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點:移動之城忘川,穩固大道。時間:明朗的清晨。目的:搜索記憶。
步行平台不斷彙入或離開城市的主幹道,城市的街巷也隨之變動;但無論如何,這條寬闊的主幹道總會再次出現。道旁種著櫻桃樹,有小街小巷通往迷宮區——許多隱秘所在的區域。這裏有你一生隻會偶遇一次的店鋪,販賣王國玩具,來自地球老家的老式金屬機器人,或者從天而降、喪失了活力的佐酷珠寶。這裏還有許多隱藏的大門,除非你說出正確的口令,或者頭天吃了正確的食物,或者正在戀愛,大門才會現身。
“多謝你,”米耶裏道,“多謝你把我帶到地獄。”
我抬起藍色太陽鏡朝她微笑。重力顯然讓她很難受,她走動時活像老太婆——我們成為短期公民期間,她所有的強化能力都必須隱匿起來。
我去過許多地方,很少有比這兒更不像地獄的。頭頂赫拉斯盆地的天空是深邃的靛藍色,白色滑翔機仿佛一片片白雲,用偌大的機翼緊緊抓住稀薄的火星空氣。高聳的建築物造型繁複,類似一戰前的巴黎,隻是沒了重力的負擔,紅色的石頭於是得以塑成無數螺旋狀的高塔,表麵布滿通道和陽台。蜘蛛的士在建築側麵攀爬,在房頂之間跳躍。在“塵區”,城市的腿足揚起紅色雲團,仿佛一件大氅向上洶湧;佐酷殖民地閃亮的穹頂就在這兒附近。假如你站定了紋絲不動,還能感受到微微的搖晃,提醒你別忘記,這是一座移動的城市、被泰坦巨人扛在背上。
“說到地獄,”我告訴她,“有趣的人全住地獄裏。”
她斜睨了我一眼。之前在豌豆莖太空港,她滿臉無聊,一副見慣不驚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正在運行模擬界麵,為後麵的行動做準備。她說:“我們可不是來觀光的。”
“咱們還真是來觀光的。有一段相關記憶就在這兒,我得找到它。”我衝她擠擠眼,“說不定需要好一陣子呢,所以,盡量打起精神來。”
至少肌肉記憶已經恢複,讓我可以拉開與她的距離。周圍全是高大的火星人,約翰·卡特(1)似的邁著輕盈的大步:抬腿不高、步子平順。我不動聲色地融入他們中間,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我不在的這些年,時尚變了。如今,無標識的襯衣、長褲少多了——那是模仿過去革命軍裝的式樣——取而代之的是王國的帽子、荷葉邊和飄灑的長裙。此外還有佐酷智能物質製作的抽象作品,不大像衣裳,更像幾何學展示。這裏幾乎沒人隱藏在徹底的隔弗羅隱私幕底下。畢竟這是大道,要的就是招搖。
當然了,唯一不變的就是命表。形形色色的命表,嵌在腕帶、皮帶扣、項鏈和戒指裏。都在測量著時間:作為尊者的命時,作為人類的時間。一旦命時耗盡,你就必須成為默工,以壓斷脊背的勞作把它重新掙回來。我好容易才按捺住順手牽羊的本能。
我在革命廣場停下,等米耶裏跟上。廣場上有一處革命紀念碑,一塊低矮的火山石,由默工刻下了幾十億從地球被帶來這裏的魂靈兒的名字——用縮微字體。它旁邊有小型噴泉。我記得自己來過這兒,許多許多回。
可我那時是誰?來做什麼?
火星葡萄酒帶來了記憶,但毫無規律可循,隻是讓它們掠過我的大腦,仿佛飛濺的顏料。一個名叫蕾夢黛的姑娘,還有個不知什麼東西,名叫提貝美斯尼爾。也許米耶裏說得沒錯:我不該依賴過去的自我,指望它變魔術一樣揭示接下來該去哪兒。我該用更係統的方式處理問題。我欠了債,欠她和她那位神秘的雇主,這筆債務越早解決越好。
我在廣場邊緣找了張熟鐵長凳坐下,正好在公共區域的邊界之外。忘川社會追求絕對的隱私,隻有廣場除外。在這裏,你必須把自己展示給公眾。從大道來到廣場,人會本能地改變自己的行為:每個人都極端在意自己的步態,相互間點頭致意。所有人都會記得這裏發生的一切,所有人都有權訪問。這是民主與公開討論的地盤,在這裏,你可以想辦法影響忘川的E民主係統——“民聲”。加密架構師也喜歡這地方:到處是公開的可用數據,它們有助於塑造城市的未來——
我怎麼會知道這一切?來忘川之後,米耶裏給我們買了命表,我們獲得了臨時公民身份,附帶一小塊外記憶——這些信息可能來自這裏。但我知道不是這樣:我並未瞬目——有意識地從忘川的共享數據庫提取信息。這就是說,我以前肯定做過忘川的公民,至少做過一段時間。也就是說我曾經擁有命表。而在這裏,擁有命表就代表擁有外記憶,一個保管你思緒與夢想的儲藏室,當你在尊者與默工之間切換時,你就被保存在這個儲藏室裏。也許我該找的就是它:代表忘川那個我的命表。
我在腦子裏把這念頭轉了幾圈。不知怎麼,總覺得太簡單、太脆弱、不夠優雅。過去的我會這樣做嗎?把秘密存在忘川身份的外記憶中?我發現自己對此毫無頭緒,這讓我渾身發涼。
我需要行動,做點兒讓我感覺像我自己的事。我起身沿著廣場邊緣走,找到一個美麗的姑娘。她坐在公用造物機旁的另一張長凳上,正在穿滑輪冰鞋,偌大的圓形智能輪是剛剛才打印好的。她穿著白色上衣和短褲,裸露的雙腿仿佛黃金雕塑,修長而完美。
“嗨,”我露出自己最迷人的笑容,“我在找革命圖書館,可他們說這地方沒地圖。也許你能給我指指方向?”
一小截曬黑的鼻子朝我皺起,她隨即消失不見,一根灰色的隔弗羅占位符砰的一聲出現在她所在的位置。再然後,那一團模糊沿著大道越飄越遠。
米耶裏道:“你還真像個觀光客啊。”
“換了二十年前,她肯定會朝我笑。”
“離廣場這麼近的地方?我看未必。再說,交換隔弗羅的事你也搞砸了:那句可笑的搭訕,本該設置成隱私模式。你真在這地方住過?”
“看來某人做了不少功課啊。”
她說:“當然。”這我相信。她肯定正在檢索各種虛擬與模擬界麵,派出她的奴隸魂靈兒,利用臨時隔弗羅在外記憶裏盡可能挖掘信息。“信息少得讓人吃驚。假如過去二十年你真在這裏住過,要麼你的模樣與現在大不相同,要麼就是你從沒到過廣場、沒參加過公眾活動。”她與我對視,前額有一層亮晶晶的汗水,“假如那段記憶是你偽造的,好借機脫身——你會發現我早有準備,而且結局你肯定不會喜歡。”
我重新在長凳上坐下,目光穿越廣場。米耶裏坐到我身旁,後背箭一樣直,那坐姿絕不可能舒服。重力肯定讓她難受,但她死也不會流露分毫。
“我沒想逃,”我說,“我欠你一筆債。再說一切都那麼熟悉——這就是我們該來的地方。但我不知道下一步是什麼。關於提貝美斯尼爾,查不到也沒什麼奇怪的,這裏本來就是一層又一層的秘密。”我咧開嘴,“我敢說,過去的我肯定就在什麼地方,看著咱倆直樂嗬。說實話,沒準咱們加起來也沒他一半聰明。”
“過去的你,”她說,“被逮住了。”
“有道理。”我看看自己的臨時命表,它是一小圈銀環,用透明的帶子纏在我手腕上。我噴射少許命時到長凳旁的造物機裏,發絲粗細的指針移動了一毫米。造物機吐出一副深色太陽鏡,我遞給米耶裏,“拿著,試試。”
“為什麼?”
“好掩蓋你那格列弗(2)一樣的神情。行星不是你的長項。”
她皺起眉,但還是慢慢戴上眼鏡。太陽鏡把她臉上的疤痕襯得更明顯了。
“你知道,”她說,“我最初的想法是把你留在培蝴寧,讓你暫時休眠,自己下來搜集感官數據,再把數據輸入你的大腦,直到激活你的記憶。你說對了,我不喜歡這地方。噪音太響,空間太大,一切都太多。”她身體後傾,展開雙臂,抬起雙腿變成蓮花坐姿。
“可他們的太陽很暖和。”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那個赤腳男孩,約莫五歲,正從廣場對麵朝我揮手。他的麵孔很眼熟。
米耶裏朝竊賊微笑,同時告訴培蝴寧,你知道,等這事兒了結,我非殺了他不可。
不先拷打拷打?飛船問,你越發心慈手軟了。
飛船在高空軌道,她們之間的中微子鏈接必須慎之又慎,才能躲過忘川疑神疑鬼的科技探測裝置。這樣一來,鏈接質量也就剛夠滿足正常交談之需。
這不過是忘川的又一個讓人煩躁的小缺點,比這更讓她抓狂的問題還有的是:比方說持續的沉重感,再比方說鬆手之後物體固執地不肯留在空中。還有,盡管使用索伯諾斯特的強化技術令她羞愧,但她已經習慣了依賴它們,可保密也是任務指標之一,所以她別無選擇。在豌豆莖太空港,外形像黑色甲殼生物的海關人員,一個默工,給了她臨時隔弗羅外殼,同時附送一整套規定:嚴禁進口納米技術、量子技術、索伯諾斯特技術,嚴禁攜帶足以儲存基準大腦的數據存儲器,嚴禁——她隻好把自己的超腦皮質、量子石骨骼、攝魂槍和其他一切設為隱身模式,默默忍受各種不適。
公共外記憶數據有什麼發現嗎?她問,或者那位一直沒現身的神秘聯絡人?
沒有。培蝴寧道,魂靈兒正在全麵搜索,但內容太多了。至於聯絡人,目前還沒發現提貝美斯尼爾,也沒有看起來像賭王的人。所以嘛,如果我是你,我會逼咱們的老男孩加倍賣力工作。工作換自由嘛。
米耶裏歎口氣,我指望聽到的可不是這些。
到目前為止,唯一的好處就是人造陽光,它來自空中那個明亮的小點,那裏曾經是火衛一。至少我在金星曬出的棕色皮膚很快就能恢複了。
“好掩蓋你那格列弗一樣的神情。”竊賊又說了一遍。
米耶裏突然覺得暈頭轉向:一種壓倒性的既視感壓迫著她的太陽穴。該死的生物信號輸入,佩萊格莉妮真的知道什麼東西最能叫我抓狂。在奧爾特的時候,在她的柯多,她曾與另外兩打人同住在一個冰洞裏,那是顆挖空的彗星,居住空間比培蝴寧大不了多少。但那時的感覺也比現在這樣強得多:通過量子臍帶,隨時意識到另一個人的思維與行動。她把大部分內容都過濾了,但時不時還是有想法和感受傳過來。
她搖搖頭。“好吧,”她說,“培蝴寧告訴我,這事兒我們隻能用老式的笨辦法:一直走,直到——”
她在對空氣說話,竊賊已經不見蹤影。她摘下墨鏡盯著看,墨鏡裏肯定有什麼鬼把戲,某種幫助竊賊溜走的現實強化功能。可那隻是普通的塑料。培蝴寧!見鬼,他在哪兒?
我哪兒知道,我又沒有他的生物信號鏈接。她幾乎能聽出飛船幸災樂禍的語氣。
“威屠。培克勒。撒阿塔納。該死的黑神。”米耶裏高聲咒罵,“我一定要讓他好看。”一對身穿革命白的夫婦拖著小孩從旁邊經過,向她投來怪異的目光。她笨手笨腳地用意識操縱自己的訪客隔弗羅界麵,啟動了私密模式。古怪的憋悶感表明,她在周圍人眼中已經變成了占位符。
隔弗羅,當然了,我真蠢。她的記憶中有一道界線,分割開本地記憶體和外記憶。竊賊把幾秒鐘之前兩人交談的共同記憶傳給了她,而她那原始的隔弗羅照單全收。我在跟記憶說話。
米耶裏感到一陣強烈而尖銳的自我厭惡。很像她小時候得智能珊瑚感染那回,鋒利的尖刺從牙齒裏長出來、狠狠壓進牙齦。卡爾胡不費吹灰之力就治好了她,可她總忍不住要用舌頭去舔那些隆起。她咽下這感覺,精神集中到生物信號上。
這事兒並不簡單,除非借助超腦皮質,但那樣會被探測器發現。於是她努力集中注意力,關注自己的大腦與竊賊大腦相連的那部分。感覺仿佛試圖與幻肢重新聯結。她閉上眼、全神貫注——
“女士,行行好吧。”一個沙啞粗糙的聲音道。她跟前站了個赤條條的男人,隔弗羅很周到地將他的私處模糊成一團灰色。他膚色蒼白,沒有毛發,眼圈發紅,似乎哭了很久。他身上唯一的物件就是一隻命表,厚厚的金屬表帶連接著清澈的水晶圓盤,掛在一隻瘦骨嶙峋的胳膊上。
“行行好,”他說,“你從星星上來,隻在這裏度過些許奢侈的時光,隨後便回到富饒與永生的世界。有福的人兒,請可憐可憐我吧。這一生我隻餘片刻光陰,很快就不得不開始贖罪。他們會拿走我的靈魂、將它擲進一台無舌的機器口中,讓我連呼痛也不能——”
你還好嗎?培蝴寧問,出什麼事了?
米耶裏想使用隔弗羅最基本的把戲——徹底隱私模式——將瘋子從自己的視界中隔絕,同時也將自己從對方視界中隔絕,然而隔弗羅層卻通知她說,她已經與另一個體達成隔弗羅合約,保證雙方都能對彼此進行表麵觀察,持續時間為十五分鐘。
她不知所措,隻好告訴飛船:我麵前有個赤身裸體的瘋子。
他不是已經逃了嗎?
“容我祈求你賜給我幾秒鐘,對於你隻是無足輕重的一點點時間。我將向你揭露自己所有的秘密。我曾是國王宮廷中的伯爵,半點不假,真正的顯貴。我並非你現在所見的模樣,我曾擁有屬於自己的機器宮殿,百萬的魂靈兒供我差遣。革命時,我在薩希斯公爵麾下作戰。你該看看真正的火星是什麼樣,老火星,隻要幾秒鐘,我將讓你看到這一切——”說到這裏,蒼白的長臉上淌下淚水。“如今我隻剩幾十個命秒,行行好——”米耶裏罵罵咧咧地起身往前走。她純粹是為了避開對方,卻發現周圍突然安靜了——她來到了廣場中央。
在這裏,往來的火星人動作萬分謹慎,大家都對彼此視而不見。遊客則不一樣,他們原本正通過飄浮的智能物質目鏡閱讀革命紀念碑上的名字,此刻紛紛扭頭看她。
那人緊抓她的袍邊:“隻要花費一分鐘,哪怕幾秒鐘,你就能知道火星所有的秘密——”廣場裏沒有隔弗羅保護,他現在已是真正的全裸。她推開他的胳膊,隻是正常人類的力量,而不是把那隻胳膊連根扯斷的超人力量。然而對方卻發出尖利的慘叫,癱倒在她腳邊,一麵呻吟一麵依舊抓住她的衣裳不放。此刻她確信每個人都在偷看自己,雖說表麵上大家都一臉若無其事。
“好吧,”她抬起自己的命表,那是她自己選的水晶型號,因為它的模樣很像奧爾特珠寶。“十分鐘。我要擺脫你怕也不止這點時間。”她用意識操縱設備,金色的指針略微轉動。乞丐舔著嘴唇一躍而起。
“國王的鬼魂保佑你,女士。”他說,“難怪那個陌生人說你慷慨大方。”
“陌生人?”其實米耶裏已經知道了答案。
“戴藍眼鏡的陌生人,保佑他,也保佑你。”他咧開嘴,笑容蔓延到整張臉。“給你一點忠告。”他拿出公事公辦的口吻,“最好趕緊離開這廣場。”所有人都在往外走,米耶裏周圍隻剩下了遊客。“血淌進了水裏。你肯定明白的。”說完他就光著屁股跑起來,瘦巴巴的雙腿把他帶出了廣場。
我要狠狠折磨那個偷兒,米耶裏道,血和水?他什麼意思?
在地球,培蝴寧道,有一種魚名叫鯊魚。我認為所有命時乞丐都會觀看外記憶反饋信號,比如廣場的反饋信號,因為這些地方沒有隱私可言嘛。也就是說,他們肯定看見你把命時給了——
突然間,廣場充滿了赤腳奔跑的聲音。米耶裏麵前赫然多出一支乞丐大軍。
我穿過大道上的人流追趕那男孩。他一直跑在我前頭,在人腿叢林裏輕鬆穿梭。他的光腳動得飛快,像造物機的打印針似的模糊一片。我一麵大聲道歉一麵撞開行人,在身後留下一長串憤怒的灰色隔弗羅。
在一處蜘蛛的士停靠點,我差點就抓住他了。大道在這裏分裂成上百條小巷通往迷宮區,那些長腿的機器也在這裏等待顧客。它們仿佛沒有馬的裝飾性馬車,待客時把黃銅腿蜷在身下。他站在這些機器前,著迷似的看著它們。
我從人群中緩緩向他靠近。相比周遭的一切,他的質地全然不同,更加銳利。也許是因為他臉上的泥,也許是他身上破舊的棕色衣服,也可能是那雙與火星人迥然不同的棕色眼睛。隻差幾米了——
可他不過是在耍我。我向前猛衝,結果隻遠遠聽見響亮的笑聲。他矮身鑽到長腿的出租車底下。我塊頭太大,沒法跟上去,隻能在人群中穿梭、繞過車輛與等待上車的顧客。
那男孩就是我。我還記得身為他時的情形,在我的夢裏。那記憶仿佛蝴蝶標本,被幾個世紀的時光壓扁,無比脆弱,輕輕一碰就分崩離析。記憶裏有一片沙漠,還有一個士兵,以及一個住在帳篷裏的女人。也許那男孩隻存在於我腦中,也許他是過去的自我留下的某種構建。無論如何我需要知道真相。我高喊他的名字,不是賭王若昂,而是更老的那個名字。
我花了一部分心思讀秒,看米耶裏要多久才能處理好那個小小的麻煩,然後把我關閉,或者把我送進某個新式地獄。要想背著那位獄卒弄清男孩的真相,我大概隻有幾分鐘。我瞥見他鑽進一條小巷,進了迷宮區。我一邊詛咒一邊追趕。
城市中較大的平台和部件都在迷宮區彙合,在交接處形成好幾百參差不齊的碎片。這些碎片不停移動,組成暫時的小丘和蜿蜒的巷道。走在這裏時,巷道可能緩緩飄移,方向的改變非常平緩,隻有通過地平線的移動才看得出來。這地方沒有地圖,隻有螢火蟲向導領著勇敢的觀光客到處轉悠。
我順著一條坑坑窪窪的鵝卵石陡坡往下跑,步子越邁越大。可我從未真正掌握在火星奔跑的藝術。腳下的街道突然晃動,我跳得太高,落地失誤,往下滑了好幾米。
“你沒事吧?”上方的陽台有個女人倚在欄杆上,手裏捏著報紙。
“還好。”我哼哼一聲。米耶裏給我的索伯諾斯特身體應該挺結實,但擦傷的尾椎處傳來模擬痛覺,仍然痛得貨真價實。“有沒有一個小男孩從這兒經過?”
“那一個嗎?”
那壞東西離我不到一百米,笑彎了腰。我爬起來接著跑。
我們一步步深入迷宮區。男孩跑過鵝卵石地麵、大理石地麵、智能草坪和樹林,總在我前麵、總在拐彎,卻從不讓距離拉得太遠。
我們跑過中式小廣場,佛寺外牆上閃爍著紅色和金色的龍;我們跑過臨時市集,空氣裏彌漫著合成魚的氣味;我們跑過一群著黑袍的複活師,他們身後還跟著新出生的默工。
我們一路飛奔,穿過整條整條被隔弗羅模糊的街道——也許是紅燈區吧。還有些街道空空如也,隻有動作遲緩的建築默工在打印色調柔和的新房子;這些有著黃色外殼的默工比大象還大。我迷失在巨大的嗡嗡聲和那些大家夥古怪的海藻味裏,差點跟丟了,好容易才發現他從其中一個默工背上朝我揮手,接著一躍而下。
一群溜冰的年輕人以為我們在玩某種街道遊戲,尾隨了我們好一陣。這些火星出生的男男女女穿著仿王國式樣的緊身衣和傘裙,戴著撲粉的假發。衣服的花邊都是智能物質,懂得避免幹擾主人的動作,當主人踩著牆麵彈跳、躍過房頂之間的空隙時還會自動彎曲。超大號的輪子能抓穩任何表麵。他們大聲鼓勵我,而我真想拿命時跟他們買雙冰鞋,但屁股上逐漸消失的幻痛讓我不敢冒這個險。我隻能繼續奔跑。
我知道身體隨時可能關閉,米耶裏隨時會出現。也不知她這回會想出什麼花樣來懲罰我。不過說實話,我還挺想看她氣急敗壞的模樣。
跑到曾經的機器人花園時,我終於喘不上氣了。我扶著膝蓋氣喘籲籲,汗水刺痛了雙眼。這具身體嚴格限定在基準人類的參數之內,沒法超頻。我氣得直罵娘。
“嘿,”我說,“咱們講講道理好吧。如果你是我大腦的一部分,那你一定是個講道理的人。”可話說回來,我在他那歲數恐怕正好就是完全不講道理。其實我在哪個歲數都一樣。
很奇怪,花園竟十分眼熟。它屬於老王國,是城市穿行火星沙漠期間從不知什麼地方撿到、吞下的,而怪異的城市新陳代謝又把它帶到了這裏。它是迷宮區的一塊露天空間,周圍有一堆猶太教堂將它護在中央。地麵鋪著五平方米見方的黑、白大理石板,組成十乘十的網格。有人在這裏種了樹,還有花:綠色、紅色、白色和紫色潑灑在整齊的單色邊框之上。男孩不見了蹤影。
“我沒多少時間。那位刀疤臉的女士很快就會來找咱們了,而且她準要大發脾氣。”
每個方塊裏都立著一台巨大的機器:中世紀的騎士、日本武士和羅馬軍團士兵,盔甲上雕刻著精致的花紋,頭盔的護目鏡敞開著,武器尖利嚇人。鎧甲曆經風吹日曬,鏽跡斑斑;有些空頭盔還變成了花盆,海棠花和淺色的火星玫瑰從中探出頭來。幾個機器人定格在戰鬥中——隻不過我一邊喘氣一邊看,又覺得它們似乎在緩緩移動。我有種感覺,如果留下來看,它們會演出一盤緩慢的棋局,而發動棋局的玩家早已不在人世。
又一陣大笑。我轉過身。一個紅色機器人與其他機器人隔開一段距離,舉著鐮刀似的武器,男孩就掛在它胳膊上。我向前魚躍,想一個熊抱抓住他,可他已經消失了。追逐戲開場以來,我第二次摔倒,正好跌進一片玫瑰花裏。
我一麵喘氣一麵緩緩翻過身來。玫瑰刺撕扯著我的衣服和皮膚。
“小混蛋,”我說,“你贏了。”
每隔八小時經過頭頂的火衛一投下明亮的光線,正好射進機器人敞開的頭盔裏。裏麵有什麼東西在閃光,銀色的光。我爬起來,手腳並用攀上機器人的盔甲。火星的重力也有好處,至少爬高還算容易。我從頭盔的泥裏挖出一件金屬製品。是命表,沉甸甸的銀表帶銅表盤。指針穩穩當當地停在“零”的位置。我飛快地把表揣進口袋裏,準備稍後仔細檢查。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還有急促的隔弗羅請求。我壓根兒懶得躲。“好吧,米耶裏,”我說,“我再也跑不動了,請別送我下地獄,我保證乖乖跟你走。”
“地獄?”一個粗啞的聲音說,“他人即地獄。”我低下頭,下麵是個穿藍外套的男人,不加雕琢的蒼老麵孔,一頭蓬亂的白發,他拄著耙子盯著我。“你知道,這不是棵蘋果樹。”
然後他皺起眉頭。
“見了鬼了,是你嗎?”
“唔,我們認識?”
“你不是保羅·瑟九嗎?”
(1)電影《異星戰場》(根據埃德加·伯勒斯的科幻小說《火星公主》改編)的主演。
(2)指《格列弗遊記》裏的主人公。這裏是形容米耶裏對行星上的生活十分生疏,好像來到大人國或小人國的格列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