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歲那年,因為吃了晏清玨遞過來的糕點,我被毒啞了嗓子。
十三歲的晏清玨為了安慰我。
在禦書房的門口跪了三天三夜,為我們求來了一紙婚約。
隻因我是清河謝氏的獨女。
按照律例,世家女皆不得入後宮。
為了我,晏清玨親手斬斷了自己的登天路。
可同樣也是晏清玨,十九歲那年,為了贏得京城名伶木瀟瀟的青眼。
他當著眾人的麵,親口承認:
“謝婉書這個啞巴,我早就受夠他了。”
“若不是她,我也不至於隻當一個閑散王爺。”
我站在望書閣的密室裏,一字一句咀嚼著他的話。
沉默良久後,我回身告訴下屬:
“晏清玨沉迷女色,難堪大用,我們謝家,也該換個人扶持了。”
1
“謝婉書這個啞巴,害我成了眾人眼中的笑柄,她當初要是直接被毒死該有多好。”
這話一出,全場都沸騰了。
晏清玨的狗腿子連連捧場:
“七殿下說的對!一個啞巴而已,就算她是謝家的獨女又如何,根本配不上殿下。”
“要我說,謝婉書也就是模樣好些,殿下若是喜歡,養在外麵當個外室就好,何必為了她放棄大好的前程。”
我聽著這話,霎時間僵在了當場。
外室?
他們倒也說的出口。
京中人人皆知,謝家一女百家求。
我謝家女,即便隻剩一具屍體,也能嫁入高門大戶做正頭娘子。
晏清玨雖是皇子,他母親不過是一個宮女,我又有何配不上的。
憤怒之餘,我攥緊了手中的賬本。
身前的下屬見狀,提劍上前一步。
“我去處理了他。”
我擺了擺手。
不必了。
我今年十六歲。
下個月就及笄了。
家中原本安排我們在及笄後結婚。
我也準備在及笄後將手中的勢力全都交由晏清玨門下,助他一臂之力。
至於什麼狗屁律例,在世家眼裏不過一句廢話,奪嫡最終靠的不還是拳頭。
我將一切都為晏清玨籌謀好了,卻沒想到,我今天居然能在這聽到這樣一番話。
相識六年,為我以為他至少對我有一點真心在的。
一時間,我的心臟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又酸又澀,說不上是難過多些還是失望多些。
我放下手中的賬本,站到密室的小窗前,看著房間內眾人的一舉一動。
待眾人鬧夠了,晏清玨才正了正神色。
“好了,今天的事,隻限在場的人知道,要是傳到謝家人耳朵裏,讓我知道是誰說的,別怪我不客氣。”
說著,晏清玨四下掃視了一眼。
眾人立刻心領神會,紛紛閉嘴。
“那當然了,咱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了,七殿下難道還不知道我們哥幾個,這些事我們什麼時候傳出去過。”
“就是,也算那謝婉書命好,一個世家女居然能攀上皇族,哪怕當一輩子啞巴也值了。”
說著,一群人又是一陣哄笑。
這時,木瀟瀟坐進了晏清玨懷裏,嬌笑著給他斟上了一杯酒。
“好啦殿下,我相信您,妾身願意追隨殿下。”
美人在懷,晏清玨情不自禁吻了過去。
“瀟瀟,你放心,明日我便讓府中管家來為你贖身,我絕不負你。”
絕不負你。
六年前,我替他擋毒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的。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人的一舉一動,隻覺得自己天真的可笑。
2
第二日,我特意約了晏清玨見麵。
還是在望書閣,還是同樣的房間。
“婉書,你在想什麼?”
見到晏清玨,我的腦中仍是昨日見到的一幕幕。
晏清玨似乎也察覺我望向他的眼神不對,死死地盯著我,仿佛真的緊張我的一舉一動。
如果不是我昨日清楚地看到了一切,看著他眼底的情真意切,可能真的會被觸動。
可惜。
沒有如果。
我推開了晏清玨送來的及笄禮。
即便聽說這步搖是他前些日子一擲千金拍下的。
光是步搖頂上的一枚南海珍珠,就足以買下一座邊境小城。
據說當時在場的人無不扼腕,全都驚歎於晏清玨對我的看重。
我看了一眼那根花花綠綠的步搖,眼底閃過一絲嘲諷。
如果這根步搖不是從我手中流出去的。
我可能真的會信他的鬼話。
我突然就想起他從前拿到我麵前吹得天花亂墜的禮物,大多也都是這種貨色。
那時我還心疼他不識貨,總被商人騙。
現在想來,原來真的有人不識貨,隻不過那人是我罷了。
晏清玨見狀,卻隻當我是在鬧脾氣。
“婉書,這跟步搖可是花了我小半家財拍下的,我給你簪上看看吧。”
聞言,我皺了皺眉,下意識推開了晏清玨伸過來的手。
不過是一根隨處可見的琉璃簪,平日我打賞下人都不會用這麼廉價的東西。
晏清玨卻敢拿到我麵前濫竽充數。
冷漠地勾了勾唇角,我提筆寫了一句話:
“晏清玨,我們退婚。”
“婚”字還未落筆,一個小廝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不好了殿下,木姑娘給您做蓮子湯時燙傷了手,正在哭呢,您快去看看吧。”
“怎麼回事?”
一聽這話,晏清玨急得下意識站起身匆匆往外走。
直到快出門時,似乎才想起屋裏還有個我。
“婉書,我有些急事,你先在這等我,我處理完就回來。”
我平靜地看著晏清玨匆匆離去的背影。
搖頭輕笑一聲,將桌上的紙張投入了火盆。
等他回來,他配嗎?
回府後,我將這兩日發生的事情講與了爹娘。
不出所料,他們聽後勃然大怒。
“婉書,明日爹就進宮去幫你退婚,這樣的夫婿,我們謝家高攀不上。”
看著父母臉上的神色,我的心臟也一陣揪痛。
都怪我識人不清,選中了一個這般不堪的男人,連累了父母跟我著急。
心中一陣翻滾,眼眶也跟著濕潤了。
阿娘見了,心疼地將我擁進懷裏。
“婉書,明日娘就陪你去宮裏遞牌子,這婚約必須退!咱們謝家的女兒,就算一輩子不嫁人,也不能受這種委屈。”
我輕輕搖了搖頭:
“爹,娘,晏清玨既不在乎這婚約,咱們主動退了便是,免得傳出去,倒顯得咱們謝家揪著不放。”
父親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看著我道:
“婉書說得是。隻是這口氣,爹咽不下!他晏清玨靠著咱們謝家才有今日,如今卻為了一個伶人這般折辱你,此事不能就這麼算了。”
我輕笑一聲:
“女兒自有打算。他欠我的,我會一點一點討回來。”
爹娘看著我,眼神裏滿是心疼和決絕。
“婉書,你放心去做。天塌下來,有爹娘給你頂著。”
3
有了父親的首肯,我直接讓人把賬房的周先生請來。
不多時,周先生捧著厚厚的賬冊趕來。
他是謝家最得力的賬房,執掌家中產業三十餘年,心思縝密,從不多言。
我將一疊書信推到他麵前,那是這些年我暗中為晏清玨鋪路所留的憑證。
從他府中仆役的月錢,到他結交官員的禮品開銷,甚至他暗中培養勢力的銀錢,皆出自謝家產業。
“周先生,即日起,終止對七皇子府所有的銀錢供應。當年我借給他周轉的五十萬兩白銀,以及他以‘投資’名義拿走的三處鋪麵、兩座礦山,限他三日之內歸還。若有逾期,便按民間最高利錢計算,屆時直接拿這些憑證去大理寺遞狀紙。”
周先生翻看了幾頁書信,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恢複了鎮定:
“小姐放心,老奴這就去辦。隻是那晏清玨如今恐怕拿不出這麼多銀錢,萬一他耍無賴......”
“耍無賴?”
我筆尖一頓,眼底掠過一絲冷意。
“謝家在京城經營百餘年,還怕他一個閑散王爺賴賬?他府裏那些珍寶古玩,哪一件不是用謝家的錢買來的?真要清算,他那座王爺府,都未必夠抵債。”
說到這,我頓了頓,繼續下令。
“另外,周先生,辛苦你去一趟吏部,把當年晏清玨通過謝家關係,為他心腹謀取的兩個縣令職位的證據,匿名遞上去。還有,他去年借著賑災的名義,私吞了兩萬石糧食,這件事也一並查清楚,交給禦史台。”
周先生躬身應下:
“老奴明白,這就去安排人手。隻是小姐,這樣一來,等於徹底與七皇子撕破臉,會不會影響謝家的聲譽?”
“聲譽?”
我看著鏡中自己的倒影,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晏清玨當著眾人的麵羞辱我時,怎麼沒想過會影響謝家的聲譽?他既然敢做,就要有承擔後果的覺悟。我謝家女兒,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待周先生離去後,我起身走到書架前,取下一個暗格,裏麵放著一本厚厚的名冊,上麵記錄著這些年我暗中培養的勢力。
有江湖上的俠客,有朝中不起眼的小官,還有各地商棧的掌櫃。我指尖劃過名冊上的名字,心中已有了新的盤算。
我揮揮手,直接把從小便跟在我身旁的影衛秦風喚出來。
“小姐有何吩咐?”
秦風聲音低沉,語氣恭敬。
“秦風,你去查三皇子晏清辭,我要知道他最近的動向,以及他在朝中的人脈、勢力分布。”
秦風一愣,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小姐是想......扶持三皇子?”
我點了點頭:
“晏清玨不堪大用,謝家不能把寶押在一個廢物身上。三皇子素來低調,行事沉穩,這些年在朝堂上雖不顯眼,卻也從未出過差錯。如今看來,他倒是個值得投資的人選。”
秦風躬身應道:
“屬下明白,這就去查。三日之內,必定給小姐一個詳細的答複。”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傳達了下去。
我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漸漸落下的夕陽,餘暉將天空染成一片絢爛的橘紅色。
曾經,我以為晏清玨會是我生命中的那束光,可如今才發現,他不過是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短暫的光亮過後,隻剩下無盡的黑暗。
而我,謝婉書,絕不會因為一顆流星的隕落,就放棄整片星空。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了。
晏清玨果然沒能拿出足夠的銀錢,他找上了門,硬要見我一麵。
4
我皺了皺眉,終究還是讓他進來了。
畢竟有些賬,當麵算才清楚。
不過片刻,晏清玨的身影就出現在庭院裏。
他沒像往常那樣衣飾華貴、步履從容,反而穿了件半舊的錦袍,頭發也隻是隨意束著,連平日裏總端著的皇子架子都卸了大半。
手裏提著的錦盒倒還是精致,可他指尖攥著盒沿,指節都泛了白,一看就滿腹心事。
“婉書......”
他剛跨進正廳,聲音就先軟了下來,再沒了往日的意氣風發。
他說著,就想上前拉我的手。
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觸碰。
晏清玨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可很快又堆起更懇切的笑:
“婉書,你怎麼了?那日是我不對,不該因為木姑娘的事怠慢了你。可她畢竟隻是個弱女子,燙傷了手我總不能不管,你向來大度,就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我不想理他,反而又後退了半步。
晏清玨往前湊了湊,姿態放得極低,連稱呼都軟了下來:
“婉書妹妹,我知道錯了。往後我再也不跟她來往了,我把她送回戲班,我隻陪著你,行不行?”
我仍舊沒動,隻是冷冷地看著他。
這下晏清玨的臉色也難看起來,甚至帶上了一些惱羞成怒:
“謝婉書,你到底怎麼了?”
“當初明明是你硬要嫁我,如今我好不容易求來賜婚聖旨,你又拿起喬來了......”
“我已經把好話說盡了,你也不想想,你一個啞巴,除了我還有誰要你?”
我的心隨著這些話一齊沉到了穀底。
從前,我以為我們之間除了救命之恩,至少還是有一些感情在的。
等將來,我嫁與他,憑借我背後的勢力,未嘗就不可爭一下那個位置。
直到今天,血淋淋的真相終於被揭開。
原來我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個汙點,一塊奪嫡路上的絆腳石罷了。
碰巧這時爹娘也進了門,聽到這話,立即上前一步擋在我身前,語氣冰冷:
“七殿下,不必多言。我已在聖上麵前遞了折子,婚約已廢。你欠謝家的東西,三日內若不還清,便等著大理寺的傳召吧。”
晏清玨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眼神慌亂地看向我,又看向父親:
“伯父伯母,這是誤會!我剛剛就是口不擇言......”
“口不擇言?”
父親打斷他,聲音裏滿是嘲諷。
“把折辱我女兒的話當玩笑?晏清玨,你是不是覺得我謝家太好說話了?”
晏清玨這下是真慌了,他看著我,眼神裏滿是悲憤:
“謝婉書,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那日離開了一下,你就非要置我於死地嗎?”
我看著他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隻覺得心裏最後一點殘存的念想也徹底碎了。
我冷笑一聲,拿起桌上的紙筆,寫下最後一行字,推到他麵前:
“晏清玨,那日,我也在望書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