在天龍座尾巴後頭,仿佛剛剛產下的蛋。

時間:2020年6月13日星期六

周六晚上。唐納德和雅克琳娜坐在格裏菲斯天文台的草地上聊天。幾個月以來,兩人頭一次如此放鬆。雅克琳娜的論文完成了。她的發現獲得了全世界科學界的一致讚譽,相關新聞視頻廣為流傳,所以前一天的答辯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由斯瓦林斯基接受電視采訪。”唐納德皺著眉頭說,“第一個發現中子星的明明是你。”

“科學就是這樣。”雅克琳娜解釋道,“教授啟動研究項目,指望有所發現。有時發現新東西的是學生,可如果沒有教授的研究項目,發現根本無從談起。如果項目失敗,教授必須承擔責任,所以如果成功也該他獲益。再說我也不在乎——畢竟我的職業生涯有這麼好的開端,真是棒極了!”

聽了這話,唐納德更加欽佩這個女人。他是越來越喜歡她了。他沒說話,繼續抬頭看星星。

過了好久,雅克琳娜開口了,“我在想,我們會不會有機會去龍蛋拜訪呢。照它的行進速度,再過幾百年它就會離開太陽係。真希望我能去,不過多半隻能指望孫子輩,或者曾孫輩了。”

“或許不會像你想的這麼久呢。”唐納德說,“尼日利亞的磁單極子又有了新發現。他們用最早發現的磁單極子在大型電磁加速器裏製造出了更多磁單極子,其中一些已經被用來製造氘聚變反應。聚變的結果讓噴氣推進實驗室的工程師非常興奮,他們已經開始設計星際飛船的聚變火箭了。當然飛船不可能很快就造出來,你我大概是去不成了。不過再過二三十年,我們的某個孩子很可能會從龍蛋上方的軌道俯瞰它呢。”

而時間也以不可阻擋之勢,慢慢流逝……

時間:2032年8月15日星期日

“迅捷移動者”累了。他隻能指望迅猛獸比自己累得更快。迅猛獸的動作比他快許多,但大腦卻很遲緩,而且似乎永遠不會從失敗中吸取經驗教訓。天空之前三次旋轉期間,這頭迅猛獸一直在騷擾他的部落。部落成員被迫撤退到一堆岩石間,借岩石抵擋迅猛獸的衝鋒。他們毫無辦法,隻能等這頭巨獸覺得累了、自動走開,或者等它在空曠地帶抓住他們中的一員——比方說想從附近一株植物摘取種子莢的迅捷移動者。他開始後悔不該出來找吃的。

迅捷移動者小心觀察著對方,用上了他眼睛中的六隻之多。隻見迅猛獸在難方(6)吃力地挪動著。它想去獵物的正東或者正西方,到達那裏之後,它就會開始加速,又長又窄的身體從地殼上扭過,飛速朝他滑過來。接近他後,那張發光的大口就會張開,迅猛獸的五隻眼睛環繞在張開的嘴巴上方,每隻眼睛底下都會刺出又長又尖的晶體獠牙。

迅捷移動者知道這些獠牙有多鋒利,因為他曾撿到過一顆,後來一直儲存在體內的工具囊裏。獠牙來自一頭與同類爭奪配偶失敗的迅猛獸。迅捷移動者從稀爛的屍體上得到這枚獠牙,用它切開了已經幹癟的腐肉。腐肉給部落分食,正好在日常單調的莢子之外補充營養。

迅猛獸發動了衝鋒。迅捷移動者一直等到迅猛獸已經徹底投入進攻,這才把自己乳白色的柔韌身體壓扁,用盡肌肉的所有力量朝難方擠去。此時迅猛獸的速度已經太快,無法改變方向。但它距他相當近。迅捷移動者有隻眼睛拖在後麵,被獠牙劃傷了厚實的支撐眼柄,他痛得瑟縮了一下。

迅猛獸降低速度、轉身準備重新發動攻擊。迅捷移動者幾乎絕望了。很快就會有一顆鋒利的獠牙在他身上挖出一個大洞,下一次迅猛獸就會衝過來抓住他。

迅捷移動者突然靈機一動。他自己不也有一顆獠牙嗎!他看見不遠處的迅猛獸改變了位置、又一次開始衝鋒,於是趕緊把一部分皮膚塑造成一小段卷須,又將卷須伸到工具囊的孔裏,掏出獠牙。他用結實的水晶骨核支撐卷須,把它擴充成強壯的操作肢,然後再度將身體其他部分推往難方。這一次,他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留在了迅猛獸的前進道路上——留下的正是握著獠牙的粗壯操作肢。迅捷移動者感到身體震動,隨即看見迅猛獸踉蹌著停了下來。它的體側被獠牙割開,發光的體液噴湧到地殼上。這番景象看得迅捷移動者的眼睛亮了起來。

迅捷移動者滿心敬畏地看看握在自己操作肢裏的獠牙。一團團鮮亮發光的體液從操作肢和獠牙上滴落。他把它們吮得幹幹淨淨——新鮮的汁液和肉可是難得的美味。他來到仍在掙紮的迅猛獸身旁,看著對方的生命一點點流逝。不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足夠的距離,並且始終站在迅猛獸的難方。過了好久,他終於壯起膽子,將握著獠牙的操作肢移動到那具又長又薄的身體上方,對準迅猛獸身體中央砸下去。鋒利的尖牙深深陷入對方身體裏。腦結挨了這記猛擊的迅猛獸哆嗦著,成了一團濕漉漉的肉。

迅捷移動者再度舉起獠牙,又是用力一擊。

感覺真不錯。

他比迅猛獸更強大!他的同胞再也不會懼怕這些野獸了!

獠牙一次又一次砸下去……

時間:2049年11月5日星期五

星際方舟聖喬治號。皮埃爾·卡諾·尼文飄浮在科學甲板的控製台前。他是個瘦削的年輕人,此刻正若有所思地扯著精心修剪的深棕色胡子。他在監控龍蛋小行星帶的活動,雖然那顆星星離他仍很遙遠。

“在我心裏,它依然是‘母親的星星’。”皮埃爾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時光——躺在草坪上,在父親懷裏目送第一批星際探測飛船離開地球前往太空,去探索他母親發現的中子星。

他被選為龍蛋探索小組的首席科學家時,有些人私下說是“靠關係”。可那些私下不滿的人沒有一個像他這樣發奮努力。皮埃爾一直覺得母親沒有獲得科學界足夠的承認,他一輩子都想更正這個他認定的錯誤。他不僅成了中子星物理方麵全球頂尖的專家,還自學成為流行科普作家,因為他想讓所有人——而不僅僅是少數幾個科學家——都知道雅克琳娜·卡諾的兒子有怎樣的成就。皮埃爾能將科學概念傳達給不同層次的人,作為科普作家大獲成功,也因此被選為這次遠征的領袖與發言人。而現在,所有的談話、販賣和解釋都已結束,作為科學家的皮埃爾重出江湖。

考察隊距離龍蛋還有六個月之遙,不過現在就該讓自動探測飛船開始工作了。它們是聖喬治號派過去打前站的。為了讓人類能近距離觀察中子星,有許多準備工作要先期完成。在中子星周圍發現了他們所需的小行星帶後,這些工作已經無須人類幹預,靠機器大腦就能完成。

最大的探測飛船其實是一座自動化工廠,它隻生產一種超乎尋常的產品——磁單極子。探測飛船原本就搭載了少量磁單極子,正負兩種都有。這些不是為了生產,而是工廠運轉所需的種子材料。工廠探測飛船的目的地是距離地球最近的大型鎳鐵小行星,後者在旅途中被中子星的強大磁場拖慢了腳步,進而被中子星捕捉。工廠探測飛船會著手準備場地,與此同時,其他探測飛船則開始儲備磁單極子工廠運轉所需的電能。能量的需求量實在太大,不可能讓工廠探測飛船將燃料從地球帶過去。事實上,所需的能量等級超過了人類在地球、殖民星、月球、火星、小行星和所有科學基地發電廠發電量的總和。

雖說所需的電能超出了太陽係內人類設施的供應能力,但這僅僅是因為人類手頭缺少合適的能量源罷了。太陽至今仍然慷慨大方,它一直在往外傾瀉能量;可如果要把它輻射出的能量轉化成電,人類的手段就相當有限了——要麼使用太陽能芯片,要麼燃燒變成化石的太陽能、再用它驅動磁場穿過發電機裏的線圈。

但在龍蛋這裏,既不需要太陽能芯片,也不需要熱力機。因為中子星高度磁化、快速旋轉,它能同時充當能量源與發電機的轉子。隻需一些線圈,就能把這個旋轉磁場的能量轉化成電流。

那些較小的探測飛船的任務就是鋪設電纜。這項工作始於它們的工廠,再將一條又細又長的電纜鋪成一個大圓圈,把整個中子星包在裏頭,同時又與星星拉開了安全的距離,這樣才能在需要電力的幾個月裏保持穩定。總共需要十億公裏長的電纜才能從小行星所提供物質的所在位置向下繞中子星一圈,再回到出發點,所以這種電纜必須非常特殊才行——事實也的確如此。鋪設的電纜是一捆捆超導聚合線。雖說中子星附近溫度極高,這種電纜卻並不需要降溫以保持超導特性,因為聚合物直到接近熔點依然無電阻,而它的熔點是九百度。

電纜越鋪越長,並開始對中子星的磁力線產生反應。磁力線抽打著電纜,每秒十次——其中五次是從中子星東極放射出的正磁場,間隔著五次從西極放射出的負磁場。每次磁場經過,電流都會在電纜中湧動,並作為過剩電荷累積在探測飛船裏。不等電纜鋪設完成,所有探測飛船都開始閃爍藍光和粉紅光——那是正、負電暈放電。電纜閉合的最後一處連接點十分棘手,因為它必須在不間斷的前、後脈衝的電流電量均為零的那一瞬完成。好在探測飛船已經半智能化,由微分相對論熱核火箭驅動。對它們而言,百分之一秒的時間就綽綽有餘了。

工廠接上電源就開始生產。高強度的交變磁場在高能量狀態下來回擊打種子磁單極子,令其穿越一塊致密物質。磁單極子與致密原子核的撞擊發生在能量極高的狀態下,於是就產生了大量的基本粒子對,包括帶磁性的磁單極子對。這些磁單極子對從目標物的殘骸中被撇出來,用定製的電場和磁場傳輸到工廠外,再注入附近的小行星。磁單極子進入小行星,在穿過原子時與原子核發生反應,取代外圍的電子。磁單極子環繞原子核轉動的方式與電子不同,它畫出一個圈,由此製造出抓住帶電原子核的電場,而原子核則畫出一個與之相扣的圈,由此製造出抓住帶磁性的磁單極子的磁場。

由於失去了界定其體積的電子,原子就變小了,那塊由它們形成的石頭於是更加致密。越來越多的磁單極子被傾瀉入小行星的中心,構成小行星的物質原本是因充滿輕盈的電子而腫脹的普通物質,這時就變成了致密的磁單體。

最初的原子核還在,但現在有了在相扣的軌道內圍繞其轉動的磁單極子,於是密度增加到接近中子星密度的水平。當小行星中被轉換的物質總量逐漸提升,被壓縮的物質形成的重力場也逐漸增強,重力場很快加入到這一進程中——原子剛剛被部分轉化成磁單體,重力場就把原子周圍的電子軌道擠壓到核尺寸。等為期一月的轉化完成,直徑二百五十公裏的小行星變成了直徑100米的球體。它的內核是磁單體,地幔是白矮星密度的簡並物質(7),發熱發光的地殼則是部分坍塌的正常物質。

第一顆小行星完成變形後,工廠就著手轉化下一個。這顆小行星是由一艘導引探測飛船花了幾個月時間推過來的。這一進程多次重複,終於有了八顆致密小行星環繞中子星旋轉:兩顆較大,另外六顆較小。它們一麵繞中子星旋轉,一麵又繞著彼此緩緩起舞。專門有數艘探測飛船負責讓八顆小行星保持穩定的排列。這種探測飛船的前端裏儲存著許多磁單極子,借由磁單極子產生的磁場,探測飛船就能從遠處或推或拉,控製這一團團帶磁性的熾熱超致密物質。

探測飛船一麵驅趕自己的創造物前進,一麵耐心等候聖喬治號。人類離中子星越來越近,導引探測飛船也活躍起來。它們對兩顆較大的小行星又推又拉又拽,讓二者彼此靠近。兩顆小行星的超強重力場開始發生相互作用。它們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圍繞彼此旋轉,然後又畫出大橢圓形軌道朝相反方向遠離。再過許多個月,它們會在非常接近中子星的位置重逢。

(1)在本書寫作的時間,蘇聯是與美國勢均力敵的超級大國之一。

(2)本書寫作時期,計算機大都以紙帶為存儲介質。

(3)原文為俄語。後文不再一一注明。

(4)two-sigma。

(5)在本書寫作的時代,模擬信號是主流,數字化雖然高端,但需要消耗資源進行模-數轉化。在作者的設定中,直接以數字化形式工作是相當不容易的,所以有“高數字化率”的說法,指信號處理的數字化程度較高。

(6)本書特有的表示方位的名詞,詳見後文。

(7)讀者隻需知道這是一種密度極高的物質就行了,如白矮星、中子星、黑洞等都是簡並物質。

世界科幻大師叢書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