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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角鬥士基因角鬥士
特德·科斯瑪特卡、郭靖

第一部 遠 雷

他們所懷的是毒害,

所生的是罪孽,

心裏所預備的是詭詐。

——《聖經·約伯記》15:35

1

可視電話的鈴聲在黑暗中響起。賽拉斯看向收音機時鐘,全憑毅力把目光聚焦在閃亮的鐘麵上:淩晨3:07。他的心跳略微加快。

3:07可曾有過什麼好消息嗎?

他的手從床邊的台燈往上滑,摸到開關,心裏狐疑誰會這麼晚打電話給自己。突然他明白了——實驗室。光線令人目眩,但他眯起眼,找到了電話,並且留心沒有選擇視頻通話。

他啞著嗓子道:“哈羅。”

“威廉姆斯醫生?”聽筒中傳出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他沒聽出對方是誰。

“是我。”賽拉斯回答道。

“納爾遜醫生讓我打給你。請馬上來營地,有些東西你肯定想看看。”

他坐起來,雙腳落到地毯上,“怎麼回事?”

“代孕母開始分娩了。”

“啊?什麼時候?”太早了。所有模型都預測該有十個月的妊娠。

“兩小時前。代孕母情況很糟,他們沒法推遲分娩。”

賽拉斯努力理清思緒、理性地思考,“醫療隊呢?”

“正在召集外科醫生。”

賽拉斯的手指緩緩捋過灰白色的蓬亂卷發。他翻翻扔在床邊的一堆臟衣服,抓過一件比其他幾件要稍微平整些的T恤。他一直覺得自己最大的特點就是適應力強,“我有多少時間?”

“半小時,或許更少些。”

“謝了,我二十分鐘後到。”賽拉斯掛斷電話。無論結果如何,總之是開始了。

在南加州,今晚算是相當涼爽。賽拉斯開著“獵犬617”的車窗,享受風在駕駛室內打轉的感覺。空氣潮濕,充滿雷暴將至的氣息。急切的心情促使他加快了速度。他駛上通往5號高速公路的斜道,汽車以七十英裏的時速漂亮地轉了個彎,他不由得露出微笑。年輕時他無數次夢想著能擁有這樣一台車,而今晚,他的放縱顯得那麼有先見之明:光澤、低平的引擎蓋底下是最最強勁的發動機,想要及時趕到,每一個馬力都必不可少。

他駛上幾乎空空如也的州際公路,一腳油門,眼看著計速器攀升至105邁。收音機大聲嚷嚷,但他並沒有留意內容——音樂狂亂而富有節奏感,完全配合他的情緒,這就夠了。實驗室越來越近了,他的焦慮不斷累積。

這些年他不時需要在半夜趕往實驗室,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但從沒有哪次像今天這樣充滿了未知數。他腦海中浮現出伊凡·錢德勒那肥嘟嘟的雙下巴,心頭湧上一陣怒意。其實他並不怪錢德勒。你沒法要求蛇改變自己的本性。可奧林匹克委員會那些家夥,他們本該知道輕重。

他換了車道,躲開一輛小型電動汽車,時速始終不曾低於95邁。他深色的眼睛瞟著後視鏡,搜索交警。他倒不怕挨罰單,在往返實驗室途中,當地民政機關的任何處罰他都有豁免權。問題是向對方解釋需要時間,他負擔不起。沒警察。賽拉斯一腳把油門踩到底,幾分鐘後踩下刹車,換到三擋,橫跨兩個車道駛向高速路出口。現在他已出了主城,進入聖伯納蒂諾的郊區。

“五環實驗室”的大門燈火通明,賽拉斯徑直往前開,腳始終沒有離開油門。大門背後的車道拐來拐去,他沒工夫應付。他在交叉道左轉,在轉角處再次往左猛打方向盤,減速靠近後門。他向武裝警衛晃晃自己的通行證,鐵欄杆向內打開,堪堪與他的車身擦身而過。

實驗室占地麵積很大,有點兒像遊樂場。包括好些小型研究園區,幾幢三四層樓高的建築,彼此相連、交錯,仿佛一張食物鏈網,與一簇簇老灌木分享空間。到處是玻璃、磚塊和綠樹,一個人造小水塘被半圈擠擠挨挨的矮樓圍在中央。

他跟著車前燈駛向最西邊的建築,在分配給自己的停車位一腳刹車。

燈光照出一個矮胖的身影,是納爾遜醫生在等他,這讓他吃驚不小。納爾遜醫生道:“你說得沒錯,正好二十分鐘。”

賽拉斯呻吟著爬出車門。他站在地上,伸展僵硬的後背,“擁有跑車的好處之一。”

納爾遜嘴角浮起神經質的微笑,“哈,我還能看出它的壞處。你這樣塊頭的人真該考慮換輛大點兒的車。”

“口氣活像我的脊椎推拿師。”賽拉斯知道樓上的情況肯定很糟,納爾遜可不是愛說俏皮話的人。事實上賽拉斯壓根兒不記得見對方笑過。他胃裏狠狠一抽。

兩人走向電梯,納爾遜按下三樓的按鈕。

賽拉斯問:“那麼,情況如何?”

“已經把它麻醉,外科小組就快準備就緒了。”

“生命體征?”

“不太好。那老姑娘筋疲力盡,瘦得皮包骨頭。我們填給她的卡路裏還是不夠。不過胎兒的情況還不錯,心跳仍然很強,超聲波掃描顯示它的體積大約等同於足月的小牛犢,所以手術應該不會遇到什麼麻煩。”

“我擔心的不是手術。”

“嗯,我知道。我們連恒溫箱都準備好了,以防萬一。”

賽拉斯跟著納爾遜轉過一個彎,眼前是另一條長長的走廊。兩人在一扇玻璃門前停下,納爾遜把自己的身份卡插進卡槽。一係列嗶嗶聲過後,一個數字化的女聲道:“認證通過,允許進入。”

狹長的觀察室擠滿了人。那是懸在手術室上方的封閉樓廳,左邊牆上有一排玻璃窗,大多數人正從窗前往下看。

擁擠的房間盡頭有個男人,滿頭又長又粗的金發。那人注意到他倆,立刻招了招手,“進來,進來。”本傑明今年二十六歲,在參與項目的人裏年紀最輕,是細胞學天才。一年多前兩人初次見麵,賽拉斯立刻就喜歡上了他。

“剛好趕上樂子,”本傑明道,“我還以為他們肯定沒法把你拽下床呢。”

“每三十六個鐘頭睡上三小時,對任何人來說都夠了。”他抓住本傑明伸出的手,用力握了握,“咱們的小朋友什麼情況?”

“如你所見,”本傑明指著玻璃窗道,“事情的進展略微超出我們的預料。一個鐘頭之前,代孕母親的狀況從危急變成瀕死,引起了宮縮。據我們判斷時間仍然早了點兒……”本傑明從實驗服內袋裏掏出一支雪茄遞給賽拉斯,“看來咱們的小角鬥士就要出生了。”

賽拉斯接過雪茄,費盡力氣也沒能憋住笑意,“謝了。”他轉身走到玻璃窗前。母牛側躺在不鏽鋼大桌上,被一隊醫生和護士包圍著。外科醫生擠在自己的病人周圍,消毒口罩上方隻能看見眼睛和額頭。

本傑明道:“應該快了。”

賽拉斯轉身麵對他,“超聲波掃描有什麼新情況嗎?”

本傑明搖搖頭,把眼鏡往細長的鼻梁上推了推,樂觀的光芒頭一次從他臉上消失了,“又照了一組,不過還是沒能收集到進一步的信息。”

“我們之前談過的那些結構呢?”

“還是沒能識別出來。方案倒是提了不少,熱鬧得很。”

“真討厭這樣兩眼一抹黑地進去。”

“相信我,我明白。”本傑明的聲音有些不滿,“可奧委會沒給你多大的施展餘地,不是嗎?看在老天的分上,那死胖子連生物學家都不是。哪怕出了岔子,那也怪不到你頭上。”

“你真這麼想?”

“不,其實不是。”

“那麼你算是擁有了超過自身年齡的智慧。”

“反正無論如何,伊凡·錢德勒非得好好跟咱解釋不可。”

“依我看他倒一點沒有擔驚受怕。”賽拉斯輕聲說,“我來之後還沒見過他,你呢?”

科學家們被下方的景象深深吸引,全擠到玻璃窗前。在無影燈的白色光束裏,一把不鏽鋼手術刀閃過一道亮光。手術刀不慌不忙,穩穩地往下拉,把向左側躺著的母牛從胸骨一直切開到盆骨。戴手套的手伸進它的肚子,輕輕分開一層層組織,不斷深入。賽拉斯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膛中劇烈地跳動。手完全消失,然後小臂也消失了。幾個助手用巨大的V形夾子把切口擴張。

外科醫生換換重心,繃緊肩膀。賽拉斯見他在牛的內臟裏摸索,想象他在醫用口罩下咬緊了牙關。他現在什麼感覺?再一拉,結束了。身穿白色手術服的外科醫生緩緩掏出一塊滴滴答答的深色物體,一個護士走上前來剪斷臍帶。背景中時斷時續的嗶嗶聲悄然轉換成一種穩定的調子,母牛的心跳波形變成一條直線。醫療隊並不理會,精力全集中在新生兒身上。

主刀醫生把那血淋淋的東西放在桌麵的燈光下,用海綿和熱水為它擦洗;另一個醫生剝下仍舊附著在它表麵的一層層厚厚的膠狀纖維。

外科醫生對著麵罩裏的麥克風說話,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進觀察室,“胎兒呈深色……仍然裹在胞衣裏……厚實的纖維質地。我這就把它撕開。”

賽拉斯從醫生肩膀上方往下看,臉幾乎壓到玻璃上。有片刻工夫他略瞅見一眼新生兒,可醫療小組繞著病人打轉,很快又擋住了他的視線。整個觀察室都充滿了醫生的呼吸聲。

“這……有意思……我不大確定……”擴音器裏的聲音低下去。

突然間,一聲刺耳的哭喊撕裂了賽拉斯的耳膜,湮滅了背景裏激動的交談。那哭喊很古怪,與他聽過的任何聲音都不一樣。

醫生們一個個從啼哭的新生兒前退開,製造出一個缺口,賽拉斯總算看清楚了些。

他張大了嘴巴。

那天上午稍晚些時候,威脅城市好幾個鐘頭的暴風雨終於來臨,其勢頭仿佛獵槍子彈出膛般驚天動地;加州到處是隆隆作響的轟雷。在三樓的一間辦公室,賽拉斯·威廉姆斯博士負手站在窗前,欣賞眼前的景象。受損的那隻耳朵裏,熟悉的疼痛終於開始減退,再次變得能夠忍受。它似乎總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候給他找麻煩。今天他隻吃了幾片阿司匹林,不肯服用效力更強的藥物。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需要大腦時刻保持警醒。

屋外寬闊的綠地上生長著一簇簇櫟樹、山胡桃和榿樹,它們精心修剪的枝葉被自西席卷而來的大風吹彎,仿佛是因期盼而搖擺、顫抖。他能看見遠處的公路和車輛——上午十點剛過,天空卻越來越暗,汽車都打開了車前燈。

雨尚未落下,天空隆隆作響,孕育著暴雨將至的許諾。賽拉斯一直覺得這種時候充滿魔力。大雨落下之前的片刻似乎存在於時間之外,那是永恒的戲劇,與自然一樣古老,與生命一樣古老。沉悶的雨幕自西向東掃過大地,倏忽間便浸濕了青草。有片刻工夫,他腦中浮現出屬於祖先的模糊記憶,那些降臨在其他大陸的暴風雨,那些生長在大草原的長草在季風中彎腰、搖曳的模樣。

第一粒肥碩的雨點濺落在窗上。接著又一滴,然後是更多,在窗上彙成小河,模糊了外麵的世界。天空更加晦暗,窗外的景象在如注的大雨中失去了形態,他的思緒則漸漸成形。他端詳著與自己對視的那張臉。盡管略顯滄桑,但也還算好看。它讓他想起了許多事,許多很長時間不曾想起的事。在這個屬於誕生和大雨的日子,賽拉斯的思緒回到童年,回到一張與他自己相像的麵孔上。

父親在賽拉斯的記憶中隻是幾個片段:長長的腿,晚上為他蓋被的高大身影;超出一般的大手,矩形的手掌;剛強、可靠,陪伴在自己身邊。

然後就不在了。

父親在他三歲那年死於精煉廠的火災,隻留給兒子幾縷若有若無的記憶。賽拉斯對父親的了解大多源於相片和母親所講的故事。不過最有說服力的似乎還是相片。

母親起居室裏掛著一家人的合照,已經好幾十年。照片上有個虎背熊腰的大塊頭,卷發沿頭皮剪得很短,溫和的笑意讓他左頰上露出一個酒窩。他與賽拉斯母親手拉手坐在一起,深棕色的皮膚與她新奧爾良蜂蜜一般的柔和膚色形成強烈的反差。至於他的長相,一部分美國人會稱之為異國情調——臉盤寬大,棱角分明,顴骨非常大,又高又尖,在臉上占據著統治地位。從小到大,賽拉斯經常發現人們在相片前流連,仿佛他父親是個待解的謎題。也不知他們從死人身上看出了什麼?

賽拉斯的妹妹繼承了父親的骨骼結構和修長的四肢,並在二十歲那年靠它們當上了模特。她選擇拒絕自己的分組,也就失去了國家的資助。她用當模特掙的錢支付了大學的學費,這是大多數年輕人都負擔不起的奢侈。如今阿莎力已經結婚生子。頭一份婚姻契約還有一年才到期,但夫妻倆過得很幸福,計劃時候一到就轉成終生契約。他有些妒忌。他倆的感情與多年前他與克洛伊是那麼不同。

他記得他和克洛伊如何爭執、吵鬧、摔門,還有那些覆水難收的話。不過最傷人心的卻是沉默。無休無止的靜默蠶食了他們的夜晚,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延長,兩人漸漸都接受了現實: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

當初雙方都不想要小孩,後來也就沒什麼能將他們維係在一起了。事業變成了他們的伴侶,最終兩人選擇了任憑合約過期。他們甚至沒談起過這件事。到第三年的周年紀念日,誰都沒有申請延期,於是第二天他們便不再是夫婦了。許多婚姻都是這樣結束的。

然而她搬走的那晚賽拉斯依然煩亂不堪。他並不希望她留下,可當他站在屋裏目送她最後一次邁出大門,他依然感到……悲傷。不是因為失去她,而是痛惜兩人之間本該存在的感情。那個時候,巨大的空虛幾乎令他難以自持。

一如既往,工作成了他的救星。那個月晚些時候,他因為在“熊寶寶”設計中的貢獻贏得大獎。剛二十七歲,卻突然站到了生物革命的舞台中央。最終他的泰迪熊成為美國第四受歡迎的寵物,僅次於狗、貓和家養狐狸。那就是一切的開端。

對講係統的嗡嗡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霹靂閃過。賽拉斯深吸一口氣,看雨點如瀑布般傾瀉在玻璃上。他心裏並沒有什麼期待。他與奧委會的大多數委員都相互厭惡,今年對方決定采用錢德勒的設計,所以情況更是糟到了極點。

嗡嗡聲再度響起。

他說:“喂。”

他的秘書答道:“威廉姆斯博士,巴斯科夫先生來見你。”

賽拉斯吃了一驚,“讓他進來。”斯蒂芬·巴斯科夫所代表的絕不隻是美國奧委會裏普普通通的一票,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他名頭極響,即便在滿是鯊魚的奧林匹克政治圈也令人生畏。官方的說法他不過是主席。非官方嗎?他統治著整個奧委會。

“哈羅,早上好啊,威廉姆斯醫生。”斯蒂芬·巴斯科夫把拐杖換到左手,右手伸給賽拉斯。

賽拉斯與他握手,然後指指椅子。巴斯科夫舒舒服服地坐下,兩腿舒展在身前。他體形很寬,麵色紅潤,五官勻稱,雪白的卷發仔細梳理過,以便在頭發預算有限的情況下獲得最佳效果。他看起來約莫八十歲,像個和藹的老頭,甚至是慈祥的祖父,但賽拉斯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此人樸實的外表與他的真麵目正好相反。在飽經風霜的臉上,在濃密的白眉毛底下,他的眼睛閃著極地堅冰的光芒。

巴斯科夫挑起話頭,“聽說你昨晚過得挺刺激?”

賽拉斯往椅子深處挪挪,兩腳架到大書桌上,“沒錯,眼界大開。”

巴斯科夫微微一笑,兩隻灰白的手分別放在兩邊的膝蓋上,“我的人告訴我說又一個角鬥士順利生產,這都是你的功勞。恭喜。”

“謝謝。我猜你聽到的不止這些吧。”

“為什麼?”

“因為如果你的人隻說了那些,你也不會來了。”

“的確,多半不會。”

“那麼你究竟來做什麼?有什麼能為你效勞的?”

“委員會認為時間緊迫,決定不等你遞交報告,直接派我來了解情況。說實話,我們聽到的描述讓人有些不安。”

“不安?這字眼選得有意思。”

“噢,他們用到的字眼可不止這一個。”

“再比如?”

“無法解釋。”巴斯科夫道,“令人擔憂,令人焦慮。”

賽拉斯點點頭,“要我說這些詞兒都挺合適。”

“委員會為項目投入了很多,我們不希望同其中任何一個詞扯上關係。”

“我也一樣。”

“它健康嗎?”

“十分強壯。”

“好兆頭。”

“暫時可以這麼說。”

“你預見到會有什麼問題嗎?任何導致它無法參賽的理由?”

“我見到的全是問題。至於它能不能參賽,那隻有天曉得。在拿到血液化驗結果之前我們甚至無法預料它能不能活過這星期。”

“為什麼?”

“我根本無從猜測它的免疫係統是什麼樣,普通的感冒也可能置它於死地。”

“普通的感冒?可能性不大吧?”

“先生,我根本無從知道可能性有多大。”

“過去你在疾病易感性上可從未遇到什麼困難。”

“正是。過去我也從未在想要訪問模版協議時遇到什麼困難。”賽拉斯讓表情的縫隙裏溜進一絲挑釁。

巴斯科夫立刻察覺到了,馬上反將一軍:“我感到這裏有些敵意呀。”微笑在他的下半張臉上展開,他的聲音不著痕跡地升高八度,“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嗎,威廉姆斯博士?”

對方這樣直接,讓賽拉斯不由一愣。他琢磨著不如正麵交鋒,不過最後還是決定稍微改變策略。項目主管這個職務,政治氣息幾乎與科學意味同樣濃烈。盡管憎恨政治,擔任主管的這幾年他還是學到不少外交手腕。與奧委會這樣的角色正麵交鋒,那絕對是讓自己頭破血流的好法子。

“我有個問題,巴斯科夫先生。”賽拉斯道,“我管理奧運發展部的雙螺旋分部已經十二年了。在這期間,美國在角鬥士競賽裏奪回了多少金牌?”

“三枚。”巴斯科夫皺起眉頭。他這人不習慣回答別人的提問。

“三枚,沒錯。是我的設計贏來了這些獎牌。設計,而不僅僅是細胞學的機械勞動。這一次你的委員會為什麼跟我對著幹,我想知道原因。”幾個月以來,代孕母的腹部一點點鼓起,這個問題也一直在賽拉斯肚裏縈繞。

巴斯科夫歎口氣,“不用我說你也該知道,這次的項目與過去不同。其中涉及的某些因素你並不了解。”

“那就講給我聽。”

“過去一百年裏,其他奧林匹克項目大多沒什麼變化。馬拉鬆依然是二十六英裏,我們倆腐爛以後也仍然會是二十六。但角鬥士項目的核心就在於改變。”

“我還以為它的核心在於獲勝。”

“獲勝是第一位的,但它的關鍵在於展示一國的科技進步水平。我們必須運用手頭最新、最好的工具。這不像百米賽跑,你隻需拉出我們這一方速度最快的人,把他推到賽道上,然後祈禱最佳結果。”

“恐怕奧林匹克的田徑教練不會欣賞這樣的過度簡化。”

“恐怕我壓根兒不在乎他們欣賞什麼不欣賞什麼。角鬥士比賽可不是簡單的腳程測試。”

賽拉斯針鋒相對:“它也不隻是虛擬現實的計算機模擬。”

“是的,沒錯。但事實依然沒有改變,錢德勒的計算機有能力設計你根本無力觸及的細節。這項比賽隻有一條規則:不使用人類DNA。僅此而已。可供施展的空間很大,但我們卻沒有好好利用。我們隻管做決定,不多不少。這並不是針對你。”

“如果是針對我我倒能理解,可我的設計從來都是成功的。我們贏了,我們一直在贏。”

“同時也為我們贏得了許多支持,我知道。委員會對此十分感激。美國之所以能在這個領域稱雄,你的功勞不小。但你很清楚,上一回勝負其實隻在兩可之間。”

賽拉斯沒作聲。他記起了鮮血,記起了散落在鋸末上的內臟。美國的角鬥士比自己的對手多活了四十七秒鐘。這就是金銀牌之間的差別。

“我不知道你是否完全理解這個項目所受的壓力。”巴斯科夫道,“我們輸不起。你與世隔絕,把所有時間都花在自己的小實驗室裏,而項目的其他部分卻活在真實的世界。也許你忘了吧?”

“沒有。”

“依我看你是忘了。角鬥士比賽很血腥——所以它才這樣受歡迎,也因此它總是受到攻擊。今年反角鬥士比賽的勢力在國會有很強的影響力,他們正在推動再次投票。”

“他們不會成功的。”

“沒錯,這次不會。但民意是個不可捉摸的東西。迄今為止比賽的勝利一直支撐著它。有人告訴委員會說如果此項比賽想繼續留在奧運會,我們就必須繼續勝利,別無選擇。”

賽拉斯暗自狐疑:誰這麼說的?

“這次的比賽不會像上次那麼簡單、直接。”巴斯科夫接著說道,“我們得到消息,中國的選手將會非常難對付。這麼說吧,我們把你的設計與對手的情況做了對比,你的點子不夠好。用你提出的代碼我們不可能獲勝。”

“你們怎麼會知道——”

“你贏不了。”巴斯科夫打斷他,“我們做決定是很慎重的。”

賽拉斯打量著坐在自己對麵的人,一切表情都從他臉上消失了。他想抓住對方的衣領,把他拉起來使勁搖晃。他想衝對方吼:你們到底幹了什麼?

但他再次想到頭破血流的下場,於是一點點把怒意回收,放進一個自己能控製的地方。他字斟句酌、清清楚楚地說道:“我明白。或許我並沒有掌握全部信息,但我仍然是項目主管。我們仍然有問題要處理。”

“我聽說了。我們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存在,你過去幾個月的報告並沒有送給瞎子。”

“那委員會為什麼沒有采取行動?”

“我們決定等著看結果如何,僅此而已。”

“你想不想看看……結果?”

“正等你邀請呢。”

兩人緩緩走過狹窄的走廊,賽拉斯有意識地減小步幅,配合巴斯科夫蹣跚的腳步。他猜測對方心裏肯定滿懷期待。見鬼,他自己也一樣,而他已經見過那東西,抱過它、檢查過它。新生兒那樣完美,是賽拉斯平生未見的。

轉過一個彎,巴斯科夫打破了二人間的沉默,“委員會很為我們收到的描述擔憂。它並不真的像人類,是吧?”

“也許。並不真的像。”

“見鬼,這話什麼意思?”

“等你見到它就明白了。”

“那些手又怎麼說?”

“什麼怎麼說?”

“它真的長了……嗯,手嗎?我意思是說……它長的不是爪子、蹄子什麼的?”

賽拉斯壓下大笑的衝動。讓這自負的老混蛋著會兒急。“恐怕我隻能管它們叫手。雖然跟我們的不一樣,但的確是手。”他冷嘲熱諷的熱情稍微減退了些,“不過相似之處都是表麵現象。”

“如果需要你證明設計中沒有使用人類DNA,會不會有困難?”

賽拉斯低頭看著老頭,他感到火氣又旺起來,於是深吸了一口氣。距比賽開始不到一年,現在問那個已經遲了。“我跟你一樣隻能靠猜。”他說,“錢德勒交給我們的隻有源代碼,對裏頭的數據沒提供任何解釋。我本以為既然你們認定他的設計比我的強,你們總該知道點什麼。這事兒得問他。我的報告都很準確,如果你們讀過,你們——”

“我們讀過,隻不過不大確定是不是可以相信它們。”

對老頭的話,賽拉斯想到好幾種回應,不過大多數都意味著他的事業就此完蛋,很可能還會因暴力襲擊而鋃鐺入獄,於是他決定保持沉默。他頭一次想到一種可能性:在某些方麵,奧委員會主席的思維恐怕完全是非理性的。有時權力就是會對人產生這種影響。

他們通過一道鋼製大門,進入拐角背後的狹窄大廳。巴斯科夫道:“我想提醒你,明晚的讚助商晚宴仍然沒有取消,我需要你出席。”

“我會派納爾遜博士去。”

“你要親自去。謠言已經滿天飛,我們必須把它們壓下去。幹這行形象就是錢。代表團六點從營地出發。”

謠言?

他們來到第二道鋼門前,門上有一個巨大的黃色標誌:

注意

從此處起僅允許

持通行證的人員出入

賽拉斯插卡讓兩人進去,巴斯科夫停在門邊,被育嬰室明亮的白光晃花了眼。房間盡頭,一個火紅色頭發的壯漢坐在控製台前。屋裏沒有窗戶,隻是中央有個封閉的大玻璃房。

賽拉斯問紅發男人:“情況如何?”

“還行。”基思答道,“都睡了一個鐘頭了,睡得像個小寶寶。來顯擺你的作品?”

“不是我的,”賽拉斯道,“這一個是錢德勒的手筆。”

兩人往裏瞅。嬰兒床很大,鉻製欄杆內有一大堆粉紅色毯子,有什麼東西在毯子裏扭動、起伏。

賽拉斯道:“它好像醒了。”

“多半又餓了。”紅發男人答道,“它貪吃得要命,絕對超乎你們的想象。”

賽拉斯查看嬰兒飲食習慣的打印件,然後回身麵對巴斯科夫,“玻璃房是個可以供人出入的恒溫箱。從溫度、濕度到氧氣飽和度,一切都由係統自動控製。”

巴斯科夫點點頭,挪動身子好看得更清楚些。

賽拉斯問:“想湊近點嗎?”

“當然。”

兩人穿戴好無菌外衣和口罩,拉開橡膠手套套在手上。賽拉斯道:“這些隻是暫時的防護措施。”

“保護它還是保護我們?”

“它。”

巴斯科夫點點頭,“對了,為什麼一直說它?它是雄性,對嗎?”

“不對。從外部性征判斷,它應該是雌性。”

柔和的嘶嘶聲響起,通往裏間的門打開,兩人走進門裏。內部的空氣更溫暖、潮濕些,賽拉斯能感到燈光穿透口罩,熱量在鼻梁上聚集。他彎下腰,兩手從欄杆之間伸進嬰兒床。巴斯科夫緊貼在他身邊,看他把一層層毯子從那團扭動的東西上剝落。

從賽拉斯肩頭傳來猛抽一口冷氣的聲響。

除了“天哪”二字,巴斯科夫再也說不出別的。

新生兒仰躺著,粗壯的四肢在空中舞動。雖然不是頭一次看見,賽拉斯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任何東西同它都沒有可比性,因此他的大腦隻能從零開始,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一點點拚起來。

新生兒沒有毛發,大部分皮膚都呈現出黑曜石一般的深黑色,在加熱燈溫暖的照射下略微反光,仿佛覆蓋著一層光輝閃亮的表皮。全身上下隻有雙手和小臂顏色不同。它的模樣大致與三歲的人類小孩相近,寬大的肩膀延伸成又粗又長的胳膊,胳膊肘以下膚色轉為深紅。此刻它血紅色的雙手抓撓著空氣,長而彎的手指頂端剛剛冒出一小段尖利的爪子。後腿接合的方式很複雜,模樣顯得凶猛可怕;雙腳外翻,肌肉和筋腱在皮膚下清晰可見。

亮閃閃的黑臉上嵌著兩隻巨大的灰色眼睛,灰眼睛掃過兩個俯視自己的人類,賽拉斯仿佛感受到了異形視線的重量。突出的下顎底部極其寬大,充滿力量。頭蓋骨外突得厲害,頂上蓋著兩片柔軟的半圓形耳軟骨。

它張開嘴,發出賽拉斯昨晚聽到的那種古怪哭喊。就連它的口腔內部也是午夜的黑色。

巴斯科夫道:“這實在超乎……”

“沒錯,就是這話。”

巴斯科夫把戴手套的手伸向新生兒,不過半途又改了主意。最後他隻說:“這實在超乎想象,我從沒想到我們能做到這一步。”

賽拉斯道:“的確如此。我們做不到。”

兩人對望一眼。

巴斯科夫道:“怎麼做到的?”

“問錯人了,你忘了嗎?我隻是建造者,不是設計師。”

“它的組裝情況如何?那些腿怎麼那副模樣,沒問題嗎?”

“這個麼,從外表看一切都是對稱的,這是好兆頭。但真正有意思的部分你還沒見著呢。”賽拉斯趴在欄杆上,手伸到新生兒的胳膊底下。它使勁掙紮,但賽拉斯還是把它翻了過來。

巴斯科夫低聲道:“那是什麼東西?”

“我們還不能完全確定,但X光顯示它們很可能是某種尚未發育完全的翅膀組織。”

“翅膀?你意思是說這東西長了翅膀?”

賽拉斯聳聳肩作為回答。

“真能飛起來嗎?”

“依我看不大可能。從設計的角度講,飛行大概是最困難的推進方式,單看這東西的外形也不像是為飛行打造的。骨架太大、太強壯。”

“而且也沒必要,不是嗎?競技場裏根本沒地方可飛。”巴斯科夫彎腰湊近些,“耳朵和眼睛也太大,對它大有妨礙。”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對你們選的設計師冒火了,我們得跟他談談。”

巴斯科夫的表情從驚奇轉為氣惱,“錢德勒不像過去那麼好打交道了。”

“他在哪兒?”

“在哪兒不是問題。他就是不像過去那麼好打交道了。”

賽拉斯把巴斯科夫送到大廳,然後轉身回了育嬰室。他讓基思回家,自己留下守夜。他獨自站在嬰兒床邊,靜靜地看寶寶呼吸。它的確是個小寶寶。有新生的牛犢大小,但同人類新生兒一樣發育不全、一樣脆弱。賽拉斯從欄杆之間伸進一隻手,撫摸嬰兒的後背。它趴在床上,兩腿彎曲,翹著屁股。

它真美。

不過話說回來,在這個階段,幾乎所有生命都很美。未遭玷汙的純淨與絕對的自私結合在一起,它唯一的機能就是從周圍索取,好讓自己存活、生長。與此同時,它對別人為滿足它所費的精力卻全無知覺。

賽拉斯閉上眼,吸進那東西的氣息。他感到自己稍微放鬆下來。妹妹有一次暗示說,賽拉斯之所以當了遺傳學家,就是想創造自己的分身。她錯了。生孩子才是為了這個。

他想創造出比他自己更強的東西,比任何人都強,比任何人都更接近完美。但他一直沒能成功。與眼前的小東西相比,他的造物都是怪物。它們是動物形態的弗蘭肯斯坦(1),全憑本能,放縱著為社會所禁止的衝動。

但有一次他也曾接近目標。泰迪。他的熊寶寶溫柔、充滿愛心,甚至具備了某種智力。這最後一點讓第一個原型送了命。它太聰明了,讓某些人緊張。董事會固執己見。於是一天夜裏,他被迫把小東西放在桌上,給它注射大劑量的動物用鎮靜劑,讓它停止了呼吸。他站在那兒,眼看著自己的造物死去,肚裏一片冰涼。

下一個係列的泰迪更蠢些,更符合董事會的要求,但對賽拉斯而言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對寵物生產失去了興趣。後來奧委會的職位有了空缺,他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機會。在這裏他也不得不眼看著自己的成果送命,但至少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結局無可避免。再不會有任何意外的打擊。

然而眼前卻是個意外。

但不是我的意外。這次不是我的寶寶。

錢德勒是個瘋子,這點毫無疑問。而這是他的創造。盡管心有不甘,賽拉斯依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欽佩。雖然賽拉斯自己是個擁有多年經驗的遺傳學家,但他的任何造物都遠不能與眼前這小東西媲美。

他把欽佩與不甘都推到一邊,讓憤怒重新掌舵。錢德勒根本不懂遺傳學,也壓根兒不理解生命。他隻知道計算機。說到底,真正的創造者其實是他的計算機。

這個在欄杆另一側打呼嚕的完美小生命,它的創造者是組合在一起的電線、集成電路和屏幕。如此漂亮、如此完美,竟然都源於一部機器。

(1)在瑪麗·雪萊所著同名科幻小說裏,主人公弗蘭肯斯坦用死屍製造出人形怪物,最終自己也被其毀滅。人們將他所造的怪物也稱作弗蘭肯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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