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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威爾的行星老威爾的行星
(日)小川一水、丁丁蟲、林邦彥

加爾納夫卡迷宮

我拾起了地圖——第三張地圖。

一群“死神螢火蟲”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白骨,白骨之下壓著這張綠紙片。我用戰抖的手抽出它,湊到蟲子釋放的淡綠色光芒下查看。

紙上畫著簡潔的地圖:一個盤形標記、一個杯形標記,以及連接兩者的曲線;曲線上還畫著一個紅色的圓圈和好些路口。僅此而已。既沒有指向標和比例尺,也沒有說明路口上的岔道通往何處。

沒有錯,這就是第三張“加爾納夫卡地圖”。

我小心翼翼地將地圖放進破褲子的口袋裏,低頭打量著那副白骨。

屍體被惡心的蟲子不停齧咬,皮肉已被啃食殆盡。頭蓋骨上分明一個洞,大得幾乎可以塞下拳頭。盡管已經化為白骨,死者右手仍然緊握著一塊棱角鋒利的石頭。

是自殺。寒氣如同地上積留的地下水一般,倏地躥上我的腳踝。

我連緬懷往生者的悼詞都沒說,撒腿便跑——並非由於屍體有多麼恐怖,而是由於我心中模糊的期待,連同對未來的想象,都被眼前這一幕擊得粉碎。我深切地感覺到,那副白骨便是我未來的樣子。這樣的結局,我逃無可逃。

我通過了大約四個路口。哦,是五個。不知從何時起,我養成了一種習慣,會下意識地不停判斷自己所在的位置。我確認了隧道前後的傾斜度和洞壁岩層的顏色後,繞過最後一個拐角。

隧道盡頭有一個小小的突出地表的岩石平台,像盤子似的,盛滿一方淺水。我在平台前跪下。雖然清楚自己這樣的浪費行為愚不可及,但我還是“撲通”一聲將臉埋進水裏,嗚咽起來。

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現在該如何是好?以後還會發生什麼?這樣的念頭毫無章法地在我的腦子裏亂轉。

隻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絕對不會有人來救我。

在這個地方,我隻能憑借手中的地圖勉強保住性命,再憑自己的力量打開僵局。之前的三個星期,我就是這麼熬過來的;之後的幾個星期,我也將繼續這麼挺下去。

幾個星期?還是幾個月?……或者幾年?

我抬起頭,全然不顧招來食人怪的危險,高喊道:“救命啊!拜托,誰來救救我吧!”

叫聲在隧道裏隆隆回響,被吸進迷宮深處。當然,沒有任何人回應我的呼救。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我又想起了三個星期前將我投入迷宮的那些家夥,忍不住像女人一樣絮絮不休地咒罵起來。

加爾納卡夫迷宮

“投宮刑是沒有刑期的。”

站在豎洞入口旁的執行官說。豎洞裏飄出一股股冷風,執行官身後跟著兩名手持高壓電擊警棍的刑務官。

這裏是拘留所深處的一個狹小房間,天花板上裝有滑輪,一塊木板懸掛在豎洞正上方。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部簡易電梯,要把我送到洞底的就是這個東西。

我看著“電梯”,用盡全身力氣強裝鎮定,擠出笑臉麵對執行官。

“就是無期徒刑吧?沒有假釋嗎?”

“與無期徒刑不同,你可以自己決定刑期。”

“我不太明白。”

“很快就會明白了。”

執行官隻露出了下半邊臉,他嘴角浮現著一絲淺笑。直到如今,我還是稀裏糊塗的。遭到逮捕,隨後曆經一係列法律程序,這些事在我看來沒有半點真實感。甚至在被宣判有罪的時候,我都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我期待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或者所謂的刑罰隻是有名無實的形式而已,我可以輕鬆脫逃。

後來想想,這一想法簡直幼稚透頂。我還以為政權掌握在公正賢明的人手中呢。的確,我的國家,國民大都富於公德心和友愛精神,也沒有像眾多鄰國一樣陷入戰爭的泥沼。然而,我當時並不知道,這種穩固的背後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對投宮刑,我也一無所知。當然,這要怪政府幾乎沒有透露任何關於刑罰執行地——的信息。我隻聽說,大約二十年前,負責治安的高官G.加爾納夫卡博士建造了這座監牢,用來關押政治犯,而刑事犯會被送往別的地方。這也是我缺乏危機感的另一個原因。

“這是你要帶下去的東西。”

執行官遞給我一張綠紙片。我都沒怎麼細看,便塞進了褲兜。我等著他再給我些別的什麼東西,比如換洗衣物和手電筒之類的。但執行官將雙手收回鬥篷之下,再也沒有拿出任何物品。

“就這個?”

“有這個就足夠了。”

“啊……”

我有些驚訝。執行官連表都沒看,直接宣布道:“遷王曆六十五年五月十八日正午十二時零分,對特奧·斯雷本斯執行投宮刑。下去!”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抓住從滑輪垂下的繩索,站上木板。我向下瞅了瞅豎洞,裏麵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刑務官操縱絞盤,我開始緩緩地降入地底。

下降的過程十分漫長,我隨即開動腦筋,用心籌劃脫逃方案。這個豎洞的直徑約有兩米。可能是用巨大的鑿岩機挖掘出來的,洞壁都是光滑的岩盤。這就意味著,用雙手雙腳頂著洞壁攀爬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往洞壁上插入什麼可供借力的東西。

那麼,趁“電梯”上升的時候跳上去怎麼樣?盡管會因為超重而被察覺,但如果混在刑滿釋放的囚犯中間,或許就能蒙混過關。要不然,幹脆就把那個獲釋的幸運兒拽下來,自己取而代之。

但這一計劃很快就被否定了。木板好不容易到達洞底,我緊抓的繩索忽然一軟,“呼啦啦”地從我頭上墜落下來——那些家夥齊根砍斷了繩索。

我環顧四周,地上堆疊著許多木板和繩索。也就是說……也就是說,這種“電梯”是一次性的,用完了就被丟棄,不可能再乘木板升上去。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可不是在開玩笑。

然後,我發現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雖然身處地底,我卻能看見周圍的環境。光線來自洞頂,我舉頭剛想看個究竟,便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那裏簡直可以說是一片星雲——充斥著一個個淺綠色的光的旋渦,每個旋渦裏似乎都有幾百萬顆星星。我凝神觀看,終於分辨出每個光點的形狀——是蟲。有數不勝數的如螢火蟲般的小蟲,密密匝匝地布滿了洞頂。

一時間,我忘記了自己囚犯的身份,出神地凝視著這幅壯觀的畫麵。正因如此,我沒能察覺有人靠近。

突然,我的左腕不知被誰牢牢地抓住,心臟差點兒從胸口飛了出去。

我連忙轉過身,隻見背後有一位老人。他臉色蒼白,花白的蓬發與胡須放肆地生長著,身上裹著一塊破布,彎腰駝背,看起來仿佛一隻猿猴。

“快走!”

可能是因為驚嚇過度吧,我隻是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盯著老人那雙渾濁的灰眸子。

見我沒有反應,老人加大嗓門道:“快走!再不快點,食人怪就要來啦!”

雖然不明所以,但我被老人話語中的緊迫感鎮住,不自覺地任由他牽著我的手跑開。

我本處在一個寬闊的“大廳”裏,有十條以上的隧道通往各個方向。老人領我進入其中一條入口立有岩石的隧道。老人命令我躲到岩石的陰影裏,絕對不要出聲。然後,他開始窺視“電梯”的方向。我也跟著看向那邊。

沒過多久,他們就來了。

從一條隧道裏閃出五個身影。他們匍匐在地上,像黃鼠狼一樣靈巧地前行,一齊包圍了木板和繩索壘成的小山。他們手中明顯握著被當作武器的鋒利石塊,我見了不禁汗毛倒豎。

他們很快發現那裏沒有獵物,於是分散開來搜索附近的隧道。我們所在的這條隧道也來了一個。我看出來者是個男人。不過,他還算是人類嗎?他像野獸一樣,渾身上下密布長長的體毛,四肢著地行走,什麼衣服也沒穿。

我來不及多看,急忙縮回腦袋。我痛苦地意識到,要是被發現就死定了。

就在這時候,我身旁的老人如同見了老朋友似的一下子跳出去。我嚇得差點兒丟了魂。

“啊……你們也來跟新人打招呼嗎?”

來者無聲無息地蹲坐在地上,發出硬物互碾般的低沉聲音:“他不在。你見過沒有,袞多爺爺?”

“咳,他沒來這邊。”

“嘶……看見了可要說喲。”

“知道啦。”

來者踏著“啪嗒啪嗒”的腳步離開了,嘴裏還嘟噥著:“那家夥逃掉了,真他媽走運。”很快,腳步聲便和回音混為一體,消失在遠端。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腋下已被汗水浸濕。

老人——袞多爺爺走回來,嘲弄道:“還好你沒尖叫。了不起啊。”

“那些……那些究竟是什麼東西?”

“不是說過了嗎?食人怪呀。他們一聽見吊板的聲音就會聚攏過來,吃掉新人,奪走地圖。你小子遇上我,算是交了大運啦。”

“吃人?!為什麼?”

“地圖上標有進食地,但那裏的食物隻夠大家勉強糊口而已。”袞多爺爺用戲謔的口吻說,“同那些食物相比,我這瘦巴巴的老骨頭更加難以下咽,所以他們不會吃我。”

“太惡劣了……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啊,竟然吃人。法庭知道這裏發生的事嗎?執行官他們呢?”

“你還沒忘記那些家夥呀?他們跟咱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現在最重要的東西是地圖。你應該也有吧?能給我看看嗎?”

我照他說的從口袋裏掏出地圖,但在差一點兒就要遞給老人的時候,我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怎麼啦?”老人皺眉道。

“袞多爺爺……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嗯?當然是表示友好啊。特魯儂曾教導說:‘人與人之間,友愛互助應是第一位。’”

袞多爺爺說這句話時視線稍有偏移。我把臉湊到他麵前:“你剛才說過,食人怪會奪走地圖,對吧?你的肉雖然難吃,但你的地圖應該還有價值。可是,他們卻放過了你……這就意味著,你身上已經沒有地圖了,對吧?”

老人“嗯”地呻吟一聲,然後難為情地說:“可以這麼講。”

“果然如此!你是想搶走我的地圖吧?”

“說‘搶’多難聽啊。我隻是想借來看看。看了就還給你。”

“這東西,看一下就全明白了。何況你說過現在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地圖。所以不行!我絕對不會把地圖給你看的!”

“不要這麼絕情嘛。我會告訴你很多事情的。”老人靠過來央求道。我則狠下心,一把推開他:“這裏既然有食人怪,說明糧食狀況已經相當嚴峻。抱歉,袞多爺爺,在找到食物之前,我不會信任你。我們就此作別吧。”

“我幫了你啊!”

“我會報恩的,但要等到恰當的時機。”

我轉身離開氣得直跺腳的老人,逃也似的鑽進洞穴的深處。

我來到一個寂靜無聲的地方,展開地圖,開始研究。話雖如此,實際上沒有多少研究的必要,因為它不是什麼複雜的玩意兒:一條線連接著兩端的盤形和杯形標記;途中有很多岔道;靠近正中央的地方是一個紅色的圓圈,圓圈連接著十幾條支路,這應該就是剛才所在的那個大廳。

袞多爺爺曾說,這上麵畫有進食地的位置,八成就是那個盤形標記指示的地點吧,杯形標記大概是喝水的地點,但我暫時還不明白為什麼這兩個地點要分開。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所在的位置是否在地圖畫的線路上。地圖上的線條畫得相當細致,倘若返回大廳,逐個探查那些隧道,或許就能找出與地圖相符的線路來。不過,袞多爺爺仍留在大廳,而且搞不好還會遇上那些食人怪。

我決定以現在的位置為基點開始調查。

我再次觀察周圍的環境。這個隧道的寬和高均為兩米,沒有支撐洞頂的柱子或者板材,不過裸露出的堆積岩地層看上去異常堅固,至少不必擔心它會崩塌。

此外,前後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內,洞頂淨是那些發光的小飛蟲。多虧了它們,我才能看清地圖,不用體驗黑暗帶來的恐怖,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看起來,目前還沒有來自人類以外的危險。

“好,開始探險吧!”我大聲地說道。

探險——對,這也不賴嘛。在旅遊景區,我還得付錢之後才能進鐘乳石洞逛呢。

過了三天,我天真的幻想與僅有的一點旅遊的心情,都被現實的利爪撕扯得體無完膚。

迷宮大得驚人。我以基點為中心,謹慎地擴展著已知的“領土”。但不論我推進到何處,看到的都是類似的通道和交叉點,從來沒有找到形似“外壁”的區域。為了記錄自己走過的線路,我起初還用指甲在地圖背後劃出刻痕。可沒過多久,各個方向的線路都超出了地圖的範圍。迷宮東西之間和南北之間的直線距離起碼有兩千米,而每隔五十米到一百米,就有無數條通道像蜘蛛網一樣縱橫交錯。如果整個迷宮都是如此的話,那麼所有通道的總長度可達八百到三千千米!

顯然,走遍所有的通道是不可能的。我繞來繞去,才勉強走了二十千米就已經被迷宮深不可測的複雜程度深深地震撼了。

由於怕被食人怪發現,我走路的時候不敢發出太大聲音。我還隨身攜帶了一塊防身用的石頭,好給自己壯膽。在進入視野開闊的通道之前,我總是先站定仔細傾聽動靜。多虧我有這樣的習慣,好歹保住了這條小命。

我沒有碰到食人怪,反而撞見了別的人類,也就是同我一樣的囚犯。

在拐過某個轉角前,我提高了警惕。這時,我聽見一陣“啪啪”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立刻緊張起來。是逃跑,還是戰鬥?我偷偷地伸出腦袋查探,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景象。

來者是一名中年婦女,穿著裙子和毛衣,是在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類型。她小心地檢視了一番周圍的狀況——盡管如此,還是無法掩飾她生來的笨拙感——然後毫無防備地朝我走過來。

就算發生爭鬥也沒關係。做出這樣的判斷後,我突然跳進通道,手裏揮舞著石塊。

接下來一瞬間發生的事,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女人也立刻停下腳步,用可怕的眼神緊盯著我,高舉手中的石塊。

那一刻,我心中湧起難以抑製的恐懼和困惑,而找不到半點希望的蹤影。雖然我很清楚,雙方都是人,按理說,通過言語交流、討論協商,就能夠順利地解決問題。但在如今這種肉體飽受折磨的極端環境下,人往往會喪失理性。

我已經二十多個小時沒吃飯睡覺了。那個女人或許也是如此,又或許狀況比我更糟。因此,即使她知道如何解決問題,也絕不會告訴我。

我用嘶啞的聲音說:“請放下石頭,我不會攻擊你的。”

“你先放,我才放。”

“那我們一塊兒放。”

“這樣……不、不行。你力氣比我大。”

“我發誓,我不會亂來的。”

“要是發誓管用的話,我也想發誓。但我沒有什麼好處可以給你。你呢,你能幫我嗎?”

沒辦法。我連自己現在的位置都不清楚。

女人一步步往後退去,說:“好像你沒什麼用嘛!跟你講話是浪費時間。再見!”

說完,她一轉身,脫兔似的逃開了。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外後,我絕望得幾乎跌倒在地。剛才的對話中找不到半點人性的影子,這裏已經不是人類社會了!

我失魂落魄,繼續在迷宮裏胡亂地行走。之後我又碰到了幾個囚犯,他們手裏都緊捏著石頭,每次見麵都免不了一番緊張的對峙,而在這些對話中我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其中有個囚犯曾向我提出交易。他說,他知道他的進食地和飲水地在什麼地方,如果我能夠告訴他我的在哪裏的話,他就會告訴我他的在哪裏。但我根本沒法與他交換這樣的信息,於是他麵露輕蔑的神色離開了。

我無所事事、彷徨無助地過完了整整一天,就在這時,難以抵擋的疲憊和睡意襲來。我選了一條視野開闊的通道,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會兒。但每當聽到遠處傳來腳步聲,即便非常輕微,我也會立即驚醒逃開。所以我根本沒熟睡過。饑渴、疲勞、睡眠不足折磨著我,我的體力和精力都急劇下降。探索通道的熱情也不知何時熄滅了。

然後,我看見了一具屍體。由於饑餓而倒斃在地的胖男人,他身上包裹著一層厚厚的發光飛蟲——我隻瞟了一眼便倉皇地逃走了。死!我也會死在這裏!

第三天,我的體能消耗到極限。就在我步履踉蹌地走在通道裏時,我遇到了赫克斯托爾。

“站住!”

聽到這一聲尖厲的嗬斥,我抬起頭來。這會兒我已經毫無防備了。

前方二十米的地方,站著一名骨瘦如柴的高個男子,手持木頭和繩索製成的武器模樣的東西——武器!這還是我第一次在迷宮裏看到這樣的“工具”。

我壓根兒沒打算用手中的石塊同他搏鬥,索性直接高舉雙手,站在原地。

“不要攻擊我。我什麼都不會做。”

“先說好了,我不會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話。隻要你有一點可疑舉動,我就會毫不留情地進行攻擊。聽明白了嗎?”

又來了,赤裸裸的敵意與懷疑。我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轉過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男子出乎意料地對我說:“等等。你一定累壞了吧?是不是還沒有找到進食地和飲水地?”

“還沒。”

“那我給你一些水吧。”

我轉過頭,在一片朦朧之中注視著他:“……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有任何好處。不過,我是人。一個人想幫助另一個人,這有什麼不妥嗎?”

我將信將疑,眯眼看著男子。他則說了一句“跟上”,便邁步出發了。

我們拐過幾個轉角,進入了一條奇妙的陰森通道。走在前麵的男子身影被黑暗吞沒。看看洞頂,幾乎找不到發光蟲——我給它們取名叫“死神螢火蟲”。

前方的黑暗當中傳來男子的聲音:“從你現在的位置走八步,再右轉。我會在遠處監視你。”

我東倒西歪地走了幾步,手碰到右邊的岩壁,感覺滑溜溜、冷冰冰的。

水!

我本能地把嘴貼到岩壁上,像狗一樣伸出舌頭,開始啜吸這生命的甘露。

“地上還有積水。”聽見男子這麼說,我又立即跪下,動物似的“吧嗒吧嗒”地舔起地麵來。

可能是水的關係吧,我腦中一下子豁然開朗,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之前有多麼恍惚。

“盡情地喝吧。這裏的水比別處多。我一個人喝不完。”

男子此話一出,我胸中忽然湧上一股熱意,哽住了嗓子。

不知從何時起,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男子平靜地說:“很痛苦吧……真是可憐。”

“謝謝。該怎麼說才好呢?你的恩德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不需要這麼感激我。我跟別人一樣,是不會把自己必需的東西給你的。”

我仰起臉。他催促道:“咱們回去吧。”

返回光線微弱的通道後,我們相隔十步,蹲了下來。他主動報上了姓名。“我是赫克斯托爾·塞克托爾。你呢?”

“特奧·斯雷本斯。叫我特奧就行。”

“特奧,能給我看看你的地圖嗎?”

“那個……”

“這是請求,但也是命令。我可是隨時都能取你性命的。”

我不置可否,隻是默默地把地圖揉成一團,拋給他。

赫克斯托爾將自己的地圖也拿出來,把兩張圖並排在一起查看,同時防範著我,不讓我看見。他一邊點頭一邊哼哼著,然後說出了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話:“我知道怎麼去你的進食地。”

“真的?!”

“嗯。我恰好知道有這種彎曲方式的路。畢竟我在這裏待兩年多了。”

“兩年多?”

赫克斯托爾用指甲在我的地圖上勾畫出一條路線,然後抬起頭:“你才來幾天。我給你稍稍介紹一下這裏的情況吧。”

於是,我了解到了這個迷宮中恐怖的組織結構。

加爾納夫卡迷宮由三部分組成:進食地、飲水地和囚犯。這個地下世界遵循著一定的法則。每個被判投宮刑的囚犯都會得到一張地圖。這些地圖彼此不同,絕不會重複。也就是說,迷宮裏進食地和飲水地的數量與囚犯的數量一致。雖然不知道總數有多少,但囚犯的數量發生變動的時候,進食地和飲水地也不會有富餘或者短缺。可能有人通過某種方法對其及時加以調整。

囚犯想要活下去的話,首先必須找到進食地和飲水地。可以說,這兩個地方是囚犯在這裏生存下去的基礎。一旦找到它們,激烈的戰鬥便開始了——為了保衛這兩個地方而進行的攻防戰。

除極少數人之外,囚犯們都沒有武器,所以每個人的戰鬥力大致相當。在一對一的場合,盡管雙方的技術和力量存在差異,但不受傷地取得勝利是不可能的。在性命攸關的時刻,即便是老人也會咬掉壯年人的肉、打爆他們的眼。為了避免受傷,最明智的做法是見麵之後相安無事地分開。

理論上,待在自己的進食地和飲水地,就可以遠離其他囚犯。但實際上不可能老待在那裏不離開。因為進食地沒有水,而飲水地沒有食物。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在兩個地點之間來回奔波。

由於每個囚犯都將在迷宮內不斷移動,所以就會接觸到別的囚犯,同時形成“空巢”現象。這樣一來,各種問題也隨之出現,並演化為人類作為動物,關乎生存的攻防戰。

有人開辟了好幾條線路,盡量避開他人,在自己的進食地與飲水地之間往複。可是,食物被搶走的危險也經常存在。

有人同另外兩三個人締結協定,如果線路上存在危險、無法通過的話,彼此之間就互借食物。可是,遭到背叛的危險也經常存在。

還有的人,在進食地一連待上好幾天,積累足夠的食物,然後移動到飲水地,在那裏也滯留好幾天——雖然移動的次數降低後,遭遇的危險也減少了,但離開進食地之後,那裏門戶大開,可能不在那幾天的食物都會被搶奪一空。

與單獨行動的做法相反的是許多人組成一個集團,但這種方式卻出人意料地缺乏優點。每個進食地,一天提供的食物隻能供一人食用。所以,為了養活一大幫人,就必須在一天之內前往與集團人數相當的多個進食地。如果隻派一個人跑腿的話,那個人很可能會逃掉,從而影響團結,所以並不是什麼好主意。

拉幫結派的唯一好處是,在遭遇戰中優勢明顯。食人怪采取的便是這種集團掠食方式。

赫克斯托爾淡淡地講述著,我靜靜地傾聽,心中卻驚愕不已。這個迷宮不過是個地下流放地,卻有著如此駭人的組織結構。

我的視線轉移到赫克斯托爾手中的武器上——它可以稱得上“投石器”吧——忍不住歎了口氣。

“這玩意兒是從哪兒搞來的?”

“自己做的。利用那些‘電梯’的殘骸。”

“有了它,就可以在這裏稱王稱霸了吧?你倒是挺低調的。”

“不是低調,是膽小啊。如果用這玩意兒不小心殺死了誰,用不了多久謠言便會傳開,我就會淪為眾矢之的。何況殺人沒有一點好處……所以,除了正當防衛之外,我從沒有使用過這玩意兒。”

“我也能做一個嗎?”

“我無法阻止你。不過,你好像沒辦法自己製作扳機部分。我是用皮帶上的帶扣做的。看你的樣子,應該沒有皮帶吧?”

“就算有皮帶也做不來。我不過是一介教書匠罷了。”

“你是教師?教師怎麼會被抓進監獄?”赫克斯托爾露出了吃驚的眼神。

我不痛快地說道:“因為我教的那些內容啊——曆史、地理、政治。”

我隻不過是想教給學生正確的知識罷了。我從沒想過要給學生灌輸什麼危險思想。曆史、地理、政治,可以說都是記錄人類過錯的醜陋學問。但正因如此,教授它們才有意義。我一直堅信,告訴孩子們前人犯下的過錯,是對這個國家負責的做法。

“我隻是做了簡單的計算而已。將我國同周邊九國的農產品供給量與人口數的比值計算出來,我國是最低的。”

“但也不至於會餓死人吧。”

“這一點是其他國家一百年前訂立的選舉公約所保證的。在其他國家,可以光明正大地說自己資源貧乏。並且,想要獲取自己缺乏的資源的意願可以促進發展。我是這麼給學生們講的。然後第二周統製官便來了,以涉嫌反社會罪逮捕了我。”

“隻抓了你一個人嗎?學生呢?”

“就是學生告的密。”

赫克斯托爾沉默了片刻,然後用到現在為止最深有同感的語調對我說:“我的情況跟你差不多。我原本是醫生,由於發現了治療某種疑難雜症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方法而遭到逮捕。最後定的罪名也是反社會罪。”

“治病也被抓啊?”

“那種方法隻在某種特定血型的患者身上有效。其他血型的患者得不到救助,他們的家屬便把我告了。”

我們倆一起歎了口氣,聲音中飽含悔意。

“政府把我們關在這個地方,究竟想幹什麼?與普通的監獄相比,這裏的耗費不是更大嗎?”

“政府可能也沒有考慮那麼深,隻是要把我們與社會隔離開罷了。”

我倆不約而同地露出諷刺的笑容。

“就這樣吧。”赫克斯托爾站起身,用投石器指著我,“我現在要去自己的進食地了。不好意思,請不要跟過來。”

“不要拿那玩意兒對著我。我看上去像壞人嗎?”

“不像。不過我要是你,就會偷偷地跟蹤對方,把對方的進食地找出來。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相信任何人……這是兩年來我在這裏學到的最重要的智慧。聽上去挺可悲的吧?”

我也站起來,滿懷誠意地對他說:“赫克斯托爾,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會害你的,請相信我。”

“特奧……我送你一條忠告吧,天真會要了你的命。尤其是不要給別人看你的地圖——我剛才也沒看到就好了。一旦發生緊急情況,也許我也會搶走你應得的那份食物和水。”

“地圖就那麼重要嗎?就算掌握了多個進食地的位置,也無法兼顧啊。”

“就是這麼重要。因為那是讓人有多重生存保障的唯一辦法。千萬記住:即便做了朋友,也不要給對方看自己的地圖。”

說完,赫克斯托爾便離開了。

本以為同他的關係會越加親近,沒想到他卻拒絕得如此幹脆,我隻能待在原地發愣。

加爾納卡夫迷宮

又過了三周。

我從一堆白骨中逃出來,無力地跌坐在地,細細咀嚼著我親身體會到的這個世界的法則。

囚犯之間四目相對時,眼睛中總是流露出極度的緊張。由於忍受不了這樣劍拔弩張的關係,我有一次主動示好,放下了手中的石塊。但就在我把雙手舉過頭的時候,對方——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竟以為自己贏了,肆無忌憚地揮舞著石塊朝我撲來。我們扭打在一起,最後我好不容易擊中了他的頭才逃脫,他後來怎麼樣了我也不清楚。

自此之後,我再也沒有放下過手中的石塊。

就在這種狀況下,我不止一次碰到過結成集團行動的囚犯。一開始,我還想不通他們是如何克服最初的戒備和疑懼心理的,但很快我就明白了。所有的囚犯集團,毫無例外都有一名身強力壯的男性作為頭領,後麵跟著一幫柔弱的女性和少年。可以想象,初次見麵時的不信任,會在懸殊的力量對比下,轉化為對強者的服從。這樣的小集團就是以這種方式構建起來的,所以當中肯定存在不平等的上下級關係。

在這個地方,無論從什麼意義上講,都找不到“友好”這種東西。

抽泣了幾十分鐘,我站起身,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開了。肚子又餓了。不管有多悲傷、多絕望,我都無法忽略肚子餓的感覺。如果連這樣的感覺都沒有的話,那我肯定早就力氣盡失、衰弱而死了。正是這種可憐的低級欲望讓我活了下來。

我下意識地觀察著岩石的形狀和地層的傾斜度,判斷著自己所處的方位。這可能是我在此處最大的發現——從整體上說,迷宮並不是建在水平麵上的。地層從西北到東南有極細微的傾斜,所以沿著傾斜麵推進的時候,岩壁的顏色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這就為我提供了線索,可以借此判斷自己大致處在整個迷宮的哪一部分,以及正在朝什麼方向前進。倘若能進一步了解地層輕微彎曲和收縮的特征——即使地層被隧道割斷,這些地質特征也會延伸到很遠的地方——我就可以更加精準地推算出自己的位置。

對了,地圖。我想起了剛才的事情,連忙取出那張從白骨之下得到的地圖,將它疊放在已有的兩張地圖上,透過蟲子發出的微光查看。

不出所料,有幾個交叉點是重疊的。如此一來,我不僅知道了通往新進食地的路線,而且掌握了通往已知進食地的迂回路線。地圖果然是珍貴的好東西啊。手中的地圖越多,得到的信息就越多,對我就越有利。我居然可以連續兩次從屍體身上拿走地圖,真是太走運了。

然而,與我遭逢的大不幸相比,這點運氣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在這個極度野蠻原始的世界裏,獲取食物苟延殘喘,究竟意義何在?在地麵上時,我可以學習新知識,教導學生,與鄰居、朋友和同事開心地聊天,品嘗美味的食物,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漫步,假日到高原旅行,將自己沉浸在清新的空氣和翠綠的山色之中……而現在的生活,究竟有多少價值?

是啊……我黯然醒悟,這正是投宮刑的意義所在——強迫囚犯去過毫無價值、了無趣味的生活。

投宮刑不是單純地監禁囚犯,也不是讓囚犯體會死亡的恐怖,而是剝奪他們生存的價值。

本已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淚水模糊了視線,讓我看不清前方的道路,但我還是像小孩兒一樣,一邊幹嘔著,一邊朝進食地走去。

我穿過一條通道,繞過最後一個轉角。進食地覆蓋著柔軟的泥土,上麵生長著一種類似菌類的東西,看上去像是未被烤過的麵包,但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麼。它每天隻生長一次,這便是維係所有囚犯生命的食物。

我走入進食地,抬起頭,隻見一個渾身汙垢的男人正把一名年輕女子摁在地上,緊咬著女子的上臂,石板一樣的大手堵住女子的嘴。

那一刻,我與男人麵對麵地凝視著對方。他還沒有擺好架勢,肯定大吃了一驚吧,就跟沒有絲毫準備的我一樣。

但由於他過分依賴武器,讓我取得了先機——就在他摸索地上的石塊的時候,我“噢!”地大叫一聲,整個人朝他猛地撞了過去。

男人被撞翻在地,我立即騎到他身上。要害部位在哪裏?讓他叫出聲就糟了!——我的腦子裏瞬間閃過的淨是這樣的念頭。我被巨大的恐懼驅使著,緊抓住男人的額發,把他的後腦勺一個勁兒地往地上撞。

就這樣用力撞擊了大約十次,我突然聽到“啪嚓”一聲,手上傳來一股不妙的感覺。男人像遭到電擊一般痙攣起來。我驚得鬆開了手,紅黑色的液體從男人頭部流了出來。痙攣漸漸地止息了。

我殺了他。我急促地喘息著,等待劇烈跳動的心臟平複下來。

趁我不備,一隻手迅速從我背後伸過來。我感覺什麼東西纏住了我的喉嚨,正以駭人的力量越縮越緊。是那個女人!我咒罵起自己的愚蠢來。這裏的人大都忘恩負義,我怎麼就忘了這點呢?

我可不指望對手心懷慈悲。我隻能戰勝她。

與悲壯地下定戰鬥的決心相比,戰鬥本身要簡單得多。我任由女子掛在我的背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後一跳,狠狠地撞在岩壁上。我聽見背後傳來一聲痛苦的哀鳴,箍住脖子的那雙手也鬆開了。

我不由分說轉過身來,將對手推倒在地,跨到她身上。剛想動手,卻猶豫了起來。

對手雖是女子,但年紀太小了,可能還不到二十歲。稚氣猶存的圓臉痛苦地扭曲著;金色的頭發蓬鬆淩亂,如同一把老掃帚;短袖襯衫和長褲包裹下的身體瘦小得讓人心疼。

然而,她表現出的敵意卻跟成年人沒有兩樣。方才緊閉的雙眼現在圓睜著,目光灼灼地直視著我。

“殺了我吧,馬上!你不是食人怪嗎?!”

我沒有回答。女孩噘起嘴,朝我胸前“噗”地吐了一口唾液。

“你還沒有擺脫外麵的常識嗎?我告訴你,你一鬆手,我就會立刻殺了你。你要是不想這樣,就趕快殺了我。”我一邊承受著女孩的怒罵,一邊苦苦地思索著:雖說是敵人,

我卻不願連這樣的女孩都殺。不過,我放了她也照樣得不到和平。難道就沒有解決方法嗎?

就在這時,我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

“……想同我締結契約嗎?”

“契約?”

“對。我會給你提供某種東西,而作為回報,你要成為我的鄰居。你不用當我的朋友,但我們見麵的時候,你要卸掉警戒,我們要像正常人那樣對待彼此。”

“啊?你在說什麼呀?”女孩眯眼打量我,就像是在看一個傻瓜,她嘲笑道,“你說你能給我提供什麼東西?兩手空空的,還大言不慚。再說了,就算我答應了你,你會相信我嗎?”

“會。因為你需要我提供給你的東西——你的位置信息。”

我這是在跟自己打賭。我賭她還年幼無知,賭她不是一個人活下來的,而是得到了他人——八成就是剛才我殺掉的那個男人——的幫助,賭她剛剛才遭到背叛。正是憑借這些對她個人情況的推斷,我才敢打這個賭。

女孩眨眨眼,歇斯底裏地大笑起來:“哈哈哈!鬼才會信。這個迷宮裏沒有太陽、沒有磁石、沒有標識,你怎麼可能知道自己的位置?”

“我們現在位於大廳的西北方。”

女孩的笑聲戛然而止。

“此地與大廳的直線距離是八百米,路程是一千七百米。我還知道另外兩處進食地的位置。一個位於大廳正西一千米,另一個位於大廳西南偏西一千六百米。總的來說,迷宮的西北方進食地比較多,東南方飲水地比較多。”

“這……這種鬼話誰會信?”

我突然把手伸進女孩的褲兜裏,她還沒來得及抵抗,我就已經掏出了她的地圖,快速將它重疊在我的地圖上看了一眼,然後收起我的地圖。

“你的進食地在那邊吧。”我明確地指著某個方向。

女孩用無比驚訝的眼神望著我:“你……你真的知道?”

“當然。這對你來說是多麼有用的信息,你應該很清楚吧?”

“……你是怎麼做到的啊?”

“我絕對不會給別人講我的方法。不過,如果你同我締結契約的話,我就會經常告訴你,你的位置信息。怎麼樣?”

附在女孩身上的惡魔像一下子被祛走了似的,她眼中的敵意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對我的期待。

“怎麼樣?”我又問了一遍,鬆開了抓住女孩手腕的手。剛能動彈,女孩就飛快地伸手抓起石塊,揮舞起來。多虧我早有防備,兩下又將她製伏,說,“強迫我說是沒用的。”

“媽的……”

“殺了我,你也奪不走這些信息。你能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聽我的話。如我剛才所說,我隻要求你做一個普通的‘鄰居’。請你考慮一下。”

我慢慢地從女孩身上爬下來。無意間觸碰到了她那瘦得可憐的突出的膝蓋骨。

我退了三步,女孩跳起來跑掉了。就在她消失不見之前,我聽見了她的喊聲:“我不相信你!”

大約三天後,我返回了那個進食地。女孩也在那兒,一看見我,就慪氣似的問道:“你怎麼處理洛姆多的?”

“那個男人?我把他丟到很遠的地方了。要去吊唁嗎?”

“別開玩笑了!我還擔心他要是沒死就不好辦了呢。”

“能告訴我你們之間的關係嗎?”

“也沒什麼。他抓住了我,讓我跟他說話,幫他放哨,僅此而已。而我之所以會跟著他,隻是因為他可以保護我。可那個時候,他卻吃膩了‘食物’,想吃我了……”

我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真想把女孩抱入懷中啊,可她卻用凶狠的目光瞪著我,我隻好收住了手。

“還有……可能我這樣問會傷到你,不過,你有沒有被他強暴呢?”

女孩突然大笑起來。她抱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

“你應該擔心自己才對。”

“呃?”

“那個家夥是同性戀,所以我才沒有逃。不過,反正都是被人飼養,與其找個同性戀,不如找你這種正常的男人。當然,前提是你是正常的男人。”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她的停戰請求。我上前一步問道:“那麼,你是願意跟我締結契約嘍?”

“條件是你不能碰我一根指頭。”

“好的。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還有什麼?”女孩不解地盯著我。

我伸出一隻手:“我想糾正一下你的誤解,我們之間不是飼養與被飼養的關係,而是鄰居關係。”

“……我覺得兩者差不多啊。”

我本來想跟女孩握手的,但她卻“啪”地拍了一下我的手掌。

然後,女孩仿佛一下子被抽幹了力氣似的癱坐在地,用那種剛剛擺脫恐怖的人常有的、又快又尖的聲音對我說:“這下可以把那些東西給我吃了吧。我已經三天沒進食了。那天之後我一直坐在附近,又害怕,又不知道該怎麼走,又擔心擅自吃了這些食物會惹你生氣。咱們現在不是鄰居了嗎?吃你這點東西不算過分吧?”

我看了看附近土地上的那些菌類。經過三天的生長,它們長得很大。這些有如白色麵粉團的食物絲毫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於是我說:“你可以把它們全部吃掉。”

女孩風卷殘雲般將食物一掃而空。幸好這個地方沒有刀叉,不然她可能會連它們一塊兒咬碎吞進肚裏。

塔露卡·阿特瓦爾卡被判投宮刑的理由更加不值一提。

締結契約之後,我們找時間談了談各自的經曆。但這番對話不到三十分鐘便結束了。她在學校與同學商議舉行反對征兵製度的運動,憲兵卻隻把她一個人抓走了。就是這樣。

“他們到中學裏抓人,難道不是犯了妨礙教學罪嗎?”

“我念大學了。不管怎麼樣,如果我還處在接受義務教育的年齡的話,就不會被隨便逮捕了。”

我們對視了一會兒,又重新確認了對方的年齡。原來,塔露卡二十一歲,而我三十一歲。然後,塔露卡又好好地訓斥了我一番,說看錯女孩子的年齡相當於犯罪。

了解到這些信息之後,我還是沒有搞懂投宮刑的明確目的。不過,塔露卡對這個話題似乎並不熱衷。她所關心的不是刑罰的目的,而是它的有效性。

換言之,她最想知道是否可能從這裏脫逃出去。

“去找出口吧。”塔露卡說,如夜晚般漆黑的眸子閃著光,“我們就把找到出口作為行動的第一目的吧。活下去,還有探路,都是為了這個。”

“沒有出口怎麼辦?”

“過個十年再下這個判斷也不晚吧。”

我本想繼續闡發自己的悲觀論調,但看她這架勢,似乎要連續十年鍥而不舍地尋找出口,便忍住了沒說。

此後,我和塔露卡開始了嶄新的日常生活。是的,“日常”生活——每一日都過正常的生活。

我們大致每隔兩小時輪流睡覺。睡醒之後,我們一天的行動便開始了。首先是進食和飲水。我們先把一個地點的東西平分食用,然後去下一個地點。

為了填飽兩個人的肚子,我們每天至少要移動三次。完成這三次移動,要花半天時間。但我們在第三次移動的時候,總是盡量花掉更多的時間,在到達第四個地點前多繞點路,這樣做是為了開拓新的路線。

開拓新路線的最大難點是記錄。迷宮內的通道多如恒河沙數,不可能一一記在心裏。洞內沒有石炭或者石墨之類可做記號的東西,用指甲在地圖上刻下的凹痕幾天之後就會消失。我們一時也找不到解決辦法,隻能互相參照對方的記憶,確定要走的路線。

就這樣,我們一邊提防著避免碰上別的囚犯,一麵調查著行走過程中自己的位置和方向。最後,我們來到第四個地點,宣告一天結束。不用說,這裏提到的“小時”和“天”都是完全憑直覺得出的概念。盡管如此,隻要兩人一同行動,我們的生活就會過得相當有節律;而如果一個人的話,隻能根據自己的體力的增減狀況規定作息。於是,我們倆在“早晨”醒來,在“白天”移動,在“晚上”休息——這樣的生活便是我說的“日常”生活。

在其他方麵,我也恢複了“日常”狀態。具體地講,就是與服裝、洗澡、排泄有關的活動。一個人過的時候很容易忽略的事情,在共同生活的兩人之間會變成大問題。

首先是服裝的損耗和身體的汙垢。我同塔露卡都沒有可供換洗的衣物,如今早已汙垢滿身、惡臭難當。開始幾天我們好歹忍了下來。但在第四天,我徹底投降了,提議道:“我臟得很,不要靠我太近!”

塔露卡臉漲得通紅,氣衝衝地對我說:“連你這個男人都知道害羞,難道我不知道?你要是個紳士的話,就給我忍著!”

後來,我們決定就當這個問題不存在,彼此之間也不再保持微妙的距離了。

從某種程度上講,排泄是性命攸關的問題。但出人意料的是,解決這個問題並不困難。迷宮沒有浸泡在水裏,這就意味著,飲水地的水會隨時從岩壁上的孔洞中排出。我們隻需要找到這些孔洞,逐個使用它們就是了。至於害怕別人聽見自己排泄時的聲音,要對方站到十米開外的地方,則更加表明正常的生活習慣在漸漸地回歸。後來有一次,塔露卡和我商定三天後會合,然後就單獨離開了。成年女性總是用男性無法想象的巧妙方式隱瞞自己的這種生理現象。不過,在沒有藥店的迷宮裏,避開他人的這種做法似乎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通過這些事,我發現所謂習慣,可以說就是在與他人的共同生活中形成的。

日常生活開始後的第二周,塔露卡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精彩。她在地圖上戳出針尖大小的洞,然後用自己的金發將一個個的小洞串起來,表示一定的路線。如此一來,勘探記錄便能夠長久保存了。我欣喜若狂,如獲至寶。

我本以為,她會要求用自己的這一功績交換我手中的王牌——獲知位置的方法。但她沒有這麼做。其中的原因,我多多少少能猜到。

我們安定的日常生活就像是一個挑擔人偶(1)。我是支點,塔露卡則是掛在擔子兩頭的重物。隻要我還占據著有利立場,人偶就能站立住不倒。可是,如果塔露卡也掌握了獲知位置的方法,那麼她就沒有必要再依靠我,進一步說,我就沒有理由繼續信任她了。這就相當於將重物掛到了與支點相同的位置上,人偶不可能不倒。

我可不想破壞人偶的平衡。令我高興的是,塔露卡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

我們繼續探索。嵌在地圖上的頭發增加到十條、二十條、五十條……最後針眼多得數都數不清了。

饒是如此,我們仍舊沒有找到出口。這促使我去思考一個問題。

這個迷宮雖然寬廣,但畢竟空間有限。這麼多人能夠在到處移動的同時完全不相遇嗎?如果這裏是地麵上的大街的話,就很難做到,可以說幾乎不可能發生。

但是,這種狀況卻在迷宮中持續了很久。因為迷宮同地麵上不一樣,這裏所有的人都竭力避免遇到其他人。如果人與人要相互躲避成了某種常識,那違反這一常識的人就會被看作是危險分子。這並不是神經質的看法,因為這裏的確存在食人怪。隻有他們才會主動搜尋獵物,並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圍攻受害者。每隔幾天,迷宮中就會有人掉進無法掙脫的陷阱,然後傳來他們拚死突圍,或者悲痛求饒的叫喊聲。但他們的聲音往往會湮沒在那群食人惡魔慶祝勝利的狂吼中。

我同塔露卡曾兩次遇上食人怪。幸運的是,那兩次我都體力充沛,手中握有石塊,於是一見到他們的身影就立刻施以威嚇,把他們趕跑了。這時,我才發現一件仔細想想也算理所當然的事——那些食人怪同樣害怕別的人。在選擇獵殺對象時,他們總是喜歡襲擊那些單獨行動、體質較弱的個體。我同塔露卡結伴而行,就足以防範他們的襲擊。

這僅僅是我的推測。畢竟這可能是我們最孤立無援的一段時期了,因為就連單獨行動的囚犯,我們也很少遇到。究其原因,一來,盡管我們努力隱藏,但還是會有動靜被別人偵察到,結果把他們嚇跑了;二來,正與第一條相反,我們有兩雙眼睛、四隻耳朵,會比大多數單獨行動的人更早發現對方,進而主動規避。我並不是要鼓吹最好科學地計算出某一範圍內最適合多少人生存;我隻是想陳述一個事實,有預見地趨利避害、保全性命,的確是相當快樂的事。

可是,就在我同塔露卡結伴行動的第六周,我奉行的這一“法則”或者說“公理”遇到了無法適用的特例。

那天,我因為一件小事與塔露卡起了爭執——我一個人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發泄一下性欲,這有什麼“失禮”的?——於是與她保持了一個交叉點的距離,走在她前麵。

在靠近某個“T”字形路口的時候,我側耳傾聽,沒發現任何聲響,於是突然從拐角探出腦袋。緊接著,隻見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嗖”地從我鼻尖飛過。

我朝右邊一看,一個熟悉的瘦高男子正站在那裏。我心驚膽戰地想:敵人畢竟是敵人,我遭遇埋伏的危險的確存在啊。

倘若是食人怪集團的話,他們必須在多個進食地之間奔波,一般不會在一個地方久留。

我緩緩地舉起一隻手,說:“喂,赫克斯托爾……你還好吧?”

“是你啊。快閃開!”

這名理性的醫生,此刻臉上布滿與他性格不相稱的憤怒。我轉頭去看“T”字形路口的左側,那兒也有個老相識——矮小駝背的袞多爺爺正蹲在地上。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手裏的東西上,是地圖。但他自己身上應該沒有這種東西吧……

“我打盹兒的時候被他偷襲了。他看了我的地圖,我不能讓他活下去。為了捍衛我正當的生存權利,我要把地圖奪回來。特奧,你閃到一邊去。”

原來如此。我看了看蜷縮在地上的可憐的老人,又看了看旋轉著投石器的赫克斯托爾。這時,察覺到異樣的塔露卡也趕來了。她從我身旁探出腦袋,

看著赫克斯托爾說:“沒聽說過你有老朋友啊。究竟是誰……啊?”

“是你!”

看見赫克斯托爾的手腕抖了一下,我猛然將塔露卡推倒在地。我第一次觸碰到她柔軟的肌膚,她身上猶如野生動物般濃烈的汗臭味撲鼻而來。我聽見石塊“嗖”的一聲從我背後飛過。

赫克斯托爾焦急地叫嚷道:“特奧,這個家夥也是小偷!曾經兩次想偷走我的投石器!”

“在這個地方,誰都是小偷。不要因為這點就指責她是壞人。我現在與這個孩子是同盟關係,請不要攻擊她!”

“同盟關係?這麼說,你也要與我為敵嘍?”

“反正我們也從來不是朋友。你不是說過嗎?你不相信任何人。”

我爬起身,躲在轉角後麵窺視,隻見赫克斯托爾痛苦地咬著嘴唇。我心如刀絞。

畢竟,他又不是自願當一個絕情的離群者的。

這時,我心中縈繞的一個想法在不經意間成形了。

我轉過頭,對匍匐在地、乞求饒命的袞多爺爺說:“爺爺,是我報恩的時候了。我來幫你。”

“真……真的?”

“嗯。但作為交換條件,你得把那張地圖給我。”

老人皺起毛刷一樣的長眉,拚命思考這一交易的得失。

另一個人自然沒有同意。

“特奧……不行。要是地圖到了你的手中,我就不得不連你一塊兒攻擊了。”

“是嗎?那這麼辦吧——作為交換條件,我把我手中的一張地圖交給你,怎麼樣?”

赫克斯托爾也皺起了眉。他保持著隨時發射投石器的姿勢,說:“什……什麼意思?你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好處有三:一來可以還你人情,二來可以製止無謂的殺戮,三來……可以改變這個世界。”

“什麼?”

“聽我說,支配‘加爾納夫卡迷宮’的正是人與人之間的猜疑。我們每個人都想保護自己的進食地和飲水地,不被他人掌握。可是,請設想一下——如果所有的囚犯都知道彼此的進食地和飲水地的話,情況會如何?”

赫克斯托爾張大了嘴,不用回頭也能猜到,我後麵的兩個人同樣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向來頭腦清醒的赫克斯托爾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像是在抵抗什麼似的說道:“紙上談兵的空想罷了。如果有誰提出這樣的建議,拿出了自己的地圖給別人看,那別人肯定會笑著將地圖搶走的。”

“雙方地位平等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假如一方最初便擁有壓倒性的有利條件呢?利用這種條件,就可以與別人達成交易。比如,他掌握了判定所處的位置的方法。”

“話說到這份兒上,那掌握這種方法的人就是你嘍?不巧的是,我也知道。”

“是嗎?那你手中有四張地圖和記錄路線的方法嗎?”

這時我也是在賭,稍有差池便可能會立斃當場,但我還是大著膽子表明自己身上有四張地圖——我賭的是他的人性。

赫克斯托爾麵色慘白地往後退去,放下了投石器。看上去我賭贏了。

“如果全部囚犯都了解所有的進食地,那大家就不會去爭搶什麼,也不會喪失什麼。於是便有了協同合作的餘地,人便能重新找回其身為人的本心。進而甚至能抵抗食人怪……我,就是要在這個非人的地方,締造一個真正的人類世界。”

經自己這麼一說,我的思路愈發明晰了。對,就是這樣。我要將這個肮臟的地下殺場改造成偉大的人類社會!難道這不是對地麵上的法庭和政府的最痛快的複仇嗎?!

我轉過身,對目瞪口呆的袞多爺爺說:“聽見了吧?你是我的頭號夥伴。你同意嗎?”

“我……我搞不懂那麼複雜的事情。但如果你能救我的話,我什麼都願意。”

“那就從做我的夥伴開始吧。”我苦笑道,又回頭看著赫克斯托爾,“你呢?”

他明顯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是相信我這從天而降似的建議,還是繼續信奉兩年來培養出的生存法則呢?他斜靠著岩壁,肩膀因劇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一步步往後退去。

然而,他到底還是沒能戰勝習慣的力量。

“抱歉……我無法相信你。我也曾經抱有過各種希望,但後來都一個個破滅了。我不想再……再品嘗這種痛苦了。”

說著,他無力地垂下肩膀,轉過身。我忙說:“赫克斯托爾!把這個帶走吧,你還沒見過的地圖。”

我把卷成一卷的地圖扔了過去,赫克斯托爾動作敏捷地撿起來,拖著疲憊的步子朝通道深處走去了。

我悲傷地望著他消失的地方,冷不防有人抓住了我的肩——塔露卡正像個生氣的孩子似的盯著我。

“你是什麼意思嘛!都沒跟我商量就滔滔不絕地說這麼多……”

“不是……不好意思。直到剛才,我的整個想法才成形。”

“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接著,塔露卡轉過臉對我嘀咕道,“為什麼選這個老頭兒做你的頭號夥伴?”

“我也就是這麼順嘴一說——等等,莫非你想當頭號夥伴?”

“誰稀罕呀?”塔露卡背過身子說。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袞多爺爺呆呆地說:“見過牽著女人走的男人,但還是頭一次見到被女人牽著走的男人呢。”

“哪兒有?!”我和塔露卡齊聲說道。我繼續笑著,塔露卡則氣得漲紅了臉。

現在,我們的目標十分明確。我們的終極目標是從這裏逃出去。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就必須構建正常的社會,合理地分配有限的物質資源,為各種活動提供根本保障。

袞多爺爺繼續尋找第二名、第三名同盟者。我們都很擔心,不知能否順利。但不久之後這就被證明是杞人憂天。那些戰戰兢兢地手持石塊與我們對峙的人,在聽到我們對新社會的構想,或者成為我們夥伴的優點之後,都毫不猶豫地表示同意。遇上這種人不是偶然。增添了五六個夥伴之後,我們就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是我們潛在的盟友。

在通道中遇到我們時不再逃跑,甚至會從容地與我們交換微笑的人越來越多,而我也越來越確信:所有人都希望得到夥伴,強撐著一個人生存下去是極端困難的。

在這樣順遂的日子中,照樣存在威脅。那就是食人怪。隻要有他們在,正常社會就構建無望。組織自衛團壓製他們?夜間輪流放哨、繼續躲避他們?不行,還沒有足夠的人手來從事這種專門活動。迷宮的食物隻能保證一人一份——隻要這樣嚴苛的製約還存在,那麼不消除食人怪的威脅,構建有秩序的社會就隻是空想。

別的囚犯也懷有同樣的期望。每隔幾天,我們便會聚在一起商議問題——當然,彼此之間會保持各自覺得安全的距離。這時的同盟者已經有十多人,但我們仍然沒能得出滿意的結論。

我們有兩個選擇:要麼勸說食人怪恢複正常狀態,要麼憑借我們自身的實力消滅他們。不管是哪種選擇,都必須與他們接觸。不過,這種事不啻同魔鬼打交道,誰都不願去做。

問題就這樣懸而未決。然後有一天,塔露卡做出了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事。

她趁我睡著的時候吻了我。我驚醒過來,看見她幹燥粗糙的臉龐微染紅暈。她向後挪了挪身子,眼神飄忽地對我說:“那個……你能抱抱我嗎?”

“怎麼突然間……”

我爬起來,盤腿而坐。塔露卡跪坐著,手撐在腳上,期期艾艾地說:“差不多……是時候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而且我們彼此都不討厭對方……怎麼樣,其實你也有些喜歡我吧?”

“說不上討厭。”我盯著地麵喃喃道,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實際上,我有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呢。但……但我還是想不通,你怎麼突然想到要跟我做這種事……”

“做這種事沒什麼突不突然的。你以前也同女人睡過,難道還要先打報告得到允許了才跟她們上床嗎?”

“不是這麼回事……我沒有幼稚到說我們應該談完戀愛之後再上床。我的意思是,我搞不懂你要跟我做愛的原因。”

“沒什麼原因。我也不是第一次,隻是興趣來了而已。哎呀,你還磨蹭什麼?女孩子這樣引誘你,你居然嘰嘰歪歪地說這麼多!送上門的豔福都不享,該多可惜啊。”

塔露卡像嫌我麻煩似的說完後,突然眯起眼,貓咪一樣蹭了過來,將細長的手臂和乳房壓在我的身上,帶著明顯的女性溫柔。她的手臂裹在毫無誘惑力可言的襯衣——不知道裏麵有沒有穿內衣——之下,乳房與身上其他地方相比,算是比較有肉的。我感到背脊陡然一涼,下身不禁勃起了。

但是,在這樣春意蕩漾的場合裏也絕對不能喪失理性。我頭腦的一部分仍保持著來到迷宮後鍛煉出的冷酷的邏輯思維,分析著塔露卡令人詫異的突然變化的原因,並做出了結論。

“對啊……你還有這樣的武器。”

“……呃?”

“你的身體。這可是極好的交易籌碼呢。”

塔露卡從我身上跳開,吊著眼,怨毒地說:“偏、偏偏要說這種話……你當我是妓女嗎?”

“我隻是陳述事實。如果我接受了你獻上的女色,就再也不能違抗你了。你究竟有什麼企圖?想知道推算位置的方法?還是想把所有的地圖搶走?”

塔露卡一邊喘氣一邊往後退。她臉上的表情一點點崩潰了,眼角溢出淚水,似乎馬上就要放聲痛哭。我拚命地告訴自己:這也是她的伎倆。

“你這人怎麼這樣!”她狠狠地撂下這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跑開了。我深深地歎了口氣。我也是正常的男人,就算剛才抱住她,享受完肉體的歡愉,然後服服帖帖地被她操控,也算不上什麼壞事。我不禁有一些後悔,但旋即又強壓下這樣的情感。

這不是一個抱有遠大目標的人該做的事。如果我幹了,就跟迷宮裏偶爾碰見的那種帶著女人作為泄欲工具的家夥沒有區別了。盡管我反複對自己這麼講,但心裏始終鬱積著什麼無法排解的東西,嘴裏分泌的唾液苦澀難咽。不須細想,我也明白那是什麼——幻想。我以為我同塔露卡一路走來,相互間已經建立起理性的信任關係。可這麼一次小小的誘惑就徹底破壞了這種關係,我太不甘心了。

“要是她再多信任我一些就好了。”我嘟囔道,然後在沒有看守的情況下,心情鬱悶地再次躺下。

過了幾個小時,袞多爺爺來的時候,我還在熟睡。把我吵醒的,是他愈來愈近的吵嚷聲。我聽見他的聲音在迷宮裏“嗡嗡”回響,心裏不快,便爬起來,循聲走出通道,怒氣衝衝地道:“爺爺,不要亂嚷嚷!指不定會把誰給招來,而且還把我吵醒了!”

“你睡了她?真是蠢貨呀!你不是那個女孩兒的保護者嗎?!”

“不是保護者,是鄰居。”我一邊這樣自言自語,一邊趕往前方第二個轉角處袞多爺爺探出頭的地方,然後我看見了他那副大事不妙的表情。

“這麼慌裏慌張的,到底怎麼了?”

“還問‘怎麼了’?!塔露卡被食人怪搶走啦!”

我的腦子霎時一片空白。回過神來之後,我一把揪住了袞多爺爺的前襟:“在哪兒?你在哪兒看見的?”

“冷……冷靜點。我馬上就召集人手,帶大家去找。”

“還有這工夫?!那些怪物可是會生吃人肉的,你以為他們會先燒好水再煮著吃嗎?”

“一個人去有什麼用?隻有被他們反咬一口的份兒!”

“可是、可是——”我用戰抖的手將袞多爺爺摁到地上,“總之先告訴我你是在哪兒看見她被抓走的。”

“你可不能一個人去。答應我!”

“嗯。”

“好吧。是在大廳的東南側。就是那幫家夥原來伏擊新人的地點附近。”

剛聽完這一句,我便發足狂奔,扯開嗓門嘶叫起來:“大家快來啊!誰都可以,團結起來!食人怪把一個夥伴擄走了,我們一同去奪回來!”

“啊,笨蛋!這種事有誰會來幫你?!特奧,等等!”

我根本沒有理會老人的呼喊,一遍又一遍地高叫著,奮力猛跑著。途中,我有兩三次聽到有人從看不見的地方回應我,有一次撞倒了一個正在岩壁上磨指甲的男子。但是,即刻響應我的號召,跟我同去的人一個也沒有。

可是我仍在繼續奔跑。

由於過度慌張,我有兩次走錯了路。我逐漸冷靜下來,在通道盡頭撿起許多石頭,塞進口袋裏。我打算通過拋擲石塊吸引敵人的注意力,創造機會讓塔露卡逃跑。這根本稱不上是什麼作戰計劃,頂多是耍耍小聰明罷了。但那時候我卻覺得總會起點作用。

然後,我朝大廳方向跑去。

我叉腿站在“電梯”的殘骸上,緊盯著四周的各條隧道,怒吼道:“出來,你們這些蠻族!這裏有獵物!”

等了一會兒,沒有反應。我又叫嚷道:“你們的食物來了!鮮嫩可口的大活人!趕快出來攻擊吧!難道你們是隻敢襲擊女人和孩子的膽小鬼嗎?”

話音剛落,一個隧道口忽地閃現出一張男人的臉龐,但轉眼就消失了。我立刻朝他所在的方向趕去。把一兩個食人怪引誘過來還不夠,我必須引起所有食人怪的注意。

那個男人就在隧道的深處。他看見我後大驚失色,肯定沒有想到自己會被跟蹤吧。他一麵呼喚著同伴,一麵連滾帶爬地逃走了。還沒走到一百米,我就與食人怪發生了第一次正麵對峙。那兒是通道的盡頭,蹲著十二三個男女。他們齊刷刷地朝我轉過了頭。

那一刻,我膽怯了。他們的人數比我想象的多。我的作戰計劃究竟能否行得通呢?

然而,接下來映入眼簾的場景,卻將我心頭的恐懼和理智都驅散了。

洞壁的一側,正源源不斷地流出水來。其水量之大,在整個迷宮中都是屈指可數的。清涼的水流反射著微光,“嘩啦啦”地淌到地上。透明的水流穿過那些人的腳下,漫到另一側的洞壁,被染成了鮮紅色。

一隻手掌掉在地上。還有膝蓋、屁股、肩膀、乳房、大腿、紅黑色的內臟,以及纏繞著長頭發、眼睛鼓鼓的頭顱。

“啊——!”

我發出的驚叫聲已經嘶啞。我奮力地拋出石塊,慣性幾乎讓肩膀脫臼。石塊擊中了兩個人的麵部,他們無聲無息地倒下了。

剩下的人站起來,朝我這邊毫不示弱地尖叫著、呐喊著。我朝反方向跑去。我知道,倘若與他們正麵交鋒,我轉眼間就會被撕成碎片。但我又希望最大限度地殺傷這群畜生。於是我打算一邊撤退,一邊拋擲石塊,將他們逐個幹掉。

這隻能稱作盛怒之下的愚蠢行徑。

我穿過大廳,進入另一側的通道。還沒有走到十步,他們拋來的石塊就擊中了我的背部。我一口氣提不上來,朝前方倒了下去。叫喊聲和腳步聲漸漸逼近,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已經被包圍了。他們朝我最經不起攻擊的側腹部和大腿內側又踢又踹,幾乎要置我於死地。強烈的苦痛讓我難以自持,仿佛就要爆裂一般。

如果這樣的圍毆再持續三十秒,我可能就死了吧。但就在這時,突然傳來“砰”的一聲。

然後是什麼東西“哢嚓”裂開的聲音,以及重物“撲通”墜地的聲音。我努力半張開眼,回頭一看,正好與一個後腦勺像石榴一樣裂開的男子四目相對。

“出擊!”

清晰的命令伴隨著數十個石塊劃過空氣的“嗖嗖”聲,隨之而來的是一輪輪慘叫。之後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是很清楚。隻聽見無數的腳步聲、尖叫聲、打擊聲、破裂聲,如同風暴般在隧道裏肆虐。

沒過多久,這一切都平息下來。我依舊疼痛難忍,蜷縮著身子,不斷呻吟。我聽見“啪嗒啪嗒”的輕微腳步聲傳來,有人蹲在了我的身邊。

“你真是喜歡亂來啊……還好我們贏了。”

說話的是一位白須蓬發的老人。

幾個人將我擺成仰臥的狀態,檢查我受傷的情況。我四周圍著近二十名囚犯。袞多爺爺神情疲憊地俯視著我,眨了眨眼,說:“這是一個契機。如果沒有這件事,我們可能還會一直拖拖拉拉的,不願去解決食人怪的問題吧。但你還是應該先製訂完備的作戰方案再行動。現在,不僅你自己差點兒沒命,我們也付出了相當大的犧牲……”

“犧牲?”

我被攙扶著坐起來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在食人怪的屍體對麵,躺著幾個我認識的人。

其中一個是赫克斯托爾。他的胸口插著一個尖銳的石塊,早已沒了氣息。

“他是第一個參加進來的人。正是因為擁有武器的他加入,我們才能在短時間內召集大量的人。他探查了大廳隧道裏的情況,決定在他們將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的時候出其不意地從後麵發動攻擊……如果你沒有那麼激動地亂走亂竄,我們本可以準備得更加周密。”袞多爺爺悲傷地搖了搖頭,“那樣的智慧,那樣的勇氣,那樣的統率力,那樣的自省精神……在發動最後的突襲前,他終於承認你是對的。我們失去了這樣一個人,多麼可惜啊。你去好好悼念一下吧,特奧·斯雷本斯。”

我扶著別人站起來,走到赫克斯托爾的屍體旁。他深蹙著眉,表情絕非安詳——不管是苦惱還是苦痛,都是我帶給他的吧。悔恨有如浪濤一樣湧上我的心頭,我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你也是有功勞的啊。”不知是誰在我身後這麼說。我猛地轉過身,想看清發言的究竟是誰。

“功勞?是殺掉他的功勞,還是殺掉塔露卡的功勞?追根究底,就是因為我對塔露卡不好,才會發生這種事。你們使勁罵我吧,使勁扔石頭砸我吧!”

夥伴們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麵麵相覷。袞多爺爺眨著眼,困惑地說:“特奧,不對。”

“什麼呀!我這種人不值得安慰——”

“塔露卡還活著。”

我閉上了嘴。對這種應付場麵的謊話,我差點兒就要惡言相向了。但袞多爺爺用一隻手止住我,低聲說:“你看見了屍體吧?那是別人的。那些家夥抓了一批獵物,逐個殺掉。還沒輪到塔露卡。雖然很難聽,但她是他們的‘存糧’……”

“這、這就是說……”

“她一點傷都沒有,像是預定下周才吃掉的水果。但她的心靈遭到了重創……如果你還擔心那個孩子的話,就讓她一個人靜靜地待一陣子吧。”

我凝神注視著他,慢慢地點點頭。經過這件事,盡管我不願意承認,但還是深切地領悟到三思而後行的必要性。

四天後,在袞多爺爺的告知下,我朝著一個飲水地走去。我對塔露卡以前的活動範圍了如指掌,但她現在沒有待在那些地方,而是在赫克斯托爾的飲水地,那個地方一直被我們放置著,以備不時之需。

我越走越深,不知從何時起,通道陷入黑暗之中。就在我要一腳踏進這深邃的黑暗時,我聽見有人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站住。”

那聲音極其微弱。聽上去,說話者既想製止他人靠近,又不想因為發聲而被注意到。我遵照她的要求停了下來,盡量不觸犯她:“從你那兒能看見我嗎?”

“嗯……”

“從我這兒完全看不到你啊。就像是在漆黑的夜晚看烏鴉。啊,對了,我這裏有死神螢火蟲,你那兒沒有。赫克斯托爾把它們都趕走了。他真是個聰明人。”

我拐彎抹角地告訴塔露卡,自己正一點點地朝她那邊挪動。這個方法很有效,我剛把話說完,塔露卡就表示了許可:“蹲下,慢慢地過來。”

“啊——”

“等等,還是站著吧。爬過來的話,會讓我想起那些家夥。”

食人怪是四肢著地行走的。我想象著塔露卡看見的那些東西。從較低的位置靠近,僅僅是這樣就會讓她害怕嗎?我緊貼著洞壁,露出側臉讓她看見,慢慢地湊攏。

我來到塔露卡身旁,她就像溺水者似的死死地摟住我。我蹲在地上,手放在她的背上,任憑她的手抱住我的脖子。

“特奧,特奧……”

“是我。塔露卡,你還好吧?”

“怎麼可能好?你來得太晚了!”

知道她在等我,我總算放心了。有好一陣子,我什麼都沒想,隻是牢牢地抱住她,確認她的存在。

然後,我說出了這幾天反複在心中思量的話:“塔露卡,對不起。我太冷漠了。你是我的夥伴,而我……”

“嗯。”

“我不會再懷疑你了。有什麼要求你就盡管說吧,我都會努力完成的。”

“……特奧?”

“咚!”我的胸口忽然被敲了一下。眼睛習慣了這裏的黑暗後,我看見了她的臉龐,她正眯眼注視著我,仿佛我是一個無藥可救的蠢貨。

“你又說這樣的話。”

“我願意接受你,不管你有什麼樣的打算——”

“不是,不是啊。我可不是有什麼打算才跟你說那番話的!你真是一點都不明白!笨蛋!”

“那你為什麼要那麼說呢?”

“沒有什麼為不為什麼!”塔露卡大喊著低下了頭,飽含怨恨地瞪著我。

緊咬的嘴唇,上挑的眉毛——塔露卡的臉散發出一種淒愴的美。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完全誤會了塔露卡。因為這個地方環境異常,我變成了一個懷有高度警戒心的人。塔露卡比我更早地放下了心中戒備。心裏有算計的人其實是我。

盡管如此,叫我立刻毫無隔閡地與她坦誠相處還是很難,我伸出的雙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我的手指碰到她時,仿佛一下子粘上去一樣,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目光沒有轉向別處,隻是直直地盯著我。這副僵硬的表情究竟意味著什麼,我還是不太確信。

直到她細若遊絲、欣喜難當地低語道:“……不要停下來。”

“塔露卡?”

“別說話,默默地做就可以了。”

於是我一把將她拉進了懷裏。

過了幾個小時,也有可能是半天,我們倆頭抵著頭,相擁在一起,靜靜地躺著。

雙目微閉的塔露卡一臉幸福的表情,可愛極了。我不厭其煩地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金發,說道:“或許過得下去。”

“什麼?”塔露卡睜開微暗的眼眸。

“即使離不開這裏,也或許過得下去。我覺得我倆是這裏所有人中最幸福的。但如果大家能互相補充不足的物品,不就都能基本滿足各自的需要了嗎?”

“你想放棄脫逃嗎?”

“不是放棄。但是,即便出不去,我也不想絕望地度完餘生。”我凝視著洞頂,“執行官曾說,投宮刑是沒有刑期的,刑期是由囚犯自己決定的。這難道不是說,我們可以通過努力,讓刑罰變得不再是刑罰嗎……”

“但我還是不甘心啊。有點讓他們得逞的感覺。”

“我也是。”我朝撇著嘴的塔露卡苦笑道,“但也可以這麼想:雖然那些家夥預料到我們會結成團隊生存下去,但他們絕對猜不到我們可以在這裏獲得外界得不到的幸福,因為這裏的環境是如此殘酷。倘若我們生活得很愜意,那些家夥準會大吃一驚的。”

“太愜意?有多愜意?”

“這個嘛……”我支吾著,隨即又笑道,“就我個人而言,幸福感已經超越了他們允許的界限,因為我擁有了在地麵上也不可能得到的珍寶。”

“……特奧,在地麵上沒有女孩子追求你嗎?”

“別提了。”

我的唇壓在了她的唇上,強行封堵住她的意見。塔露卡快樂地半閉著眼轉過了頭。

就這樣,迷宮社會的曆史開始了。

我把袞多爺爺和擁有力量的囚犯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我要將這個世界建設成永久居住地的構想,這引發了異常激烈的爭論,有好幾次都演變成了群毆。

雖然大家一致同意將脫逃作為最終目標,但要達到這一目標卻極為不易。有不少人指責我的提議最終會發展成專製政權,還有許多人罵我是膽小鬼、懦夫、逃避現實者。麵對這些人,我總是這樣辯駁:政府和法庭對我們的審判是不公正的,如果他們的目的是折磨我們的話,那不管我們采用什麼方法,隻要最後能獲得幸福,就是我們的勝利。

這場爭論持續了很長時間,一直沒能得出統一的結論。但出於現實的需要,對社會的整頓工作卻在一步步推行。最先確立製度的,當然還是同水和食物相關的問題。

吃人肉的行為被嚴令禁止,即便是吃死人肉也不行。少數激烈的反對意見被大多數人的聲音淹沒,這一準則得以貫徹。的確,像實用主義者說的那樣,對人來說,沒有比人肉更好的營養源了。但這一行為本身所帶來的負麵影響卻難以估量。與不知何故不會腐爛的進食地食物不同,人肉會腐爛,進而引發食物中毒和疫病流行,儲存人肉會帶來巨大的危害。而且,將人肉當作食物會使人心變質。人類先天就具有性欲和征服欲,隻要有機會,誰都會被本能驅使著摩拳擦掌,準備襲擊弱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放任食欲這種原始的動物欲望發展,會讓本已岌岌可危的迷宮社會立刻土崩瓦解。不用費盡心思考慮到這一層,單從樸素的對殘暴行為的抗拒心理出發,許多人都支持我的看法。絕大多數人都同意,將屍骸化為塵土的工作,最好還是留給蟲豸們去做。

隻要加入我們團隊,不論是進食地還是飲水地,不論是自己的位置還是地圖有關的信息,都可以共享。但需要明白的是,每個人依然隻能獲得必要的水或食物。畢竟水無法運輸或儲存,食物則沒有剩餘,這就意味著,就算共享了飲水地和進食地的信息,每個人能得到的那份水和食物也不會有所增減。不過,能夠獲取自己那份食物的場所會增加。這實際上提高了每個人的生存保障。而且,加入團隊的人越多,對每個人來說就越有利。

組建團隊兩個月後,這種製度的真正價值才開始顯現。那時,迷宮之中,除我們之外,還有一個十人左右的團體。我們經常與他們發生小規模衝突。他們與我們不同,所有權力都掌握在一個首領手中(令人驚訝的是,此人竟是一個半老的女人)。隻有這個首領知道所有人的飲水地和進食地。而且,這個團體跟間諜組織一樣,禁止成員之間交流。對團體中的個人來說,唯一的好處是,生病、受傷,或者自己的食物被奪走的時候,能夠從別的成員那兒得到一定程度的幫助。但是,比起這種實際的好處,在極端殘酷的環境中,個體通過服從某人從而獲得安全感和歸屬感才是這個團體存在的基礎。

這個團體的人不擅長暴力,但他們卻屢屢以多欺少,威脅我們團隊的落單成員,將他們趕出了自己的進食地。

不料,這位女首領某天因為一個小傷惡化死掉了。之後不到兩天,勉勉強強組在一起的這夥人便四分五散,他們在喪失約束之後,犯下了以前被嚴令禁止的暴行,其惡劣程度比一開始便單獨行動的囚犯更甚。在短暫的團體行動期間,老女人統治下的個體都喪失了自製能力。

我們聚集起來,逐個捕獲他們。向他們表示:服從我們團隊規則的,就吸納進來;拒絕的,就搶過地圖放逐掉。雖說是“放逐”,其實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趕他們去,所以隻能無視。不過,在封閉的世界裏,被一群無視你的人包圍著,也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吧。如果在外部世界的公司或學校裏遇到這種事,有人因此自殺都說不定。

實際上,那群人中的最後兩人也是因為承受不了過度的疏離感,最終自殺了。自此,老女人領導的團體滅亡了。我們雖然也很痛心,但反觀自身後卻鬆了口氣。我們再次認識到,不能共享信息的組織是不堪一擊的。

我們通過這樣的方式,與別的囚犯進行廣泛的接觸,進而了解到迷宮的整體狀況。到了第三個月,主動找到我、要求加入我們的人越來越多。我向他們介紹了正在穩步擴大的團隊的製度規則,然後仔細觀察來者的人品性格,盡量多地吸納新人。

那個時候,我們又做出了一係列的決定,比如製定與葬禮有關的製度。將死者的屍體放在原處,這既不文明,也不利於防範被人偷食,所以最好慎重選擇安放地點。最後我們選定了食人怪的老巢,那裏位於一條隧道的盡頭,有大量的水湧出。一方麵,腐爛的屍液能被迅速衝走,保證衛生;另一方麵,那裏是許多無辜者被殺害的地方,將新的往生者送到那兒去或許能給他們帶來安慰也說不定。實際上,這是我和袞多爺爺苦想出來的詭辯之詞,目的是要將那個可怕的場所利用起來。葬禮大體就是在這種歪理的指導下舉行的,沒想到竟然得到了大家的同意。

此外,我們也製定了與洗澡有關的製度。在絕大多數飲水地,積留在地上的水一天也裝不滿一個洗臉盆,除去飲用之外,絕對不能浪費。水量稍微富足一點的地方就隻有赫克斯托爾的飲水地了。於是那兒被定為公共洗澡地,每人嚴格依照順序逐日上那兒把身體擦洗幹淨。然而,隨著團隊人數的增加,每人前後兩次入浴的時間間隔增加到十天,後來是二十天。洗澡成了一個棘手難題。無奈之下,我們隻好下定決心,廢除了原來的製度,規定每人隻能使用各自飲水地供給的水解決洗澡問題,赫克斯托爾的飲水地隻對急需大量水分的人開放,比如來月經的女人,或者受傷的人。後來,不知是誰給它起了一個“月之泉”的名字,成了禁止健康的男子進出的聖地。

在製定與戀愛有關的製度時,產生了不少糾紛。其中一個方案是我同塔露卡所擔心的——為了維持社會秩序,禁止一切戀愛行為,也就是說,將兩性關係徹底納入團隊的管理之下。與之對立的方案當然是自由戀愛製度。當時整個團隊已達到五十人,男女比例是七比三,如果一對一地配對(首先,這個前提就是不可能的),將有一半以上的男性找不到伴侶,所以自由戀愛製度將不可避免地導致不平等。

為了防止男人之間的爭鬥,也有人主張輪流分配女人。這一意見遭到了猛烈抨擊,卻一直不乏支持者。支持者包括三分之一的男性和三個女人。其他女性成員都對這三個女人投以鄙夷和疏遠的目光,但她們卻坦然鎮定地表示:卿卿我我地談戀愛、費盡心思地討好對方,這太麻煩了,她們不願去做。與其這樣,機械式地伺候一波波輪番上陣的男人反倒更加快樂,而且不拖泥帶水。如果僅是這樣說說倒也罷了,她們偏多嘴加了一句“這樣對女人來說也實現了平等,我們中間畢竟有醜得一輩子都得不到男人光顧的”,從而惹來一片怒不可遏的責罵。

一開始,出於自己的立場,在這件事上我放棄了發言權。盡管屢次想張嘴插話,我還是努力保持了觀望態度。可是,本應與我有相同立場的塔露卡卻在中途爆發了。她正經八百地說了一段話,讓滿場都沸騰了:“性愛可不是這麼回事!難道不是隻有同自己喜歡的人做才有意思嗎?如果隻是為做而做的話,大可自慰完了就睡覺,還需要什麼戀人?建議大家都去自己解決了再來討論這個問題!”

一團爆笑的旋渦之中,袞多爺爺環視了一周,裝模作樣地說:“大家應該都有過‘嫉妒’這種醜陋的心理吧?但即便在地麵上,戀愛這種事也是相當困難的——戀愛成功相當困難,想要抑製住戀愛的衝動也相當困難,不管在什麼地方都一樣。我認為,互相吸引的雙方排除萬難,最終走到一起,而沒有戀愛成功的人強忍嫉妒,對前者給予祝福——隻有這種現象出現之後,社會才會步入成熟。”

“爺爺,您講這些,跟禿子談論發型一樣,是沒有任何說服力的。”

一盆冷水潑來,袞多爺爺用手摁住腹部,呻吟道:“你說什麼呀,小子!要是我正當年的話,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圍著我轉。”

“就是說,現在你早過了那個年紀啦。”

不知是哪個女人這樣說,大家又哄笑起來。

我忍不住開口了,慎重地總結道:“袞多爺爺的理想主義觀點姑且不論,但最好避免製定法律來約束這種事。”這時,有人幫腔道:“那是隻有地麵上的政府才會幹出的事情。”於是,大家總算接受了我的主張。可是,一小部分男女卻都朝我翻白眼。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次紛爭為以後的災難埋下了種子。

後來,這種全體會議又進行了好幾次。一天,大小兩件事情降臨在我頭上。

“首相?”我盯著前來的袞多爺爺和塔露卡,傻兮兮地問道,“誰啊?”

“就是你,特奧·斯雷本斯。會議上決定的。”

我注視了袞多爺爺伸出的指尖足足十秒鐘,方才反駁道:“什麼會議?我沒有聽說啊。就算你們擅自決定了我也做不了。我沒有這樣的資格。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推舉我去做首相呢?”

“是你發現推算方位的地層觀測法,是你勇敢地對抗食人怪,是你構建了加爾納夫卡世界的秩序基礎。如果你都沒有資格,那誰還配當這個首相?不要跟我說不需要。如果不需要首相,那就必須選出一個議長或者獨裁者來。之所以不讓你參加會議,理由還不明顯嗎?事先告訴你的話,你肯定會推辭的。”老人臉上浮現出惡魔般的壞笑,“我們把你選為這個世界的最高領袖,你就必須擔起打理這副爛攤子的責任。好好努力吧。”

“不同意”這句話在我腦子裏反複轉了三十多遍,但我知道就算我講出來也沒用。這裏不是地麵上的世界,法律也好,憲法也罷,都沒有全體會議的決定有權威。這是徹底的民主,而且如果追求最小的犧牲的話,這是最好的選擇。

我隻覺得迷宮的洞頂整個兒塌在了我的頭上。我轉身看著塔露卡,問她:“那你想對我說什麼呢?”

隨後,塔露卡的答案又讓我感覺迷宮所有的通道都被封堵了一般。

——帶著喜悅、苦惱、畏懼交織的複雜表情,塔露卡低頭說:“我懷孕了。”

我用盡全力才沒有癱坐在地。我的戀人翻著眼睛,用責備的目光盯著我,埋怨了一句明擺著的話:“都是特奧你幹的……”

“知道知道。我沒有否認啊。如果你真的懷孕的話,那肯定是我的孩子。”我擺著手,試圖再說點兒什麼,但卻驚得什麼都講不出來。畢竟我們男人隻有到了這種時候,才會理解戀愛的最終結果是什麼。

我正想把湊過來興致盎然地偷聽我們談話的袞多爺爺趕走,塔露卡卻突然鑽進我懷裏,哭道:“怎麼辦?我很害怕啊。還有六七個月,我就要生孩子了。”

這可不是什麼不確定的未來,而是鐵板釘釘的事——這一事實伴隨著強烈的衝擊向我襲來。是啊,這是比我倆之間的關係或者團隊的體麵更重大的問題。

我呆呆地環顧了一遍四周。這是一個隻有岩石、積水和微光的異世界。塔露卡要在這樣的世界裏分娩嗎?

塔露卡揚起恐懼得略顯扭曲的臉龐,輕聲道:“孩子不在醫院也能生下來嗎?醫院裏才有藥物和器械呀!生孩子的時候,那個地方不是會裂開嗎?會有多疼呢?肯定會疼死了吧?嗯,說不定真的會死——”

“有辦法墮胎。”我們猛地轉過頭,袞多爺爺用異常平靜的神色說道,“不是沒辦法打掉孩子。隻需要一根棒子就可以了。當然肯定會存在危險,但分娩本身也是凶險難測的。”

“爺爺,不要說了!”

“逃避就能夠解決問題了嗎?”老人毫不動搖,用更加緊迫的聲音說,“生下來會更慘。還是打掉吧,不然就殺掉,否則,憑孩子那樣孱弱的體質,就算我們再想保護他,也是無能為力——”

“塔露卡!”我用力地抱緊懷裏戰抖不止的塔露卡,“不要聽,這隻是在說最壞的情況。”

“可是,就算生下來……”

“不會死的,絕對不會!有我在呢。”

“特奧……”

“還沒有出現醫生和藥物之前,人類就已經生育繁衍很多年了。沒問題的。”

“特奧,特奧……”

“不要擔心,塔露卡!沒問題!”我越發用力地摟住塔露卡,凝視著她的眼睛,“我們倆一起努力吧。不,是我們大家。你要生下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孩子——這是多麼值得驕傲的、了不起的事情啊。塔露卡,振作點!”

“嗯……”塔露卡哭了起來,像孩子似的閉上眼,頭埋進我懷裏。

袞多爺爺把手放在我們肩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痛苦神色:“愚蠢的選擇……為什麼?”

“沒什麼……這才是人該做的。”我知道塔露卡正聽著我的話。我想讓她、讓這個世界,還有讓我自己聽到我要說的話,“從理性的保命角度考慮,是可以使用工具打掉孩子。有了孩子便生下來,這更像是動物的做法。然而,我覺得這跟人性並不矛盾。為什麼呢?所謂人類社會,總是有生有死、不斷輪回的。一個隻有生而沒有死,或者隻有死而沒有生的社會,難道不是很詭異嗎?”

我也不清楚自己說的話有哪一點打動了他們。袞多爺爺在途中背過了臉,他好像流淚了。可是,在他離開我們的時候,卻說:“不要放棄啊,特奧·斯雷本斯、塔露卡·阿特瓦爾卡。”

我們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其後半年的時間裏,我們的夥伴增加到百人以上,構建的社會組織絲毫不亞於地麵上的社會。不過我們離全麵掌控迷宮還差得遠。長達數千千米的通道依然有許多未知場所,也經常碰見新的囚犯。避開我們單獨行動的囚犯更是多得不得了,可能是我們的好幾倍,將近五百人。就算用盡氣力呼喊,聲音能傳到的範圍頂多隻有方圓百米。迷宮中無數的轉角會阻斷聲波,使其無法到達更遠的地方。如果不依靠途中夥伴的中轉的話,根本無法聯絡。所以,與所有的囚犯建立溝通是極其困難的。

但我們還是推動了社會發展。大抵克服生存困難之後,社會的作用便顯得愈發重要。如果隻是單純活下去,一個人也做得到;但如果要生活,缺乏人與人的交流便會難以為繼。

在我同另外八名評議員組成的執行部的推動下,藝術作品作為個人生產的社會資本,其創作得到了鼓勵,具體包括繪畫、歌曲、舞蹈、故事等等。

說是繪畫,其實是用石頭在岩壁上刻畫,或者在石板上雕刻。因為大家水平差異巨大,隻有極少數人才能創作出具有價值的作品。盡管如此,優秀的作品還是能吸引很多人觀看欣賞。了不起的是,在囚犯中間,有一個叫洛克·弗戈的人是真正的畫家。在風中沙沙作響的湖畔柏樹、夕陽下閃閃發光的摩天建築群、起飛時濺起無數水花的水鳥——洛克僅僅用線條便勾勒出讓人驚歎的美景,感動了所有見過他作品的人。他還開始使用大廳所有的壁麵,重新繪製那幅令他身陷囹圄的大作。他的工作進程甚至被大家用於日常的問候中——

“呀,七天沒見了,還好吧?”

“才五天呢。洛克的畫才推進了三十厘米。”

歌曲和故事是每個人都擁有的資產。優秀者和拙劣者都會唱歌、講故事。一個人唱了一首歌,作為交換,另一個人就要唱另一首歌。好聽的歌會口口相傳,隨後便有了歌曲的淘汰與競爭。在第十五屆或是第十六屆全體會議的時候,一個之前毫不顯眼、名叫貝拉魯卡·索爾裏亞爾的中年胖女人,提出了根據體重靈活分配額外食物的建議。這種提議按常理幾乎不可能通過,但在她唱完一曲感人肺腑的蘭格林聖歌之後,差點兒獲得大家的同意。不過經此一事,大家便意識到在某些時刻,還可以使用這種“說服”他人的方法。講故事方麵,當然是最年長的袞多爺爺表現最為出眾。晚上圍在他身邊聽故事的常在十人以上。

因為沒有背景音樂,舞蹈不太常見。貝拉魯卡同前陸軍士兵吉爾·加斯克特(一個魁梧肥胖的彪形大漢)組成搭檔,編出了精彩的舞曲。靈活分配額外食物的提案失敗之後,他們施展這一手段獲得了吃點心的權利。後來加爾納夫卡第一屆舞蹈節召開時,他們被推舉為主製作人兼主表演者。

隨著這樣的社會活動愈發活躍,我們不得不對另一個重大問題設計方案,那就是貨幣。貨幣可作價值標準、可儲藏又可流通,在加爾納夫卡這種地方,有也無妨,沒有也無礙,但始終是有的話更加文明些。然而,這個世界的有形財產隻有衣服和少量食物,如何發行貨幣呢?我們曾試驗過將我的形象刻在石頭上,製作成貨幣,但由於太重了,難以攜帶,根本無法普及,而且也很容易偽造,加上外形難以引發人們的占有欲,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這種試驗貨幣就被廢止了。人類果然還是中意那種亮閃閃的金屬和印有漂亮肖像畫的紙片啊。

社會規模擴大之後,“罪犯”也出現了。在這個全部成員都是被施以了投宮刑的罪犯的加爾納夫卡世界,說這種話似乎很奇怪,但我說的“罪犯”是指那些不服從團隊全體意見的人。暴力和強奸幾乎沒有出現過——幹這種事的人等於是自絕於團隊——但恐嚇、偷窺、猥褻、賣淫等惡劣事件還是會不時地出現。賣淫這種行為跟自由戀愛法之間存在複雜的關聯,所以相當難處理。自己不勞動,通過出賣身體,讓男人帶回食物——如果討論這種行為是對是錯,就會重蹈上次激烈爭辯的覆轍,所以執行部的九人獨斷地對賣淫女做出了處罰——判她以非法侵占食物罪,隔離一周,外加減少食物配給。可是,處分結束之後,那個釋放出來的女人離開時竟對我嫣然一笑,說:“你什麼時候來找我都可以哦。”看來這種懲罰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目前來看,隻能敦促男人們加強自律了。

就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了。

在我擔任首相後的第一百九十天,塔露卡即將分娩的消息傳來,我匆忙朝“月之泉”奔去。

到了一看,年紀較大的女人們已把那裏圍得結結實實,阻擋男人進入。我提心吊膽地進到裏邊,簡直擔心得不得了。

重新返回此處的蟲子照亮了裏麵的空間,塔露卡躺在大家捐出來的外衣做成的被窩裏,身上包裹著用褲子交換來的寬鬆連衣裙。懷孕九個月的時候,她都抱著肚子到處走動。而現在,她正滿頭大汗、麵如土色地喘著粗氣。

塔露卡沒有察覺我到了她身邊,隻是用空虛的目光凝視著洞頂的一點。一個叫雅娜的年輕女藥劑師把手指伸進塔露卡的兩腿之間,神色比產婦更加驚恐,看上去不怎麼可靠。

“我想差……差不多了。子宮口張開十厘米了……大概……”

“讓開!這種測量根本沒用。現在停不下來,也無法進行剖腹產,隻能等孩子自己出來。”五十歲的巴特魯曼夫人冷靜地推開雅娜。從沉著的表現來看,她似乎更可靠。她入獄前是氣象台的天氣預報員,工作跟生孩子這種事不沾半點邊。

巴特魯曼夫人站到塔露卡張成“M”字形的雙腿之間,朝我揚了揚下巴:“特奧,到那兒去。站到她的頭旁邊,緊握住她的雙手。嗯,是讓她緊握你的雙手才對。”

“還……還要做什麼?”

“深呼吸——說的是你!抖成這樣怎麼成?又不是你在生孩子!”

我抓住塔露卡的雙手,倒著看她的臉:“塔露卡,加油!”

“特……特奧?我現在……哇!”塔露卡發出的淒厲叫喊幾乎要震破我的鼓膜,她的手瘋狂地抓住我的手,抓得我手指“嘎吱”直響,疼得似乎馬上就要折斷了。但這種疼痛反而讓我舒服了一點。我無法代替塔露卡承受痛苦。相比之下,手指折斷要輕鬆多了。

“啊……嗯……”塔露卡扭動著身體,後仰著慘叫不已。曾經美麗的臉龐覆蓋著烏黑苦悶的顏色,狀如死人。瘦巴巴的身體緊繃著,筋肉幾乎都要裂開了,渾身散發出讓觀者也為之動容的痛苦。我哭了起來,無能為力的感覺折磨著我,讓我禁不住流下眼淚。

“塔露卡,振作點,塔露卡!加油——”

“吵……吵死了!哇!”塔露卡叫聲中的殺意讓人感覺不出她是在跟戀人說話。我真切地體會到,這就是女人,這樣拚盡全力的就是女人。多麼可怕的生物啊!

“羊水破了。”巴特魯曼夫人嘀咕道,布滿黏汗的臉靠過來,臉上突然閃起光來,“出來啦!塔露卡,孩子的頭出來啦!還差一點,堅持住!”

又是一陣被刀紮中般的尖叫。我屏住了呼吸。

塔露卡繼續憋足氣力使勁兒。如此反複十幾次之後,突然,一切都結束了。隻聽見一塊濕乎乎的東西掉出來的聲音,塔露卡的身體登時就像泄氣的皮球一樣癱軟下去。巴特魯曼夫人舉起手。

她的手上,捧著一團灰色的小東西。

雅娜拚命用石刀切斷了臍帶,拉出了胎盤。巴特魯曼夫人喜氣洋洋地將那團東西遞了過來。它渾身上下裹滿鮮血和羊水,正在胡亂地蠕動。我霎時驚呆了——這東西竟如此之小!

可是,當它麵上一個拇指都無法伸進去的小縫突然大大地張開時,我慌亂得不知所措,隻能大聲驚歎道:“啊,哈啊——”

“是女孩。”

我用雙手接過巴特魯曼夫人遞來的新生兒。塔露卡微微睜開眼,已經恢複了知覺。我定定地注視著懷抱中的孩子,忽地轉過身。

“生了。我們的孩子……”

“啊,嗯……”

“生了,生了。啊,真的生出來了!”

我這樣說著,塔露卡卻再次閉上了眼睛,像要睡著似的小聲說道:“謝謝你陪著我。”

這一刻,我感覺之前付出的一切都得到了回報。除了注入“種子”之外,這十個月來,我對孕育這個孩子什麼都沒能付出,但這種男人的內疚此時全都消解了。

我覺得,經曆如此苦鬥卻反過來感謝我的塔露卡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人。

巴特魯曼夫人舉起嬰兒,用濕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的身體。作為醫療措施,雅娜也盡心盡力地擦洗著塔露卡的下身。通道的入口處聚集著匆忙趕來的人,大家臉上流露出真誠的祝福。

塔露卡靜靜地閉著眼。她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那樣柔軟。

“哇——啊——”隧道裏響起了壓倒一切的健康女嬰的啼哭。

我想,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一刻吧。

我必須盡量保護好母女二人,不僅是為了我和塔露卡,也是為了以後更多的爸爸、媽媽和孩子。——已確認又有四人懷孕,其中一個的預產期就在下個月。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的女兒哈奴卡·阿特瓦爾卡同母親一道挨過了產後虛弱期,開始健康地成長起來。然而,四個月後,加爾納夫卡的第三名產婦馬蕾爾·蘇納烏普卻在經受了二十一個小時的劇烈痛苦之後,再也支撐不住,停止了呼吸。而孩子的父親以驚人的決斷力,從母親的屍體中救出了孩子。大家對此都悲傷不已。有八十人決定絕食三日,以悼念這位偉大的母親。

盡管大家都知道,生孩子等於是去鬼門關走一趟,要承受極大的風險,但之後卻不斷傳出有人懷孕的消息。這件事我認為體現了加爾納夫卡世界的高潔性,因為在塔露卡生產之後,意外懷孕的再也沒有一個。大家都是為了給迷宮帶來新生命而生育後代。

我也是其中一分子。在小哈奴卡剛會站起來走路、喊“爸爸媽媽”的時候,塔露卡懷上了我們的第二個孩子。

以此為契機,我們終於結婚了——既沒有漂亮的禮服,也沒有盛大的宴會,甚至連祈禱書都沒有,隻是由蘭格林派的一名神父主持了婚禮。但我可以毫不愧疚地對任何人講,再也找不到比這更精彩的婚禮了。

我們被推舉坐到上座,身後是進行到四分之一的洛克的大廳壁畫。大家都前來同我們說笑,並獻上祝福。巴特魯曼夫人依然很冷淡,隻是對我們說:“這裏又不搞生育控製,你們以後繼續努力吧。”胖墩墩的吉爾則一邊轉圈跳舞,一邊即興表演起根據我同塔露卡的枕邊情話改編的滑稽劇,博得一片喝彩。

袞多爺爺變得越來越隨和了,也可以說失去了一些精神氣。他裹著洗得褪了色的整潔幹燥的裙子——幹燥在迷宮中是非常難得的現象——忸怩不安地走到依偎著我的塔露卡的身邊,像個普通老人似的問道:“生孩子不恐怖嗎?”

“沒事兒。我知道自己可以。”塔露卡一邊這樣說道一邊望向我。老人點點頭,感歎著“真了不起”退去了。

之後又過了幾個月,塔露卡經過一番比上次稍微輕鬆一點兒的掙紮,生下了伊格。這次是個男孩兒。

一年、兩年過去了。迷宮社會發展得相當順利。人口雖然增加了,但卻沒有發生糧食問題。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始終不得其解。

為了謀求活路,團隊不得不去開拓新的進食地。不可思議的是,其他囚犯竟沒有表示抗議。不知道是因為他們還來不及抗議就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消亡了,還是因為進食地太多,完全可以養活現在的人口,甚至還有富餘。抑或是如同以前赫克斯托爾推測的那樣,是有人用我們無法想象的手法操控著進食地的數量?答案我們不得而知。

我們真切地盼望能夠自己管理食物供給。但這從未實現過,而且似乎也不可能實現。我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沒有一個國家可以製訂出完美的糧食計劃,加爾納夫卡也不可能有所超越。

另外,有一項工作從團隊成立之初便開始實施,但如今還是毫無成果。那就是隧道的挖掘。

關於迷宮中東南西北方向的確認,大家的意見基本一致。地圖上“杯子”的杯口麵對的方向就是北方。但對於哪個方向離外界的距離最短,則沒有半點頭緒。迷宮在拘留所下方,可拘留所在什麼地方呢?沒有人知道。我們大家都是被關在密閉的交通工具裏運到拘留所的。

把耳朵貼在迷宮的洞壁上,可以確定三處能聽見疑似水流聲的地點。我們開始用石頭鑿掘堅固的堆積岩,這是一件極其考驗毅力的工程,進度異常緩慢,大概每天隻能推進一厘米。

不過……在其他方麵,加爾納夫卡卻發生了奇跡般的大改觀。

第一年,迷宮團隊總人口為一百四十八人,其中有兩名新生兒。

第二年,人口達到一百九十二人,其中有十五名新生兒。這年還舉行了第一屆加爾納夫卡舞蹈節。

第三年,我們發現了一個在“赫克斯托爾討伐戰”中幸存的食人怪,經過一個月的激烈辯論和觀察,我們將他吸納進團隊。

第四年,災難之年。也不知細菌是如何侵入的,迷宮中爆發了麻疹。我們斷然實行了加爾納夫卡世界有史以來最為殘酷的隔離政策。最後,有八名成年人和六名兒童死於這場災難。

第五年,與上一年完全相反的幸運之年。我們在迷宮的某個地方發現了岩鹽,執行部立刻將其收歸管理之下,開始作為期待已久的貨幣加以配給。大家用這種“鹽幣”進行交易,還把鹽拿到廚師帕雷那兒,請他試著將食物做得更加可口。過去,由於擔心空氣汙染,火的使用遭到嚴格禁止。但從這一年起,這項規定有了變化——廚師帕雷成為迷宮中唯一一名“執火者”,被允許拿著木棒上纏有繩索的火鑽行走。

第六年,文化之年。除了已經舉辦五屆的舞蹈節之外,還召開了運動會和故事會。優勝者得到了石匠霍基用七個月時間雕刻出來的“獎杯”。

第七年,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令人既驚歎又悲傷的奇跡之年。理科學生梅南·賽格證明了地麵上爭論了兩百多年的“塔馬爾漸變式”是不成立的。但是,在加爾納夫卡,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的證明,我們也無法將他的偉大成就告知地麵上的世界。

第八年,失望之年。從迷宮開始朝東、北、西北偏北方向挖掘的隧道相繼遇到堅硬的巨岩。開掘這些二十多米長的隧道花費了巨大勞力,最後得到的卻隻是三處泉眼而已。

第九年,爭鬥之年。我們團隊之外最大的集團“辛亞家族”搶走並強奸了塔露卡。他們中的一個人是八年前在那場關於戀愛的會議中反對我們並脫離團隊的家夥。這八年以來,他處心積慮地策劃著從我身邊奪走塔露卡。

我決定複仇,使用暴力討伐他們。最後,我們俘虜了十八人,殺死了兩人。塔露卡回來後,我發現她懷孕了。

那個男人比我年長五歲,看上去似乎頗具風度和人品。他的一條腿斷了,坐姿卻依然輕鬆自在。

他是辛亞家族的首領,名叫布拉卡。雖然搶走塔露卡的不是這個家夥,但允許成員犯下罪行的人卻是他。辛亞家族是一個擁戴獨裁者布拉卡的小國家。

追擊並教訓敵人的戰爭結束了。我陪了塔露卡整整一夜,總算讓她安定下來,然後將她交給了年長的女性照顧。我還要去處理俘虜。以我和袞多爺爺為首的執行部諸人圍在布拉卡四周。

可我們看見布拉卡的樣子時,竟然覺得有些奇怪。過去曾同我們對立的集團——食人怪,還有老女人領導的集團都充滿了獸性和迷信,但我們在布拉卡身上卻找不到這些東西。

我還沒有開口,布拉卡就意味深長地說:“能問個問題嗎?你們的團隊搞選舉嗎?”

我們麵麵相覷。執火者帕雷說:“沒有。但我們並沒有實行專製。執行部總是聽取各方麵的意見行事。”

“怎麼說呢,下次你們也搞搞無記名投票試試吧。”

“你自己就是個山大王,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巴特魯曼夫人淡淡地說。

布拉卡笑著搖了搖頭:“去問問我的家族成員吧。我可是得到家族所有人支持的。”

“那又怎樣?獨裁者獲得走狗的支持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理所當然?怎麼可能!人不可能無條件地獲得別人的支持。隻有存在地位更加低賤的人,大家才能接受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我製造了一些犧牲品,大家才——”

我給了他一巴掌。布拉卡有些吃驚,但繼續說道:“——大家才團結起來,有紀律地服從我。實際上,這正是八年來我將大家集中在一起的方法。”

“我們團隊沒有犧牲品也照樣運作得很好。”

“是嗎?試著舉行選舉吧。雖然大家沒有表現出來,但肯定是對你們有不滿的。”

我轉身快步離去。如果再聽他這樣粉飾侮辱塔露卡的罪行,我說不定會當場打死他。

幾天後,我下定了決心。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袞多爺爺的時候,卻遭到了他的強烈反對。

“不用搞什麼選舉!不要聽那個戰俘的話!”

“我不想讓他抓住我們的弱點。我要明明白白地獲得大家的支持——”

“要是不能獲得支持怎麼辦?”我驚訝地望著袞多爺爺,他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正常運轉的製度,為什麼要去動搖它?這個世界為什麼要實行同地麵上一樣的製度?”

“爺爺……如果我們無視那個混蛋的話,那就跟他一樣是獨裁者了。”

我不顧他的製止,組織大家進行了選舉。加爾納夫卡世界沒有筆記用具和投票用紙,所以我們利用一條通道,在岩壁上列出執行部全部成員的名字。大家逐個通過那裏,在他們認為應該被罷免的成員名字下擺上石頭。這樣做是模仿了曆史上的陶片放逐製。

結果出乎我的意料。有一半的人被趕出了掌控政權的執行部。大家這樣做是為了避免過於激進的人窮兵黷武。雖然我認為這樣的心態過於保守,但還是心甘情願地接受了結果。

正是迷宮社會的安定與寬容才帶來了這種保守,對這點我由衷地感到高興。

第十年,我們又迎來了一個小小的囚犯。

晚飯過後,我躺在地上休息,撫摸著趴在我腹部的小內露卡。塔露卡坐在我身旁。她已經三十多歲,卻像從前一樣苗條美麗,宛如一朵野花。她正在用頭發縫衣裳。她的頭發已經延伸到腰部,老是有人跑來說要借塔露卡的頭發縫衣裳,每次我都要費老大的勁兒才能把他們趕走。

十歲的哈奴卡和八歲的伊格靠在塔露卡的膝頭左右,一臉認真地玩著翻花繩的遊戲。哈奴卡跟母親一樣好強,經常把弟弟弄哭,惹來塔露卡的訓斥。但我知道,姐弟倆打架時也絕不會真正傷害彼此。

塔露卡一邊幹著手上的活兒,一邊用昏昏欲睡的聲音講著童話故事。那兩個孩子看似沒有聽,但實際上一直在細心領會母親的話,稍有不明白就會立刻抬起頭來詢問。

“媽媽,‘絲綢’是什麼啊?”

教育方麵,我幾乎全麵援用了地麵上的辦法。很多人都認為,孩子們從未見過藍天和絲綢裙子,把這些概念教授給他們不僅十分可悲,而且極其殘酷。但我認為,沒有比讓孩子們對地麵上的美麗世界全然無知更殘酷的了。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我唯一一次動用了特權,決定把所有的知識傳授給孩子們,就像塔露卡此刻做的那樣。“絲綢啊,是很久很久以前人們住在地麵上時用的東西。”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無法防止知識的流失。長此以往,我們會徹底淪為地下人。雖然哈奴卡和伊格知道我們同“辛亞家族”的戰爭,以及加爾納夫卡社會完全成形前的某些事件,但在我胸口上美滋滋地睡覺的一歲的內露卡,卻會懵懂無知地長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生的,更不知道她的出生給父母帶來了怎樣的悲歎、苦惱和撕心裂肺的痛苦……這不可謂不是一種幸福。但同更高層次的“真正的幸福”比起來,它簡直微不足道。或許,人類根本就不需要那些所謂的“真正的幸福”吧。

我知道,現在我們已經發展到了極限。

加爾納夫卡社會的人口達到了五百二十九名。我們探明了迷宮內所有的通道,完成了所有囚犯的戶籍化工作。我們成功地達到了可以達到的極限。盡管隻進行了一次,但我們成功地實現了無數國家都沒能實現的政權禪讓。光這件事便足以彪炳史冊。然而,我們的成就越大,我們的悲哀就越濃。自然和世界本應獎勵我們、賜予我們無上的榮耀,但在這個地下迷宮裏,榮耀卻無從尋覓,我們有的隻是無可奈何的空虛。

這正是我最大的苦惱。

有人在飲水地的入口處探頭叫我。是新執行部的成員哈拉貢。

“特奧,請來一下。”

“怎麼啦?”我問道,並沒有站起來。接下來哈拉貢的話差點兒讓我把內露卡弄到地上。

“袞多爺爺病危。大概快不行了。”

我將內露卡交給塔露卡,撇開纏在身邊的另外兩個孩子,朝外走去。

老人被橫放在大廳的一張繩編的床上。因為仰慕這位偉大的人物——加爾納夫卡世界光榮的第一同盟者——大家紛紛聚在他周圍。洛克畫在大廳四周的壁畫靜靜地見證著這一切。壁畫中是反抗專製壓迫的人物群像。

我坐在袞多爺爺旁邊,等待他清醒過來。我思潮洶湧,難以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感受,隻好默默地看著他。

我覺得老人的心情肯定跟我一樣。可是,在認出我之後,他哆哆嗦嗦地摸索起破衣裳的下擺,取出一張綠紙片。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將它接過來。

一眼便知那是地圖。在這個世界一開始至關重要,但隨著社會的形成漸漸地被人們遺忘的東西——畫著線條的地圖……呃,老人身上應該沒有地圖呀。我這樣想著,卻被老人下一句有氣無力的話給驚呆了——

“我就是袞德利奧·加爾納夫卡。”

“這麼說,這個迷宮就是你……”

“是我建造的。”老人輕微地點點頭,湊到我耳邊,繼續氣若遊絲地說道,“為了我們國家的國民……國家,你還記得嗎?就是很早很早以前我們生活的那個世界。我們斷絕了同其他國家的交往,僅通過治理國家內部苦撐下去。可是,對由鮮活的生命構成的人類社會,不可能一味地加以壓製,必須要製造一個疏通口,來消解人們的不滿。如果不能朝外部的話,那就隻能朝內部……”

不知不覺,老人的語氣變得像以前那樣充滿理性,而他的目光變得異常空洞,似乎已經不再注視著當下。

“特奧,我們沒有被判處死刑正是這個原因。社會需要我們這種下層賤民。地麵上的人們害怕像我們一樣遭到逮捕,於是安分守己,避免不幸落在自己頭上。他們早上走什麼路,白天同什麼人說話,晚上吃什麼飯,都有嚴格的限製。盡管如此,至少他們還擁有走路、說話和吃飯的權利。但我們什麼都沒有!我們國家所需要的,不是死刑帶來的最為直白的恐怖,而是我們這個世界同地麵上的世界之間的天壤之別!嗯,你們可能還不知道吧,大部分刑事犯在被判刑的時候,都被要求在投宮刑和別的刑罰之間做出選擇。絕大多數犯人都拒絕接受投宮刑。他們很慶幸自己在投宮刑之外還有選擇,於是欣然受刑……可以說,我們就是人為製造的不能接觸的賤民。”

“這是你想出來的計策吧,加爾納夫卡?”

“也許我可以說自己頂多是迷宮設計者。我想出了根據囚犯數量自動增減進食地的方法,還製造出了防止脫逃的換氣裝置……不過,我不想再找借口了。我現在需要的是內心的安寧,而講出這些秘密便是令我安心的最佳方法。我一直相信,為了絕大多數人的利益,必須要有人成為犧牲品,同時必須有人來製造犧牲品。而我,就是那名將犧牲品獻上祭壇的祭司。這很痛苦,但我卻沉醉其中。”

“但為什麼你會在這個地方呢?”

這與其說是在質問,不如說是在套他的話。老人剛才已經很清楚地說明了理由。投宮刑係統如果缺乏公平——哪怕隻是表麵上的公平——的話,就無法發揮治安效果。

“因為我本身便是最好的犧牲品。”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心情矛盾而複雜。就是因為他,迷宮中的五百多人幾乎失去了一切。假如要責備他,我們可以找到無數條理由。在我們的內心,特別是我的內心中,盡管經曆了十年歲月的磨礪,對不幸遭遇的怨恨還是未能消釋。他如今就是我們最好的發泄口。

然而,這十年裏,他也承受了同樣沉重的懲罰。

“特奧,我感謝你。我本以為自己會毫無作為地默默衰朽死去,是你拯救了我。”老人殘存的最後一點神誌正在慢慢地消失,他牢牢地抓住我的手,“你證明了即便在這樣殘酷的世界裏,人也可以活得像人。十年——你用十年的歲月,顛覆了我的思想。我從心底感謝你。謝謝……還有,對不起……”

“等等,爺爺!現在還說什麼對不對得起啊?我們已經把這個世界改造得足以自豪了……”

“是嗎?那我隻說謝謝吧。”老人的氣息越發微弱,讓人覺得他馬上就要沉入長眠了。可是,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唇邊,聽見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把所有地圖……”

他的呼吸停止了。醫護技術早已純熟的雅娜握住他那猶如枯木的手腕,搖了搖頭,說:“他走了。”

幾十個人幾乎同時發出了悲歎。人們捂住臉,仰頭朝向洞頂,開始哀痛地呻吟。

我卻開始思索袞多爺爺的最終遺言。

把所有地圖……重疊起來?

這一念頭閃電般劃過我的腦海。我衝出大廳,朝執行部所在的地窖跑去。

那裏保存著四百多張地圖。作為團隊共有的知識財產,它們發揮完作用,被當作曆史遺產謹慎地保管著。我取出其中兩張,比較起來。兩個進食地,兩個飲水地,地圖上總共畫著四個點。然後我又取出一張查看。這下有六個點。

地圖上進食地的位置各不相同。這一點迷宮中所有的人都知道。

然而,做出如此安排的原因,卻從沒有人想到過!

我用棱角鋒利的石頭,在一張地圖上將其他四百多張地圖中所有的點都臨摹下來。這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但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就已經猜出了其中的玄機。將這些點連接起來,就變成了文字!

我在地上蹲了許久。既對老人卓絕的構想感到萬分驚愕,也對他將這一秘密隱瞞至今感到無比憤恨。十年!我們耗費十年時間才構建出的一切,就這樣被這些地圖徹底摧毀了!

這是我最難接受的。

我拿起地圖,想把它撕碎扔掉。

但就在這時,從我身後傳來孩子怯怯的聲音:“爸爸……葬禮開始了。”

我轉過頭,哈奴卡露出半張可愛的臉龐,下麵是伊格的臉,上麵是塔露卡的。

塔露卡察覺到我神色中的異樣。

“特奧……怎麼了?又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了嗎?”

不好的事?

的確,這種變化會給我們帶來極大的痛苦,但若繼續在迷宮裏待下去就不用承受這樣的痛苦。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我暗自驚訝。本應渴望從迷宮脫逃的我,居然不可思議地動搖了。

塔露卡突然睜大了眼睛。她注意到我手中卷起的地圖,還有我臉上從未有過的神色。她明白,前所未有的大事即將發生。

她在我身旁跪下,像用手觸碰肥皂泡的孩子似的輕輕地問道:“出口?”

看著她的臉,我下定了決心。

初看之下,這段洞頂石板與其他地方的岩石沒有任何區別。但是,地圖上的文字毫無疑問指示的就是這一塊。我們朝那裏投以石塊,傳來“砰砰砰”的空響。

我們用不到三天的時間,壘起石塊作踏板,搗破了偽裝起來的石板。打開洞口的那一刹那,風忽地撲麵而來。好幾個人忍不住打了噴嚏。風中帶著我們遺忘已久的植物的芬芳。

年輕人攙扶著老人,大家一起爬上洞口。五百人一起行走在一條水平延伸的漆黑通道裏。

沒過多久,我們看見了光。大家遮住臉繼續前進。我的心臟咚咚狂跳,緊緊地握住了塔露卡和孩子們的手。

然後,我們走到了野外。

這裏是一座小山的山腰。時值初夏,及膝高的野草隨風搖擺。山下有一座狀如白盒子的建築。以它為起點,無數的房屋、道路、小河、果園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延展開去。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還看得見紫色霧靄籠罩下的摩天建築群,以及波光粼粼的大海。

一切的一切都展現在無邊無際的廣袤天空之下。令人目眩的陽光如同沸水一樣,刺痛了我們的肌膚。

經過十年,我們終於從迷宮裏逃出來了。

我跌坐在地,淚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淌下臉頰。繼我之後,逃出迷宮的人們毫無例外地全都癱倒在地,號啕大哭。

孩子們怕極了,將臉緊貼在我的胸口和後背。要讓他們熟悉這個新世界,似乎要花很多年時間——搞不好一輩子都無法適應呢。

不過,對從迷宮中逃出來這件事,我沒有絲毫後悔。

如果情況允許,我簡直想永遠沉浸在這奇跡中。但因為心有擔憂,隻能催促大家起身。這個出口究竟是正式設計中的一部分,還是加爾納夫卡博士偷偷建造的“後門”呢?我們不得而知。最糟糕的可能是,我們五百個脫逃的囚犯不得不與迷宮的看守展開戰鬥。

不過,在當局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逃亡,不管怎樣想都不太可能。

這時,從山腳下飄來一團白色的影子,是穿著帶帽兜的鬥篷的執行官。他的身後,有一百多名荷槍實彈的刑務官。

執行官不一會兒便來到我的麵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十年前的那個執行官。但他身上散發出的傲慢卻是一模一樣,一下子便勾起了我的不快。

他表也沒看,直接宣布道:“遷王曆七十五年六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時八分,四百六十一名囚犯及附帶產生的六十七名血親的投宮刑結束。”

“結束?……”我喃喃道,竭力想要看清他帽兜下的眼睛,“投宮刑是沒有刑期的吧?這是怎麼回事?”

“曾經是反社會分子的你們,在構建出社會的那一刻,刑期便結束了。”執行官解釋道,臉上帶著一抹奇妙的笑意。我一邊聽,一邊忍不住想發笑。

“你們既然發現了這個出口,就意味著你們找到了脫逃的方法,也就是將所有的地圖重疊起來。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有一股勢力把所有地圖收集起來。要將迷宮裏互不信任的所有人統一起來,沒有強有力的統治是不可能實現的。為了公正地分配生活必需的水和食物,這種統治必須建立在嚴格的規律和自製的基礎上。你們應該已經創建了與地麵上的我國政府類似的製度,而這正是我們所期待的。”

“你是說我們在地下世界建立了專製政府?”

“你就是首領吧?那麼我猜得沒錯,雖然你自己不會承認。”執行官點點頭,帶著一股優越感繼續說明情況。無論我們在被處以投宮刑之前是什麼身份,他都可以讓我們重返原來的生活(當局並沒有追蹤每個囚犯的生死,隻是掌握著迷宮的人口變動),盡情吹噓迷宮裏的生活,從而消除那些認為我們已經遇害的國民的疑慮。而且,被社會放逐的人自行構建出一個社會,這樣的故事可以告誡國民社會性有多麼必要。我們的名字,已經作為被放逐者廣為人知……

我忍住笑,同時感到一陣驚異。當局真的認為這樣的計劃行得通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他們便無知到極點;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他們便殘忍到極點。

我的身後,大家叫嚷起來,七嘴八舌地質問執行官,執行官也一一做出了解答。

“被放逐了十年啊,怎麼重返原來的生活呢?”

“隻要努力就能做到。迷宮培養了你們頑強堅韌的品格,隻要你們堅持下去,就能夠回歸社會。”

“孩子都有了,不能再回到前夫身邊了。”

“這是你自己的不貞造成的,隻能自己承擔後果。”

“我們不能再回到迷宮了嗎?”

“我們將會改造迷宮,用來關押下一撥囚犯。你們已有的知識已經作廢了。”

“我不想和大家分開。”

“這是錯覺。重返原來的生活後,你很快就會忘了現在的。”

看來,至少這個執行官是那種完全沒有想象力的家夥。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回答招來了多大的反感。他身後的刑務官們便是他狂妄自信的來源吧。

然而,我看出了這些刑務官內心的動搖。

我湊到執行官跟前說道:“你知道袞德利奧·加爾納夫卡嗎?”

“不、不知道。”

“不要說謊。你們不可能不知道他。不論是作為迷宮的設計者,還是作為被你們處以投宮刑的囚犯,他絕對是你們熟知的人。”

“嗯……的確如此,但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你是怎麼知道的?”

“如果他還活著的話,為了保命,他是不會出來的。啊,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你們發現他是加爾納夫卡,於是逼迫他說出出口的位置,最後得到把所有地圖重疊起來的答案。”

這個男人似乎認定了迷宮裏存在專製社會。

我要粉碎這種荒謬的信念。

“我們沒有逼迫他。袞多爺爺是自願告訴我們的。把所有地圖收集在一塊兒靠的也不是專製。我們的社會是互助互惠的社會。在我差點兒破壞這種原則時,也被大家趕下了台。”說著,我朝執行官的臉猛擊了一拳。這是累積了十年的憤怒打出的一拳。

他的鼻血四散開來。片刻的寂靜過後,夥伴們發出熱烈的歡呼聲,紛紛起身,想要做同樣的事情。執行官掙紮著站起來,打算命令部下鎮壓我們。

我冷靜地觀察著事態的發展,朝身後的人群喊道:“大家靜一靜!靜一靜!不要使用暴力。你們正是反對我使用暴力才罷免我的,對吧?”我注視著毆打過執行官的拳頭,將它藏在身後。大家好像接受了這個玩笑話似的笑開來,都變得從容了。

“大家先坐下,冷靜一下。”

我攤開手,大家就像被風刮倒似的齊刷刷地坐在地上。

我轉過身,向執行官稍施一禮:“如你所見,我們直到現在,也仍然是文明人。”

執行官更加瘋狂地咆哮起來:“抓住他們!”而持槍的刑務官都吃驚地呆立在原地。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然後,我朝坐在地上的塔露卡伸出手,把她拉了起來。她注視著我,微暗的瞳孔裏充滿了不安:“特奧,以後該怎麼辦?”

“你說呢?”

“我……害怕。”塔露卡目光低垂,一邊撫摸著牢牢地抱住她的孩子們,一邊小聲說,“雖然我也很想見見以前的家人和朋友……可我覺得再也不可能重返十年前的生活了。我不想同你分開。我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嗎?我可以請求你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嗎?”

“即使你這麼說了,也很難做到吧。”我說道。

塔露卡閉上眼,痛苦地點點頭,似乎在無奈地承認,這就是脫逃的代價。

我選擇逃出迷宮,絕對不是為了看見這種樣子的塔露卡。

“要一起生活,誰還需要請求呢?”

“呃?”

“自己下定決心一起生活就好了,不管別人怎麼說。”

我掃視了一遍我深愛的夥伴們,大聲說道:“大家行動起來吧。不是去回歸社會,而是去挑戰自我。我們曾喪失一切,卻又重新創造了一切。既然我們成功了一次,就沒有理由不成功第二次。讓我們再把這個世界改造成屬於我們的世界吧!”

讚同的聲音並不大。大多數人都在迷惑而畏懼地竊竊私語。見此情景,我再次緊緊地擁抱了一下塔露卡和孩子們,然後將哈奴卡與伊格高舉起來。

“瞧……那就是天空!”

“哇!”被高高舉起的孩子們,拚命地抱住我的頭。但沒過多久,他們就小心翼翼地揚起了臉,入神地凝望著天空。

“這就是……天空?”

“它會掉下來嗎?”

“它是屬於你們的天空。再也沒有人奪得走……塔露卡,你覺得呢?”

塔露卡擦了擦眼角,將額頭緊貼在我的手臂上:“我答應你……不管未來還有什麼,隻要能跟你在一起……”

“走吧!”

我轉過身,邁出了步子。執行官麵色陰沉地擋在我的麵前。

“站住!你們必須被送回各自的家。”

我朝刑務官們大聲地說:“我們自己決定自己該到哪裏去。放我們通過吧!”

這是賭博。因為一點小小的罪狀,就將無辜的人們投入監獄。這種事刑務官們應該比誰都更清楚地見證過吧。肯定有人告訴他們,十年的刑罰已經讓我們全都屈服了。但我們卻在他們麵前戳穿了這一謊言,不僅成功脫逃出來,還獲得了比以前更強大的力量。

我發現,十年過後,這個國家的組織結構不僅沒有越發嚴密,反而產生了裂痕。直到現在,刑務官們緊握在手中的槍也沒有對準我們。

“走吧!”

我朝前走去,從刑務官的身邊經過。沒有一個人阻攔我。

這一次,直達雲霄的歡呼聲響徹山穀。

“特——奧!”

塔露卡、孩子們、五百名夥伴,還有放下槍支的刑務官們全

都跟在我的身後。山坡上隻剩下執行官一人。

山下寬大的街道映入眼簾。那裏的人們是會接納我們,還是反對我們呢?我心中滿懷期待和恐懼,繼續朝前走去。

(1)日本的一種玩具。短豎棒上放一根彎曲細長的橫棒,橫棒兩端掛著重物。隻需要挪動支點的位置,便可以保持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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