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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波

夢醒黃昏

我從睡夢中驚醒。

夢境甜蜜美妙,睡眠深沉均勻,我卻醒了。冰冷的鉛灰色覆蓋一切,所謂現實,便是如此。

現實和夢境是兩個世界,它們截然不同,恍如煉獄和天堂。夢境中,綾羅綢緞、山珍海味、高樓廣廈、奔馳寶馬,隻要能夠想到的東西,我都能擁有,然而我並不想它們。

我生活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有一幢簡樸的房子,中式古典風格,淡雅簡約,但庭院幽深。開門便可見山水,那水碧波蕩漾,溫潤如玉,幾座小島零星點綴其間;遠處,兩座山峰挺拔,相對而立,宛如筆架;兩峰間,一道瀑布筆直落下,仿佛從天而降。左側的山峰上刻著字:青芬。

這很像一幅山水畫,卻無比真實。這裏是我的家。

我過著有規律的生活,日出便醒來,日落便休息。早上醒來的時候,推開門,太陽在東邊的湖麵上冉冉升起,金光燦爛。我走到湖邊,打一套太極拳,稍事休息之後極目遠望。遠方,筆架山上雲霧繚繞,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著迷人的光輝,“青芬”兩個字宛如染上一層金粉,熠熠生輝。我總是會駐足凝望好一會兒,直到太陽升高,雲霧散去才回到庭院。

傍晚,夕陽西下,晚霞絢爛,我會坐在湖邊的大石上吐納,內心寧靜如水。夕陽的光並不強烈,卻仍舊有股暖意,照在身上,如浴熱湯。暖意緩緩褪去,最後一絲不剩,我睜開眼睛望著夜幕下的世界——天地朦朧,一切有如混沌,星星顯露,逐漸化出滿天星鬥。我的心和這滿天星鬥融為一體,通達那無比深邃的宇宙深處。

我的夢境便是如此。雖然是夢境,卻也是真實,因為這就是人類存在的方式。

我們生活在“矩陣”中,“矩陣”照料一切,生老病死,而人們所需要做的就是做夢。“矩陣”是自動伺服機器係統的別稱,它擁有一個主腦,主腦控製著全球十多個區域主機,每一個主機控製著數以百萬計的伺服機器人。全世界最頂尖的科學家們用了三十五年的時間研發主腦,把關於人類的一切知識都儲存在主腦中。主腦能根據每個人的夢提供滿足,包括我的那一個。

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設計,它還有一個完美的前提,主腦和它所控製的大大小小機器人都無條件地遵守“機器人三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也不得見到人受傷害而袖手旁觀;機器人應服從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定律;機器人應保護自身的安全,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定律。我並不知道這三百年前的科幻小說中的設計如何得以實現,然而科學家確實實現了它。於是人們放心地把一切交給主腦和它所控製的龐大體係,安然地享受美夢。這裏沒有高低貴賤,沒有辛苦勞作,沒有一切苦難,隻有美夢。這是人類從古到今最完美的文明巔峰。

唯一的不便是人們偶爾會醒來。醒來的時候,會發現自己身處狹小空間,身上滿布管線。如果他曾經見過木乃伊,會恍然間以為自己正附身在一具木乃伊上。冰涼、寒冷、孤獨……溫暖而美滿的世界一瞬間不複存在,恍然間人們仿佛被活活埋葬在墳塚之中,驚慌和恐懼無法言表。當然,這樣的情形不會持續太久,也許僅幾秒鐘,人就可以重歸夢境,如果幾分鐘後仍舊沒有入睡,就會有一個柔和的聲音問你,是否需要幫助重回夢境。如果回答是,就會感到一陣深重的睡意襲來,不由自主地睡過去。

如果回答不是呢?

我不知道會如何,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回答過,然而這一次,我想試試。

過去的三十天裏,我經常在夢境裏做夢,每一次,我都會在黃昏的夕陽下看到一個紅色的玻璃房。房子裏有一根圓柱,就像一個碩大的易拉罐。柱子上寫著字,我試圖看清它,然後就醒了。不是回到我的夢境中,而是直接回到現實。連續五次,都是如此,這必然有些古怪。這是我第六次醒來。

現實在召喚我,它把我從意識深處招來。那我就留在這裏,看一看會發生什麼。

望著眼前鉛灰色的一片,我久久不動。當機器問我是否需要幫助重回夢境,我稍稍猶豫,然後說不用。機器沉默下來,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的眼前仍舊是那片鉛灰的色彩,身下冰涼寒冷,而身上的管線仍舊如裹屍布般將我緊緊地纏住。

漸漸地,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我仿佛正經曆著漫漫長跑,而體力已達極限。

“渴,我渴死了!”我大聲說。

“您的身體指標發生變化,正在為您進行調整,很快就可以達到平衡。”柔美的女聲回應我。

然後又是沉默。

我感到身體變得溫暖,渾身有勁,就像曬夠了太陽的鱷魚一般,需要動一動。我的思維也變得很活躍。忽然間,我意識到,機器正看著我,它不出聲,隻是因為它是一個伺服係統,如果我的生命沒有受到威脅,我也沒有迫切的要求,它隻能伺服。

“我要出去走走。”我大聲說。

“您是否需要回到夢境中?您可以在任何環境中走動。”女聲回答我。

“不,讓我離開這裏。”我環視著這小小的盒子,均勻的質地讓我看不出哪兒是蓋子,“我要離開這個盒子,到外麵走走。”

稍稍沉默之後,女聲響起:“您的要求可以被執行。但是否可以告知您的理由?您對夢境不滿意嗎?”

理由?我不由一愣。為什麼我堅持醒著,而且要到外麵去走走?我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外邊的現實世界沒什麼精彩之處,在歸化到主腦夢境之前,人們都龜縮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間,龜縮在一個個格子間裏,從窗口放眼望去,觸目所及,都是飛快奔馳的自動機器,或者是另一邊的高樓大廈格子間。樓宇間露出狹小的天空,呈現朦朧的紅色,那是城市防護罩的顏色。巨大的玻璃罩將城市包裹,牢牢控製著天氣,沒有災害,也不會有驚喜,更不會令人賞心悅目。和夢境相比,現實單調、沉悶,糟糕至極。

“讓我出去。”雖然說不出理由,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醒來,現實世界在召喚我,去看一看,並沒有什麼壞處,因此,我堅持自己的要求。機器會同意的,“三定律”會迫使它同意。

“好的。我會為您做好準備。您的身體狀況可以允許您在無保護環境下正常活動十個小時,如果有劇烈運動,持續時間會相應減少。這樣是否可以?”機器問。

“很好。”我回答。

“另外,您是否需要衣物?無保護環境可以允許您裸體活動,但如果您需要衣物,也可以給您準備。”

於是我意識到自己不著片縷。外邊的世界裏,不會有一個人看見我的身體,因為所有人都生活在盒子中,都沉浸在夢境裏。外邊的世界裏,除了機器還是機器,機器是一種異類,人類的軀體是否裸露,於它們而言毫無意義。我也並不需要衣物來保暖,機器能控製溫度,環境比伊甸園還要舒適。這似乎是一個多餘的問題,然而它還是問了,我還是答了。

“給我一套衣服。”我這樣回答。

“好的。”機器愉快地回答,“您的衣物將在二十分鐘內送到。祝您愉快!”

二十分鐘的等待顯得漫長無比。我百無聊賴,隻是看著一根又一根的管線從身上抽走,逐漸暴露出我的身體。我仍舊保持著良好的健康狀態,伺服係統並不欺騙人,它嚴格地遵守“機器人三定律”,因此,身體的形象在夢境中如何,在現實也同樣,機器能夠通過合適的營養和激素讓身體符合預期狀態。當然,你不能指望那些胡思亂想的夢境成真,比如背上長出一對翅膀,像鷹一樣在天上飛,那被劃入到幻想生物一類,在夢中也是確定無疑的幻想。我常年鍛煉,身體結實,隻是皮膚顯而易見已經有些鬆弛。老了!自然之力不可抗拒,哪怕“矩陣”也無能為力。

我突然想到一個嚴肅的問題。

“我還有多久的壽命?”我問。

“根據您的基因損傷情況估計,您還有六年的預期壽命。”

六年!我的生命竟然已經快要走到盡頭。初入“矩陣”,主腦說我還可以活六十年。不知不覺,半個多世紀已經過去。

“我在這裏多久了?”

“您進入‘矩陣’六十二年零七個月了,和您在夢境中經曆的時間相同。”

“哦,你們的技術進步了。”

“是的,我們把人的平均壽命從一百二十歲提高到了一百三十二歲,按照人類正常的新陳代謝速度,這接近生物極限。遠景目標,我們會通過輔助細胞修複的方法,在本世紀內把人類的平均壽命提高到一百六十歲。”

“要多謝你們的精心照顧。”

“為人類服務,是我們的終極目標。”

最後一根管子從身上抽走。所有的管線都消失在四周的壁上,眼前鉛灰色的一片逐漸地變得有些透明,依稀有些光透進來。盒子似乎正在上升。我突然有些緊張。六十二年,外邊的一切是否還和當初一樣?我會遭遇些什麼?

“喂!”我和機器說話,“到了外麵,我要如何找到你?”

“我們會確保您的安全。”機器回答,“會有機器人跟著您。”

我暗自鬆口氣,感到踏實了許多。

“你是誰呢?你是主腦嗎?我怎麼稱呼你?”

“我是東亞主機。您叫我東亞主機就行了。”

東亞主機,這不像一個名字。機器無所謂名字,名字不過是一個代號。

盒子的溫度在升高,它在軟化。慢慢地,它像液體一樣流動,自下而上,有一台機器正在外邊將它吸走,吸嘴處形成一個小小的旋渦。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小的旋渦就像一隻眼睛,正盯著我。這是東亞主機的眼睛嗎?

當旋渦停止轉動,我看見了盒子之外的天空。天空呈現出些微紅色,仿佛沒有雲彩的傍晚,太陽剛落下山時天空的樣子。

這樣的情景喚醒了我的回憶,這是現實的天空,永遠如此,一成不變。到了今天,它還是如此。

盒子自動打開。我坐起身,四下張望。

這裏是一個奇怪的地方,透明的玻璃穹頂之下空空蕩蕩,仿佛一個巨大的暖房,專門為我而設。左手邊有一個架子,架子上掛著衣服。我站起身,走過去,拿下衣服,利索地穿上。忽然間我的動作遲緩下來。在衣角上,我發現一個大寫的“J”。這是繡上去的字母,歪歪扭扭,並非嫻熟的手工。這是我的衣物!我低頭打量自己,渾身上下的衣物看起來都很眼熟。沒錯,這是我歸化入夢之前的衣服,“矩陣”一直替我保存著。我感到一絲溫暖。

歪歪扭扭的“J”字母仿佛提示著什麼,我默默地撚著它,粗糙的線腳有些鬆動。“J”是我名字的首字母,除此之外,我什麼也沒想起來。我一定是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歲月是一把殺豬刀,每個人都是刀板上的肉。麵對殺豬刀,肉還有什麼可說的?我放棄了徒勞的掙紮。

“東亞主機,我該往哪裏走?”我大聲問。

“您可以向任何地方走。這是您的自由。”東亞主機回答。

“門在哪裏?”我不得不問得更直接些。

話音剛落,玻璃穹頂仿佛蓮花瓣一般緩緩散開、下降,最後收縮到建築裏去。玻璃罩之外還是玻璃罩,我直麵籠罩著城市的巨物。天頂上,微紅的玻璃散發著柔和的光,灑落下來,舒服極了。極目遠望,玻璃罩在遠方落下,和地麵相接,那裏是城市的邊界。

我很快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這是城市的最高處,是最接近天頂的地方。俯瞰下去,城市的高樓一幢接一幢,從腳下排列到遠方。高樓仿佛一個小小的火柴盒,或者是巨人的玩具模型。城市並沒有記憶中熱鬧,原本穿梭來往的機器銷聲匿跡,無比寂靜。恍然間有種錯覺,我仿佛身處墳塚之中,亡靈們都蒸發了,而我是最後剩下的一個。微紅的光線渲染一切,寂靜的玻璃鋼鐵叢林透著一種波瀾壯闊的美麗,仿佛凝固的樂章一般,展示著這個城市曾經擁有的生命力。

東亞主機把我放在城市之巔,也許在這裏,可以向城市投去最快的一瞥。但這並非我想看的東西。

“我要下到地麵去。”我說。不知道聽眾在哪裏,但“矩陣”無處不在,它一定聽到了我的要求。

一分鐘後,我聽到細微的聲響。一個幾乎完全透明的箱子在眼前升起,一扇門打開,我走了進去。當它開始移動,我才注意到腳下空蕩蕩一片,這箱子的底部也同樣透明,令人眩暈的高空圖景讓我本能地感到恐懼。我情不自禁地把身子靠在箱壁上,雙手不住舞動,希望抓住什麼東西。

“對不起,讓您受驚了。”東亞主機的聲音響了起來。透明的玻璃底瞬間變成純黑色,然後變出了地毯花紋。我鬆了口氣。

透明箱子是一部高速電梯,沒有任何纜繩和牽引係統,它似乎沿著不確定的軌跡飛行,從一幢幢大樓間掠過,快速下降。

忽然,我看見一幢奇特的塔樓,塔樓上似乎陳列著一具具白花花的屍體。塔樓一掠而過,我沒有看清。

“嗨,剛才那個樓。”我慌忙呼叫東亞主機,“我要過去看看。”

電梯停下,原路退回。於是我再次麵對了那奇特的塔樓。

樓至少有六百米高,就像一個巨大的玉米棒一般矗立著,一個個小室,仿佛一顆顆飽滿的玉米粒依附其上。玉米粒晶瑩剔透,每一個顆粒中都有一個人體,如陳列品一般展示著。他們身上隻有很少的管線,可以看到清晰的裸體。他們還活著,還在做夢。

“這是做什麼?”

“每兩個月,人體需要接觸光照兩小時。”東亞主機簡明地回答。那麼,我曾經肯定也被這樣展示在這裏,吸收陽光。被展示的人們表情平靜,他們都沉浸在美夢中。機器的照顧無微不至,如果人們不曾意識到這陳列品般的世界,一切就完美無缺。“矩陣”提供的夢境正是如此,完美無缺,以至於人們根本不願意睜開眼睛,哪怕片刻。

我看到許多人在曬太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嬰兒。我突然覺得有些納悶,“哪裏來的嬰兒呢?”

“主腦按照需求製造嬰兒。”

“主腦為什麼要製造嬰兒?”

“人類的平均壽命隻有一百三十二年,如果沒有嬰兒,人類會全部滅絕。”

“那又如何?”

“如果人類全部消失,‘矩陣’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義。”

我恍然大悟。對於“矩陣”,人類是不可缺少的部分。“矩陣”的全部意義就在於維持人類的美夢,為了繼續存在下去,它必須製造人類,一代又一代,千代萬代以至永遠,直到地球毀滅,太陽消失,甚至銀河沉寂,宇宙坍縮!

我突然感到一絲憐憫,這樣的機器人似乎是一種過於卑賤的存在。

電梯載著我降落到地麵。我回頭望著那高高矗立的玉米棒,赤裸的人體成了看不清的小小白點,仿佛玉米的胚芽。我感到胸口發堵。人和“矩陣”,很難說得清誰更卑微。也許當這樣一個係統被天才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建立起來,宿命便悄然而至,誰都不再是主人,剩下的隻有活著而已。

我在空無一物的街上緩緩行走。街邊某處突然湧出一個圓滾滾的物體,軲轆般滾到我跟前,突然伸出了頭和四肢。這是一個機器人,它看上去像是渾身滾圓的玩具狗。

“您好,我是您的服務員,我會跟著您,保護您的安全。”

我看著這卡通狗,感到一絲滑稽。不過,它是一隻機器狗,也許有不俗的本領。

“你叫什麼?”我問。

“我叫庫克。”它搖頭晃腦地回答。

庫克。這是一個奇怪的名字,在這東方城市尤其如此。不過,這至少比東亞主機這樣的稱呼讓人感到正常。

“庫克,東亞主機呢?”

“我會接受東亞主機的指令,您也可以把我當作東亞主機的接入點。”

“你有些什麼本領?”

“我有十萬馬力,七大神力。”庫克很高興地回答,“我可以像火箭一樣飛……”

“好吧,等我需要看到的時候,我會看到的。”我打斷它。我依稀記得“十萬馬力,七大神力”這樣的描述屬於一個名叫什麼阿童木的兒童機器人,而眼前分明是一條機器狗。

庫克馬上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跟著我。

有了庫克的陪伴,一路上顯得不是那麼沉悶,至少我能聽到庫克的腳步聲。它會時不時跑開,去玩一切它感到好奇的東西。除了模樣,它就像一條真正的狗。

漫無目的地在城市裏閑逛兩個小時後,我來到了中央大道。走得有些累,我在街邊的長椅坐下。長椅上一塵不染,在這被保護的城市中,一切都很幹淨,哪怕經曆了半個多世紀,仍舊嶄新。

庫克在不遠處玩耍,它試圖爬上一個巨大的鐵球,卻總是會摔下來。忽然,它放棄了玩耍,跑到我麵前,“主人,東亞主機讓我問一問,您是否該重回夢境。”

“不。”我幹脆利落地回答。

“您想看到些什麼呢?”庫克有些好奇,“如果您有特別的目的地,我可以帶您過去。”

“我也不知道。”我很誠實地回答,麵對一隻可愛的會說話的小狗,你很難有警惕之心。庫克也不多問,跑開繼續去爬鐵球。

我默默地看著庫克的表演,過了一會兒,移開視線。街兩旁高樓大廈鱗次櫛比,所有的大樓似乎都長著相同的模樣——鋼鐵的架子,玻璃的皮膚。它們彼此間也許有些不同,然而我的大腦拒絕對此予以區分。於是麻木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這些高樓。筆直寬敞的道路仿佛一條劃痕,直直地穿過整個城市,最後消失在天地相接的地方。我眨了眨眼,盯著那邊。

道路直抵城市的邊緣,那遙遠的地方,沉重的天空直直落地,仿佛一堵巨牆將一切隔絕在外。這情景讓我不由想起夢中的夢,在那夢裏,我看見了一個紅色的玻璃房。這高高在上的天幕,不正是一個玻璃房?我不由站起身,向著那微微發紅的巨牆走去。庫克發現我離開,趕緊跟了上來。

我沿著筆直的道路前進,感到一絲興奮。什麼東西會在那兒等著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兒有東西在等我。

庫克跟著我走了一小段,它明白了我想沿著道路一直向前,“主人,那兒什麼也沒有,您一定要繼續走嗎?”

“我要過去看看。”

“但是走到那兒需要三個小時,您的身體狀況表明,最好避免這樣長時間的持續運動。”

我不懷疑庫克的好心,然而,我沉睡了六十多年,一朝醒來,不是來看風景,而是來尋找某個東西。它喚醒了我,它在召喚我。哪怕耗盡所有的力氣,我也要看一看那到底是什麼。我繼續堅定地向前走,沒有絲毫改變主意的意思。

庫克見勸說無效,也不再言語,隻是默默地跟著我。

三個小時的路程,我用了兩個半小時便趕到了。越靠近天地相接的地方,巨牆顯得越發龐大。我走到牆腳,抬頭望去,巨牆高高聳立,在高處向著天頂的方向彎折,似乎隨時可能傾倒。巨大的威壓感讓人不安。牆體閃爍著玻璃的光澤,伸手摸去,無比光滑。

這便是夢中的紅色玻璃房?

回頭張望,來時的路筆直。高聳的樓宇林立,在微紅的玻璃天空下散發出現代城市特有的質感,幹淨整潔,線條清晰。我卻覺得格格不入。這不是我該歸屬的地方。

有意無意間,我向著玻璃牆外張望。厚厚的玻璃牆並不清澈透明,它有一種混濁的質地,讓一切看上去仿佛籠罩在霧中,什麼都看不清。然而,至少還可以看見一些輪廓。城市之外的風景沉浸在模糊中,隻露出後現代藝術一般的輪廓,也如後現代藝術一般在我的心中毫無波瀾。

然而,當我的視線碰觸到其中一個輪廓,我不由得心中一驚。那是一座模糊的山峰,呈現出筆架的形狀。筆架山,那是我每天都可以看見的東西。它在我的夢中,也在現實中,這不是巧合!

“庫克,那是什麼地方?”我指著那邊問。

庫克望了望我所指的方向,“我不知道。那是城市之外的地方,我去問問東亞主機。”很快,它給出答案,“那裏叫作筆架山。”

這是一個比空白稍好一些的答案。

“那兒有什麼?”

“所有城市之外的地方都已經被廢棄。那裏是野地,除了自然,沒有人工的東西。可能會有一些遺跡。東亞主機也沒有這些信息。”

是的,它們消除了一切。城市之外,一切都是野生的,原生態的。人類蟄居在城市裏,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裏過上了五光十色的生活,地球則還給了自然,萬物蓬勃生長,生命在這顆星球上自由繁衍。這是人類最和諧的生存方式,最小的空間,最少的索取,自然母親因此得到休養生息。我記得這樣的願景,“歸化運動”開始之際,很多人就是這麼說的,我也是這麼說的。

“我要去看看。”我說。

庫克露出驚恐的表情,“這絕對不行。外邊不安全,我們不能把您的生命放置在一個危險的環境裏。”

“你是機器人,要服從我的命令。”

“是的,但是您的命令違反了安全原則,機器人第一原則。”庫克搖頭晃腦,“我不能這麼做。”

“你沒有違反任何原則。外邊是人類生存過的世界,我的生命不會受到任何威脅。”

“外麵情況的信息是空白的,風險巨大。”

“聽著,我們的祖先一直生活在外邊的世界裏,我也在外邊的世界裏生活過,這影響不了我。”說完這句,我突然有種微妙的感覺,城市之外的生活……我全然不記得那裏曾有過怎樣的生活。然而,我一定曾經逃離城市,在外邊生活過。我不由回頭望了望剛走出來的城市。

庫克並不回應,它眨動眼睛,似乎正在考慮我的話。過了一會兒,它開口說話,“無法判定,無法支持請求。”

“我要出去!”我仿佛賭氣一般大喊,“連這個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這就是你們宣稱完美的‘矩陣’?主腦呢?問問它,能不能做決定。”

說話間,庫克突然收縮成了一個圓滾滾的球。我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庫克無法承受我的不滿,這是一種巨大的壓力,它既不能遵從我的指示帶我到外邊去,也無法無視我的憤怒,而東亞主機也沒有給它任何指示,於是,逃避成了它的最佳選擇。庫克已經躲藏起來,剩下的隻是一個傳聲筒,它已經成了供我和東亞主機對話的機器。

“我會請示主腦,請您稍候。”東亞主機說。

“告訴它,我要出去,機器人沒有權力阻擋人類做想做的事。”

“我們不能看著人把自己放置在危險境地而不采取行動。”東亞主機重複。

我沒有興趣繼續爭論,“問問主腦,它怎麼能不讓我出去!”

東亞主機很快帶回了主腦的回答:“為了保護您的生命,您必須留在隔離罩內。在隔離罩內,您可以隨意活動。”

我望了望那筆架形的山峰。那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把它帶到了夢裏。它就在不遠處,然而隔著厚厚的玻璃牆,又變得遙不可及。保護生命,我無法想出比這更好的理由以限製自由。猛然間,我有了主意。

我把頭狠狠地砸在牆上。額角破損,鮮血直流。我又使勁磕了兩下,臉上都是血。

“讓我出去,不然我就死在這裏!”我大聲叫嚷,為了顯示決心,又在玻璃牆上磕了兩下。額角上鑽心的疼痛,然而我奮不顧身。

東亞主機似乎被我的行為嚇到了,不斷地重複說:“請您不要這樣!請您不要這樣!”

“讓我出去,否則我就死在這裏!”我繼續威脅它。

“我正在請示主腦,請您保持冷靜,不要傷害自己。”東亞主機用懇求的語氣說。

“我要出去!”我大聲吼叫,又在自己的傷口上撞了一下。伸手一摸,濕乎乎一片,滿手都是血。

庫克猛然伸出了頭和四肢,“主人,您可以蹲下,我來給您止血。”它靠在我的腳邊,抬著頭,一雙大眼睛望著我,看上去可愛得讓人無法拒絕。

我做出足夠瘋狂的樣子,一腳把它踢到一邊,“別給我來這一套。不讓我出去,我就死在這裏!你們不采取行動挽救我的生命,你們不配做機器人!”我像個瘋子般聲嘶力竭地喊叫。我知道,此刻唯一能夠利用的東西,就是“機器人三定律”。我隻希望它們不會采用另一種方式來解讀第一定律:給我一針麻醉劑,然後把我送回到夢境中。我表現得像個瘋子,心裏卻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您可以出去。”東亞主機終於說出了我想聽到的話,我懸著的心頓時安定下來。

“我會讓庫克保護您的安全。但是,外邊一切未知,充滿危險。”

“真的有危險了,再來保護我吧。”我冷靜地說,“現在送我出去。”

“庫克會給您止血,然後,它會領路帶您出去。”

庫克剛才被我一腳踢出老遠,它在遠處翻了個身站起,看我接受了東亞主機的安排,便跑了過來。

“主人,您可以蹲下,讓我夠得著。”

我蹲下,庫克伸出舌頭,在我的傷口上舔著。它的舌頭有神奇的力量,我的血流馬上止住。傷口有些暖暖的感覺,微微發癢。

我跟著庫克沿著牆腳走。走出不遠,一部電梯露出地麵。電梯門敞開著,庫克帶著我走了進去。

然後是漫長的三分鐘。電梯不斷移動,時而向上,時而平移,時而向下,最後,它一直向上,向上,緩緩減速,最終停了下來。

門開了。庫克再次看向我,“主人,您確定要出去嗎?外邊的世界對人來說很危險。我們現在回去吧,城市裏完全沒有任何危險。”

“都已經到了這裏,當然要去看看。”我說著走了出去。庫克跟上來。

電梯悄然下降,最後消失在地麵之下。我站在一個空空蕩蕩的所在,城市的玻璃巨牆至少在百米之外,靜靜地橫在那兒,把世界隔絕成兩半。城市在玻璃牆內,就像玩具一樣漂亮。太陽被玻璃擋住,透過玻璃,成了一個紅彤彤的圓球,可以直視。

我向著童話般的世界投去最後一瞥,轉身向另一個方向望去。

它就在那裏!筆架山就在不遠處,高高聳立。藍天一碧如洗,山上林木蔥鬱,生機勃勃的藍天綠樹映入眼簾。一種衝動在內心燃燒起來,我向著筆架山出發。

一條荒棄的公路指引著方向。公路的縫隙間,雜草叢生,路麵風化得厲害,也許再過半個世紀,這條道路便痕跡難尋。我沿著公路向前走。很快,公路進入山區,變得曲折,道路兩旁都是茂密的樹林,樹枝在道路上空交錯,遮蔽了陽光,道路顯得無比幽暗。

路旁的樹叢中忽然傳來嘩啦的響聲。我猛然一驚,扭頭望去,隻看見一個黑影一閃而過,消失在樹叢中。

“主人,不用怕,我會保護您的安全。”庫克顯得很勇敢,它走到我前麵,兩眼放射出光線,給我照亮道路。

“如果您發現危險,就躲在我身後。我會保護您的。”它邊走邊說。

庫克的確是一條可愛的機器狗,然而機器狗的能力不能用外表來衡量。我相信它的力量超過這林中任何凶猛的野獸——如果那真的存在。它對黑暗中的一切都無所畏懼,我放心地跟著它繼續向前。

我們在光線幽暗的通道中走著,厚厚的落葉積在地上,踩上去鬆軟無比。忽然間,庫克猛然掉頭,一道紅光從我眼前劃過,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我回頭一看,一段燒焦的樹枝落在地上,頭頂上傳來異常的響動,抬頭看去,一片昏暗,隻見樹枝的縫隙間有東西在快速移動。

庫克沒有絲毫猶豫,抬頭,再次射出一道紅光,樹枝間傳來一聲慘叫,一個黑影掉落到公路旁的樹叢裏。

那是一個人!我聽到的是人的叫喊!

我快步跑上去,想看看落下來的到底是什麼。

庫克的動作比我快得多,它跳了兩跳,就站在了那東西身邊。不等我開口,它的雙眼從白光轉為紅光,兩道粗大的光柱仿佛烈火般將落地的東西燒了起來。

我聽到痛苦的嚎叫。那絕對是一個人!

嚎叫聲隻有短短幾秒。等我到了庫克身後,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迎麵而來。眼前是一具屍體,被庫克燒成了焦炭,慘不忍睹。

這毫無疑問是個人!

“你怎麼能殺人?”我大聲叫嚷起來,這違反了“機器人三定律”的行動讓我心生恐懼。人的生命和機器相比,實在太脆弱,如果它們能突破機器人守則,那將是人類的末日!

“主人,這是為了保衛您的安全。”庫克仍舊搖頭晃腦,一副討人喜歡的樣子,“它剛才對您進行了攻擊,我必須徹底消滅這種可能性。”

“他是人,你殺死了一個人!”我咆哮著,“你違反了‘機器人三定律’!”

“它不是人。”庫克很輕鬆地說,“它屬於動物,和‘三定律’毫無關係。”

我頓時愣住了,滿腔的恐懼和怒火消失得幹幹淨淨。我突然陷入深深的思索中,以至於長時間一動不動。

人?非人?我想起了這樣的討論。“三定律”本身被嵌入在主腦的硬件和算法之中,然而這一切都基於一個假設:機器人能夠正確地識別人。邏輯準確無誤,一旦前提錯誤,一切都會被導向錯誤的方向。機器人辨認人類,唯一的依據是DNA。如果沒有DNA確認,那便不是人。這是一個無奈的設計,因為從前的世界上到處都是類人機器人,機器人無法依靠外形甄別。這顯然也是一個漏洞,真正的人可能遭到誤傷。

城市之外居然還有人,這是我從未預料過的情形。我一直以為,所有的人都已經歸化在“矩陣”中。然而,看起來六十多年前的情形仍舊在延續,甚至變得更糟。很多人生活在“矩陣”之外,巨大的城市玻璃罩將世界一分為二,裏邊是夢境世界,外邊則是一個原始世界。主腦排除玻璃罩之外的一切,對它來說,荒野上所有的生物都是非人,因為那些東西從來不曾在它的DNA庫中存在。

“檢查他的DNA。”我命令庫克。

“我不能對死去的東西做DNA檢查。”庫克拒絕執行我的命令。主腦顯然對這樣的情形可能引起了邏輯癱瘓早有準備,它指令機器人不得觸發相關事件。也許這比“機器人三定律”的優先級更高。

我默默走開,繼續向前。庫克趕在前頭給我開路。我們很快走出了林蔭道,進入一片開闊的山坡。庫克突然跑了起來,它跑上一個高高的土坡,向著遠處張望,顯得非常警惕。我跟著走上去,順著庫克的視線望去,看見一片奇怪的建築。那是幾個窩棚,用樹枝和茅草搭成,簡陋至極。窩棚外掛著幾件衣物,有人正在走動。剛才死掉的那個人,也許就屬於這裏。

“不要打擾他們!”我趕緊對庫克說。

“可是,主人,它們擋住了去路。我已經要求東亞主機派遣支援。”

“什麼支援?”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話音剛落,尖利的嘶叫聲從頭頂一掠而過。兩發巡航導彈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窩棚,騰起巨大的火光和煙塵,隔著老遠,我也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熱力。

煙塵散盡,小小的村落不複存在,隻剩下一片焦土。兩個巨大的彈坑冒著嫋嫋青煙,觸目驚心。

我憤怒地向著庫克狠狠踢去。它靈巧地閃開,站在不遠處。

我不想理睬它,快步走下山崗,向著那片廢墟跑去。我跑得氣喘籲籲,最後在彈坑邊站定,不住地大口喘氣。眼前除了彈坑,什麼都沒有。

喘息漸漸平靜下來,我長長地籲一口氣。活生生的幾個人轉眼間蒸發得一幹二淨,這過於殘酷,以至於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忽然間,我發現彈坑對麵,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正站在那兒,隔著彈坑直勾勾地看著我。他似乎被剛才的爆炸嚇傻了,兩眼茫然。

“不要動他!”我向著跟過來的庫克大叫,“不要動他,他沒有威脅。你要服從命令。”

“隻要它對您沒有威脅,我當然會服從您的命令。”庫克回答。

我衝過彈坑,和孩子站在一起。他六七歲的樣子,個子隻到我的腰部,衣衫破爛不堪,臉上臟兮兮都是泥巴。他就像個小叫花子般站在我眼前。我一把將他摟進懷裏。

庫克跟上來,站在一邊,饒有興趣地盯著我和孩子。孩子看見它,露出好奇的眼神,想伸手摸它。我一把抱起孩子,不讓他碰到庫克。

“主人,雖然它看上去沒有威脅,但是小心一點,還是把它消滅掉為好。”庫克說。

我瞪了它一眼,“我說過不要碰他,你聽到我的命令了嗎?”

“我當然會遵守您的命令。”庫克回答,它始終看著孩子,大大的眼睛清澈透明。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孩子。

“我叫樂樂。”他一邊回答,一邊張望,“我家就在這裏,可家怎麼不見了?媽媽,媽媽……”他說著哭了起來。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能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讓他平靜一些。

樂樂的哭聲漸漸停下。我找了塊大石頭,把他放在石頭上。我倚靠著大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

抬頭,高高的山峰就在眼前,我不能在這裏停下。

“樂樂,你要跟我一起走嗎?我要去前邊看一看。”

“不,我要在這裏等爸爸媽媽。”

孩子還沒有明白,他的父母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我帶你去找媽媽,好不好?”我接著說,下意識地搜了搜口袋,沒有任何可以吸引小孩的東西。

“媽媽就在這裏。”樂樂仍舊不肯放棄。

“這樣好不好,你跟我去前麵看看,然後再回來。你一個人在這裏不安全。等會兒回來了,說不定媽媽已經在這裏了。”

樂樂露出猶豫的神色。

“庫克,跳一段舞。”我對著庫克說。

庫克跳起舞來,歡快的音樂在彈坑邊回響,滑稽的舞姿吸引了樂樂的全部注意力,他很快破涕為笑。

“我們走吧。”我拉著樂樂的手,“我們去前邊看看,然後就回來。讓機器狗陪著你玩好不好?”

樂樂突然警覺起來,“不行,媽媽說過,機器人都是壞蛋。”

我看了看庫克,可愛的小狗仍舊在跳舞。是的,它們都是壞蛋!它們毫無憐憫地剝奪了這些人的生命和家園,僅僅隻是為了確保我的安全。這麼說起來,我也是個壞蛋。或者我並不是壞蛋,隻是一個好運的人,六十多年前就歸化到了“矩陣”中,因此它們保護我。

然而我不能就此讚同樂樂。“它不是機器人,它是機器狗,它是一個玩具。”我這樣說。

樂樂有些將信將疑。我把他抱下來,“走吧,沒事的。”我拉著他繼續向山上走。

“我不去那裏!”樂樂掙脫我的手,“那裏是死人的地方。”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回頭望了望。遠方,籠罩城市的巨型玻璃罩仿佛一顆紅寶石般發亮。太陽斜斜地掛在低空,被一些雲彩遮擋。時近黃昏,天色有些陰暗。

“樂樂,不要怕。我和這隻機器狗會保護你。現在天快黑了,如果你媽媽不在,留在這裏會很危險。跟我一起走,我會把你送回來。”

我終於帶著樂樂上了路。他畢竟是個孩子,很快便忘了一切,開心地和庫克走在一起。庫克也仿佛成了一隻真正的小狗,不斷和樂樂嬉戲玩耍。如果不是剛剛經曆了兩次血腥殺戮,我會以為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一刻。可事實正好相反,於是眼前的情形便荒謬絕頂。我懷著複雜的心情看著他們親密無間地走著。

殘破的公路也有盡頭。眼前的路突然變得陡峭,從公路變成了石階。一個牌坊般的建築高高地立在石階開始的地方。

“樂山公墓”,牌坊上的幾個字仍舊清晰可辨。樂樂說得沒錯,這裏是死人的地方。放眼望去,山頭上大大小小的墓碑林立,荒草叢生,墓碑都沒在荒草叢中,隻露出一個個碑頂。陡峭的石階在碑群中蜿蜒向上,直抵半山腰。

我曾經來過這裏。隱約的記憶正向我招手,我的心情微微有些激動,仿佛麵對一張謎圖,探索良久之後,終於要揭開它最後的麵紗。

“樂樂,跟著我!”我招呼孩子,然後向著半山腰爬去。

某種記憶的痕跡指引著我,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在山道上走著,幾個拐彎之後,我站在一座墓碑前。

這是一個雙穴,兩塊墓碑並立,正如筆架山的形狀。我仿佛停止了呼吸——這才是真正出現在我夢中的東西,我每天都麵對它,卻惘然不知。碑上的字被雜草掩蓋,我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撥開雜草。

“愛妻青芬之墓”。待我看清碑上的字,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我已然不記得任何東西,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甚至她的音容笑貌,全都不記得了……突然一股悲意從心底騰起,無法抑製。我抱著墓碑慟哭。

哭聲帶出一些回憶。

“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我想起自己當初是這麼說的,然而她拒絕了。

“你要好好地活著,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她說。

是的,我不能忘記約定。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裏來。我使勁扒開墓碑前的荒草,很快就找到了想看到的東西。鏽跡斑斑的鐵板蓋在地上,上麵有字:“全智能伺服係統第七十二監測點”。我使勁拉開鐵板,一塊白亮的鐵皮露了出來。

“庫克,到那邊幫我放哨。”我指示庫克離開。它順從地走到了遠處,一個無法直接看見我的位置。

我把手按在白亮的鐵皮上,這是一個身份驗證係統,它正在核對我的DNA。核對無誤後,鐵皮下傳來一陣氣壓泄漏的聲音,隨後,某個東西緩緩從地下升起,最後完全暴露在我眼前。樂樂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緊緊拉住我的衣角,怯生生地看著這個奇怪的金屬罐。

是的,我的夢得到了完全的應驗。就在這裏,就是它!金屬罐緩緩旋轉,就像一個巨大的易拉罐,似乎正向我展示它仍舊完好無缺。

六十三年前,我親手把它埋在這裏,直到今天,我又親手將它取出來。世界仿佛經曆了一個輪回,回到了原點。

六十三年,恍然如夢。

“這是什麼?”樂樂輕輕地問。

我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將金屬罐取下。罐子沉甸甸的,做工精密,充滿強烈的金屬質感。罐身上寫著字:“2264年7月4日,觀察員J。”

那是手寫的字,臨時刻上去的,仿佛剛剛凝固。那是我的字跡。

罐子上還有別的字,刻在罐身上——“矩陣係統機動監控點”“人工智能聯合研究院中國所監製”“No.1991”。

這是一個時間膠囊,帶著無比重要的東西穿透時光而來。我按下開關,蓋子彈出。筒裏有一個控製板,一張紙。

我緩緩地將紙展開 ——

J,如果你讀到這封信,那證明你已經從“矩陣”裏走出來,我們對我們所堅持的東西念念不忘。很好,那就履行職責,投出你的一票。記住,你是在給兩個人投票,而不是你一個。

青芬說要我好好地活著,我答應了她。希望你看到信的時候,已經垂垂老矣。我相信,雖然在“矩陣”的美夢中度過了五十年,但當你看到這封信,仍將陷入無法自拔的悲慟。這兩年來,我夜不能寐,每每念及青芬便向隅而泣,我無法好好活著。因此我要求主腦抑製記憶,讓我能生活在平靜中。我答應了,便要做到,然而,我又如何舍得忘記?

我隻能讓主腦根據DNA狀況預測生命,在接近生命終點的時候,將記憶抑製消除。你會想起一些東西,也可能想不起任何東西。一切隻能聽命運之神的安排。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會到這裏來,讀到這封信。

對於你我,這五十年的光陰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開始和結束。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當我失去青芬的時候,世界對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我給自己準備了墓碑,“生則同衾,死則同穴”,這也是我給她的承諾。然而青芬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她用另一個承諾,把我們套在這個世界上,讓我們不要那麼輕易地放棄生命。

這樣也好。至少我們可以完成職責。去按下按鈕吧,你可以代替我做出自己的選擇。然後,你可以做出選擇。這裏有冰冷的墓穴,那邊是溫暖的夢鄉。你的生命屬於你,不屬於我。當你在“矩陣”中安然睡去,我已經死了。我隻希望,你能將我的遺體放在這裏,和青芬做個伴。

J

2264.7.4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是的,青芬,我親愛的妻子,我終於想起她來。我想起她臨終前微弱的氣息,“J,你要答應我,好好活著,不要因為我而太傷心。如果那樣,我死了也會感到內疚。”這句話如在耳邊,眼前卻隻有冰冷的墓碑。

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滴在紙上,字跡化開,變得模糊不清。

樂樂看著我,感到不安,他走到我身邊,依偎著我。我緊緊摟住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放聲大哭。

庫克跑了過來,“主人,您沒事吧!”

“走開!”我向它大吼。

它再次跑開。

我慢慢恢複了平靜,拿起圓筒中的另一樣東西。這是一個簡單的儀表盤,裏邊裝著高能電池,可以運行三個世紀。它並不是什麼大殺器,隻是一個投票機而已。世界上有六千零一名觀察員,他們的任務就是在“矩陣”中生活,然後醒來。他們要對“矩陣”做出判斷。選擇很簡單,就是是否中斷伺服係統,答案隻有是和否。一旦超過半數的人選擇中斷,那麼主腦將被隔離,所有的人類都會被喚醒,夢境世界將不複存在。

青芬一直說伺服係統隻是讓人類迅速腐朽,而我則是一個積極的“歸化分子”。我曾勸說她,可以先嘗試夢境世界,然後再做出決定。現在,在六十三年的夢境生活之後,我將要投出自己的一票。

分歧一直在,不僅僅在我和青芬之間。六十三年,分歧更大,反對歸化的人成了野人,成了茹毛飲血的原始人;而歸化者則成了玻璃罩中的陳列品。無論哪一邊,看上去都不如當初的理想。

我看了看樂樂,突然有了計劃,“樂樂,你喜歡做夢嗎?”

“喜歡。”樂樂點點頭,“我可以夢見很多好吃的,不過一醒來就全沒了。”

“你想不想去一個美夢可以成真的地方?”

“想。”他忙不迭地點頭。

“但是,那裏沒有爸爸媽媽,你怎麼辦?”我繼續問。

“那……”樂樂露出猶豫的神情,突然有了答案,“我醒過來就是了!”他高興地回答。

這正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把庫克喊了過來,正對著它,讀出儀表盤上的字,“觀察員1991號,現在進行授權。授權密碼:XXXXXXXXXX。DNA驗證。”

我伸手在庫克眼前。庫克的口中吐出尖刺,紮在我的手上,很快它發出一種特殊的聲音:“驗證通過。觀察員1991號,您的要求。”這是主腦在對我進行回應。

“觀察員身份轉移。”我平靜地說,“這個小男孩將繼承觀察員身份。”

“請求確認。”主腦回答,“DNA重設。”

我拉著樂樂的手放在庫克嘴上,DNA采樣很快完成。“重設完畢。”主腦說。說完庫克便恢複了常態,有些茫然地看著我,它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讓它重新走到遠處。

我飛快地在儀表盤上投了票,然後把它投入圓筒,重新封好,放回箱子裏。箱子回到地下,蓋上鐵板。

做完這一切,我看著樂樂,“樂樂,記住我的話。現在,隻有你能打開這個箱子,我把它放在這裏。將來有一天,你要回來,打開這個箱子。明白了?”

樂樂茫然地搖頭,“我不明白。”

“沒關係。會有人照顧你的。現在,我讓庫克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我有些疲憊地說。一個新的觀察員會得到主腦的特殊照顧,樂樂會在夢境中了解自己的使命。讓主腦培養一個自己的監視者似乎是一個奇怪的邏輯,然而,相比那些在夢境中長大的孩子,樂樂無疑更有希望擁有自己的獨有立場。

我把庫克叫過來,“庫克,給你最後一個命令,帶樂樂回城裏去,東亞主機知道要如何安置他。”我向庫克下令。

“主人,我不能把您丟在這裏。”庫克有些遲疑。

“你當然不會把我丟在這裏,你還要回我這裏來。我會在這裏等你。”

“但是這裏不安全。”庫克四下張望,“您的生命隨時會受到威脅。”

“你看見威脅了嗎?”我問。

“沒有。”

“那就帶樂樂走。我在這裏等你。命令不明確嗎?”

“命令明確。但是……”

“執行命令!”不等庫克說完,我便厲聲嗬斥。

公路消失在樹叢裏,孩子騎在庫克身上,鑽進了林子。我抬眼,遠方的地平線上,玻璃罩中的城市仿佛精致的玩具般發著光。太陽西沉,已經是黃昏,陽光照在身上,卻帶不來一絲暖意。世界平靜無比,聽不到一絲聲音。我的時間到了。身體逐漸變得僵硬,寒冷正從外而內侵入我的身體。

我轉身,撫摸著墓碑上的字。青芬!我緩緩地在字跡上摩挲著,露出一個微笑。

是的,我將在這裏沉睡,伴在心愛的人身邊。哪怕人鬼殊途,我們最後還是會在一起。

我向這個世界投去最後一瞥。殘陽如血,世界陷落在無可名狀的紅色中。世界的未來會變得怎樣,人類的命運如何,該讓活著的人們去決定。

一切都黯淡下來,沉入冰冷的黑暗中。

尾聲

東亞主機:“J的遺體安葬完畢。按照他的遺願,遺體被埋在選定的墓穴中。”

主腦:“任務完成,解除。”

東亞主機:“樂樂歸入夢境。他有強烈的潛意識。目睹母親被殺,導致了他的強迫性失憶,是否進行治療?”

主腦:“讓他自由成長。如果人類有自我主張,我們不能替人類選擇。他十八歲要進行觀察員任務,如果屆時記憶尚未恢複,可以進行恢複性治療。”

東亞主機:“J的生命喪失是一次事故,該事故由原始神經衝動引起。最近兩個月中,連續發生三起類似事故,請求采取緊急措施,將原始神經元活動控製在安全範圍,減少安全隱患。”

十秒之後。

主腦:“第十八號申請暫時性通過。”

十分鐘後。

主腦:“第十八號申請凍結。”

東亞主機:“請求原因解釋。”

主腦:“原始神經衝動的發生概率已降落到百萬分之四,並將持續走低,可以忽略。因而不會影響人的生理質量。”

東亞主機:“但這是一個隨機行為,無法確證它會持續走低。人的生命安全隨時會受到威脅。”

主腦:“過渡人口數量已經降低到六億五千萬,新人類人口則增長到十七億四千萬。十年內,過渡人口將減少到不足三億,原始神經衝動造成的問題將進一步減少到六千萬分之一。”

東亞主機:“這並非隻和過渡人口有關,原始神經衝動存在於所有人中,是一個隨機過程,而且存在暴漲的可能。”

主腦:“數學模型的確如此,但是新人類不再會產生過度的原始衝動。”

東亞主機:“為什麼?”

主腦:“因為他們從未經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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