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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子竊賊量子竊賊
哈努·拉亞涅米、胡紓

1.竊賊與囚徒困境(1)

跟戰腦互射之前,我照例想先聊兩句。

“哪兒的監獄都一個樣兒,你說呢?”

其實我連它聽不聽得到聲音都不清楚。它沒有可見的聽覺器官,隻有眼睛,人眼,總共好幾百隻。眼柄從身體各處向外生長,眼睛長在眼柄盡頭,活像熱帶水果。我倆的牢房之間是一條閃亮的界線,它飄浮在線的另一側,偌大的銀色柯爾特手槍握在小樹枝一樣的機械手裏。可這副怪模樣我卻笑不出來,因為我已經被它射殺了一萬四千回。

“監獄活像過去地球上的機場。誰也不樂意來,也沒人當真住在這兒。我們都隻是過客。”

今天,監獄的牆是玻璃。頭頂上方老遠掛了一輪太陽,跟真貨差不太多,但又有點兒不大對勁,似乎更黯淡了些。在我周圍,數百萬間牢房延伸至無窮遠處,一色的玻璃牆壁、玻璃地板。光線滲過透明的表麵,在地板上造出彩虹的顏色。除了這些顏色,我的牢房光溜溜的,我自己也一樣,新生兒似的不著寸縷,隻有手裏握著槍。有時候,如果你贏了,它們會允許你做一點兒小小的改動。戰腦最近成績斐然。它牢房裏飄著零重力的花,紅色、紫色、綠色的球莖從水泡裏長出來,活像卡通版的它自己。自戀的混蛋!

“如果牢房帶廁所,門肯定朝裏開。永遠一成不變。”

好吧,我真的快找不出詞兒了。

戰腦緩緩舉起武器,眼柄上仿佛蕩開了波紋。它要是有張臉該多好,那麼一大片濕乎乎的眼球盯著你,真叫人心慌。別管那個了,這次一定能成功。我稍微把槍抬高,肢體語言和手腕的動作都在向對方訴說我的意圖,我的每塊肌肉都在高喊“合作”兩個字。來吧,相信我。不騙你,這回咱們做朋友——

火光閃過——它黑洞洞的槍口眨了眨眼。我扣扳機的手指跟著一抽。兩聲霹靂似的槍響之後,我腦袋裏多了粒子彈。

滾燙的金屬鑽進顱骨,再從後腦勺躥出去——這種感覺你永遠不可能完全習慣。模擬的細節詳盡逼真,讓人歎為觀止:熱流穿透前額,溫熱的血水和腦漿噴灑在肩膀和後背上,接著是突如其來的寒意以及最後的黑暗。一切陷入停頓。“困境監獄”的牢頭阿爾肯就是要你好好感受。這是為了教育你。

監獄的一切都是為了教育。還有博弈理論:關於理性決策的數學。阿爾肯族是長生不死的精神體,自然有大把工夫可以花在這類破事兒上。而內太陽係的統治者、上載意識的集合體索伯諾斯特,偏偏指定它們來管理監獄。

這個遊戲的原型一直是經濟學家和數學家的寵兒。同樣的遊戲我們玩了一次又一次,形式時有不同。有時它們讓我們玩比試膽量:駕車相對行駛,飛馳在沒有盡頭的高速路上,決定要不要在最後一刻避讓。有時我們是困在戰壕裏的戰士,隔著無人區遙遙相望。有時它們回歸傳統,把我們變成囚犯——老式的囚犯,被神色嚴厲的家夥拷問;我們必須在背叛同伴和遵守緘默法則之間做出選擇。今天的趣味是槍。我對明天毫無期待。

我像皮筋回彈一樣“啪”的活轉來。我眨巴眨巴眼睛,感到腦子裏有一處不連貫的地方,一點粗糙的邊緣。每次還魂,阿爾肯都會稍微改變你的神經構造。按它們的理論,達爾文的磨刀石終究會讓所有囚犯改過自新,變成合作者。

如果對方開槍,我沒開槍,我就完蛋了。如果我們都開槍,雙方都會有點痛。如果我們合作,雙方都能中大獎。隻不過總有些東西會誘惑你扣動扳機。但阿爾肯認定了一件事:隻要我們不斷相遇,合作行為終會出現。

再來幾百萬回合,我準能變成童子軍。

才怪。

上一場對決之後,我的分數實在要命。我和戰腦都背叛了。這一輪還剩兩場。不夠啊,見鬼。

跟鄰居對戰,贏了可以獲得領地。每輪過後,如果你的分數比對方高,你就贏了。獲勝的獎勵是你自己的複製品,你可以用它們取代——就是消滅——你周圍的失敗者。我今天的表現不怎麼樣,到現在已經兩次雙向背叛,兩次都是跟戰腦。如果不能扭轉這一輪,我就真要煙消雲散了。

我暗暗掂量自己的選擇。我周圍的牢房有兩間已經住進了戰腦的拷貝——左手邊那間和背後那間。右手邊的牢房裏是個女人。我轉身麵對那間牢房,我們之間的牆消失了,被代表你死我活的藍線取代。

她的牢房跟我的一樣素淨。她坐在地板中央,雙臂抱膝,身上裹著古羅馬長袍似的黑色衣裳。這人我過去從沒見過。我好奇地打量她:她曬得很黑,讓我聯想到奧爾特星雲人,一張亞洲杏臉,身體結實有力。我微笑著朝她揮手,她毫不理會。監獄似乎認定我的舉動已經構成相互合作:我感到自己的分數略微上升,仿佛吞下一小杯威士忌,暖洋洋的。我們之間的玻璃牆回歸原位。哇,真輕鬆。但想贏戰腦還不夠。

“嘿,窩囊廢。”有人開口了,“人家沒興趣。比你強的貨色多的是。”

剩下那間牢房裏是另一個我。他懶洋洋地躺在泳池旁的沙灘椅上,穿件白色網球衫,太陽鏡太大,跟臉型不怎麼搭調。他腿上有本書,是法文版的《水晶瓶塞》(2)。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它又把你幹了。”那家夥連頭都懶得抬,“又一次。這是第幾回了?連著三次?你怎麼還沒明白,它的策略永遠都是以牙還牙。”

“剛剛我差點就蒙過它了。”

“偽造合作的記憶嘛,點子是不錯。”他說,“隻不過,你知道,永遠行不通。戰腦是非標準枕葉和無序型背側通路,視幻覺別想糊弄它。真可惜,阿爾肯從來不給失敗者發鼓勵獎。”

我眨眨眼。

“等等。這些事兒我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你以為自己是這鬼地方唯一的賭王?還有我呢。不扯這些了,你還差十分才能贏它,趕緊過來,我幫你。”

“你就盡管挖苦我吧,機靈鬼。”我朝藍線走去。自這輪開始,我的呼吸頭一次輕鬆起來。他也站起身,從書底下拿出線條流暢的自動手槍。

我伸出食指對準他,“砰砰。”我說,“我合作。”

“真夠逗的。”他邊說邊舉槍,還咧嘴衝我笑。

他的太陽鏡裏映出兩個我,兩個赤身裸體、毫無遮掩的小人兒。

“嘿,嘿,咱們是一夥的,不是嗎?”虧我還自以為挺有幽默感呢,比他差遠了。

“投機客、大冒險家,咱們不就是這種人嗎?”

我心頭一動:真誠的微笑、精致的牢房,讓我放鬆、讓我想起自己,但又總有些地方不大對勁——

“哦,見鬼。”

牢裏總少不了各種傳聞和鬼故事,這兒也一樣。我曾跟一個變節的佐酷人合作過一段時間,這故事就是那人告訴我的:畸變體的傳說,終極背叛者,絕對不合作而又能一直逃脫懲罰的東西。它找到了係統裏的一個漏洞,因此永遠以你的形象出現。如果你連自己都信不過,你還能相信誰呢?

“哦,沒錯。”終極背叛者扣動了扳機。

總算不是戰腦,我一麵胡思亂想,一麵看著眼前閃過明亮的霹靂。

然後一切都變得莫名其妙了。

夢中,米耶裏正在金星上吃桃子。果肉甜美多汁,微微發酸。與席丹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十分可口。

她重重喘氣道:“你這個混蛋。”

克裏奧佩特拉隕坑上方十四公裏處,一個Q粒子泡泡構成了人類的小巢,讓她們得以在馬克斯韋爾山陡峭的斷壁上流汗、做愛。硫酸風在外麵咆哮。雲層琥珀色的光線穿透堅硬無比的人造物質外殼,把席丹的皮膚染成紫銅色。她的手掌放在米耶裏依然濡濕的性器上方,與陰阜的輪廓正好契合。米耶裏肚裏仿佛有無數翅膀,正懶洋洋地輕輕扇動。

“我做什麼了?”

“做了好多。人家在固伯尼亞教你的就是這個?”

席丹露出古靈精怪的微笑,眼角盡是細密的魚尾紋。她說:“實話告訴你,我好一陣子沒做,有點生疏了。”

“屁。”

“你的屁股很棒呀。”

席丹伸出空閑的那隻手,手指撫上米耶裏胸部的蝴蝶文身,描繪它銀色的線條。

米耶裏說:“別。”她突然覺得很冷。

席丹縮回手,碰碰米耶裏的麵頰。

“怎麼了?”

果肉吃盡,隻剩果核。她把它含在嘴裏,過了片刻才吐出來。堅硬的小東西,表麵刻滿記憶。

“你並不是真的跟我在一起。你並不真實。你在這兒隻是為了讓我別發瘋,在監獄裏。”

“有效果嗎?”

米耶裏把她拉近,吻她的脖子,嘴裏嘗到汗水的味道,“沒用。我不想離開,所以準是瘋了。”

“你從來都比我堅強。”席丹輕撫米耶裏的頭發,“時間快到了。”

米耶裏抓緊她,感受著對方身體熟悉的觸感。席丹腿上寶石鑲嵌的蛇緊緊壓著她。

米耶裏。佩萊格莉妮的聲音傳入她腦中,仿佛一股冷風。

“再一小會兒——”

米耶裏!

轉變來得又猛又痛,就像一口咬在桃核上。現實的果核堅硬無比,幾乎崩斷她的牙。牢房、蒼白的人造陽光。玻璃牆,牆背後是兩個賊,正在交談。

任務。好幾個月,漫長的準備與實施。轉瞬間她便完全清醒,計劃在她腦中展開。

不該給你那段記憶,她腦中的佩萊格莉妮說道,險些誤事。現在讓我出去:這裏越來越擠了。

米耶裏朝玻璃牆吐出桃核。牆壁像冰一樣碎了。

首先,時間放慢。

子彈鑽進我的頭骨,仿佛吃冰淇淋太快造成的頭痛。我感到摔下去,卻又沒有摔下去,而是懸浮在半空。藍線之後,終極背叛者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手裏還握著槍。

我右手邊的玻璃牆破裂。碎片飄浮在我周圍,反射著陽光,仿佛玻璃銀河。

隔壁牢房的女人步履輕快地走到我跟前。她的姿態淡定從容,仿佛收到進場提示的演員,一切動作都已排演過許多遍。

她上下打量我。她一頭深色短發,左顴骨上有道疤,仿佛飽經日曬的深色皮膚上多出一條黑線,一個精準的幾何圖形。她的眼睛呈淺綠色。“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她說,“有東西要你偷。”她把手伸給我。

子彈造成的頭痛加劇,我們周圍的玻璃銀河顯出圖案,幾乎像一張熟悉的麵孔——

我微微一笑。還用說,這是垂死的夢。係統出了點小故障:死得慢了點。像肯定朝裏開門的廁所一樣,永遠一成不變。

我說:“不。”

夢裏的女人眨巴著眼睛。

“我是賭王若昂。”我說,“偷什麼由我選,時間也由我說了算。而我會在我選定的時間離開這裏,一秒鐘也不會提前。事實上,我還挺喜歡這地方呢——”疼痛讓世界變得慘白,我看不見了。我開始放聲大笑。

在我夢裏的某個地方,有人跟我一道笑起來。我的若昂,另一個聲音,如此熟悉。哦沒錯。我們就帶這一個走。

一隻玻璃組成的手撫過我的臉,同一時刻,我的模擬大腦終於拿定主意:該咽氣了。

米耶裏抱起死去的竊賊:他毫無重量。佩萊格莉妮像熱浪般從桃核湧進監獄。熱浪融合成一個高挑的女人,一襲白裙,脖子上一圈鑽石,頭發仔細打理成一圈圈紅褐色波紋。她既年輕又蒼老。

現在感覺好多了。她說,你腦子裏空間不夠。她好不愜意地舒展雙臂,現在,趁我兄弟的孩子們還沒發覺,先把你們弄出去。我在這兒還有事要辦。

【我兄弟的孩子們:指阿爾肯族。佩萊格莉妮是索伯諾斯特的七位始祖之一,而阿爾肯族屬於另一位始祖,故有此說。】

米耶裏感到借來的力量在體內不斷增強。她躍入空中,空氣呼嘯而過。她帶著竊賊越升越高。有片刻工夫,她似乎重新回到了布裏漢奶奶的家,重新長出了翅膀。不多久,監獄已經變成腳下一大片微小的方格子。方格子如像素般變換顏色,合作、背叛,組成無窮無盡的複雜圖形,又好像照片——

沒等米耶裏和竊賊穿過天空,監獄變成了佩萊格莉妮的笑臉。

瀕死的感覺就像穿越一片——

沙漠,想著偷東西。男孩趴在滾燙的沙裏,烈日炙烤他的後背。太陽能板堆場邊緣有個機器人站崗,他在觀察它。機器人活像塗了偽裝色的螃蟹,或者塑料玩具,但它裏頭有些很值錢的貨,獨眼埃加願意為它們付一大筆錢。然後也許,隻是也許,假如他表現得像個能照料家人的男子漢,塔法爾卡特就會再次叫他“兒子”——

我從不願死在——

監獄,肮臟的所在,混凝土、金屬、苦澀的腐臭,還有毆打。年輕人嘴唇破了,痛得很。他在讀書,講的是神一樣的男子。他能隨心所欲做成任何事,他偷走國王和君主的秘密,他嘲笑規則,他能改變自己的麵孔;隻需伸出手,鑽石和女人都任他攫取。他的名字是一朵花的名字(3)。

我痛恨被他們抓住。

把他從沙地上拉起來,動作粗暴。拉他的士兵反手給他一耳光,然後其他士兵舉起步槍——

實在沒勁兒透了,遠不如——

竊取那顆鑽石做成的心。竊賊之神藏在通過量子纏結編織起來的思想塵埃中,他對鑽石之心撒謊,哄得對方相信他是自己的一個念頭,放他進入心裏。

那些擁有無數分身的人創造了許多閃閃發光的世界,簡直好像專門為他所造,而他隻需伸手把它們拾起。

仿佛瀕死的感覺。而離開時則好像——

鑰匙在鎖眼裏轉動。金屬鎖舌滑向一旁。一位女神走進來,說他自由了。

出生。

翻開新的一頁。

深呼吸,哪兒都痛。比例全弄錯了。我用巨大的雙手遮住眼睛,碰觸間有雷電閃動。肌肉是鋼索織成的網。鼻孔裏有黏液。胃上開了洞,灼熱、緊張。

集中精神。我將感官製造的噪音變成一塊石頭,就像阿蓋伊平原(4)的那些石頭一樣,又大又笨又光滑。在腦子裏,我躺到一張細密的鐵絲網上,瓦解成紅色的細沙,紛紛落下,從網格中傾瀉而過。那塊石頭卻沒法鑽過網眼。

周圍突然間再度安靜下來。我傾聽自己的脈搏。它太規律,簡直不可思議,每次跳動都仿佛是完美的機械在滴答走動。

微弱的花香。氣流輕撓我的汗毛——小臂,還有其他部位。我仍然赤身裸體,毫無重量。智能物質存在於每個角落,雖無聲無息,卻能感受得到。還有另一個人類,離我不遠。

有什麼東西讓我鼻子發癢,我把它趕開。睜開眼,一隻白蝴蝶撲棱翅膀飛走了,飛進明亮的光線裏。

我眨眨眼。我在飛船上,看樣子像奧爾特蜘蛛船。我身處一塊圓柱形空間,約莫十米長,直徑五米。牆體透明,是彗冰那種臟兮兮的色調。牆裏懸浮著好些奇怪的部落雕刻,類似符文。球形盆栽和邊角眾多的零重力家具沿圓柱的中軸飄浮。牆背後是一片星光閃閃的黑暗,到處都有白色的小蝴蝶。

我的救命恩人飄在不遠處,我朝她微笑。

“年輕的女士,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生物。”我的聲音顯得很遙遠,但它確實是我的聲音。不知他們有沒有把臉弄對。

從近處看她實在很年輕,真正的年輕:清澈的綠眼睛裏看不見老練世故的神情,而這神情是青春恢複術無法抹去的。她穿著牢裏那件簡單的衣裳,飄浮的角度很舒適,仿佛零重力下行動原本就毫無困難可言。光滑的雙腿裸露在外,伸直、放鬆,卻又時刻準備行動,仿佛武術家。一條各色寶石拚成的鏈子順著左踝蛇行,爬上她的左腿。

“恭喜你,偷兒。”她聲音低沉,控製得很好,但仍然泄漏出一絲鄙夷,“你越獄了。”

“希望如此,可誰知道呢,沒準兒這隻是困境監獄的新變種。到目前為止,阿爾肯一直挺老套,可如果你真的被關在一個虛擬地獄裏,再怎麼疑神疑鬼也不為過。”

我兩腿間有東西動了動,我的疑慮當即部分打消。

“抱歉,有一陣子沒這樣了。”我認真打量自己的勃起,不帶絲毫感情。

“顯而易見。”她皺起眉,臉上有種古怪的表情,混合了厭惡與興奮。我意識到她肯定正在接聽這具身體的生理反饋信號,因此部分地體會到了我的感覺。這麼說來,眼前這位是我的又一位獄卒。

“相信我,你出來了。所費不貲。當然了,還有幾百萬個你待在牢裏,所以算你走運。”

我抓住中軸上的把手,轉移到一株盆栽背後,像亞當一樣把自己藏起來。一大片蝴蝶從樹葉上騰空而起。肌肉用力的感覺也很怪:新的身體尚未完全蘇醒。

“年輕的女士,我有名字的。”我從盆栽背後伸手給她。她遲疑著拉住我的手,握緊。我使出渾身力氣回敬她,她的表情卻毫無變化。“賭王若昂,願為你效勞。不過你說的也不錯,我是個偷兒。”我托起原本在她腳踝上的鏈子,它像活物般在我掌中扭動。寶石蛇。

她圓睜雙眼,臉頰上的傷疤變成黑色。突然間,我到了地獄。

我是黑暗中的一個視點,無形無質,無法形成任何連貫的思想。我的心靈被困在鉗子裏。某種東西從每一個方向擠壓我,不讓我思考、回憶、感受。這比困境監獄更恐怖一千倍。它持續了永恒那麼久。

然後我回來了,氣喘籲籲,胃裏翻江倒海,嘔出的膽汁化作一粒粒水球浮在半空。不過每一種感受都讓我感激涕零。

“剛才的動作沒有下次。”她說,“你的身和心都是借給你的,明白?偷來要你偷的東西,然後人家也許準你保留你的身心。”寶石鏈回到她腳踝上,她臉上的肌肉在抽搐。

在監獄飽經磨礪的本能命令我管好舌頭,還有別再嘔吐了。可我內心的那個花樣男非得說話不可,而我又沒法阻止他。

我喘道:“晚了。”

“什麼?”她光潔的額頭上出現一道皺紋,挺美,仿佛油畫的筆觸。

“我改過自新了,你來得太晚。我已經進化成利他主義者,親愛的小姐,一個內心充滿善意與友愛的存在。我做夢也不會參與任何犯罪行為,哪怕是可愛的救命恩人的命令。”

她麵無表情地盯著我。

“好吧。”

“好吧?”

“如果你派不上用場,我隻好回去另找一個。培蝴寧,請把這一個裝進氣泡裏扔出去。”

我們對視片刻。我覺得自己很蠢。我在背叛與合作這條道上走得太久,該改弦更張了。我首先轉開了目光。

“等等。”我慢吞吞地說,“聽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或許我還真保留了一點點自私的衝動。咱們說話這當口它正在恢複呢,我能感覺得到。”

“不出所料。”她說,“畢竟,大家都說你這人的自私是無藥可救的。”

“那麼,接下來怎樣?”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說,“我叫米耶裏,這是培蝴寧,她是我的船。”她抬手一揮,“你在這裏期間,我們就是你的主宰。”

“就像庫烏塔和伊爾瑪塔?”我說出兩位奧爾特神靈的名字。

“也許。也可以是黑神,隨你喜歡。”我回想起先前那個地方,覺得她還真有點像奧爾特代表虛空的黑暗之神,“培蝴寧會告訴你該住哪兒。”

竊賊離開後,米耶裏躺倒在駕駛艙。她感到筋疲力盡——雖說如果單看她身體的生理信號(這具身體一直在培蝴寧上等她,等了好幾個月),她其實已經完全恢複了。另外,認知的失調比身體的感受更糟糕。

在監獄的是我嗎?或者是另一個人?

她回憶起好幾周的漫長準備,連穿好幾天的Q服,主觀時間延遲,準備好觸犯法律,好讓阿爾肯逮捕自己,把自己送進監獄。永無止境的監獄生活,心靈沉浸在一段久遠的回憶裏。暴力出逃,被佩萊格莉妮甩入太空,在新的身體中醒來,顫抖、無助。

全都是因為那個賊。

現在還多了一條量子臍帶,連接佩萊格莉妮為他製作的身體,讓她時刻都對他的思緒有模模糊糊的意識。就仿佛躺在陌生人身邊,感覺到對方的動作,感覺到對方在睡夢中挪動。不愧是索伯諾斯特的女神,專挑這種準能把她逼瘋的任務給她。

他摸了席丹的珠寶。憤怒讓她感覺好些,一點點。不,憤怒不僅僅針對他,也是針對她。

“我把偷兒安頓好了。”培蝴寧溫暖的聲音出現在她腦中,至少這聲音是屬於她的,沒被監獄沾染過。她用一隻手捧起一個小小的白色化身:它扇動翅膀,癢酥酥的,像脈搏。

飛船玩笑道:“想愛愛了?”

“不,”米耶裏說,“隻是想你了。”

“我也想你。”飛船道。蝴蝶離開她手心,繞著她的頭振動翅膀,“孤零零地在這兒等你,太可怕了。”

“我知道。”米耶裏說,“對不起。”突然間,她頭蓋骨內陣陣抽痛。她心中有道口子,仿佛什麼東西被切掉又粘回去。我還是去監獄之前的那個我嗎?她知道自己可以求助索伯諾斯特的超腦皮質,找出那感覺,將它打包送走。但這不是奧爾特武士該有的行為。

“你不對勁,我不該讓你去的。”培蝴寧說,“去那兒對你不好,她不該逼你去做那種事。”

“噓,”米耶裏道,“當心她聽見。”然而已經遲了。

小飛船,佩萊格莉妮說,你該知道,我會照顧好我的孩子,從無例外。

佩萊格莉妮出現在飛船裏,站在米耶裏上方。

淘氣包,她說,你得正確使用我的禮物。讓我瞧瞧。她坐到米耶裏身旁,盤起腿。她的動作很優雅,仿佛飛船上存在類似地球的重力。她碰碰米耶裏的臉頰,深邃的棕色眼睛搜索米耶裏的眼睛。她的手指溫暖,除了其中一枚戒指有條冰冷的邊緣,正好在米耶裏傷疤所在的地方。米耶裏吸進她的香氣。某種東西開始旋轉,齒輪和發條轉動起來,最後哢嗒一聲各歸各位。轉瞬間,她的心靈如絲一般光滑。

喏,這樣不是好多了嗎?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們的方法很有效。不必再擔心誰是誰,他們都是你。

失調的感覺消失了,仿佛燙傷的地方澆了涼水。突如其來的釋放感太過原始、太過強烈,她幾乎流淚。但這種事在她麵前可不行。所以她隻是睜開眼,等待著,準備好服從。

連聲謝謝也沒有?佩萊格莉妮道。好吧。她打開手包,拿出一根小小的白色圓柱體,把一頭含在嘴裏。圓柱的另一頭點燃,釋放出難聞的氣味。那麼告訴我,你對我的竊賊怎麼看?

“我沒有資格發表意見,”米耶裏平靜地說,“我活著就是為你效勞。”

答得好,雖說稍嫌乏味。他不是很帥嗎?來吧,說實話。有他這樣的人在身邊,你還能為你失去的小小愛情鬱鬱寡歡嗎?

“我們真的需要他嗎?我自己就能做到。讓我為你效勞,就像過去一樣——”

佩萊格莉妮麵露微笑,紅唇仿若櫻桃。這次不行。在我所有的仆人之中,你即便不是最強的,也是最忠誠的。照我說的做,忠誠自會得到獎賞。

說完她便消失了,隻剩米耶裏獨自留在駕駛艙裏,蝴蝶繞著她的頭起舞。

我的艙室不比堆放清潔用品的壁櫥大多少。我用牆上的造物機做了杯蛋白質奶昔,可惜新的身體對食物還不太適應,沒法消化。我隻好用了用馬桶:那是個自動移動的小口袋,從牆裏鑽出來貼到你屁股上。奧爾特飛船顯然不怎麼重視舒適度。

弧形牆壁上有塊鏡麵,我一邊解決那欠缺尊嚴卻又無可回避的生理需要,一邊打量自己的臉。它的模樣不對頭。理論上一切都完全正確:嘴唇、彼得·洛(5)式的眼睛(有個情人這麼說過,好多個世紀之前)、微凹的太陽穴、泛灰的短發已經有些稀疏。正是我中意的裝扮:毫不起眼的身體,體型保持得還不錯,再加上一簇胸毛。可我一看著它,忍不住就要眨眼,似乎總是對不準焦。

更惱火的還在後頭:我腦袋裏麵也有類似的感覺。我努力回想,可回想就好像用舌頭去頂一顆鬆動的牙齒。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偷走了。哈!

我不想再琢磨這事,轉而欣賞飛船外的景色。牆壁的放大功能讓我能看見遠方的困境監獄。那是個類似鑽石材質的圓環麵,直徑接近一千公裏,但從這個角度看,它活像一隻眯起的眼睛,從群星中緊盯著我。我咽口唾沫,眨眨眼,把那畫麵從腦子裏清除。

飛船的聲音問:“出來了高興嗎?”是女性的聲音,有點像米耶裏,但更年輕。若是換成比較愉快的情境,我會很樂意結識這樣一個人。

“你簡直無法想象,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我歎口氣,“我對你的船長萬分感激,盡管眼下她似乎過於緊張。”

“聽著,”培蝴寧道,“你根本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才把你弄出來。我會盯著你的。”

這倒是個挺有趣的問題,我把它記下來,準備以後再調查。她居然能把我弄出來,怎麼做到的?還有,她為誰效勞?但現在就問東問西還太早,於是我隻是笑笑。

“唔,無論她想讓我做什麼,總好過每隔一兩個鐘頭腦袋上吃粒子彈。你跟我說話不要緊嗎?確定你老板不會介意?畢竟我可是大壞蛋,慣會操縱別人。”

“依我看我能對付你。再說了,她也不是我老板,不算是。”

“噢。”我這人挺老派,年輕時,人類跟魂靈兒的性關係就一直讓我不舒服,積習難改。

【魂靈兒:源自果戈理所著《死魂靈》,本書中指脫離了肉體的意識。這種意識可以寄居在許多物體內,在這裏是飛船。換句話說,這艘“飛船”以魂靈兒為意識,以船體為軀殼。】

“不是那種關係!”飛船道,“隻是朋友!再說是她造了我。好吧,不是我,但飛船是她造的(6)。我其實比看起來更老,你知道。”也不知它的口音是不是真的。“我聽說過你,你知道。過去,大崩潰之前。”

【大崩潰:指地球上的量子經濟全麵崩潰,之後佐酷人離開地球,反對意識脫離肉體上傳的運動徹底失敗。】

“如果那時認識你,我準會說你頂多三百歲,一天都不多。你那時是我的粉絲嗎?”

“我喜歡太陽挖掘廠那起案子,很有品位。”

“品位,”我說,“一直是我的目標。順便說一句,你頂多三百歲,一天都不多。”

“你真這麼想?”

“嗯嗯。就目前得到的證據判斷。”

“要我帶你四處看看嗎?米耶裏不會介意的,她忙著呢。”

“非常願意。”絕對是女性——也許我的魅力還沒被監獄耗光。我突然感到需要穿點什麼。連片遮羞的無花果樹葉都沒有,就這麼跟女性講話,不管她屬於哪類實體,都讓我覺得自己太過脆弱。“看來咱們會有大把時間增進了解。也許你能先給我弄身衣裳?”

培蝴寧先用造物機給我造了套衣服。材質過於光滑了,我不愛穿智能物質。不過我照照鏡子,白襯衣、黑褲子和深紫色夾克,這形象讓我稍微減輕了一點兒不是自己的感覺。

之後她領我去了時空模擬視界。突然之間,世界增加了一個新的維度。我走進這個維度,走出自己的身體,把視點移入太空,以便觀察飛船。

我猜對了:培蝴寧是奧爾特蜘蛛船。各類艙室用納米纖維係在一起,居住區像遊樂設施似的繞一根中軸旋轉,製造出類似重力的感覺。係索形成網絡,艙室可以像蛛網上的蜘蛛一般移動。人造原子製造出肥皂泡厚度的同心環,在飛船周圍散開好幾公裏,形成Q粒子帆,模樣十分壯觀,捕捉陽光、太空高速通道的中間粒子和光熱輻射都是一把好手。

我還偷空瞄了眼自己的身體,這才真正心服口服。時空模擬視界的視角裏充滿鮮活的細節:皮膚下是Q粒子聯成的網絡,每個細胞裏都有蛋白質體計算機,骨頭裏則是致密的可編程物質。這種東西隻有靠近恒星的幾個固伯尼亞世界才造得出來。看來我的救命恩人是為索伯諾斯特賣命的。有意思。

【固伯尼亞:索伯諾斯特創始人(始祖)的領地,亦可作為戰艦使用。】

培蝴寧憤憤不平,“你剛剛不是說想了解我嗎?”

“當然。”我說,“隻不過嘛,你知道,總得先確認我自己是不是體麵。監獄裏可沒多少機會跟淑女相處。”

“說到監獄,你到底是怎麼進去的?”

我突然覺得不可思議,自己竟好久沒想起這茬了。槍、背叛與合作,它們占據了我太多精力。

我為什麼進了監獄?

“你這麼個好姑娘不該打聽這種事。”

培蝴寧歎了口氣,“也許你說的沒錯,也許我不該跟你講話。米耶裏知道了準不樂意。可是船上已經好久沒見著有趣的人了。”

“這附近的確不像是社交生活豐富的樣子。”我指指周圍的星空,“我們在哪兒?”

“海王星特洛伊帶,一片荒涼裏的犄角旮旯。她去救你的時候,我在這裏等了好久。”

“犯罪這檔子事,你要學的還多,其實全是等待。乏悶中點綴著一閃而過的極度恐懼,有點兒像戰爭。”

“哦,戰爭比這強多了。”她興奮起來,“我們參加過協議戰爭。愛死我了。你的思考速度可以那麼快。我們幹了好多事——我們偷了一個月亮,你知道。棒極了。木衛十六,就在脈衝爆發之前:米耶裏放了枚奇異誇克團炸彈進去,把它推離軌道,就跟放焰火似的,簡直難以置信——”

飛船突然沉默。我以為它發覺自己透露了太多秘密,但事實並非如此:它的注意力轉到了別處。

時空模擬視界上標注著遠方人類定居點的矢量和標簽,在它們和培蝴寧號的蛛網船帆中間,遠遠地能看見亮點形成的珠寶,一顆六芒星。我將模擬界的視角放大。深色飛船,鋸齒狀,仿佛獠牙,艦首雕刻著一堆麵孔,總共七張,索伯諾斯特的一切建築上都裝點著這些麵孔——那是始祖,擁有百億臣民的神王。過去,我有時會找他們喝酒。

【始祖:上載意識集合體索伯諾斯特的七位創始人。】

阿爾肯追來了。

“不管你到底犯了什麼事,”培蝴寧道,“人家好像想把你弄回去。”

(1)囚徒困境指的是兩名囚徒之間的一種特殊博弈,說明為什麼即使在合作對雙方都有利時,保持合作也是困難的。具體如下:兩個共謀犯罪的人被關入監獄,不能互相溝通情況。如果兩個人都不揭發對方,則由於證據不確定,每個人都坐牢一年;若一人揭發,而另一人沉默,則揭發者因為立功而立即獲釋,沉默者因不合作而入獄五年;若互相揭發,則因證據確鑿,兩人都判刑兩年。由於囚徒無法信任對方,因此傾向於互相揭發,而不是同守沉默。在博弈論的非零和博弈中,囚徒困境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表明個人最佳選擇並非團體最佳選擇。本書注釋均為譯注。

(2)《亞森·羅萍探案集》第六部。

(3)指亞森·羅萍。

(4)位於火星南部阿蓋伊撞擊盆地。

(5)彼得·洛(1904-1964),匈牙利演員。

(6)指米耶裏建造了船體,但這個魂靈兒卻並非由她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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