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公主伏在案上,宮裝被淚水浸濕一片。
我輕輕走過去,看見案上鋪著一篇被朱筆劃得麵目全非的策論。
文章觀點新穎,論據紮實,末尾卻批著離經叛道四個字。
“母妃。”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
“太傅說我的解法不符合經典釋義,是奇技淫巧。”
“當場撕了我的文章,還罰我抄寫《女誡》百遍......”
我看著她纖細手腕上被戒尺打出的紅痕,起身吩咐擺駕文華殿。
將那些文章狠狠扇在了太傅臉上。
1
我正在裁剪院中的一株花。
這是瑤兒最喜歡的牡丹,開得正好。
我想著等她從宮學回來,定會歡喜。
安嬤嬤端來了剛沏好的君山銀針。
“娘娘,您歇會兒吧。公主就快下學了。”
我笑著點頭,心裏一片安寧。
可我等到了日頭偏西,也沒等來瑤兒。
我心裏開始發慌。
就在這時,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
“娘娘!不好了!七公主......七公主在宮學出事了!”
我手裏的金剪“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我趕到翊坤宮門口時,正看到瑤兒的貼身宮女扶著她,一瘸一拐地走來。
她的小臉蒼白,像一張被水浸透的宣紙。
她快步走進來,想對我行禮,身子卻晃了晃。
她一直把右手藏在寬大的袖子裏。
“瑤兒,怎麼了?”
她搖搖頭,嘴唇咬得發白,眼淚卻先掉了下來。
“手。”
我心一沉,放下手中還沒喝的茶。
安嬤嬤快步上前,心疼地拉過她的胳膊。
瑤兒的袖子一滑,我倒吸一口涼氣。
她白嫩的手心裏,橫七豎八,全是血痕。
皮肉都翻卷了,是被尖銳的東西生生劃破的。
“這是怎麼回事!”
我的聲音在發抖。
瑤兒的貼身宮女“撲通”一聲跪下了,哭著磕頭。
“娘娘恕罪!是......是張太傅......”
“七公主在策論課上寫了以商養農......”
“太傅看後大怒,說公主之見,乃亡國之兆,大逆不道!”
“他當著所有皇子公主的麵,把公主的文章撕得粉碎!”
“還......還指著殿外那盆用來裝飾的‘鐵刺梅’,說公主心思不正,就該用這帶刺的東西好好磨磨!”
“他罰公主......用手去抓那盆花......”
“抓了整整半個時辰!”
我眼前一黑,幾乎站不穩。
瑤兒終於哭出了聲:“母妃......太傅說,女兒滿腦子銅臭,是商賈之女的下賤胚子......”
“他還讓其他皇兄皇姐,都不要和我說話......”
“他們......他們都笑我......”
我的心被這句話生生撕裂。
我沒有哭,也沒有怒吼。
我冷靜地讓安嬤嬤去取最好的金瘡藥。
我親自給瑤兒包紮傷口,一層又一層,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所有的傷害。
然後我站起身。
“安嬤嬤,看好公主。”
“擺駕,中宮鳳儀殿。”
我不是去質問。
我是去討債。
2
我到的時候,皇後正和張太傅在偏殿喝茶。
想必是早就等著我了。
我一言不發,走進殿內。
皇後娘娘身邊的王昭儀先開了口:“喲,貴妃妹妹怎麼來了?來得不巧,太傅大人正和娘娘議事呢。”
她的聲音又尖又細,像針一樣紮人。
我沒看她,目光直直地射向那個安坐喝茶的張太傅。
“張太傅,你好大的官威。”
張太傅這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連身都懶得起,隻拱了拱手:“貴妃娘娘何出此言?老臣管教公主,乃是分內之事。”
皇後終於開了金口,語氣淡淡的,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貴妃,坐吧。本宮聽說了,瑤兒頑劣,頂撞了太傅。太傅小懲大誡,也是為她好。”
“小懲大誡?”
我走上前,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
絲帕“啪”地一聲甩在桌上,攤開。
上麵,是我剛剛給瑤兒換藥時,染滿鮮血的舊布條。
血跡已經變成了暗紅色,觸目驚心。
“皇後娘娘,您管這個,叫小懲大誡?”
皇後的臉色變了變,但隻是一瞬。
張太傅猛地站起來,花白的胡子都在抖:“放肆!區區皮外傷,何足掛齒!七公主妄議朝政,觀點荒謬,老夫隻是讓她長長記性!”
“若非看在貴妃你的麵子,老夫當場就要請家法了!”
“我倒要請教,何為荒謬?”
我寸步不讓,“‘以商養農’,出自《管子》,何錯之有?”
“嗬!”
張太傅笑了,滿是鄙夷,“婦人之見!你一介商賈之女,也配談論《管子》?”
“你教出的女兒,果然隻知銀錢,不知禮法!滿身銅臭,汙了皇家血脈!”
皇後輕輕咳嗽了一聲,看似在製止,實則是在縱容。
“太傅!”
我厲聲喝斷他,“本宮是陛下親封的貴妃,你敢當眾辱我?”
“辱你又如何?”
他轉向皇後,一撩袍子跪下了,聲音卻比我還大。
“皇後娘娘明鑒!此等商賈之女,禍亂後宮,更教壞了公主!老臣懇請娘娘下令,將七公主禁足,廢黜貴妃,以正宮闈!”
王昭儀也立刻跪下,哭得梨花帶雨:“臣妾附議!張太傅一心為公,貴妃娘娘卻為了女兒的皮外傷,大鬧鳳儀殿,實在有失體統!求娘娘為太傅做主!”
我看著這殿內的一唱一和,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意外。
這是一場針對我而來的圍獵。
皇後的眼中閃過一絲得意。
她故作惋惜地歎了口氣:“貴妃,你先退下吧。你禦前失儀,頂撞太傅,本宮......會考慮太傅的建議的。”
3
我剛要反駁,殿外傳來一聲通傳。
“丞相大人到!”
李丞相,皇後的親叔叔,邁著四方步走了進來。
他一進門,就故作驚訝:“哎呀,這是怎麼了?皇後娘娘,貴妃娘娘,太傅大人,何事爭吵?”
他看見桌上的血布條,臉色一沉:“這是?!”
王昭儀立刻搶著,繪聲繪色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當然,是把我說成了一個撒潑護短、不敬師長的妒婦。
李丞相聽完,長歎一口氣。
他轉向我,換上了一副和藹的麵孔:“貴妃娘娘,老臣鬥膽說一句。太傅是國之棟梁,公主是金枝玉葉。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老臣看,此事必有誤會。”
他轉向張太傅:“太傅,您看,公主畢竟年幼,您這懲罰......是否過重了?”
他又轉向皇後:“娘娘,貴妃愛女心切,言語急躁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他打著哈哈,仿佛一個真正的和事佬。
他走到我麵前,壓低了聲音,用隻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
“貴妃娘娘,後宮安寧,皇嗣教養,都係於皇後娘娘。您今日若是不退一步,怕是......對七公主的將來,也無益處啊。”
我渾身一震。
這不是調解。
這是威脅。
他直起身,又恢複了那副公事公辦的嘴臉。
“不如這樣,老臣回去,定會好好查問宮學裏的宮人,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貴妃娘娘,您先帶公主回去用藥,好生安撫。老臣保證,必會還您一個公道。”
他沒有說三天,也沒有說五天。
他隻說“一個公道”。
皇後也順著台階下:“既如此,丞相便去查吧。貴妃,你且退下,本宮乏了。”
她揮了揮手,像趕一隻蒼蠅。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裏。
在這鳳儀殿,在他的地盤上,我無話可可說。
我福了福身,轉身離開。
背後的那幾道目光,得意,輕蔑,冰冷。
4
接下來的幾天,鳳儀殿再沒有傳來任何消息。
那個所謂的“公道”,石沉大海。
但我的翊坤宮,卻像是被整個世界遺忘了。
瑤兒的手發炎了,高燒不退。
我去請太醫。
太醫院的回複永遠是:“院首去給太後請平安脈了。”
“張太醫去給皇後娘娘配安神香了。”
“李太醫?哎呀,他拉肚子了。”
最後,隻派來一個剛入宮的小學徒,戰戰兢兢地開了些清熱的草藥。
他給我請脈時,手抖得連脈象都摸不準。
“才......才人娘娘,公主......公主殿下隻是......隻是偶感風寒,多喝熱水便好......”
他連頭都不敢抬。
瑤兒在夢裏都在發抖。
她尖叫著:“不要!不要抓!好痛......”
“母妃救我......我沒有錯......”
我的心,比那碗藥湯還苦。
我去鳳儀殿給皇後請安。
以往,我隻用站在前排,聽她說幾句場麵話。
現在,我必須跪在殿外。
一跪,就是一個時辰。
初冬的寒風,從宮殿的穿堂刮過,像刀子一樣。
“貴妃妹妹,不是本宮不讓你進,隻是太傅說了,你火氣太重,需要在這風雪裏,好好清淨清淨。”
皇後身邊的嬤嬤,居高臨下地對我說。
宮裏的份例也斷了。
送來的炭,是濕的,點不著,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
安嬤嬤去內務府理論,想換些幹炭。
管事太監斜著眼看她:“喲,這不是翊坤宮的安大姑姑嗎?怎麼,貴妃娘娘金尊玉貴的,連這點煙都聞不得了?”
“公公,我們不是......”
“啪!”
管事太監一耳光扇在安嬤嬤臉上。
“一個失了勢的貴妃,還當自己是主子呢?有的用就不錯了!再嚷嚷,連濕炭都沒得用!”
安嬤嬤回來時,半邊臉都腫了。
我看著她臉上的指痕,徹底明白了。
他們不隻是要打壓我。
他們是要我和瑤兒,死。
5
半個月後,聖旨沒來。
來的是中宮的懿旨。
皇後的貼身太監,帶著兩個膀大腰圓的嬤嬤,闖進了我的翊坤宮。
他們甚至沒有通傳。
“皇後娘娘口諭。”
太監捏著嗓子,小眼睛裏全是得意。
他故意拉長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念。
“貴妃慕容氏,禦前失儀,頂撞師長,善妒生非,教女無方,實乃後宮典範之反。”
“著,降為‘才人’,褫奪貴妃金印,即刻遷往掖庭西所!”
掖庭西所。
那是整個皇宮裏,最靠近浣衣局的,最潮濕,最破敗的院子。
那不是給妃嬪住的,那是給犯了錯的宮女住的。
“娘娘!”安嬤嬤哭著撲上來。
“慕容才人,接旨吧。”太監不耐煩地把那卷明黃的布塞進我手裏。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
他從袖子裏又掏出一張紙。
“宮學那邊也來了信兒。”
“七公主慕容瑤,頑劣成性,不堪教化,即日起,暫停宮學一切課業,閉門思過,何時悔改,何時再說。”
他把那張紙,輕飄飄地扔在地上。
就像扔一張垃圾。
“慕容才人,趕緊收拾吧,西所那邊,可還等著您去打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