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新泰恩,威尼西亞,誇布星係,2557年1月。
今天,她把武器賣給了一個“鉸鏈頭”1。
那一小堆釘槍和卡賓槍換來的利潤夠船員樂和一陣子,也夠她繼續跑船,而她的線人還指著從裏頭分杯羹。
這個小小的、可愛的貿易循環由她一手打造。
芮恩喜歡這種事。她擅於此道,而且總是不遺餘力地捍衛自己的地位。她能驕傲地稱自己是新泰恩最出色的拾荒人之一。
但成功並非沒有代價。
有的買賣,讓她內心深處負責榮譽、正直和忠誠的部分留下了汙點。這些罪業,讓她可愛的小小貿易循環變得多少有點兒扭曲。
每次把貨賣給前星盟的人,背叛的感覺都會縈繞在她心頭,隻有下到斯塔夫羅斯酒吧喝上幾杯才能驅走。船員都以為這是個慶祝發薪日的小儀式,她借此表明大夥兒的工作不但安全,而且蒸蒸日上。確實,芮恩會笑容滿麵地跟夥計們開玩笑,但這層麵紗之下,她總是能嘗到一絲苦澀。
假如他看到了她的現況,不知道會說點什麼,芮恩想。爸爸的乖女兒終於長大了,卻沒有選擇當個遵紀守法的人。
雖然眼下就沒多少法律還管用。
至於站邊……戰後多的是不同的選擇。
芮恩沒有選擇站哪邊,或者換個好聽的說法,她保持中立。她的生意全仰仗這份態度。她對政治、宗教和層出不窮的叛亂敬而遠之。她的家裏人曾經會說保持這種“中立”和站錯邊一樣糟,可時代變了,她的家也成了回憶。
“全部搞定了。”看著平板電腦上的銀行賬戶確認信息,她說道。
“跟你合作真令人愉快,船長。本月收成沒上回多,但也不錯。”
上個月是芮恩賺得最多的幾次之一。她在路過雲屋星——那是維塔利耶維那星的一顆衛星——某個集市時,偶然發現一塊先行者2導航模塊。她力壓競價對手,贏下了那寶貝。模塊的數據庫壞了,晶體芯片也碎了,但都不是問題。先行者的技術產品和文物一直是搶手貨。想挖掘和研究這東西的數據文件可不容易。芮恩把她的大部分休息時間都花在了這上頭,為的隻是增進對那古老種族的了解。
芮恩的努力得到了回報,她找到的情報似乎讓安逸的退休生活不再隻是夢想。情報裏提到一種叫“神聖明燈”的裝置,似乎能指明先行者神奇遺物存在的方向……
芮恩從口袋裏掏出她的貨幣卡3,從中掰斷,把相當於二百五十信用點的半張亮橙色卡片擺在桌上。
諾爾·菲爾掃了眼卡上的數字,抬起碩大的鳥頭。黃色的眼睛裏,隻見透明的瞳膜沿著水平方向張合掃過。對齊格亞爾人來說,這就等於眨眼。諾爾歪著腦袋陷入思考,眼眶上方的筋腱和肌肉擰到了一起。
隨後,她用爪尖按住卡片,對著芮恩咯咯地笑,“就知道你會咬鉤。”
盡管她倆完全是不同種族,芮恩和諾爾照樣能彼此理解,互惠互利。諾爾的狡詐和貪婪隻比她對塔沃安血統4的自傲程度略低一頭。她是個優秀的戰略家,清楚良好的人際關係和業務水平是維持資金流動的關鍵。而流動,就是經濟的本質。
四年前,也就是諾爾的配偶薩夫·菲爾失蹤後,她在威尼西亞建起了自己的帝國:一家處理戰後遺物的清算公司。拾荒人會把他們搞到的貨拉來威尼西亞,讓清算公司給它們分類收購,從中抽成;威尼西亞曆法中每個月的第一天,這些貨都會被拍賣——鈦合金鍍層和分子記憶回路、輕型武器和航空載具,五花八門的東西應有盡有。諾爾牢牢地掌控著這個帝國,包括拾荒人和買家在內,所有人都遵守了她立下的交易法則。
諾爾的客戶來自工業、技術、醫療、製造各個行業,還有前星盟組織、邊緣組織和宗教、不同派係的叛軍以及政府軍獨立部隊。每個跟軍事相關的組織都密切注視著諾爾的一舉一動——芮恩相信,她本人也在幾份監視列表裏頭——但通常情況下,沒人敢招惹清算公司。畢竟,這裏是威尼西亞,威尼西亞有自己的遊戲規則。再說了,諾爾也不涉足重武器貿易。有傳言說,她的配偶之所以失蹤,正是因為卷進一樁大買賣,並為此付出了代價。
“你的夥計們會不高興的。”諾爾朝窗戶方向揚了揚腦袋。芮恩看到莉莎和剛招來的凱普在外頭倚著搬運車聊天,“剛剛賺了一筆,他們肯定想休息休息。我聽說每年的這個時節,落日特別漂亮。”
“不管哪個時節,落日都一樣漂亮。”芮恩知道,諾爾也清楚,“我這人閑不下來,諾爾,不信你去問我的夥計。”要是知道他們的報酬會被拿來抵用在接下來的大行動裏,他們肯定會更不高興。“我聽說某個邊境星係有一大堆殘骸等著回收,”芮恩點了點桌上的貨幣卡,“我想要的消息,你沒賣了吧?”
諾爾發出的刺耳笑聲讓芮恩的耳膜一陣刺痛,她不由自主地縮了縮。
“你知道我信守諾言。”諾爾說道,“咱們簽了協議,對吧?我什麼時候出爾反爾過?”
“沒有。你從來沒有。”
諾爾腦袋後麵的細小絨毛豎了起來。芮恩的話讓她倍感驕傲。
諾爾這麼洋洋得意,當然有她的道理。這隻老鳥的情報確實了不得。卡西利納貿易線穿過了誇布、科爾多瓦、肖普、埃爾多斯和斯維爾德洛夫斯克星係,而這隻老鳥的線人遍布在整條線。換在以前,她會把情報優先賣給其他拾荒人買家,隻有在那些拾荒人宣告任務失敗以後,芮恩才能以更低的報價買到重新出售的情報,去完成那些別人幹不了的活兒。隨著芮恩名氣漸長、荷包漸鼓,諾爾和她的業務合作也越來越緊密。
諾爾拉開桌子的抽屜,把貨幣卡丟了進去,“情報不在我這兒……不過收了錢,我就告訴你情報在誰手上。我敢肯定他還在等你。你要是辦事再利索點,說不準哪天也能變成我這樣的有錢人。”她哢嗒一下合上喙,發出短促刺耳的笑聲,“別忘記規矩,成吧?不要惹麻煩。”
有趣。一種熟悉的興奮感在芮恩的體內湧動。這情報肯定不簡單,背後大有貓膩,可能跟武器相關,而且是讓諾爾感到棘手的重型武器。哪裏有這種貨,哪裏就有大量的科技物品和遺物可以回收,進而從中大賺一筆。
諾爾保持著一貫的謹慎,她沒有大聲說話,而是抬起爪在一張紙片上寫下了幾個字,遞了過來。
芮恩接過紙片,揚了揚眉毛,“真的?”
諾爾聳聳肩。
“最好值這個價。”
向著搬運車走去時,涼風撩起芮恩的黑發,發絲遮住了她的臉。陰雲懸在新泰恩市中心上空。隨著白天讓位於黑夜,城市亮起柔和的燈光。燈光是那麼溫暖,那麼誘人,幾乎讓芮恩想找個地方紮根下來,從此過上簡單的生活。是的,幾乎。
“怎麼說?”莉莎離開她倚著的引擎蓋,聲音中打著戰,“那隻老鳥今天過得咋樣?”
芮恩朝這個年輕的夥計搖搖頭,“記得下次套件夾克,莉莎。要不就在車裏等。冬天是熬過去了,可這涼意還能持續個把月。”
“我受夠這裏六個月長的冬天了。再說,我在車外頭待得不久,不至於著涼。”說著,莉莎匆匆鑽進副駕駛座。
她還從沒遇到過不願意,或者不能與她溝通交流的人類和外星人。她長得不錯,總是麵帶笑容,還有一頭濃密到紮不起來的金色鬈發。這姑娘打小就懂得察言觀色和利用美貌。要是誰不幸著了道,真把注意力放在莉莎身上,她躲在附近的弟弟尼克就會開始黑入那倒黴蛋的電腦係統。這對姐弟搭配默契,但兩年前在阿萊利亞的礦業貧民窟裏挑錯了目標。芮恩沒把他們丟給當地警察,反而給兩人提供了工作。這是她近年來最明智的決定之一。
“這次報酬應該不錯?”莉莎擺弄著供暖器,虎背熊腰的凱普鑽進後座。
芮恩發動車子,“嗯,挺多的。咱們路上得打個彎再回去。”她開離泊位,彙入車流中,一邊琢磨著該怎麼把新消息告訴夥計們。大家在外頭折騰六禮拜總算完成了上一單活,今天剛落地,甚至才剛把一個完好無損的靜止力場發生器卸貨給諾爾的手下。眼下肯定沒什麼事能比重返深空、在星係間反複跳躍更讓他們反感。
車內陷入沉寂。芮恩能感覺到莉莎正盯著她,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告訴我,你沒那麼做。”但芮恩的微微皺眉,證實了莉莎的懷疑,“噢,棒極了。簡直棒極了。你答應過要放幾天假的。”
“隻是去拿個情報,我們不一定馬上出發。”
莉莎抱著胳膊靠倒在座位上,氣鼓鼓地吹開擋住視野的一縷頭發,突然轉身對凱普說道:“她說‘隻是情報’。”她邊說邊比畫了一個引號,“頭兒的意思其實是咱們又得去卡西利納航線上跑一圈了。真棒!太他媽棒了!”
“成。那我也不裝了。”芮恩幹巴巴地說,她清楚莉莎肯定對接下來那半句話有反應,“我們去見勞斯。”
見莉莎眼中騰起凶光,芮恩費了好大勁才沒笑出聲。要看透莉莎可太容易了。這姑娘身手敏捷,年輕氣盛。她就像芮恩一直想要的那種小妹妹,甚至比她以前幻想過得更好。
後視鏡裏的凱普咧開了嘴,芮恩也回以笑容。
凱普·塞拉斯為人正派,冷靜隨和,而且有能幹體力活的發達肌肉。除此之外,他還熟悉已知宇宙裏的每一種飛船型號,幾乎稱得上“活數據芯片”。作為工程師,他無可挑剔。到目前為止,芮恩對這個新員工非常滿意。
新泰恩最糟糕的廉價酒吧位於城南郊區一棟平層零售商場後麵。這地兒殘破老舊,供電不穩,裏頭也一團臟亂,但停車場裏永遠一堆車,酒客也是絡繹不絕。
“這地方看起來……有發展潛力。”下車時,凱普有些不確定地說。
來到酒吧前門,凱普停下腳步,瞪著釘在門上的標牌——小鳥酒吧。“開玩笑的,對吧?”
可惜,答案是否定的。走進酒吧,陳年朗姆酒的氣味撲麵而來,但更讓芮恩討厭的是那種麝香粉的刺激性味道。它刺灼著芮恩的鼻腔,卡在了她的喉嚨裏。
“上帝啊。”凱普咕噥道。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天花板邊緣密密麻麻地掛著鳥籠的場麵。鳥籠裏關著數以百計的鳥兒,羽毛是紅日和藍天的顏色。這些讓勞斯癡迷的動物很早以前就占據了這棟建築,但酒客們似乎並不介意。
小鳥酒吧裏的顧客和平時沒什麼差別:一群人類,其中多數坐在吧台邊;齊格亞爾人占了牆邊幾張桌;兩個聖赫利人待在遠處的角落裏。
芮恩向酒吧後門走去,勞斯的辦公桌就在門邊。酒吧的燈光下,她和一個酒客認出了彼此。
帶著迷離的眼神,科特雷爾從吧台高腳凳上滑下,他用欣賞的目光打量了芮恩一番,“寶貝兒,你回來啦。”
“我不是你的寶貝兒,科特雷爾。”已經重複上百次了。
科特雷爾露出色眯眯的笑,“噢,你可真是秀色可餐。姑娘,我可太高興了。媽的,我從沒見過穿工裝還能這麼漂亮的妞。我都差點忘了你有多騷——”
憤怒攫住芮恩隻用了一個瞬間,她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就先做出了反應。
科特雷爾的喉嚨裏發出了令人愉悅的咯咯聲。他臟兮兮的脖子被芮恩緊緊勒住,充了血的眼珠向外凸起。
該丟下他辦正事了。
換作平時,芮恩已經這麼做了。但他居然說了那個詞……
芮恩勒得更用力了些,“你還有什麼要說的,科特雷爾?”他搖搖頭,芮恩便說,“下次我再來這兒……我不想……你問候一句‘嘿,船長,你好嗎?’就行了。”
“當然,當然。聽你的。”科特雷爾艱難地說。他顯然嚇壞了。
科特雷爾隻會吠叫,咬不了人。芮恩知道這點,可是……
性格魯莽、易怒、充滿攻擊性……過去的她得到這樣的評價並不令人意外。但她已經很久沒有怒火攻心了。一般可不是由她來當這個狠角色,問題在於科特雷爾說錯了話,而那個詞瞬間喚起了芮恩對另一家酒吧、另一個時間的記憶。它們衝進她的腦海,比閃光彈還要快。
和爸爸共進晚餐。
和往常一樣,媽媽本來不願意帶她一起,不過吉莉安主動邀請了她。吉莉安風趣又漂亮,芮恩很喜歡她。走進酒吧,讓年僅五歲的芮恩心臟跳動不已,能又一次見到爸爸,她又緊張又興奮……
但等在餐廳的不是爸爸——而是那個可怕的中尉。他醉醺醺的,眼神迷離,對吉莉安說了些下流的話。芮恩聽不太懂,但肯定都不是什麼好詞。接著,中尉的目光瞟到了芮恩身上,說她長大後肯定特別騷……這句話激怒了吉莉安,她衝向對方,但很快被按在牆上,喉嚨也被前臂頂住。芮恩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她害怕極了。
就在這時,爸爸突然出現在餐廳裏,猶如“複仇天使”,接下來的場麵,就像爺爺常說的——全他媽亂套了。
“頭兒。”莉莎壓低聲音,戳了戳她的肋骨,“芮恩。”
芮恩眨眨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吧台,站在了勞斯桌前。當然,勞斯也在看著她。那深沉、甚至近乎聖人的目光芮恩再熟悉不過了,隻是這次她感到非常尷尬。
她清了清嗓子,對老人勉強一笑,然後傾身向前。勞斯劃拉了幾下手上的數據板,把它從桌子對麵推了過來。芮恩熟練地檢查了一番屏幕數據,“就一張照片?”
勞斯點點頭,“顯然是一條船。至於是什麼樣的船——”他聳聳肩,靠回椅背上,眼中光芒一閃,“還有待觀察。把它找出來是你的工作,拾荒人,不是我的。我的報價是四萬信用點,外加銷售額的百分之二十五。”
勞斯不太懂討價還價,但他至少嘗試過了。芮恩的注意力又回到那張模糊的圖片上。人們很容易把它和周圍那些從雪中露出的、形狀尖銳的灰色岩石混為一談。但對訓練有素的人而言,那些線條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東西。“一萬,十個點。”
勞斯盯了她許久,芮恩咬緊牙關,忍住不笑。“三萬,二十個點。”他顯然對自己的開價很滿意。
芮恩把數據板滑了回去,“那條破船年代挺久,沒準二三十年前就被人清過一遭。要是地點不好,可能花銷比收益還大,我還得往裏搭錢。一萬。”她揉揉臉,裝出陷入思考的模樣,“不過,我可以在抽成上讓點利……十五個點如何?”
“一萬,外加十五個點。”勞斯想了大概有一分鐘,慢慢點頭,“我明白你的難處。那地方很遠……行吧,船長,那咱們就定了。”
芮恩把車開到飛船“黑桃A號”停泊的機庫附近,一行人爬上一段樓梯,坐電梯抵達E層。
“黑桃A號”是艘漂亮的飛船。這艘外表光潔的水手級運輸船從建造到啟航用了七年,它搭載的各種花哨裝備使它在同型船隻裏顯得獨一無二。芮恩不清楚船員怎麼使用各自的薪水,反正她把每一次任務賺來的每一分錢,都投到了下一次任務的籌備工作和“黑桃A號”上。她的先進被動式傳感器陣列、軍用級折躍引擎、兩翼的螺旋融合引擎、六個推進器、反探測組件,以及強化過的導航和通信係統——這是尼克那天才技術的造物——都令人驕傲。這條船幾近完美,當然,也許還能再裝個聰明的AI……
“你們肯定猜不到我們要去哪兒!”莉莎喊著跳上卸貨斜坡,衝進飛船貨艙。
芮恩跟在她身後進入飛船貨艙,向舷梯走去。卡德坐在比她高一層的狹窄步道上,正在維護滑軌係統。見芮恩抬頭,他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十五分鐘後來食堂跟我碰頭。”芮恩說。卡德淺淺地點點頭,繼續手頭的工作。
這就是卡德。穩重、可靠,工作一絲不苟。這種人話不多,但他要是開了口,那你最好認真聽。作為前陸戰隊成員,他為飛船上的小團隊帶來了秩序和效率。當芮恩要全力以赴促成行動時,他往往是那個提出理智建議的人。
十五分鐘後,船員圍坐在餐桌前,等著芮恩開誠布公。他們可能會抱怨沒享受到假期,但說到底,大家都和芮恩一樣,覺得有錢不賺的才是王八蛋。
“我們要找的船很大。”芮恩說,“我猜是條舊貨艦,可能是軍隊的。具體什麼情況,等找到了才清楚。如果那寶貝還沒被人發掘過……”
“那就賺大發了。”尼克歪歪嘴。他靠在椅背上,細長的手指枕著後腦,“這誰忍得住。”
凱普沒尼克這麼信心十足,“除非它是軍隊的貨艦。”他抬眼望著芮恩,“對吧?我是說,按照UNSC5的救助規定——”
“那套流程我們很熟。”莉莎翻翻白眼,打斷了他,“報告發現,領取賞金,由軍方打撈人員接手,諸如此類的屁話。搞笑的是,他們還真以為我們會在乎。當我們需要UNSC幫忙時,這幫老爺在哪兒呢?等事情過去了才冒出來,以為當地人會被強大的地球部隊嚇得瑟瑟發抖。”她哼了一聲,慢慢地坐回去,“做夢!”
“這是個邊境殖民地,凱普。”尼克補充道,“你也知道,他們沒辦法,也不會嘗試控製一切。說實話,這些日子他們能管理好剩下那些殖民地就謝天謝地了。我們能找回這些貨,他們應該感恩戴德才是。”
卡德雙手抱胸,仰坐在椅子上,像往常那樣超然於討論之外。他不像莉莎和尼克那樣厭惡UNSC,但軍隊和戰爭同樣給他帶去了困擾。他從陸戰隊光榮地退伍,但重返社會的過程並不順利。畢竟,他曾經稱之為“家”的地方,隻剩下了熔融後的玻璃晶體。一平方公裏接一平方公裏,延綿無盡的玻璃……
芮恩迎上了他陰鬱的目光。曾幾何時,他們也像莉莎和尼克那樣熱心於討論戰爭和政治,但當上拾荒人以後,兩人的心態逐漸變化。到最後,唯一一件能讓他們關心的事情,就是他們自身的福祉,除此之外,都是指望不上的過眼雲煙。
“UNSC對絕大多數的拾荒人置之不理。”芮恩接過話茬,“我們不是走私犯。我們回收科技產品、材料和小型軍火,不管它們屬於UNSC、星盟,還是民間組織。”雇傭凱普時,芮恩和他談過這事情,也許她當時說得不夠清楚。“我們不會把重型武器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拉到市場上銷售。任何願意去清算公司買回他們產品的軍事組織都受到歡迎。我知道UNSC在新泰恩有個倉庫,專門用來存放買回去的物品。可能通過拍賣回購,比派他們自己的偵察員和打撈人員出去幹活便宜……重點是,無論如何我們都能賺到錢。假如那殘骸屬於軍方,而且有數據核心或者核武器之類的,相信我,我會上報的。”
“這是份好工作,凱普。”卡德說道,“甭擔心了。船長講公平,我們待遇不錯,至少比這地方的大多數人過得體麵多了。”
“我入夥前調查過她。”凱普答道,“不然也不會在這兒。”他挪了挪椅子上的屁股,目光轉向芮恩,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聲譽良好,任務成功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五,擁有附近最好的打撈船……作為對一個來自地球的三十二歲的軍隊子弟,成績不賴。”
“馬屁精。”尼克捂嘴咳嗽了一下。
芮恩不覺得自己算什麼軍隊子弟,但也懶得反駁,隻是聳聳肩,“新來的,想靠拍馬屁多撈點好處?”她其實不怪凱普對她做了背景調查;她也了解過這個新人的來頭,而且程度之深,肯定超乎凱普的想象。
“所以,我們的目的地在哪個星係?”卡德問道。
“艾克泰努斯45。”芮恩傾過身,摁了摁桌台中央的小平板,展開全息星圖。她放大星係,直到一顆巨大的藍色行星映入眼簾,“我們會繞過這顆行星。它無人居住,所以不用擔心……”她微微調整,把畫麵定焦在行星的衛星上,“這就是要去的地方,伊若。它被潮汐鎖定於這顆行星,狹窄的晨昏環附近存在一個小型殖民地定居點。目標位於衛星暗麵,離晨昏環約五十六公裏。我想不出有哪個位置比它更好——因為太冷,不適合殖民活動;但離晨昏環又不會太遠,咱們的禦寒裝備夠用。按照勞斯的說法,那個殖民地擁有一顆通信衛星、兩艘運輸船和非常薄弱的防禦火力。隻要保持好距離,就不用擔心擅闖領空的問題。對方不會發現我們的。我們有充足的工作時間。”
“它位於近地殖民圈遠端,是邊境星係,離我們常跑的線路很遠……”卡德若有所思地說。他在椅子上向前探身,全神貫注地看著星圖,“你確定要去?”
卡德抬起頭。芮恩對上了他陰鬱的目光。這個人經曆過戰爭,比任何人都清楚冒險的代價。他們要在陌生的星係中折躍,而尋找的物品會引來戰鬥與殺戮。“是的,我確定。”芮恩說,“這會花上些時間,但它值得。”
經過高強度的鍛煉,以及與卡德之間更加高強度的拳擊訓練,芮恩衝了個澡,穿著便服,膀上挎了條毛巾返回住處。她的肌肉因疲乏而顫抖。她又一次把自己逼到了極限。為了壓抑心魔,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做法。
她坐在小桌前,茫然地望著虛空。
心魔依然在。而且比以往更強大。
一個小時前,他們離開威尼西亞空域,開始折躍。從勞斯的數據板上看過那張模糊的照片以來,她第一次有了思考各種可能性的閑暇。
她抹了抹臉,疲憊地歎息。她還要折磨自己多久?她還會被往日的陰霾糾纏多久?
似乎看不到盡頭。
從六歲起,她就一直在尋找那些鬼魂。當時爺爺讓她坐下,告訴她爸爸再也回不來了。他隻說了這句話。但芮恩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丟了。爺爺到底說了什麼?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在兒童聽來,這些話幾乎莫名其妙。銀河係裏有多少家庭也這樣被拆散了?父親、母親、兒子、女兒。戰爭的傷亡如此巨大,MIA和KIA6的列表長到無法想象。
你該如何埋葬一個消失的人?你該如何哀悼?如何走出這一切?
她的家人、兒科醫生、心理醫生的聲音在她腦海中回響。他們給她的痛苦貼上了各種標簽,諸如兒童精神創傷,創傷後應激障礙,焦慮。
她是如何哀悼的?
用她的職業,用她的一生,去填補童年的缺憾。
拾荒人。
芮恩搖搖頭,虛弱地笑了笑。
拾荒人。她的一生都在不斷找尋,不斷前進。她從一個星係前往下一個星係,從一顆星球摸索到另一顆星球。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尋找一艘幽靈船。不知何時,這種找尋變成了習慣,直到她的工作僅僅是一份工作,一種生活方式……
芮恩已經有段日子沒想起他了。
她打開抽屜,拿出全息相片框,放在桌子中央,打開。
他就在那裏。
他神氣活現的表情總能讓芮恩展露笑顏。哪怕她已經長大,他的魅力依然不減。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守護者。這個強壯、能幹的男人,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陸戰隊隊員。
芮恩深深地吸了口氣,把相片擺回桌內。抽屜裏還有塊數據芯片,儲存了他傳給她的所有信息。偶爾需要折磨自己時,芮恩會聽聽那些錄音。
但今天已經夠了。
二
伊若,艾克泰努斯45星係。
“黑桃A號”懸停在伊若暗麵的同步軌道上。這裏隱約可見晨昏環,它如同灰藍色的薄霧,勾勒出衛星的輪廓。
“找到目標沒,莉莎?”
“那是當然了,船長。我還拿到了溫度指數。你們準備好沒?”
通信台前的尼克轉過身,他盤坐在椅子上,“你是說準備好把蛋蛋凍掉?還是饒了我吧。”
卡德咕噥一聲,表示同意,“說一下溫度。”
“零下五十華氏度7。”
“哎喲。”尼克做出一副沮喪的模樣。
“晨昏環內是溫暖的七十五華氏度8,大風。”莉莎沒有理睬尼克。
“莉莎和我負責著陸。”芮恩下令,“剩下的人去更衣間換好衣服。”
尼克站起身時,莉莎轉過椅子看著他,“別忘記防寒耳套,小弟弟。”見尼克在身後比出粗魯的手勢,她哈哈地大笑,接著繼續手頭的工作,“風勢很凶。”
“黑桃A號”進入大氣層時,芮恩在主艙監視進展,同時留神著年輕駕駛員莉莎的操作。莉莎能從每次任務中獲得經驗,提升水平,很快芮恩就能更多地倚靠她了。“調整推進器,盡量朝目標直線前進。”
越接近地表,“黑桃A號”就晃得越厲害。
直到距離地表一公裏時,飛船才穩定下來,但落點離目標偏移了兩公裏。
“抱歉,頭兒。”
“風那麼大,你幹得很不錯了。現在修正航線,讓咱們回到正軌。”
輸入完坐標,莉莎在位子上微微起身,以便更清楚地看到下方的地形和要尋找的殘骸。“雪還挺大,對吧?殘骸肯定埋在雪裏。”
隨著船隻繼續下降,芮恩清楚地看到了殘骸的外形。它以三十五度角伸出積雪,船殼的上方和船身設計的凹陷處堆積著冰雪。
“黑桃A號”啟動反衝推進器,緩緩降落在龐大肅穆的金屬巨物前。下降過程中,殘骸逐漸填滿了視野。當殘骸翼尖的標誌在冰雪中升起時,芮恩感到一股涼意順著脊柱往下躥。哪怕隻看到了一小部分標誌,你也絕不會錯認:聯合國太空指揮部,UNSC。
不是他的船。
輪廓完全不對。
莉莎陷入沉默。更衣間裏那些家夥也不再聒噪,尼克肯定啟動了視訊轉播,所以他們也看到了這些。
戰爭影響了所有人的生活。他們都經曆過失去,都帶著往日的傷痕……
回想起來,芮恩才意識到戰爭對兒童來說是多麼奇怪和超現實。它帶來了困惑、混亂和沮喪。盡管家人試著恢複正常生活,假裝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她小小的腦瓜已經明白,消失的爸爸再也不會“好起來”,整片被熔為玻璃的殖民地也再不會“好起來”。
憤怒和矛盾同時根植於年幼的芮恩心中。她痛恨軍隊,因為他們拒絕透露爸爸的消息;與此同時,她又為爸爸,以及其他那些身赴前線的士兵感到驕傲。為了人類這個物種的存續,他們前仆後繼,不惜犧牲生命。
望著眼前的殘骸,芮恩意識到她並未真正與過去和解。她就像禿鷲,會把這艘漂亮戰艦的內裏吃幹抹淨。她為此感到有些內疚。可這就是她所選擇的道路——戰爭已經結束,而人們必須活下去。隻是有些時日,她會難以區分事情的對與錯。
她胸口發緊。又一個汙點,又一項罪業。
“六十秒。”莉莎小聲地倒計時。
芮恩熟練地操作控製麵板,“起落架展開。”
“船長?”
是卡德的低沉喉音。
莉莎關閉飛船係統的同時,芮恩把“黑桃A號”的控製權轉到了腕戴電腦上。“收到,卡德。”她答道,接著起身跟莉莎離開艦橋。
“你打算怎麼處理?”卡德清清嗓子,“如果發現遇難人員。”
莉莎在樓梯上停下腳步,雙手扶欄扭頭瞥了眼芮恩:那一刻,她看起來不像二十二歲的大姑娘,倒更像小女孩——見慣了生與死的小女孩。
盡管幹著拾荒的行當,可他們很少見到屍體。見著的那幾次也就三兩具。行規和法律沒有明確規定該怎麼處理。然而她是船長,船員們都希望她能做出正確判斷。
“我們先四處看看,然後再做決定。”
她也許是頭禿鷲,但不至於沒心沒肺。而且,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在墓地幹活。
過渡艙很早以前就被改叫為“更衣間”,這裏儲放了一係列讓人過目難忘的服裝,能應付任何已知的天氣和地形。芮恩從船員身旁經過,來到自己的儲物櫃前,拿出防寒服。
穿戴完畢,她套上頭盔,在通信頻道裏確認船員情況。應該有四個人報告就緒,但她隻聽到了三聲。“凱普,你沒事吧?”
“稍等。”卡德說道。他抓起凱普的手腕,輸入一係列指令,向凱普展示他該如何連入其他船員所在的通信和HUD頻道。“視訊輸入有了嗎?”卡德問道。
“有了。卡德,多謝。”
卡德點點頭,在尼克經過時拍拍他頭盔,“小子,這次沒忘記等離子切割機吧?”
莉莎帶凱普來到搬運車前,教他怎麼啟動車輛,激活重力板。等到所有人都配好車,帶上工具包,他們就準備出發了。
隻見氣閘打開,機庫門緩緩落下,風雪瞬間湧了進來。“好了,夥計們。是時候去找點值錢貨了。”
“嘿,卡德,這讓你想起過去了沒?”尼克突然問道。
蠢問題。要是離得夠近,芮恩肯定會踹尼克一腳。好在她有莉莎代勞。
“哎喲。幹嗎啊?你知道他以前是當兵的。”尼克哼唧道,“我就問問。”
“是的。”卡德在通信頻道裏平靜地回答,“這勾起了我的回憶,小子。”
“你就是個白癡,尼克。”莉莎嘀咕。
他們離開飛船,來到殘骸前。這條艦船的體積之龐大,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芮恩甚至忘了呼吸——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我知道這是什麼船。”凱普的嗓音充滿敬畏之情,“翠鳥級巡洋艦。”所有人都轉頭看著他。
“你確定?”芮恩用平板電腦掃描船殼,等待係統分析。
“不用掃。”凱普說道,“我小時候有模型。真沒想過能親眼見到它。”
“尼克,檢查輻射狀況,最好現在就確定它有沒有核武器。”
“明白,頭兒。”
“至少我們不用擔心引擎部分。”凱普指向船隻露出地麵的部分,“它們沒了。”
“沒任何讀數。”尼克報告,“這老姑娘可能在天知道的哪場戰役裏把彈藥打光了。”
“我們從那邊的缺口進去。”芮恩帶隊向前。
他們繞行殘骸,發現那破口猶如張開的巨嘴。“這可不是什麼缺口。它被切成了兩截。”尼克說。
“以這船的大小……”凱普思忖了一下,“這塊殘骸隻有船體的四分之一大。也許吧。”
“看船殼,”莉莎說道,“沒有鋸齒狀裂口。”
“等離子武器。”卡德解釋道,“那東西能燒化金屬。它就是被這麼幹掉的。”
“所有人調出行動安排表,確認工作流程。凱普和我去艦橋,看看通信、導航和武器控製係統還剩多少。卡德,你找找軍械庫。這條船估計有好幾個,艦橋邊上應該就有一兩個。莉莎和尼克負責醫務室和冷藏室。”
這條船墜落時應該在地表留下了巨大的傷痕以及數層崩毀的甲板,但它們已經被幾十年的風雪覆蓋了。在芮恩看來,一行人就像闖進了巨大的洞穴。
芮恩和凱普在殘骸裏繞來繞去,走了幾次回頭路——她用傳感器進行了標注——四十五分鐘後終於找到了艦橋。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發現遇難者。
“當時他們可能已經棄船了。”凱普道出了芮恩的想法。
但不管有沒有遇難者,她都得上報。船員們的家屬理應知道發生了什麼。
“防爆門關上了。”走向艦橋時,凱普說道,“這條船是‘羅馬憂傷號’,船長。”艙門附近的控製麵板上印著船名和船徽。
“你聽到了嗎,尼克?R-O-M-A-N,空格,B-L-U-E。”芮恩說道。
“我搜一下。”尼克回答。
凱普轉向芮恩,“接下來呢?”
“卡德,軍械庫進展?”
“稍等……有了。看起來東西挺多。”卡德走動時的呼吸聲通過通信頻道傳來,接著是金屬相撞的若幹巨響。“鋁熱劑……防彈裝甲……噴射背包。一些輕型武器,包括步槍。也有重型武器。”
“把重武器留給軍方,帶走其他的。莉莎,你那兒怎麼樣了?”
“不賴,船長。和別的船差不多,醫務室裏有些不錯的SFG9和醫療泡沫,但損壞的也不少。我等一下去檢查檢查藥物儲藏處。這鬼地方天寒地凍,一部分貨可能還有救。”
“尼克?”
“冷藏室損壞得厲害,地方倒是很大。我們可以帶走部分空投艙——它們中的一些應該發射出去了……控製麵板完好無損,我要看看還能找到什麼。哦,關於‘羅馬憂傷號’,網上壓根兒就沒人討論。它是條幽靈船。”
“凱普,你去尼克那裏幫忙處理空投艙。”
凱普猶豫了一小會兒。HUD發出的幽光照亮了他的臉,“你會報告的吧?”
凱普的目光讓芮恩不太舒服。他好像在居高臨下地評判她,“當然,新人,我會報告的。”
他低下頭,沿走廊離開。芮恩目送走他。是的,她當然會報告。不過她懷疑UNSC到底有沒有把新的消息告訴罹難者家屬。這是自找麻煩。死者長已矣,何必重揭傷疤?
但總有些人和她一樣,猶如被禁錮在了時間中,一生都在懷疑,都在找尋……
她走進這條船……就像走進了爸爸服役的那條船。
芮恩迫切地想要了解更多情況,於是告訴船員:“我去船長室看看。”
哪怕所有人都選擇淡忘,她也不願意。戰爭已經結束,沒有理由繼續隱瞞“羅馬憂傷號”的安息之地了。等上報完畢,她會給UNSC留出足夠的時間來回收遺物,然後將這情報公之於眾。
穿過扭曲的金屬門框,她進入船長室。
這是個再典型不過的船長室——包括起居和用餐區、私人浴室,再加兩間臥室。這裏碎渣滿地,就好像曾經有一隻巨手抓起艙室,使勁晃了晃才把它放下來。芮恩的靴子在金屬和玻璃碎片上嘎吱作響,而風從隔離牆上方的破口穿過,不斷呼嘯。
地上的相框吸引了芮恩的目光。她拾起它,掃落玻璃碴。照片中,相擁的兩個男孩扭頭看著她。
芮恩放下相框,朝翻倒的桌子走去。它連接的一些線纜已經被扯斷,不過通信線依舊頑強地伸進了地板。芮恩扶起沉重的桌子,檢查桌麵的巨大集成屏幕。屏幕已經碎了。她拆開麵板,尋找數據芯片。
有了。
芮恩將數據芯片接上自己的腕戴電腦,隻見一張日期表單從投影屏幕頂端滾落。這是船長日誌,作者威廉·S.韋伯,最新一條是2531年3月10日。
“操。”芮恩膝蓋發軟,她不得不扶住桌子以免摔倒。
她最後一次聽到爸爸的消息也是在2531年初。
有船員在通信頻道問她是不是遇到了麻煩。
“啊?噢,沒事。我沒事。隻是……磕到腳了。”她隨便編了個借口。
等通信頻道重歸安靜,她點開了日誌。讀取這種UNSC資料的機會,她大概再不會遇到了。
要是有線索就好了。哪怕隻有一點點。
船長日誌:2531年3月10日
出現在屏幕上的人身形瘦削,舉止得體。他目光憔悴,額前爬滿皺紋,淺色的頭發已顯出花白。他似乎遭遇了大麻煩,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按照慣例,他先報了自己的姓名和軍銜,接著一五一十地陳述了當天發生的事。
“……經過一個月的整修,我們重回艦隊。胡德船長被暫時調任至‘伯靈頓號’護衛艦,負責艦隊支援任務,本艦目前由我接管。我相信他很快會重返前線。形勢所迫,我們需要每一位人才。艦隊上將非得要我親眼看他是怎麼怒斥船長的,那真是……十分嚴厲,但那是他應得的。”他搖搖頭,顯然為此事感到苦惱,“船長違抗命令,在阿卡迪亞星近旁與‘光芒之智號’交火,簡直魯莽加愚蠢。他根本打不過那艘驅逐艦。如果胡德遵守命令,隻是回收信標並離開……”船長的肩膀往下沉了一些,“結果信標丟了,被敵人的驅逐艦打撈了……”這個承受著千斤戰爭重擔的人重重地歎了口氣,“願上天眷顧‘火靈號’的船員。願他們能找到回家的路。”
芮恩頭暈目眩,忘記了呼吸。她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一屁股坐倒在廢墟中。
她雙目刺痛,大口喘息。她的脈搏劇烈跳動,心臟的搏動猶如耳畔擂響的巨鼓。
混亂中,她聽到了說話聲,是船員們。他們肯定聽到了動靜。盡管依然不知所措,芮恩還是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一骨碌爬了起來。
就在芮恩閉上眼試圖恢複冷靜的當兒,船艙突然開始劇烈顫抖。她被拋向前方,徑直撞在桌上。芮恩的胯骨一陣劇痛,與此同時,震耳欲聾的金屬聲回蕩在“羅馬憂傷號”內部。
她顧不了那麼多,飛快地拔除腕戴電腦上的數據芯片,把它塞進褲袋。這是她多年來所尋獲的最珍貴的寶藏,要是丟了,一定追悔莫及。
“這他媽咋回事!”她衝著通信器大喊。
船員們七嘴八舌地回答,頻道裏一片混亂。
不過卡德的音量蓋過了其他人,“是炮擊!有人在朝這條船開火!”
就在這時,又一枚炮彈命中了“羅馬憂傷號”。金屬的震顫中,芮恩意識到船長室的地板下陷了數厘米。該死,這裏撐不住了。
她盡全力衝向房間入口,從來時的破口鑽出,而船長室地板幾乎貼著她後腳跟塌陷了下去。芮恩收不住腳,結果滾過走廊,咣地撞在對麵牆上。她爬起身咆哮道:“媽的,這幫崽子要是碰了我的船,我非要他們吃不了兜著走!大家快撤!快!”
芮恩在破爛的走廊裏狂奔,心不斷往下沉,因為她清楚自己離“黑桃A號”最遠,是撤離行動裏最薄弱的環節。她的船員彼此相隔較近,能比她快至少十五到二十分鐘離開,而現在每分每秒都至關重要。“你們先回‘黑桃A號’,路上保持靜默!上了船立刻起飛!”
“我們不可能放棄你。”卡德的語氣不容置喙,“絕對不可能。”
“好意心領了——”芮恩一邊回答,一邊躲開天花板上掉下來的金屬板,“——但如果‘黑桃A號’被幹掉,就他媽全完了。”她挺起胸繼續奔跑,“我照顧得了自己。你知道的。卡德,我們以前幹過這種事,次數多到數不清。我安全了就給你們發聯絡信號。”
通信頻道裏反對聲吵成一團,芮恩不得不破口大罵,要這群家夥把腦子拎清點兒,幹好自己分內的活兒,救回她的船。
終於,通信頻道安靜下來,隻剩下芮恩沉重的呼吸聲和金屬丁零咣啷的響聲。
“媽的,弗吉。”聽到卡德打破沉默,芮恩忍不住笑了。他隻有真生氣時才用姓氏叫她,“我等你信號。”
“到時候就指望你了。”
她不會放棄。
她才剛剛找到一絲線索,絕不能死在現在,死在今天。
那不僅僅是線索。想到這兒,芮恩居然有些歇斯底裏地笑了起來。她知道該上哪兒去尋找那條該死的船了。
“火靈號”……我來了。
爸爸……我來了。
1 光環世界裏聖赫利人(Sangheili)的外號。聖赫利人是一種爬行動物演化而成的智慧生物。
2 先行者(Forerunner),光環世界裏的高等智慧物種,先行者文明起源於獵戶座,它們大約於公元前15萬年發展為整個銀河係的主宰。先行者掌握著發達而完整的科技體係,以古老的“衣缽”信仰作為社會思想根基。
3 光環世界裏的貨幣卡(flex card)是一種古老的人類貨幣形式,仍在威尼西亞流通。這種卡片可以沿著應力線折斷並用於消費。
4 光環世界裏的塔沃安(Tiaoan)是爬行/鳥類智慧生物齊格亞爾人(Kig-Yar)的亞種,比普通齊格亞爾人更強大,更敏捷。
5 光環世界裏的UNSC(United Nations Space Command)全稱為“聯合國太空指揮部”,是集科研、探索以及軍事於一體的人類最高殖民權力機構,受地球聯合政府UEG直接管轄。
6 MIA(Missing in Action)和KIA(Killed in Action):軍事術語,意為“在行動中失蹤”和“在行動中死亡”。
7 約為零下四十五攝氏度。
8 約為二十四攝氏度。
9 SFG,無菌場生成器,是光環世界中的便攜醫療設備。它使用對人體無害的微弱輻射來照射傷口附近區域,殺滅可能導致感染的微生物和細菌。